那亲兵闻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却见阿麦和徐静都没笑,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赶紧又憋住了,低着头不敢出声。
徐静的视线从阿麦的脸上转了一圈,便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算了,算了,把外面的脏衣服先扔了就行了。”
阿麦低下头隐约动了动嘴角,不慌不忙地把夹衣的领口系好,就把头扎入了那亲兵端的水盆中,这才解开了束发的发带。现在已经入冬,天气早已冷了,阿麦的头皮刚一入水便激得她打了个冷战。面前的亲兵充满歉意地说道:“真是对不住,这会儿实在找不到热水。”
“没事。”阿麦低着头说道,用手把头发搓了搓,草草地洗了洗上面的血污,便赶紧抬起了头,拧了拧头发上的水,胡乱地用发带把头发扎了起来,然后抖着身体看向旁边的徐静。
徐静小眼睛眯了眯,摆了摆手说道:“行了,赶紧进去吧,瞧冻得跟落水鸡似的。”说完又不知从哪里扯了块手巾扔给阿麦,“把你那头发擦擦,先让人把褥子换了再说。”
阿麦接过手巾随手盖在了头顶,遮住了脸慢慢地擦头上的湿发,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把手巾扯下来,冲着徐静笑道:“先生,您好歹去给我找条裤子来,我这一条腿的裤子也要不得了,不然我可真在您面前失礼了。”
徐静的胡子抖了抖,没好气地说道:“黑灯瞎火的,老夫上哪儿给你找裤子去?你将就一下吧。”说着便从阿麦的旁边爬上了车,又催促阿麦道,“赶紧,这就要走了,你快点进来。”
阿麦一愣,不过还是很听话地爬进了车厢。车厢里亮了一盏小灯,徐静已经把商易之的披风当做褥子铺在了车厢里,正坐在上面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阿麦又忍着痛把伤腿放好,露出光溜的一条腿,就随意地坐在那里,问徐静:“先生,我们这是去哪里?战场这就打扫完了吗?”
徐静睁开眼随意地瞥了阿麦一眼又闭上了眼,不阴不阳地说道:“去哪里?我们自然是要回豫州,陈起领着败兵退回了靖阳,怎么着?你还敢追到靖阳去?你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战场早就收拾完了。”
阿麦听他这样说后便有些沉默,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原来她这一倒下去竟然是昏睡了一天一夜,这回醒来已经是隔日的晚上,商易之不但打扫完了战场,还在乌兰山脉的山坡上为战死在这里的南夏将士立了个碑。
徐静见阿麦沉默下来,忍不住又睁开眼有些好奇地问道:“阿麦,你昨天为什么要往北漠主帅那里冲杀?你想干什么?”
阿麦闻言稍怔,随即便笑道:“先生这话问得奇怪,阿麦自然是想去擒杀鞑子的主帅陈起了。”
徐静捋着胡子不语,一双小眼睛里冒出点点的精光,直盯得阿麦都有些心颤,这才移开了目光,淡淡地“哦”了一声。
阿麦一看他这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讪讪笑道:“就知道骗不过先生,我实说了吧!先生还不知道我的胆子,自然是绕着刀枪走,将军让我去送信,我走到半路见唐校尉那里已经提前行动了,便想赶紧回来。谁知刚掉转了马头,就不知从哪里射过来支箭,惊了我的马,带着我就冲向鞑子的帅旗过去了,我也没法子,又不敢跳下来,当时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后来有鞑子拦我,杀急了眼也就忘了害怕了。”
徐静也不说话,阿麦也不知他是否相信自己的说辞,不过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只得干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地说:“先生,这事您能不能别告诉别人,别人要是知道根由了,岂不是要笑话死我?不管怎么说,好歹我也杀了几个鞑子,也受了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吧?”
徐静嘿嘿干笑两声,不置可否,又倚回车厢上闭目养神。
夜间行路并不方便,幸好南夏军队也只是想离开这野狼沟,找个避风的地方宿营,所以往南走了没多远便停了下来,找了个不易被骑兵偷袭的地方宿营休息。这也是徐静的主意,被北漠骑兵夜袭大营的事情出过一次就够了,虽然陈起已经兵败北退,但是也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
这一路上徐静都没有说话,阿麦也不敢出声,只是闭着眼睛打盹。十一月份的野外,夜间的温度已经很低,她身上又只穿了件夹衣,裤腿更是只剩下了一条,虽说在车厢里避了些寒风,可是阿麦已经冻得够呛,尤其是那条伤腿,几乎已经麻木了。等车停下了,徐静照例是爬出车外活动一下腿脚,只留阿麦一人在车上,她连忙把商易之的披风抽了出来裹在了身上。
过了一会儿,车厢一沉,有人撩开车帘上了车,阿麦还以为是徐静回来了,吓得她连忙把披风又铺在了车上,谁知抬头一看却是唐绍义。
“好点了吗?”唐绍义问道。
阿麦点了点头,突然拖着那条伤腿挣扎着从车里跪起来,给唐绍义磕了一个头,“阿麦谢大哥救命之恩。”
唐绍义吓得一愣,赶紧把阿麦扶了起来,气道:“阿麦,我们兄弟之间还要说这个吗?”
阿麦笑了笑,重新在车里坐好,却不小心碰到了伤腿,幸好已经冻得有些麻了,倒不是很疼。唐绍义却发觉不对劲,借着昏暗的灯光一打量阿麦,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说道:“怎么穿得这么薄?你的军服呢?”
阿麦低了低头,轻声说道:“都被血弄脏了,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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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闹!”唐绍义骂道,忙把披风脱了下来给阿麦盖上,训道,“打仗能不沾血吗?都跟你似的,干脆大家都光着屁股回去好了!”
阿麦扑哧一笑,把披风又还给唐绍义,说道:“大哥,我在车里呢,没多冷,还是给你吧,夜里外面冷。”
她的那条伤腿又露了出来,唐绍义忙移开了视线,说道:“你的伤口要保温,我没事。”
阿麦看着唐绍义有些微红的面孔,沉默了下突然问道:“大哥,我长得是不是真的跟个娘们儿一样?”
唐绍义被她问得一惊,像是被人突然揭穿了心事,面红耳赤地看着她。
阿麦咬了咬下唇,接着说道:“我在营里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个受欺负,他们都说我女气。身材瘦弱也就罢了,可偏偏还长了张这样的脸,连根毛都不长。有下作的人还逼我脱了给他们看,说要看看我到底长没长男人的玩意儿……”
说着说着,阿麦的声音便有些颤抖,像是那些事情曾真实地发生在她的身上一般。她不怕做戏,因为在前面的几年,这就是她赖以生存的本事,所以这些话说出来都无比真切,仿佛字字都带着辛酸的血泪。
唐绍义脸色由红转白,再渐渐转青,“别说了!阿麦。”他扶住阿麦微微颤抖的肩膀,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抿着唇脸色铁青地看着阿麦。
“大哥!”阿麦红着眼圈看了看唐绍义,然后移开了眼神,用力吞咽了下吐沫,涩着嗓子说道,“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要长成这个样子,有时候都想干脆把脸划花了算了,省得再因为这个受人欺辱。再说我以后怎么娶媳妇啊,人家姑娘准得嫌弃我长得女气,不够男人。还有,大哥,”阿麦又突然抬头看唐绍义,一脸紧张地问道,“我都十九了,一根胡子都没有,如果我要是一直不长胡子怎么办,那岂不是跟宫里的太监一样了?”
听她这样说,唐绍义的脸色缓和了下来,用拳捶了一下她的肩膀,笑道:“傻小子,没事胡想些什么,这就想媳妇了?你才多大!等以后再长几岁,身体养得壮了,谁还敢说你女气?就你这样的相貌,而且个子也不矮,以后再长点肉,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英俊威武了,说媒的能踩破家里的门槛。放心吧,傻小子,媳妇是一定能说上的!”
阿麦不好意思地笑笑,问:“真的?”
唐绍义也笑了,不过却没回答,他伸出手用力握了握阿麦的肩膀,“行了,好好养伤吧,我得走了。”唐绍义把他的披风往阿麦身上一扔,便跳下了车,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挑起车帘说道,“你再等等,我想法去给你找条裤子来,别老光着腿对着徐先生了。”
阿麦轻笑着点头,唐绍义也不由得跟着挑了挑嘴角,看着阿麦的笑容有些出神,然后猛地回过神来,撂下车帘扭头便走,直到离车远了才停下来。唐绍义站在那里怔了怔,突然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夜色中传出去很远,吓得自己也是一惊,四处扫看了一下并没人注意,这才低低咒骂了两句,大步地向自己营中走去。
夜色之中,巡营的军官和士兵们举着火把在营帐之间穿行,像是一条游龙悄寂无声地在军营里盘旋,只偶尔发出一两声金属盔甲的摩擦声。
徐静往常下车活动手脚的时候,大多都是在骡车的周围随意地伸伸胳膊动动腿,可今天他活动的范围却有些广,他先是转悠到了商易之的营帐,见商易之没在营中,他也没问,只是随意地问了门口的侍卫一句张生哪里去了,便有人告诉他说张生陪着将军巡营去了。徐静点了点头,又背着手往回溜达,那侍卫见他连火把都没举,便很殷勤地要去给他点个火把。徐静摇了摇头拒绝了,高深莫测地晃出一根指头指了指天上。那侍卫有些糊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夜空,然后一脸不解地看着徐静。
徐静咧着嘴角笑了笑,捋着胡子摇了摇头,也没搭理那侍卫,转身晃晃悠悠地走了。他也没回骡车那里,往山前走了没多远,果然见商易之就带着张生一人从前面过来了。
“先生?你怎么来了这边?”商易之有些奇怪,他转完大营之后又去看了山前的哨卡,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徐静,更想不到徐静不在骡车里休息,大半夜地往这边来干什么。
徐静瞥了眼在一边给商易之举火把的张生,抿了抿嘴,笑道:“夜里无眠,出来看看月色,不知将军可有兴致一同赏月?”
今天只是初五,天上月亮的形状可想而知,再加上这荒郊野外的,又是初冬,万物萧条,即便是月圆之时也没什么赏头,更何况这刚露个牙的新月呢?
不过,既是赏月,那自然就用不着火把了。
商易之目光闪动,笑了笑,挥手遣退了张生,对徐静笑道:“既然先生相邀,那易之就只能相陪了。不知先生想去哪里赏月的好?”
徐静四处看了下,指着军营后面的山坡说道:“那里可好?”
商易之点头,两人找了处平缓的山坡慢慢向上行。今夜虽无明月,可天上的群星却是灿烂,星光闪闪,衬得山间的夜空都不再是沉重的黑色,而是浓郁的深蓝,像一块上好的丝绒,挂在天幕之间,映出淡淡的光华,弥漫下来,给群山之间也蒙上了细密的纱,望过去影影绰绰,朦胧中透露着清晰。
张生举着火把远远地缀在后面,商易之负着手慢慢走着,神态悠闲而泰然,根本不问徐静为何要邀他来赏月。山虽不陡,可夜间行来并不轻松,徐静不比商易之,才只到半山腰便有些气喘了。商易之停了下来,笑着看向徐静。徐静用手撑了膝盖,摇了摇头,叹道:“不行了,老了,老了。”
商易之没有去安慰他,只是找了处平缓的地方,从四周拔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坐下了才抬头对徐静笑道:“先生来这里坐一下吧,赏月也不见得非得到山顶不可,我看这处山坡正好。”
徐静笑了笑,走到他身边坐下。两人看着夜空一时无语,好一会儿徐静才突然笑道:“我知道将军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