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被安排进来时的商务车里头,祝瑾年还是选择了后排,沈子平和聂羽峥坐在中间的两个单人座上,技术室负责刑事拍照的女警云珊坐在她旁边。
“小祝是……哪届的?”沈子平起了闲聊的头。
祝瑾年报了自己毕业的年份,他向后捋捋头发,若有所思,一会儿,笑着摇摇头,“小咱们这么多届……有没有被羽峥的考卷刁难过?”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林睿、陈昱和祝瑾年都觉得挺尴尬。不过,这又从另一个侧面说明,聂羽峥接手心理逻辑出卷者后,对学生们下的“狠手”已经人尽皆知。
祝瑾年心中暗爽。
这时,聂羽峥冷笑一声:“任何具备较高智商、情商并且平时认真听课、专心学习的人不至于在考试中被我刁难。”
祝瑾年听懂了,他的意思是,她的智商、情商都比较低,而且平时还不认真听课、专心学习。对此,她不屑地撇了下嘴,想到自己之前已经骂过他不少回,心理又窃喜地平衡了。
到了十二中附近,几辆车陆续停下。几个便衣负责去学校走访,商务车上几人则让祝瑾年带路,去刻着“正”字的大树跟前取证。
一小时前还阳光灿烂的天此时压了团团乌云,似乎一场阵雨即将登场,四周变得灰蒙蒙的。毕竟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小路又曲折,四通八达的,每条路好像都长得一样。祝瑾年有点不认路,走一走,停下来想一会儿,又接着走。
沈子平有些失神地望着祝瑾年的背影,心事重重。
高跟鞋敲击着石板路,发出一声声有节奏的脆响。但也有意外——祝瑾年急于找到那颗树,没留心踩到块半高不高的石头,歪了一下,踉跄几步,胡乱抓到个什么东西就赶紧扶着站稳,回神后才发现自己抓着的那个“东西”是手臂。
具体来说,是聂羽峥的手臂。
跟她目测的一样,看着瘦,其实挺结实。隔着一层柔软的布料,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她收回手,退开一步,扯出一个勉强能称之为微笑的表情,很小声说了句“谢谢”,也不知他能否听见。
他没回应,呵呵,看来是没听见。
刚准备继续找,一旁的他有了点回应。只见他掸了掸袖子,幽幽开口:
“……再找不到,就不知道谁是妄想症了。”
嗓音低沉,其中又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戏谑。
许是受了刺激,祝瑾年的的记忆受到强烈召唤,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线,有些欣喜地指着前方那棵熟悉的大树,“那边!在那里!”
沈子平这才回神,看了过去。
云珊顺着她指的方向,先一步过去,绕着树看了一圈,对沈子平点点头,“我先固定一下。”说着,就打开装着摄影器材的箱子,调整一番相机,拍了一些照片。
接着,几个人纷纷走上前去。祝瑾年站在他们身后,暗暗数了一下树上的字,“正”字徒增到了80多个,约莫 400多划,小志到底在记录什么?什么事情发生了400多次?
沈子平走到一边打了个电话,“喂,卢酬志现在状态怎么样?很安静是吧?你问问他,树上那八十几个‘正’字是什么意思。”
祝瑾年打开手机计算器,刚输入一个“5x”,只听——
“417。”聂羽峥报出了具体的笔画数。
祝瑾年下意识偏头看了他一眼,他眉头微蹙,盯着树干若有所思。她扬起一边唇角,再次斜睨他,“你现在认真的样子,就像夜市贴手机膜的。”
她的话打断了聂羽峥的思路,他沉默了几秒,偏头望着她手机屏幕上一只憨态可掬的猫,似笑非笑,“遇到某个学艺不精、考试挂科、思想幼稚的助理咨询师,连以往的咨询对象是否为妄想症都搞不清楚,我才会站在这里收拾残局,当然要比她认真一点。”
这一番话简直让祝瑾年急火攻心,一个嘴毒的女人竟然跟一个嘴更毒的男人狭路相逢,不痛快地撕逼一场真对不起这命运造化了。
“别忘了,我至始至终就跟小志会面聊天过一次,单独聊天时长差不多十五分钟而已,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发现他有些异于常人的心理,已经很不容易了。换作别人,不见得比我好。”
“把你跟踪他的时间也算进去,不止十五分钟。最后,你还是什么结论都没有得出,不是吗?”
“我有结论,只是当时不方便向卢律明直言。”祝瑾年下巴一扬,解释道。
“你的结论?”
祝瑾年不肯服输,心里其实不太确定,但嘴上还在逞强:“就是被害妄想症。”
聂羽峥安静下来,回身不看她,笑而不语。
这笑,真令人浑身不舒服。
沈子平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怎么样?……什么?爸爸?他就一直说爸爸?那八十几个‘正’跟他爸爸又什么关系?……哦,知道了,先这样吧!”
挂了电话,他手一摊,转身无奈地跟聂羽峥说:“遇到这样的人,我们最头疼。如果像以前那些装精神分裂的也就罢了,这个,可能真有精神病!他一直闹着要回家,就是说他爸爸叫他写作业。技术处在他家发现了一些血迹,还有,卢酬志的指甲缝里,也提取到了血迹,经过检测,都是卢律明的。楼下的小卖部店员说,16号晚上,卢酬志忽然买了十卷透明胶,不知道干什么用。”
一旁的祝瑾年再次听得毛骨悚然,有点受不了这种结果,同时,又有点后悔当时没有继续关注父子俩的生活。她一边想,一边随意走动着散心。
聂羽峥瞥见一脸落寞的祝瑾年,似乎想什么,问:“卢酬志在被问询期间,有没有露出过特殊的表情?”
“什么特殊的表情?”沈子平不解地问。
已经离那几个人有五六米远的祝瑾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不出几秒,她就听见沈子平叫住自己——
“小祝,听说你会模仿小志曾露出的异常表情?能不能再模仿一遍给我看看?”
被出卖了……那一刻,祝瑾年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还能怎么办?见招拆招吧。
祝瑾年从包里掏出便签本和一只水笔,写写画画,勾勒出小志的表情,还真惟妙惟肖。她忍住想瞪聂羽峥的冲动,克制地微笑着,递给沈子平,“模仿毕竟不够真实,而且只是昙花一现,还是画出来比较直观。差不多就是这样,画得不好,你将就看看。”
沈子平接过,看了两眼,抿嘴点了点头,又走到一边去打电话。
祝瑾年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异常凶狠地瞪了聂羽峥一眼。
“没有,没人看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沈子平一边按结束通话键一边说。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祝瑾年,她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毫无头绪。
聂羽峥适时建议道:“调查一下卢律明妻子的具体死因。”
沈子平马上会意,“你怀疑有遗传因素?我派人去查。”说着,他走向林睿。
陈昱摸着树上的划痕,喃喃自语:“这么多‘正’字,到底指什么呢?卢酬志是不是每妄想一次被爸爸加害,就跑过来画一道?他为什么不找个本子记呢?”
“可能怕记在本子上会被卢律明看到吧。”祝瑾年说,“搜查小志的书包对卢律明来说是家常便饭,一旦发现这种不明所以的记号,他肯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不是被害妄想症。”聂羽峥忽然说。
“打赌,他就是。”她非要抬杠,“跟其他被害妄想症不同,他妄想的对象不是什么高科技控制、外星人追杀,而是他爸爸卢律明。他早就出现了幻视,‘看见’卢律明在各个角落监视他,时时刻刻处在卢律明对他施加的压力之下。每次回到家中,见到真正的卢律明,他的压力就更加难以负担,只能用不断洗脸来减压……”
“你接触过几个被害妄想症?”他打断她的分析。
“两个。”她资历尚浅,入行以来接触到的大多都是一些一时想不开的人,经过一番点拨,大多能恢复平常心。好不容易遇见的那两个被害妄想症被家人带来咨询后,经由比她资深的心理师建议,已经进入康宁医院治疗了。
一个是个三十来岁的女性,据说因为感情问题受了刺激,间歇性有着被害妄想,没犯病时是一家杂货店的小工,被带来咨询时,忽然拿出两个知名品牌的罐头,说怀疑罐头公司老总杀害了她一家人,最近正在用这种特殊罐头试图弄死她;另一个是六十岁左右的丧夫独居老太,之前是某食品厂化验员,文化水平还挺高,不知是不是看多了微信朋友圈谣言,说家里冰箱藏满别人用高科技手段放进放射性物质,导致她头晕眼花、成天想吐。
如果给她个机会跟小志再深入谈一谈,她就更有底气。可惜,现在没这个机会了。
“好。”
他忽然的一句,让祝瑾年一愣,“……什么好?”
“打赌。”
看来,他还是坚持己见,认为小志不是被害妄想症。
祝瑾年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赌什么,你说。”
她倒要看看,把主动权交给他,他会提出什么要求。如果提得不伤大雅,比如向他道歉、请他吃顿饭之类,那自己输了也没关系,提得过分甚至下流的话,自己合理拒绝同时又可以狠狠羞辱他一番。
“女士优先。”他打太极,礼貌地推了回去。
难题回到了祝瑾年这里,她没怎么思考,本想说“不准炒我鱿鱼”,可忽然又觉得那样说很没面子,好像自己多稀罕留在荒漠甘泉似的,让他看轻了自己(虽然确实很想长留)。眼珠转了一转,她说:
“瑞典鲱鱼罐头,敢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