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
闭上眼睛, 仍能看见那张熟悉而英俊的脸,笑容仍晃动在眼前。
不管闭上眼睛, 还是清醒地睁着,都有一部电影在脑海里循环回放, 停不下来,对话和场景一遍又一遍重现。
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线亮白,横过床前,映在枕上。
我觉得烦热,翻过身,挨到一团热烘烘、毛茸茸、软绵绵的东西。
“呜。”威震天嘟哝一声,往我身边拱了拱, 难怪这么热, 刚进十月,拥裘而眠太早了。
我起来倒了杯冰水,盘腿坐在窗台上,慢慢喝。
今夜月光出奇的好, 照在身上, 似水意泠泠,又似他用深潭一样的眼睛凝望着我。
我真的拒绝了吗,拒绝一个喜欢过那么久的人?
将冰凉水杯抵在额头,我蜷身靠着窗台转角,心里空空如也。
一个人身上,最滞重的感情和思绪都飘远之后,仿佛身体也轻飘起来, 轻得不复存在。
玻璃窗外悬空的世界,悄无声息沉睡在夜色里。
在恐高症好起来之前,我从不敢坐到这窗台上,哪怕明知外面有灯光璀璨的夜景,有远近错落的建筑描绘出这城市最性感的天际线——直到拓展训练那次,跃过断桥,悬在半空,被穆彦救下来,双脚落回实地那一刻开始,我对高处的恐惧消失了。
终于可以坐在自家窗台上,惬意眺望夜色,只是没过多久,近处一栋摩天大厦从视野中拔地而起,遮挡了远处最好的景致,银灰钢架的冰冷反光替代了错落温暖的灯火。
我无意中错过了璀璨处的那片灯火,错过了一个人。
据说每个人的命运被一个个分叉点交织在一起,每当一次意外之门被推开,就进入另一段新的旅程,发生新的际遇——这个充满意外的晚上,险将发生的车祸、无辜被殴的出租车司机、跋扈的宝马车主,以及我和穆彦,我们的对话,像不可知的光斑掠过彼此命运的交集点。
回去的路上,他挽起打架时掉了袖扣的衣袖,一边开车,一边随意说起七岁时第一次打架,打倒两个比他大的男孩,在大院里一战成名,从此三天一打五天一架,揍过多少人都记不起了。就这么为非作歹混到十七八岁,上了大学,叛逆的问题少年突然转了性子,彬彬有礼地扣起袖子,轻易不再动手了。
“一开始老头子以为犯了毛病,找医生来检查我。”他嗤笑。
我忍着笑,“如果没出毛病,就是恋爱了。”
他没有否认,过了好一阵,轻忽一笑,“谈恋爱是什么感觉,都快忘了。”
“是吗。”我看向车窗外。
他缓缓说,“那时候喜欢一个人就是简单的喜欢,不像现在,要想太多。”
我像听到定身咒,一时被定住。
只听他问,“如果当时,没把你招进公司,你会做什么?”
从未发生的假设,我也没有答案,只能说,“也许还是做设计。”
“那么,我还是会认识你。”
“那么多的广告公司,不一定是你有接触的,也许不会认识。”
他语声低沉,“该认识的人,总会认识。”
声音凝在喉咙里,我说不出话,眼望着前方,平静了半晌,轻声说,“可你还是把我招进来了……能和你们在一起工作,我很幸运,谢谢你把我领进这个团队。”
穆彦仿佛笑了一下,又不像是笑,很少在他喜怒鲜明的脸上看到这样复杂的表情。
他握着方向盘,稳稳将车驶入我家门前的弯道,一点点减速。
这么快就到了。
突然间有许多话,随着纷乱念头涌上来,抓不着头绪。
我没有推开车门,他也没有动。
沉寂昏暗的车内,仿佛静止的时间,两个静默的人。
“以前你说,工作只是一个次要部分,还有很多事比工作更重要。”他突然说。
那时我真傻,傻到把这种话对自己的上司说。
我低头笑,“那时好迷糊。”
他问,“现在清楚了?”
穆彦侧首,目光如深潭一般望着我。
我不能看他,只能看着车外沉沉夜色,“现在,至少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嗯。”他目不转睛,静听我说下去。
“这份工作,不只是上班下班,它让我找到存在感,知道自己可以更好。”
“存在感。”他笑了笑,若有感触。
别人可以想当然地认为,有一个后顾无忧的出身,没有压力,就无需珍惜和努力。
但我珍视这工作,它给我一份吸取养分的土壤,以使自己成长和强大。
“你养花吗?”我问他,“有没有看过一株花苗是怎么长出来的?”
从冒出泥土、抽芽、抽枝,一天一个变化的长大,那种成长的声音,几乎能听见,
他露出笑意,“我知道,我一直在看着。”
我垂下目光,“现在对我而言,没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了。”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眼里有淡不可寻的伤感。
我恍惚在这一刹。
终于能够这样肩并肩坐在一起说话,不是上下级,不是一男一女,只是两个没有设防的人,各自说着自己的话,相信对方懂得,不害怕被误解与被猜疑。
只是太迟了。
在还存有转身空间的时候,我不能让他再往前走。
错的时间,错的地方,错过的那只水晶鞋,再拾起也穿不回了。
如果那一天,他亲吻了我,没有及时抽身离开,也许我会陷进与上司的暧昧里,把潜规则变成客观事实;或是为他离开公司,放弃工作,一厢情愿追逐“爱情”……两个假设,都可能,也都没有续写的可能。无论哪一种,现在想来,只能苦笑。
办公室恋情是不见光的花朵,侥幸修成正果,也总有一人要离开。
不会是他。
不愿是我。
当他终于伸出手,我却不能回应,挡在面前的,有一个刚刚苏醒的自我。
从前也许不会相信,工作的意义,有一天会远远超过暗恋的分量。
心中自我的分量,也已超过他的分量。
天快亮的时候才有倦意,迷迷糊糊睡了会儿,被方云晓的电话吵醒。
差点忘了中午要和他们两口子吃饭。
有沈红伟在,我提不起兴趣,真不知方方为什么非要把他拖出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拖拖拉拉收拾出门,化妆也省了,到约好的餐厅,看见他俩早已到了。
方方问我是不是又熬夜加班了,这么一脸疲倦。
我支吾说是。
沈红伟接了话,“拼得这么狠啊,也真不容易,眼看着小安越来越厉害,你看看人家这叫什么追求,你就混日子。”他瞟方方一眼,虽是小两口说笑的语气,听在我耳朵里,也有点反感。自从孟绮说了他为正信牵线的事后,我对这人的感觉越来越差。
方方对他是没有脾气的,听了这种话,也就笑笑。
侍应生托着盘子过来,这家西餐厅装修浮华,做派十足,我和方方都不喜欢这种地方,但沈红伟很喜欢,他觉得高档。
我不作声地打量沈红伟,看他一举一动透出精心准备的风度,“练”出来的优雅和穆彦那种骨子里的倜傥,望之一目了然。如果只看外表,他和方方还是配的,如今衣装行头都是方方一手置办,把他拾掇得有模有样,本就眉清目秀,除了肤色黑一点,已经完全看不出起初那个朴实的农家子弟模样。
一顿饭吃下来,我没怎么搭他的话,和方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八卦。
方方看我兴致不高,以为是累的,便数落我,“你也悠着点,不要学你们那个工作狂的纪总,年纪轻轻熬成个病秧子。”我一愣,脱口反驳,“那叫积劳成疾,谁都有生病的时候,咳嗽咳嗽怎么就成了病秧子,你这嘴也太坏了。”
“咦,你这人,说你丑你都不会跳这么快,说你老板一句倒跳起来了。”方云晓挤兑我。
沈红伟闷着头笑,像要给我打圆场的样子,连声说,“吃饭,吃饭!”
好多天都不去想了,却被他们这么提起。
趁方云晓去了洗手间,沈红伟开始和我说起工作上的事,关于广告份额的追加,希望我们能把投放到各个媒体的相对平均份额,朝他们做一些倾斜,且是尺度不小的倾斜。作为回报,他们将从舆论上全力支持,说得含蓄点,算是雇佣新闻。
我听着沈红伟舌绽莲花的游说,心里想,他还不太清楚我们很快要对正信展开怎样的反击,在这场反击中,我们的确需要媒体的助力,这也是穆彦这段时间着力布置的计划。
但是要不要与他们合作,我和程奕一样持保留态度。
什么人扎什么堆,沈红伟刚跳槽过去的这家媒体一向水浑,贪婪势利是出了名的,不可否认,他们的影响力和炒作手段也够强悍。在这件事上与他们联手,利弊都很大。程奕也许是出于制度上的考虑,不愿涉及灰色层面太多,穆彦却不以为意。
听完沈红伟游说,我只回答他,这不是我职责所在,我只是个秘书,插手不了这件事。
沈红伟笑说,“你跟我还谦虚什么,都老朋友了,你是你们老大跟前的红人,不管程总还是穆总,最后说了算话的还是你们老纪,有你向他吹吹风,让他点个头,这事还不简单吗……你也是半个老江湖了,到时候该怎么样,我们有数,不会白辛苦你。”
我想笑。
这番话从沈红伟嘴里说出来,不意外,却闹心。
最刺耳是那句“你们老纪”,以及沈红伟充满暗示的眼神。
我靠上椅背,看着沈红伟,“职责范围内该提的工作建议,我会向老板提,吹风就不是我的职责了,这个忙我帮不到。”
他僵了一下,大概没料到方方一走开,我就完全不给面子。
“我不是那意思,对不起,吹风这话是我说得不对。”沈红伟陪着笑脸,目光闪了闪,“其实吧,小安,有些事不用那么一板一眼,只不过是合理资源利用对吧,有可以借力的机会,为什么不用,你们女孩子有天生的优势,你又……”
“你想说什么,直接一点好了。”我打断他。
“小安,你看你,急什么。”沈红伟还绷着笑脸,但已皮笑肉不笑,“好吧,老朋友之间就明说了,你和你们纪总的关系,我也有数,这圈里你也知道,什么都传得快。”
我捏着手里餐叉,尽力放平语声,“是吗,怎么个关系?”
他笑,“又不是坏事,男未婚女未嫁的,你就别掖掖藏藏了。”
我直盯着他,“是杜菡?”
他摇头否认,瞬间的不自然表情应证了我的猜想。
那次和纪远尧吃饭遇见杜菡,就那么一面,就是平平常常吃个饭……如果有心想要编排,编排出他们希望的内情,就算再平常的事也可以变得面目全非。
或许还是来自其他人的添油加醋,孟绮认识他,也认识杜菡。
“聊什么呢?”方云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盆冷水浇上我的怒火,激起青烟阵阵。
沈红伟看着我一笑,“没什么,聊了聊工作。”
“吃饭还聊工作,你们两个都要变工作狂吗!”方方埋怨沈红伟,流露小妇人的娇柔情态。
我收回冷冷盯着沈红伟的目光,也笑了笑。
接下来风平浪静,我们吃饭、聊天、离开,在餐厅门口互道再见。
方云晓本想挽着我继续再聊会儿,我没有心情,推说累了。
他俩上了出租车,扬尘而去,我一个人站在满地梧桐落叶的街边,茫然不知该往街的哪一头走。站了好一阵,转身向右,茫然顺着大街走下去。
是什么感觉,委屈吗,愤怒吗,竟分不清了。
路过一间叫绿野仙踪的花屋,芬芳香气捉住我的脚步,不由自主走进去,选好一捧花,付款的时候才注意到,是适合探访病人的花。
我呆站在柜台前,觉察到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在这一刻全被委屈推了上来。
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没有一个地方想去的时候,我想起那个总能给人安全和力量的人。
“这花要吗?”店员问。
“要。”我点头。
抱着花走出花店,阴沉了一天的天空,从云絮里漏出几丝阳光。
坐在出租车里,穿行于阳光下的长街,熟悉街景纷纷掠过,手中花束散发香气……经过一座桥,车行桥上,阳光照亮彼方,恍然有种错觉,像少年时赶赴约会的心境。
远方不可靠近,却又无从远离。
到医院的时候,阳光彻底穿过云层,明灿灿照在静谧的走廊,光晕里浮动着中庭花草的芬芳。
我站在病房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看见一个静美如电影镜头的画面——有个穿白色长衬衫的男人,在露台上,笼罩着午后阳光,栏杆外嫣然盛放着藤花。
他背对门口,面朝画架,正在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