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是绝对不可能, 只要利益与诱惑的分量足够。
这个观点如果是在以往听到,我会不以为然地认为太低估了人的操守。
但在这一系列事件之后, 我不得不承认,“操守“两个字也许和爱情中的誓言一样薄弱。
很久之后, 我仍会常常想起在这间餐厅,纪远尧说过的这一番话,仍会想起任亚丽这个名字——假如一早知道她的“心计“导致的结果,她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原来早在研发主管被正信挖走之前,她已经有所觉察,那个人同她一样,都是公司老臣子, 同是从总部空降, 在纪远尧手下同样不被重用,日常私交相当不错。那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流露过对公司和纪远尧不满的情绪,私下向任亚丽吐露说,他在纪远尧手下迟早待不下去。作为人事部经理, 任亚丽没有将这些问题如实反馈给纪远尧, 没有做出正面的疏通,而是迅速将这个动向反映给amanda,作为纪远尧领导有误、导致团队离心的一个证明。
那个研发主管同时向amanda和总部研发中心总监提出调回申请,得到的答复只是让他等待。然而有一个重要问题是,公司与他签订了三年的劳动合同,即将到期。
重要技术层面的员工,按理早该及时续签合同, 把人稳住,这一点任亚丽十分清楚。
但她没有这样做,看起来,她非常乐于让这个自视甚高的嫡系老臣,做第一个揭竿而起的“功臣”,向纪远尧发难。
可她没想到去了正信的冯海晨一伙人,会在这时候来挖墙角,不仅挖走了研发主管,更挖走了他手中掌握的项目机密,将一个内部矛盾迅速激化成外在威胁。
她以为只是踹一块石头落崖,却牵连成了泥石流,这后果远远超出任亚丽所能承担的范畴。
连amanda也不敢,更不会替她承担。
纪远尧得知研发主管不顾公司约束条款突然离职,自然产生怀疑,但真正把任亚丽整个卖给纪远尧的,正是之前一直在静观其变的amanda——她把自己培养的人安置在各地分公司,随时关注着每个“封疆大吏“的一举一动,忠实为公司服务,受邱景国知遇之恩,追随邱景国已多年,地位牢不可破。
任亚丽敢于背后对纪远尧下阴招,若说没有amanda甚至更高层的授意,谁会相信。
可正是这个amanda,将任亚丽一手丢了出来。
一个聪明人做了她认为聪明讨好的事,却落得如此下场。
在餐桌上听到这一段,哪怕纪远尧语声温和磁性,我也听得喉咙发干,胃口全失。
看着我的震惊反应,纪远尧露出笑容,每当这种笑容出现,总让我想起电影里风度翩翩的中世纪吸血鬼将要搏杀猎物的样子。他仿佛因为我被上了这样震撼的一课,而感到有趣,一面搅动杯中咖啡,一面娓娓地说,“任何时候任何人,把内斗摆在大局之上,都是一个领导者最不应该容忍的。”
我无言点头,不能多嘴,什么也不能问,只带着一副耳朵仔细听好。
他完全没有必要将内里因由说给一个小秘书听,但是他说了,似乎为了让我听懂,还加以解释……我听得越明白,越不安,既希望什么也不知道,离这一锅滚滚煮沸的水越远越好,又不想继续埋头做鸵鸟,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任亚丽在这个公司算是玩完了,现在暂时搁置在销服部,不公开免职原因,是纪远尧给amanda和总部的面子,钦差要死也得留个全尸。我猜用不了多久,总部就会把任亚丽调回去,让她自动辞职。
这么一想才发觉,将任亚丽搁到销服部,岂不是交回程奕手里。
他与她同属空降派系,是总部那一脉的人,这样算是将烫手石头交到他们自己手上,若任亚丽在这期间也学那个不争气的研发主管,搞点鱼死网破,便是程奕拿话来说。
这算是纪远尧间接给程奕的警告吗?
可那研发主管年龄已大,或许根本不想再混下去,到正信完成项目就拿钱走人,毕竟正信这种公司,是不会真正给他撑腰的。可是任亚丽不一样,她正在职业道路的关键期,这么一个跟头栽下去,想想都替她摔得疼。
这些人,到底图的什么。
说心灰意冷有点夸张,我还没有心灰意冷的资格,只不过在巨兽们你争我夺的厮杀中,看不到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也不知有什么值得奔跑追逐。
“这也只不过是工作。”纪远尧好像看透我心思,用一种穿透般的目光看着我,我竟在其中读出一丝怜恤意味。
“你喜欢这样的工作吗?”
也许是这怜恤的目光蛊惑了我,让我无法将面前这个人单纯视为老板。
纪远尧笑了。
我不忍心看他这样笑,这笑容太寂寥,比冷漠更令人心疼。
“工作不是恋爱,不是用来喜欢。”他微微笑着说。
仿佛有什么冰了我一下,让我再也说不出话。
任亚丽的倒下,成就了苏雯的崛起,她是最大受益人。
由她接替任亚丽发出的人事任免通告,像冰雹一样砸晕了很多人。
人事部如临大敌,惶恐地等待着或许会被牵连的命运,行政部却是扬眉吐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虽然苏雯只是暂时兼管人事部门,但这次情况特殊,总部恐怕在一段时间内都不便再空降一个过来,我从纪远尧的话里,隐约感觉到他与amanda已有某种默契和共识。
苏雯建议先从主管里提升一个副经理顶上,这招既为她收买人心,也迅速在任亚丽之前的心腹中制造竞争和分裂,不用担心人事部的旧人团结起来抵触她。
这样苏雯就要分出一半精力重新整顿人事部,以往行政部的实权被她抓在手里,尽量亲力亲为,唯恐被谁冒出头来,现在她不用有这个担心了。行政人事一手掌握,已经等同于行政总监权限,她离这个期望已久的职位,只差一个名正言顺。
接下来行政部也将需要一个副经理,不出意外,也会在主管中提升。
除了我,另一个主管就是以往被苏雯怎么也看不顺眼,一直混得灰头土脸的赵丹丹。
如果我没做纪远尧的秘书,难免和赵丹丹有得一争,但现在我庆幸自己可以远远站开。
这份庆幸没能维持两天。
苏雯让赵丹丹全面负责对内事务性工作的同时,要求她将对外联络事务也统一整合。
这就是将触手伸入我的责权范畴了。
作为总秘,我的工作是围绕纪远尧,包括协助他处理与外界的联络往来,各种关系维护,如政府、相关机构、业界、媒体……这也是行政部门外联事务的核心,一直以来都是由总秘牵头,具体执行工作才会由行政职员配合。
叶静在职的时候,苏雯插不进半分手。
到了我手里,多亏纪远尧耐心好又肯教,让我一点点开始理顺,总算进入状况。
这个时候苏雯却要我乖乖交出来,听从赵丹丹的工作安排。
她把我叫去办公室谈话,笑吟吟提出如上建议,问我的想法。
我的想法,我第一时间的想法就是指着她鼻子骂上一句“得寸进尺”;第二个想法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竟完全不把老板身边的人当回事,刚踩下任亚丽,又掉头想要灭掉来自我的威胁,哪怕这威胁还仅仅是个小火星。
假如纪远尧知道,她又有一鼻子灰要碰了。
我能立刻跑去向纪远尧告状吗?
不能。
看着苏雯那细细弯弯眉眼里渗出的笑意,我温顺地点头,表示接受她的工作安排。
不仅如此,我还主动提出尽快让丹丹熟悉我手上的资源,因为近期工作安排繁多,最好让她现在就试着接手,我从旁配合。
离开苏雯办公室,经过赵丹丹座位,她对我心领神会地微笑,看来早知苏雯的安排。
我克制住情绪,笑着对她说,“丹丹,以后这么大个包袱交给你,我真是轻松了,不用整天焦头烂额的,真要谢谢你。”
“我只是打杂,哪像你这大忙人……”赵丹丹不是热切的人,性格有点刻板,以往同在一个部门,我们也说笑得少,今天她难得开起玩笑,却开得不太自然。她自己也意识到这点,收了收表情说,“以后一起分担工作,还要你多指点。”
穿过长长走廊,回到座位,我面朝身后玻璃墙外阳光灿烂的城市上空,深呼吸。
天际的云朵像海边浪头,一朵接一朵流过,平静的海面暂时没有波澜,却不知下一个潮头什么时候会打来。我站在岸边,等待潮声逼近,或者投身潮头,或者被淹死。
强忍下来的情绪,让我心里火烧火燎,脸上依然只能风平浪静。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公司也同样处于火烧火燎之中,我们对正信的反击策略已悄然开始部署,人事动荡带来的不安,却还在群体中蔓延。
捱到又一个周五,终于有了可以稍稍喘息的周末。
下班走出公司,只觉得像脱水的鱼终于又能回到水里呼吸,一门之外的世界真宽敞。
我抬头看天,觉得天蓝,低头看路……路边一辆眼熟的车子不声不响滑过来,车里的人伸出手来,朝我勾了勾,从驾驶座上探头看我一眼,“去医院看狗,顺路捎上你?”
我坐上车,不提狗狗还好,提起可怜的穆小狗我就没好气,“你还记得看狗啊,这几天我倒是常去看它,它主人却一次面都没露,真不知道是谁领养的狗。”
“你不知道我这几天忙成什么样了?”他白我一眼。
这倒是实话,他是忙翻了,连带整个36层都是夜夜灯火通明,听他助理说,没有哪天见到穆彦在晚上十点之前离开公司,把其他人都快折磨疯了。
“那以后真跟了你,你忙起来,就不顾人家死活?”我还是不放过嘴上呛他。
“你指谁跟了我?”他问得很正经。
我一愣之下反应过来,两耳发烫,哭笑不得,“喂,不能这么孔雀开屏吧……”
穆彦闷声笑,笑了好一阵,淡淡问,“我是孔雀吗?”
想起孔雀与麻雀的故事,我脸上有点僵,慢慢把笑容收起,“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穆彦不出声了。
到了maya医院,一走进去,就听见小舒医生的声音。
“臭狗,不要乱爬,你给我安分点!天呐,你还爬!”
我诧异地推开住院室的门,赫然看见穆小狗拖着三条腿,正满地乱爬,另一条封上石膏的后腿硬邦邦拖着,随着它爬动,敲在地上嗒嗒直响……就这副残样,它竟然还一拐一拐爬得飞快,让小舒医生在后面跟着追。
这场面滑稽得无法形容。
“哈哈……”我指着穆小狗,笑得靠在门上。
它听见我笑声,飞快掉转方向,躲过小舒的魔爪,一脸狂热地向我奔来,三条腿爬得哒哒哒哒。穆彦一步上前,将它捞在手里,“不错不错,身残志坚!”
好几天不见,穆小狗却还记得他,伸出舌头毫不矜持地舔上去。
穆彦闪避不及,脸颊中招,狼狈地把狗交给小舒医生,用手背去揩穆小狗的口水。
我从包里取了洁面湿巾递给他,叹口气说,“看吧,人长太帅,狗都喜欢。”
“也就狗喜欢,人不喜欢。”他顺着我的话自嘲,懒洋洋瞄了我一眼。
连走过来的小舒医生都听出这话里味道,朝我挤挤眼睛笑。
我装作没听懂,心里甜酸滋味混杂,什么感觉都变得似是而非。
穆小悦的腿伤恢复得不错,动物的生存能力比人强多了,按小舒医生的意见已经不用住院,可以带回去慢慢休养,每天关在小小的笼子里也很可怜。
不知是不是听懂要带它回新家,穆小狗呜呜地爬到穆彦脚上,两个前爪抱住他鞋子,小模样可怜巴巴的,让人无法拒绝。
我抱着小狗一路出来,将它放在穆彦车后座,他却打开副驾的门,对我说,“先帮我安置好它,再送你回来吧,就这么带回去,我还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我难以置信,“你不会没养过狗吧?”
他很自然地点头,“除了养死过两只乌龟,我什么都没养过。”
我被噎住半天说不出话,看着对自己未知命运完全无觉的穆小悦,油然而生同情。
为了穆小悦这一条小命着想,我不得不跟去他家。
路上我在后座和穆小狗说话,他在前面安静开车,车里音乐声低低袅袅,穆小狗的皮毛细软又温暖,湿漉漉鼻尖不时摩挲我的手心……车窗外景物飞逝,初秋阳光照进来,半小时的路途,好像很近又很远。车子开进近郊一片住宅区,沿着高大梧桐夹道的安静路面开进去,枯黄泛金的梧桐叶子落在路边,被车轮带起的风吹得四散,仿佛有声。远处静卧着小小一弯半月形湖泊,湖水碧清,有鸥鸟流连水面,湖岸东侧林荫里散布着独栋别墅,西侧有一列南欧风格的联排,探出的露台上有藤萝缠绕,阳光斑驳。
穆彦将车停在临湖的一栋联排车库里,领着我和狗狗经过碎卵石铺设的小花园,走进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