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司,设计方一行数人已经到了。
去接他们的,是另一位行政主管赵丹丹,她已经利落地布置好会议室,由研发总监丁晓航接待对方,这边万事俱备,只等纪远尧来了。
我没看见苏雯,私下问赵丹丹,才知道苏雯的孩子病了,在医院住着,今天医生会诊,以判断要不要做手术。难怪这么重要的会议苏雯也只能缺席,可是孩子病成这样,她在我们面前也只字未提。要不是今天请假,谁也不知道。
走进会议室,我习惯性寻找穆彦的身影,却一眼看见了程奕。
他坐在纪远尧身旁,替代了以往穆彦的位置。
而穆彦稍迟才进入会议室,在研发总监丁晓航身旁坐下,长桌两侧位序分明。
我在看他,可整个会议室里一半的目光在看我。
看到我随纪远尧进来,坐到他身后秘书的位置,从丁晓航到程奕都毫不掩饰诧异之色,只有穆彦看见我,眉头一皱,无所谓地转过了脸。
我并不怯场,被他这一眼扫过,心却莫名急跳了两拍。
设计方是清一色的老外,只有翻译是一个黄皮肤女孩。
主设计师是位满头银发的德国人,有着倨傲的生态和硬朗的英文口音。
会议前半程由对方做演示讲解。
后半程双方交换意见,渐渐开始火药味弥漫。
对方的设计理念与研发团队强调的功用性能有冲突,我们这边都是技术出身的人,讲求实际,认为外观设计是虚浮的,对公司花大价钱聘请外设团队原本就不以为然。
对方却也强势,大牌架子端得很足,坚持他们的设计理念,面对研发总监一再提出的质疑,那高傲的德国设计师回应冷淡,颇有点“杀鸡焉用牛刀”的不屑。
双方最大的分歧,集中在设计方引以为傲的一个细节上,这个设计的确是革命性创新,但却对技术提出了近乎幻想的要求,要实现这一点,研发部门认为非常困难,即使勉强达到要求,也可能出现两个问题:一是成本增加;二是测试环节就可能出现重大bug,令前功尽弃。
对此,设计方的态度是,这种冒险值得尝试,如果连尝试都不肯,只说明我们缺乏信心。
这态度激怒了技术部门的同事,丁晓航强硬指出,设计必须为功用让位——对方露出嘲讽笑容,摊手表示让步,却是一种“谁付钱,谁说了算”的表情。
这样的僵局,让整个会议室陡然沉寂了。
从纪远尧到穆彦,个个神色凝重。
这里没有我说话的份,我静坐在一侧,仔细琢磨每个人的观点。
也许丁晓航是对的,功用才是产品的核心,设计不能当饭吃,但一个具有革命性的创新设计,吸引力也难以抵挡。要不要为之冒险,要不要去尝试,就看他们怎么想了。
会议中程奕几次发言,以温和立场试图调解双方的针锋相对,这种温和却不见效。双方都不让步的情况下,也许需要更强势的力量来使他们各退一步,回到可以对话的层面。奇怪的是,纪远尧一直沉默倾听,说话还不及他咳嗽次数多。
仿佛有某种默契,一向喜恶鲜明,词锋犀利的穆彦,今天也保持沉默。
中途休会十分钟。
出去抽烟的抽烟,接电话的接电话,我叫了一个助理进来添加咖啡,忽然想起,苏雯提醒过纪总是爱喝茶的。我转身问他,“要不要给您换成茶?”
纪远尧想了下,“不用,我办公桌上有一瓶药,帮我拿过来,倒一杯温水就好。”
我下意识打量他略显苍白的脸色。
他眉梢略抬,敏感觉察到我的目光,令我仓促低头不敢再看。
走出会议室,看见穆彦独自站在走廊接电话。
当我拿了药回来,却见纪远尧也来到走廊上,正与穆彦说话。
他看见我端了水杯走近,微微一笑,停止谈话。
穆彦回身看见我。
“您的药。”我将水杯和药递给纪远尧。
“谢谢。”纪远尧神色温煦,笑着问,“开这个会很枯燥吧?”
“不,很好玩。”我脱口而出,然后傻了……怎么会冒出这个词来,把一个严肃的会议形容为“好玩”,早不犯浑,晚不犯浑,偏在纪远尧问到我的时候搭错筋。
穆彦嗤的笑出来,那表情,让我越发脸烫。
纪远尧也笑了,一边玩味地笑着,一边重复“好玩”两个字。
我无地自容。
“她说得没错,本来很有意思的事情,硬要争锋相对,做技术的人,脑子就是不拐弯。”穆彦接过话,竟轻描淡写给我解了围。
纪远尧点头,“冒险和保守,都没有错,只看哪一种姿态更适应这个局面。”
我一怔。
这句话落在心头,不知为什么,格外触动。
但是纪远尧没有再说下去,他朝迎面过来的德方总设计师,露出一个老友般的笑容,走过去与之交谈。我诧异地发现,“纪总会说德语?”
穆彦笑笑,“老大的能耐多了。”
他叫纪远尧老大,言辞神色都是自得。
我不禁想,他看纪远尧,是不是就像我看他一样……不,当然不一样。
想起那点“不一样”,心一跳,忙错开目光,唯恐被他看出。
穆彦却问:“怎么把你抽来顶缺,行政部没别人了?”
我迟疑了下,不知要不要把叶静辞职和苏雯的建议告诉他,这似乎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明白的事,眼下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也只好笑笑,“是啊,其他人都有事。”
他打量我,目光锐利地一闪。
会议继续下半程。
对方试图以前瞻性设计的标杆作用来打动我们。
研发总监丁晓航和他们争辩起设计理念上的问题,毫无优势,困局越陷越深。
程奕几次开口,试图将争论焦点引回产品,他讲起话来审慎委婉,很有余地,却没有足够分量,没人把他的意见当回事。我从角落里看过去,发现纪远尧也在观察他。
发言没有得到应有重视,看上去他也没有尴尬不悦,仍然耐心倾听其他人意见。
又一次双方争论稍歇,出现插话时机,程奕正要出声,却被穆彦抢了先。
穆彦冷而节制的声音,仿佛语气都带上金属质感,甫一开口就将每个人的注意力抓牢。
“对于设计,我是外行,在这个问题上我完全尊重专业意见。但站在我的专业立场,从市场和用户出发,我认为再好的标杆作用、潮流效应,都不及用户体验重要,客户是我们应当尊重的首位。”他直视对方,“产品是因人的需求而存在,并不只是一个艺术品,这一点相信各位都没有异议。”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对方设计师沉默点头。
在座的人都在等待穆彦说下去,但他没有。
他恰到好处地收住了话,侧首看向纪远尧,并不将自己置于聚光之下。
纪远尧云淡风轻地接过话,“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对象,显然比一个艺术品具备更多内涵。一个能打动人、融合人的产品,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它必须有亲和力,有内在的生机。”
他柔和低沉的嗓音,使会议室里气氛为之和缓。
“内在生机从哪里来?从设计来吗?东方哲学,讲天人合一,我们有敬天的传统,也重视人的影响,人和天尚且是相通的,何况人和物。一个产品的生机,也只能从人的存在、人的需求、人的互动中汲取,设计也是相通的道理。”
我听得入神,转头看去,纪远尧轮廓清晰的侧脸真是充满魅力。
他用英文讲了这番话,不经翻译,无论措辞文法都是无可挑剔的熨帖准确,而文雅。
后半程的会议进展顺利,在应有为先的大共识达成之后,分歧逐一消除,终于取得实质性进展。因争论延迟了时间,不知不觉已中午一点多。
结束会议之后,送他们去吃饭,纪远尧让我也一同留下。
穆彦还要参加两点半的一个媒体活动,午饭也没吃就匆忙离开。
陪boss吃饭最是一件劳心劳神的苦差事,真不知苏雯怎么会乐此不疲,凡有纪远尧参与的饭局,都会见到她的身影,换了我一定早吃出胃溃疡了。
好在设计方还要赶去机场,饭局没有拖延很久。
程奕和丁晓航一起送他们去机场,我随同纪远尧,只礼节性送到门外。
等老范将车开过来时,纪远尧低头看了看领带,皱了眉。
“怎么了?”我问。
“吃饭时弄脏了。”他指着领带末端。
“还好,看不出来。” 我定睛看去,深色领带上并没有什么污迹。
“别人看不出来,但是自己知道。”他很认真。
“你一定是处女座!”我笃信无疑。
“我……”纪远尧哑然片刻,笑着默认。
“处女座们太容易辨认了。”我感叹。
“哦?”他饶有兴味。
“不过,要是你不说领带脏了,还真猜不到。”我一边说,一边努力回忆有限的星座常识,努力寻找融洽轻松的话题,不然和大boss傻乎乎站在一起,实在没有话讲。
“为什么呢?”他笑问。
“处女座老板,是公认的难相处,这一点您完全不像。”
纪远尧笑出声,难得看见他这样开朗的笑。
“先入为主,多半会看走眼,比如在我印象里,你不爱说话,现在看来这个印象也错了。”他温和地审视我,笑着说:“果然销售出身的人,口才不会差。”
我脸颊发烧,作为一个被淘汰的“前销售”,哪有脸皮受这个夸。
他问:“入职多久了?”
“差不多两年。”
“从销售调到行政?”
“嗯,销售之前是做穆总的助理。”
“两年换三个岗位,你也很能折腾。”
我顿感哑巴吃黄连,可为什么要说“也”呢?
纪远尧笑道:“折腾不是坏事,我年轻的时候也爱折腾。”
我如释重负,却听他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有没有准备再折腾一次?”
心,突的一跳。
就这么撞在枪口上。
“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做营销。”我缓缓说,“其他方向,我没有足够的经验,准备不足。”
“有坚持很好。”纪远尧听了,点头一笑,“经验不是最重要的,年轻时多些尝试,多点历练不是坏事。”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琢磨着,心里七上八下。
我毫无经验,资历又浅,机缘却莫名其妙落在头上。
行政部并不是无人,苏雯放着另一个资历胜过我的主管不推,却把我推上去——用她的话说,赵丹丹做事马虎,不如我细致。其实丹丹相当能干,也是老员工,一向不是很服苏雯。总秘是个近水楼台的位置,也是接替行政经理职位的不二人选。叶静辞职之前,与苏雯的关系就微妙得很。
苏雯选中我,只因为我不具备威胁性,并非因为我有多出色。
她不想被人事部的人抢去这个位置,别无选择,只有把我推出去。
行政与人事部门之间,一直保持着微妙的争斗与平衡。各地分公司的营销、研发、行政部门相对独立,人事与财务则受总部直接控制。人事部经理任亚丽又是空降兵,有了这层微妙关系,她对于名义上平级的苏雯,时不时总要压一头。苏雯自然不服,她是跟随纪远尧打江山的老员工,打心底里瞧不上坐享其成的空降兵。
纪远尧这么厉害的人,看下属之间这点小心思,怕是隔着玻璃欣赏蚂蚁打架一样清晰。
可是我的想法,刚才已经清楚表达给他——我不想做总秘这个职位。
他却不置可否,言下之意是要我勇于接受历练,接受挑战?
思忖间车子稳稳滑到面前,纪远尧有风度地替我开了车门。
回去路上,他没再提起这个话题。
坐在他身边,我却再也无法平静。
原以为清晰的想法在这一刻模糊了,原以为总秘是对我毫无吸引力的职位,可现在发觉,我想错了。这将是一个全新的可能,是我以往从没想过的方向,也许会给我不一样的起点,不一样的路。这样的机会不是常常能遇到,向我伸出手的,不是别人,是连穆彦都心悦诚服的纪远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