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Tracy没能听完的Zach的故事是这样的:
Zach是体制内的一个科长,去年我爸妈就尝试撮合过我们俩,但他当时听说我租房子住就有些兴趣缺缺,今年我买了房,又听说我升任总监,所以Zach托人提出可以见一见。
因为对彼此的世界都没什么概念,为了活跃气氛,我说我一个朋友当挂职县长,前阵子做直播卖农产品,意外发现自己的带货天赋,于是他最近想辞职下海当主播。
讲完我发现他面色冷峻,只好自己干笑三声解围。
Zach说:你这个朋友太短视了,体制内很多好处是隐形的,而直播只是短期的红利,舍大取小,不可取也。
虽然第一次见面尬得很,但Zach大约对我硬件条件还挺满意,因为过了两天他又约我见面。我很抗拒动不动上纲上线的人,所以找了最近很忙的托词。
又过了一周,Zach突然问我:忙完了吗?
我眼看鸵鸟政策无效,只得给他戴高帽,我说我觉得咱俩可能不太合适,我这人比较幼稚,心智不在一个层面上。
发完这条消息是凌晨1:47,我等了会没收到回复,就睡了。
第二天醒来,看到了一篇浩浩荡荡的500字小作文,大意是,Zach认为我是很看重钱的人,我大概是在浮华的投资圈混太久了,迷失了自己,觉得他不过一个小科长,一年到手的数额有限。
“此话谬矣。”Zach在微信里纠正我:“你只看到了我一年工资二三十万,没看到背后更多的东西。别看我只是一个区区科长,首先这个年纪能升正科就屈指可数,你要知道,下面一个县的县长也不过是处级干部,但这背后的能量却是惊人的。”
“现代社会,最重要的就是资源交换,信息就是资源。到了我这个级别,能获取到的各方面的资源信息已经很丰富了,这些东西变现起来,不容小觑,我自己的情况就不说了,不然有自卖自夸之嫌,这么说吧,我的上司,单位的处长,他光是股票账户里就有大几千万。”
“清辉,风物长宜放眼量,你也不小了,要学会辨别真正的千里马。”
更绝的是,当我想回复他“好的谢谢指教”,却发现他已经把我拉黑了。
我觉得这篇小作文回味无穷。
但在Zach的帮助下,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在择偶方面的真正审美:我喜欢不那么殷勤地投奔世俗成功学的男人。
没人附和我。
我有点诧异,尤其是洪瑜,她之前很爱听我的约会连载,怎么突然没反应了呢?
跟我同样想不通的人还有Steven,他去看双胞胎儿子的时候,阿姨委婉说,两个孩子最近有点沉溺于奥特曼,睡前说好只看一集,真要她收走iPad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大哭大闹。Steven也发现他们有点奥特曼成瘾,吃饭时候他说“你俩这能不能看看作业,多管管地球上的事,别尽想着冲向宇宙”,年轻的阿姨低头抿嘴一笑,Steven有点得意地想,哎,还是宝刀未老。
然而儿子立刻用俩胳膊比了个直角,Steven说,这啥?
“发动攻击!!!”
Steven问阿姨,洪瑜知道这事吗?
阿姨说洪姐一周多没过来了。
Steven正愁找不到理由见洪瑜,这下好了,他得跟她谈谈孩子的教育问题。
然而洪瑜一脸冷若冰霜地……在书房里看无脑古偶剧。
Steven陪在旁边看了会,一开始他怕自己不了解前情提要看不懂,后来搜了下剧情介绍,发现虽然都是中国字但他仍然一个都看不懂。但洪瑜看得全神贯注,好像电视里那个染白头发戴蓝色美瞳的男子能不能统一天界,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我这跟你谈心呢。俩儿子沉迷奥特曼也就算了,你这沉迷仙侠剧……你能有点榜样作用吗?”
Steven戳了戳洪瑜手臂。
洪瑜立刻缩了下。
“还有,既然咱们把孩子生下来了,那必要的陪伴就得有……”
“是我决定生下来。”洪瑜不咸不淡地反驳。
“……既然你决定要,你就不能一周多不去看孩子。”
“你能别管我怎么带孩子吗?你一个突然空降当爹的人哪来那么多心得?”
“但你也太不像个妈了。”
“像不像也已经是了。”洪瑜反唇相讥:“我不是那种养了孩子就把自己备注改成xx妈妈的人。”
那时我还不知道洪瑜正在经历近十年来最大的职业危机。
洪瑜他们公司最初是做低脂酸奶的,采用的是线上售卖为主、线下体验零售为辅的模式,他们从酸奶这一个口子切入,迅速领会了健身人士和都市高消费人群的需求,开始销售代餐粉、坚果棒、无油无糖乳酪包等一系列健康食品。再之后,他们索性做了一个高端运动服饰线,对标Lululemon,但价格只是1/2,更贴合东方女性身材。
2019年,公司在港股上市,但主要销售路径还是在网上,线下门店主要开在一二线城市的中心区域,因为零售价相对高,所以门店数量也不多。
港股大盘不景气, CEO为了刺激股价增长,急需一个漂亮的财务年报。
于是CEO提出了线下门店扩张的想法,但因为并不能找到足够多的适合开店的地址,人员培训也跟不上,所以线下反馈并不好;同时他们新一轮疯狂的发券拉新,导致早期认可品牌的高净值用户流失。这些因素叠加,反而导致了更高的亏损率和更低的毛利率,从洪瑜的角度看,这个财务模型肯定是跑不通的。
CEO上周找洪瑜谈话,希望她适度“润色”,洪瑜起先不解,说数据又不是小作文,怎么润色?
很快她反应过来,这是希望她能配合造假数据的意思。
洪瑜仔细跟Tracy衡量过利弊:一旦造假,洪瑜能得到的好处有限,因为股价的涨幅只能维持很短一段时间,然而她本人持有的原始股根据劳工合同,要在上市满两年后才能套现,也就是说,这个短期辉煌的股价……最多让她的账户数字飙升一下,长期来看这个钱落不到她口袋里;
但同时,这种事情一旦被揭穿,等于她以后这个行业里社会性死亡,跳槽都很难找到下一家。
四个字:得不偿失。
洪瑜永远不会自我标榜为“理想主义者”,她说她一听到这种大词就脸酸。但她会默默地用行动作出取舍。
不过CEO没有止步于此,他跳过洪瑜,直接找底下的财务总监改了数据,洪瑜看到最终版的报告面目全非,才意识到他们绕过她做了手脚。
跳槽去创业公司的时候,洪瑜也已经是投资总监,生活很优渥。
CEO跟她喝了杯咖啡,问她说,你不害怕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吗?
就为了这话,洪瑜果断地改变了职业航道。
多年后她对着报表,不仅疑惑于时间的力量,还迷惑于……当初那句话,是不是一开始就是假的?
洪瑜并没有时间伤感,一周后,做空机构嗅到了机会,派出记者纠缠洪瑜,名为采访,实际跟录口供也差不多,都是为了留下记录和找出漏洞。
所以洪瑜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大惊小怪的无脑古偶剧,思索要怎么摆脱记者的追问和此刻的困局。
而Steven显然想偏了。
次日开完早会,他喊我进办公室,Steven坐下,手肘放在桌上,身体前倾,无比真诚地问我:“你动过脸吗?”
我差点做不好表情管理:“……我下巴是垫的,怎么了?”
“你对整形医院有了解吗?”
“还行。做过一些功课。”我有点激动:“老板我们要投医美领域吗?我还挺感兴趣的。”
“哦不不,”Steven摇头:“我想祛个眼袋。我昨天自己搜了下,这个手术叫,眼袋眶隔释放,感觉难度不大,但我还是想找个好医生……”
我立刻心领神会:“我来找,虽然我觉得你完全用不上,老板你就应该去给国产剧打个样,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霸道总裁。”
Steven也很上道,夸赞我说,你的下巴手法也不错。
走回到座位的时候,我发现Steven还发了我一篇陆星沉的采访稿,撰稿人是一个著名的美女记者,如果我没记错,陆星沉是她采访的唯一一个没有上市的创业者,侧面也可以看出业内对他的看好。
但陆星沉自己并没有转发。
他的朋友圈设了仅三天可见,等于什么也没有。
我问过他,为什么我都没有刷到过他的朋友圈,陆星沉给了我一个看似谦逊实则自信满满的答案:关于公司的消息,各家媒体上都会发布,我也不认识太多人,没什么宣传价值。
“那你就没有想分享的电影、音乐、观点……乃至于情绪吗?”
陆星沉反问我说:“我不是偶尔会发给你吗?”
如果是沈晏说这话,我一定惊呼“太会了!”,但陆星沉说,我相信是真的。
他不止一次说过,我好像是这个色彩缤纷的世界跟他之间的数据线。
看完采访,我明白了为什么Steven会在转发我链接后,又加了一个又直男又八卦的坏笑表情。
记者问他说,所以你在创业时候有什么一直秉承的原则吗?
陆星沉说:嗯,有八个字,快就是慢,慢就是快。用平常心来做事可能结果更好。
“价格一定会波动,但只要你的价值提升,最终价格会和价值接近。所以我一定程度上提倡胸无大志,就是不要太关注一些财报上的数字,沉下去做一些长远的事情。”
“你性格里完全没有激进的一面吗?”
报道里描述说,陆星沉办公室的窗帘是升降帘,下午四点,丝丝缕缕的光线渗透进来,他半边脸沉浸在阴影里,年轻的创业者大约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了一个颇为腼腆的笑容:有,16年的时候吧,我急着去见人,那天网约车一直打不到,一直显示我前面还有许多人,我只能路上拦的士。已经拦到了,结果有一伙人看到这有空车,过来说这是他们先拦的,我心里发急,没控制住,就打了个架。”
记者嗅到了八卦的气息,问这是去见谁?
“一个投资人。”
这个答案合理且乏味,记者于是掉转头聊别的。
而我使劲吸了吸鼻子。
那个傻逼投资人是我,但记者猜错了,他来找我不是为了融资,甚至跟公司都没关系。
16年的时候,我前男友结婚,我痛定思痛,决定改变自己:要垫个下巴。
本来这种比较隐私的事情,谁都不想告诉的,而且手术也不大,做局麻就行。
一开始医生问我说有人来接你吗的时候,我还信心满满说这不用。
但换完病号服等待进手术室的时候,我突然腿软了,我想找人来。
这种事情肯定不能找洪瑜,Tracy那时候在我心里还是个蛮保守的人,我怕她念叨我,而且她上班呢,我不想让她因为我请假。
可是其他女性朋友吧……我觉得她们愿意来,但难保不说出去。
男的倒是不八卦,但总觉得,谁要是见过了我下巴裹着纱布的样子,那咱俩的可能性也基本上葬送了。
这时候陆星沉的名字跃进我的脑海:
我们当时算有一点交情;
陆星沉对人世间的纷纷扰扰仿佛都不咋感兴趣;
陆星沉对我也不咋感兴趣,那时我好歹也是妙龄女子,我俩吃完饭,他完全没有载我一程的意思,我俩各自打车也就算了,他的车先到了,他居然很自然地跟我挥手说bye然后走了。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给他发了微信,我是在一个公立三甲医院做的手术,我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在这干嘛,只发了医院地址和楼层,问他能不能来陪我一下。
我不知道陆星沉为此狂奔下楼打车。
因为我发完信息没多久我就被推进手术室了。
手术很小,半小时后我就包着纱布出来了,医生让我在病床稍作休息,然后就可以走。
我整个人很是矫健,相比之下站在病床前的陆星沉还憔悴点。
我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之前怕死了,没想到就这么小的一个手术。我刚还搜了下,医院附近有家特别好吃的参鸡汤,我决定一会出去喝汤补补。你要一起喝吗?或者你要有事,你先回去也行。谢谢你呀。
陆星沉摇头,说既然没事我就回了,我在附近谈个事,顺路过来看你一下。
我把链接转发群里,顺便交代了前因后果。
我不傻,四年前陆星沉的义举或许还能解读为“善心”,四年后的采访里还要提到这一笔,我知道那是关于情爱的暗示。
我需要跟她们聊聊。
现在的局面是:
陆星沉大概率喜欢我,但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
我大概率是沈晏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约会关系了,但那是跟他以往的约会比。我以前看到过比喻,大致是说生命中那些孱弱的感情,像风里的蜡烛,心知护不住,又不舍它熄灭。这很像我和沈晏。
当然,在外人看来,这是个光鲜的,忠犬陆星沉和浪子沈晏二选一的问题。
所以,虽然洪瑜她们仨现在不约而同地玩失踪,但我没有其他的,愿意听我倾诉又不暗暗揣测我是在变相炫耀的朋友。
隔了五分钟,冯楚楚先跳出来,她说我在民政局办离婚,到我们了,一会回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