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沈晏,是在P大。
我们机构去开宣讲会,我作为校友当然也去了。虽说校友在我们机构有35%之多。
听众比我想象中多,过去十年,纳斯达克、独角兽、互联网、投资人……这些词搞得年轻人心潮澎湃,名校毕业生幻想自己成为下一个朱啸虎或者张磊,迅速投中一个上市公司然后功成名就财务自由。
虽然这两年市场不景气到许多VC降薪一半,光环褪色但还在,谁不想一毕业就对着其他行业浸淫多年的创始人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呢。
在场的这些年轻人,一个个都简历漂亮到让我汗颜,脸上写着全世界等我去征服。
我20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深信不疑自己是人群里最聪明最幸运的那一撮。Summer Intern的时候天天化完整妆容,踩七公分以上细跟高跟鞋。十二点后下班还是精神奕奕,回租的房间洗澡洗头吹头发重新化妆再去BAR,意欲活成亦舒小说里那种职业女郎。
是时间,让我渐渐允许自己当个普通人。
20岁时不信自己会是普通人,25岁时担心自己会是普通人,30岁时我终于接受自己是普通人。
我想到沈晏,我觉得他就像我平凡人生里可以遥望的淡淡月光,他身上,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我们创投圈天天挂嘴边的所谓“接地气”。
而陆星沉,很奇怪,虽然我俩的地位差距更远,但我觉得他有点像中学时不得不迫于我“淫威”借我抄作业的傻傻的学霸同桌。
宣讲会结束,我跟同事步行离开,有人喊住我,是Shawn,那个沈晏班里的男生。
男同事促狭看我,凑到耳边说:“清辉这是要姐弟恋么?小孩成年了吗?”
我觉得这个玩笑有点低级,但依然打哈哈混过:“你们先走,我一会检查完他的身份证告知结果。”
洪瑜总结过一个规律:越是混得好的人越对其他人的私生活没有审判欲。
我当时问:你是不是本来要说八卦欲的,想起了八卦界还有我老板这种成功人士,所以硬生生改口。
洪瑜瞟我一眼:人混好了不会八卦,只是角度会更多元,因为他们不需要用“道德批判”来解读自己和被八卦对象之间的差距了。
Shawn站在我面前,五月的天气,穿着西装,脑门微微冒汗。
西装在他身上并不服帖,他们彼此不能掌控。
我说你不热吗?
Shawn大约觉得自己被轻视了,他说:这是定制的,老板说我个子挺拔,很适合穿西装……
哎。年年岁岁花相似。我想起二十岁时只买高跟鞋的自己。
“我想暑期来你们机构实习。”
“你不是学物理么,那还准备明年出国的申请材料吧?”
“我不想读研了,我想转金融。有过这样的例子——张首晟你知道吗,一个物理学家,他就创办了一个风投基金。我觉得我有专业优势,首先我数学比学金融的好,而且现在投资领域都分得很细了,我能用物理学判断很多科技类公司的投资机会和市场价值……”
“那你为什么不学物理了?”
Shawn笑笑:“我们这个专业就两个出路,要么读博然后去研究所或者留校任教,要么去硅谷大公司当工程师,前者太闷了,后者……我觉得还不如现在就开始挣钱呢。”
我欲言又止,沉默看他。
像沈晏一样能入世又能出世的人,像沈晏一样耐得住不迷恋“世俗成功速成学”的人,太少了。
在话题的空档,我随便瞟了下四周,然后看到了沈晏。
他抱着一个纸板箱,穿着T恤和牛仔裤,还戴了个鸭舌帽,比Shawn看起来还像大学生。
他也看到了我,朝我挥手,走过来。
Shawn随随便便地喊:沈老师好。
沈晏并不介意,他说你俩还认识啊。
“嗯,我想暑假去一些投资机构实习,想多了解些情况。”Shawn很坦荡。
“哦。”沈晏点头:“挺好。我跟你那么大的时候暑假除了玩什么都想不到。”
沈晏又碰到同校一个老师,俩人走开去寒暄两句。我居然在Shawn的脸上看出一点瞧不上的神色,他说,我对学业和事业之外的事,都没什么兴趣。
我斜他一眼,Shawn显然会错意,以为我鼓励他,继续说:“事业之外的事比如泡妞,不能给我存在感。”
我暗暗替沈晏气愤,抢话说:“24岁物理学博士毕业的天才少年,不需要像我们普通人这样苦苦经营。”
Shawn一脸不服气,可能想起还要找我介绍实习,又把话吞回去。
沈晏那边寒暄完毕,我看向他的纸板箱:“……你放假要带那么多东西回去?”
“我离职了。”
我们仨一时间都没怎么说话。看Shawn的表情并不意外,大约是同学间早有传闻。
还是沈晏主动捡起话题:“远远地就认出你了,“你穿鹅黄色很好看。很衬你。”
不知道为什么,沈晏每次夸我,丝毫没有“男性凝视”的猥琐感。我暗暗有些高兴,站的更直了一点。
Shawn挤在我们俩当中问我:“我周末能跟你当面请教实习申请的事吗?”
我求助性看向沈晏。
我们俩在半空中对了个眼神。
沈晏问我:“你回朝阳吗?要我捎你回去吗?”
“好呀。麻烦你。”然后我看向Shawn:“我暂时还不能确定周末的安排,回头告诉你。”
我跟沈晏一起走得飞快,生怕Shawn跟上来。
每次沈晏带我逃离一些窘境,我都会觉得,那些时刻像电影镜头一样。
到了停车场,沈晏把箱子放地上,开后备箱,我想帮他把箱子抱起来,才发现很沉,我一个趔趄差点砸地上。
沈晏阻止了我,他说我来我来,都是些书。
“你刚才可以跟我说的,我可以帮你一起搬,或者不走那么快……”
“什么傻话。”
我在车上没话找话:“现在小孩都好拎得清哦。你那个学生,应该是觉得做金融或者投资比较光鲜,所以想转行吧……其实我们这种行业还蛮无聊的,反倒是学物理很性感啊。”
沈晏说人各有志吧,做研究确实培养周期比较长。
“你就坚持下来了啊。”
“主要是我也不会干别的。”沈晏淡淡答。
前面有一个漫长的红绿灯,我突然特别想亲他一下。
我突然理顺了我为什么会喜欢他,满世界都是热爱装逼张牙舞爪的男的,只有沈晏,有种稍稍退后一步的得体。
但沈晏扭头看向我:“见到你真的挺高兴的。”
我只能跟着得体微笑。
硬生生阻断了我的偷亲计划。
我在群里发言:“沈晏辞职了。”
洪瑜说:Mandy老公也是P大校友,一年捐好几千万那种,给校方施压了吧。沈晏应该是蛮骄傲的人,索性辞职了。不过应该其他大学抢着要他吧,你可以问问他什么去向。
Tracy从头到尾没说话。她现在面对沈晏的话题都小心避嫌。
你们以后就知道了——成年人的关系里,少有修补裂痕这种事,只有小心翼翼,共同扭转头不去看。
冯楚楚说:哇,所以沈老师现在是失业状态吗?那不是正孤独,很需要人安慰,你快去趁虚而入,别浪费机会!
那个周末,我是真没空接待热心群众Shawn,因为Steven邀请了一些被投项目的创始人,跟公司同事一起去长城脚下过周末。
公司HR给安排的行程是爬长城、野餐,然后返回住宿地。
我们每个人都带了些野餐的食物或者餐具,作为花钱界翘楚,我得意地显摆了我的限量款拼色骨瓷茶壶。
众人齐夸好看,然后问我链接。
“我找代购买的……你可以淘宝搜下,一个英国牌子,叫Flare。”
一个被投公司的CEO搜完,惊叹说:六千块钱,买这个?
“限量款,很值啊。”
“你是富二代吗?”
我有些错愕于对方直白的提问,但摇摇头:不啊。我爸都快退休了。
对方看我的眼神立马暧昧起来。
要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一个女的,如果消费超出了自己跟爸爸的收入,是会被暗暗扣分的。
果然。
Steven开玩笑说,哎清辉作为我们机构门面担当,还单身,这周末是大家献殷勤的好机会,抓紧啊。
Steven具体落实到人头,问一个B轮公司的创始人Teddy说:“你是不是跟前女友去年分手了?”
Teddy嬉皮笑脸答:“晚上吃饭我得坐清辉旁边,你们都别跟我抢位子啊。”
但野餐全程,我都注意到,Teddy很小心跟我保持距离,好像是刻意不让我误会。
我把情况直播单独直播给洪瑜。洪瑜立刻花式吐槽对方安慰我。
“哈哈,现在B轮公司CEO就感觉可好了,不是16岁的刘亦菲找他都算高攀。”
“别说B轮了,A轮公司的CEO就自我感觉很好了,我老板还在A轮的时候,就会问女朋友说,如果我要签婚前协议你可以接受吗,担心对方是想坐享其成。”
“创业者都是自我感觉最好的一群人,如果不能高估自己,他们也就不会开始创业了。”
我说洪瑜你真好,你不会说是我配不上他们这种话。
洪瑜发来几个问号。
我再回几个问号。
她稍微正经地回我“你31了,难道我还要教你做人让你洗心革面吗?我连我3岁多的儿子都不能改变。”
“欸?陆星沉不来?”我终于听到让我没有压力的名字。
“哦他晚上到。”Steven说:“他说白天要加班。”
“陆老板真是24小时卖命给工作。他都没买车,说没空考驾照,我说你可以找个司机嘛,他说那跟滴滴打车有什么区别。”然后对方笑着调侃我:“陆星沉跟清辉倒是一对。一个只赚不花,一个特别能花,般配。”
我再傻都能听出这不是什么好话,尴尬地笑。
Steven替我解围,他说你俩名字还挺搭,有cp相。
傍晚,我们返回住宿地。
这个院子是大老板私人的,不过就像很多全世界买地买房的有钱人一样,他只在建筑完工后来看过一次,之后从没住过。
Steven走在前面兴致勃勃地给大家介绍院子设计里小心思,我在后面思考一件事:
我隐隐觉得,现场所有人,可能都觉得把我介绍给在座的每一位是抬举我了,但Steven浑然不觉,他衷心认为在座男士应该对我大献殷勤颇感兴趣——这是不是能倒推出一件事,Steven虽然热爱社交,但不是个势利的人,他不习惯把人分三六九等?
我把这个结论告诉洪瑜,我说我觉得我老板的形象更伟岸了。
洪瑜说,这话跟Steven当面说,跟我说不会添奖金的。
临到饭点,陆星沉终于赶到,众人笑话他会挑时候,陆星沉腼腆地笑,并不作反驳。
吃饭是西式长桌,Teddy没有坐我旁边,因为我坐的位置太偏了,耽误他交际。
我很理解,毕竟没人是真的出来玩的对吧。
有人招呼陆星沉坐过去,还有人主动让出了位置,陆星沉说不麻烦了,我就坐这个空位好了。
他坐在离我隔了两个座位的椅子上。
我朝他笑笑。
陆星沉没看到我,他邻座的人在扫他微信二维码。
我收回目光,并且暗暗希望没人注意到。
但好像我跟Teddy有点孽缘,我偏过头,就看到Teddy对我露出一种了然的笑容。
酒过三巡,有人提议玩真心话游戏。
我有些头疼,所有男性主导的真心话游戏——无论什么圈层,最后都能直奔下三路。
果然,击鼓传花,问题从“初夜是几岁”很快升级到“最刺激的一次是在哪”,我看到被传递的小茶杯停在了Teddy那。
有人问他:“最喜欢哪个姿势?”
Teddy瞥了我一眼,说在座的还有女士呢,注意尺度。
Steven突然冒出来一句:“哎,你跟清辉没坐一块啊。”
Teddy大概是不想得罪Steven,所以他笑嘻嘻说:“我们俩吃完饭大把时间见呢,不急这一会,当着你们的面我们俩坐一块也干不了什么呀。”
我有轻微的被冒犯感。
哪怕我知道Teddy这只是一种,志得意满的男性对于女性的长期挑选带来的惯性轻视,我也觉得不舒服。
游戏继续。我想快点离席回房间洗澡睡觉。
即便知道在座任意一位跟我在一起我都应当感激涕零,听他们嘴上抱歉实则夸夸其谈“自己做过最对不起前女友的事”——许多人列举了长期劈腿/传染给对方性病/让对方搬到自己城市然后分手——语气里总有种自得,我仍然觉得凉薄。
我想起为了十几年没见的初恋女友丢了工作的沈晏。
场面一下子有点寂静——因为杯子传递到陆星沉那了。
他形象太禁欲,众人一下子不知道问什么。
直到有人清清嗓子,问:“你找过小姐吗?”
陆星沉摇头。
“……你是直的吗?”
陆星沉轻笑:“嗯。”
“你现在有长期女伴吗?”
“没。”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陆星沉的邻座作出一副很激动的样子拍他马屁。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陆星沉想了一会。我也有点好奇,看向他。
“你可以用女明星举例子。”Steven循循善诱。
“我都认不出几个女明星……就,机灵,开朗,有点娇气,有点女人味又有点像小孩的那种。”
旁边的男士在积极地想符合特征的女明星,但我听不见他在碎碎念什么。
因为陆星沉说这话的时候,坦荡地注视着我,迎向我好奇的目光,一秒也没有闪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