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ven是陪另一个女人出现在幼儿园的,那女人手里还牵着一个穿格子裙的,白白净净一脸乖巧的小姑娘。
而我们这一行人浩浩荡荡,虽然洪瑜挡在前面,但她那两个随时厮打、随时爆发出尖叫声的儿子,还是成功获得了Steven的注意。
我相信他们双方都想问:这是什么情况?
但只有Steven问出口了。他指着双胞胎说:“……这这这这你儿子啊?”
洪瑜点头。
“你不是要代孕混血儿吗?”
“……随机应变。”洪瑜答,她想绕过他们。
但双胞胎儿子不答应,他们冲过去攀住小姑娘的肩膀:“你一会跟我们坐一起吗?”
小姑娘的妈妈伸出手跟洪瑜打招呼:“我是Mandy。”
洪瑜矜持地用指尖跟她握手。
Mandy风情万种地扫了一眼Steven:“你们俩认识呀?”
Steven这才想起来做社交介绍:“这是洪瑜,我……一个老朋友,Mandy,我好哥们的太太,他出差困在美国,回不来,幼儿园亲子活动需要一个擅长运动的成熟男性角色,所以我担此重任了。”
我忍不住笑:我的老板Steven,什么情况都不妨碍他自夸。
我有时觉得人跟人是有一点相克相生的意思的。
洪瑜最享受低调。从不发吃什么、用什么、住什么,我第一次跟她一起出国度假,住三四千一晚的酒店,觉得钱都花出去了,不拍照定位仿佛是吃了亏,洪瑜违心地替我照了三千张相,等到我要拍下午茶的时候,她终于出手劝阻:……这是外围界的流行。
而Steven是她的反面。他每次参加完活动,他的助理都要问记者要过来照片,一一精修,力求照片里的Steven肌肉结实、没有小肚腩和双下巴。
所以当我看到Steven在教室里还穿着西装跟其他家长互动,五分钟后,又换了卫衣牛仔裤甚至戴上棒球帽出现在运动场——我也没有太惊讶。
观众席,Steven坐我前面,洪瑜旁边,他问洪瑜说:“你觉得我这个搭配怎么样?我很久没有这种休闲look了。”
为了我的升职,我死死憋住笑,并且在Steven扭头征询我的意见的时候,准确地比出一个大拇指。
陆星沉坐我旁边,我们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他就戴着AirPods打工作电话,我问他说会不会太吵了,他摇头示意没事。直到亲子足球赛,他才带着洪瑜双胞胎儿子下场,Steven往后稍稍仰头,问我说:“两个怎么分辨啊?”
我说穿着19号球衣的那个是老大,很皮,穿6号球衣的是老二,更皮。
观众席上有人欢呼,陆星沉带着他俩进球了,我也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球场上,我看到陆星沉朝我的方向挥了挥手,我笑着跟他摆摆手。
陆星沉跟两个小崽子在布置战术,而我想起了一些很古老的碎片:大学时候也是这样,坐在观众台上看男友踢球……那时候设想的是,跟对方结婚,25岁生第一个孩子,然后30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好天气,看他带着两个孩子在球场乱跑……
为何没有实践,又为何跟对方分手,像是上辈子的事。
我只知道25岁后,照常约会,但每多一次约会,总是唏嘘多些,热情减退。碰到的那些人早在记忆里板结成一片,分不出谁是谁。
读书时候以为嫁人生子然后过这样平静的柔和的日子,是最小不过的志愿;到三十岁发觉这算是宏愿。
我对着陆星沉的身影有些惆怅。
上午最后一项活动是拔河。我们和Steven,刚好互成对垒。
洪瑜跟Steven面对面,我站洪瑜身后。
Tracy本来要站我背后的,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她换到了陆星沉后面的位置。
哨声响,我们都暗暗使力。
裁判吆喝说不能躺倒,不能借外力啊。
但裁判没说要闭嘴,而Steven的杀伤性武器是说话。
他问洪瑜说:“那两个孩子很可爱,看起来也很聪明,是不是我的?”
洪瑜眼皮都没抬:“你知道名字吗张口就是你的。法律上他们没有父亲。”
“长得跟我小时候很像,一看就IQ超高……”
“……”
“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是你喜欢这种剧情?就是多年不见给我一个杀手锏,我记得市面上这种小说挺多的……总裁夫人带球跑?是叫这个吗?”
我笑得没力气。
洪瑜回身瞪我一眼。
Steven继续:“我不知道你对我那么深情。”
我觉得洪瑜也在崩溃边缘了。
“凭空而降这么大俩儿子,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占你一个大便宜。”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洪瑜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两脚前后站,死死抓着绳子,聚焦拔河。
哨声又响,我们赢了。
洪瑜撂下绳子,扫Steven一眼:“平时多锻炼身体,体力不大行了啊。”
这话我只能假装没听到。
我们返回观众席稍作休息,洪瑜的儿子跑来喊饿,要东西吃,洪瑜随手从包里掏出士力架。
“等等——”Steven喊停:“就吃这个吗?”
洪瑜不理他,大儿子增增答:“我们早上就吃这个。”
Steven一副如遭雷击的样子:“洪瑜,你自己爬不起来不吃早饭就算了,小孩怎么能不吃早饭,要得胃结石的——”
洪瑜无可奈何地捂住耳朵:“平时阿姨照料他们一日三餐,就今天吃两块士力架,没那么矜贵,大家小时候都就是胡乱吃饼干长大的。”
洪瑜率领我们要离开,双胞胎儿子偏不配合,他们缠着Mandy家小女儿,Mandy顺势约我们一起去家里吃饭。
洪瑜被儿子恳求,下不来台,只能答应,陆星沉于是借机告辞。Steven替他解释说,陆星沉不爱跟别人一块吃饭。
我朝他瞪大眼睛,陆星沉拍拍我的脑袋,说我走啦。
全程Mandy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洪瑜——那种全职太太对职业女性的,好奇和审视掺半的打量——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好想知道我会不会嫉妒你。
车上Mandy做了自我介绍:23岁的时候参加模特大赛,拿了第四名,老公是当时的颁奖嘉宾,俩人就此认识,赶在她进入到娱乐圈这个大染缸前,老公从从容容地迎娶了她,迅速地有了一儿一女。
Steven有个优点,他喜欢自夸也喜欢帮别人装逼,他说,Mandy还是b站上一个挺有名气的up主,你现在接广告多少一条了——三四万?
Mandy摆摆手,不正面回答。
“是教大家怎么爱马仕配货那种吗?还是开箱拍化妆品?”我努力暖场。
气氛还是一下子冷下来了,Mandy重新拎起嘴角笑,她说都是闹着玩的,我那哪能算事业。
走进Mandy家的一刹那,我跟洪瑜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我懂,那就是Steven想要的家庭——漂亮到可以上家居杂志的室内布置;阿姨被训练有素,可以在两个小时内张罗出七八个人的“简餐”;Mandy可以做到一边招呼我们这些大人,一边追踪几个孩子的情况。
Mandy在赞叹洪瑜能干,说“你真是电量满格,永远不会累的吗?”
我相信洪瑜也想开口问一样的问题:做永远耐心的妈妈,做永远笑容甜美的太太,做永远情绪稳定的主妇——不会累的吗?
听起来这比上班累多了。
不过我很快知道Mandy的充电方式了。
她家在一楼,大平层自带院子里的桃树长得很好,眼看等开饭还有一段时间,她问我说,你能不能替我拍张照?
我当然乐意。
Mandy真是好看,她说直接用苹果自带相机拍摄即可。
她站在桃树下,刻意凹出腰臀比,半低着头,一脸娇羞。
我看着她,突然理解了富豪们的选择——谁不想从腥风血雨的职场一回到家,就看到这么一个轻柔的、天真的、永远没有攻击性的美人呢。
Mandy夸我拍得好,然后问我能不能替她遴选照片,我说好,我们一张张照片看过去,这时弹出来一则微信消息,因为凑得足够近,所以对方的名字和内容我都看见了。
沈晏对她说:北京春天是挺好,但我过敏。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Mandy可能是在家待太久,对人失去了戒备心,或者她想不到世上有这样的巧合——当着我的面,她把挑选出来的照片一键发给沈晏。
回到Mandy家客厅,Tracy在跟几个小朋友玩,看见我,她不自然地闪避了下。
我蹲下来,决定加入他们的游戏,我想跟Tracy说,是我误会了,我没有情敌——沈晏的征途是星辰大海,一个个我嫉恨不过来。
我怒向胆边生,跟沈晏说:Mandy家院子收拾得真好。
那头没有回话。
我又说:我以为你只是爱泡夜店,没想到人妻界也有所涉足。
还是没反应。
我替我从前那么多的提心吊胆感到不值得,话说得更狠:你是吃准了人间富贵花不敢离婚,所以你不必背责任吗?
话说得痛快,但接下来,我却窝囊到不敢打开微信。
直到手机传来不断的振动声,我想按掉,又觉得此刻应该是他比较心虚,所以躲进卫生间里接听。
沈晏先是叹了口长气:“哎。就是朋友间聊个天。”
我予以冷笑。
然后是很久的沉默。
在我想要挂断的时候,沈晏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跟人建立长久的深刻的关系。我只会最轻的那些……我其实没怎么谈过恋爱,我是说,你们指的那种恋爱。那天晚上你在我家看电影,我当然想让你留下来,但我又怕你的期望太高了……我达不到。”
“我没有指望一夜七次,不必紧张。”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我要讲这种并不好笑的冷笑话。
可能是因为……我有一点点明白沈晏在说什么。
“我和任何人开始,最后可能都会被我搞砸的。”这是沈晏电话里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