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刚微微亮,裴诗就被同事一通电话吵了起来。她模模糊糊地“喂”了一声,对方惊悚的声音几乎穿透了她的耳膜:“裴诗,昨昨昨天晚上那个人是你?那个人真的是你?少董居然向你求婚了?我以前完全不知道,你是裴绍的女儿!”
“……”裴诗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床头的钟,懒洋洋地说,“现在是早上六点半。”
“但是我的微信朋友圈被昨天的事刷屏了,我已经发给你了,赶紧看看!”
“行。”
挂了电话,裴诗打开手机桌面,微信未读消息已经多到显示出了省略号。果然,好多人都来问她关于前一个晚上发生的事。她找到刚才来电同事发的微信,看见了一条新闻截图——那是夏承司在她面前半跪着的照片。摄影师很厉害,把她漠不关心又倦怠的神情完全抓拍了下来,让她看上去就像Lisa Marie Presley一样,有一张仿佛永远都在对人翻白眼的脸。照片的标题是“夏承司向新锐小提琴家裴诗求爱遭辱,百万钻戒被扔入江中”。下面有各式各样的评论:
“救命!男神你太让我失望了啊!!你这是什么眼光,那女人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货色!”
“那个裴诗是什么人,这么厉害?”
“《Nox》的作曲者兼演奏者,是个才女啊。”
“夏承司好痴情,唉,这小提琴家太过分了啦。要拒绝也不要拒绝这么狠啊,给人家一点台阶下好吗?这下弄得满城皆知,真让人忍不住怀疑她的动机。”
“这下夏承司栽跟头了,穷□□丝表示看最爱看高富帅栽跟头。”
“裴诗女神干得漂亮,人美心更美,不受这些富二代的诱惑,真不愧是艺术家。现在就去找她的曲子来听听看。”
“我之前看过夏承司一个杂志采访,记者说十句他才说一句,给人感觉拽得不得了。现在居然遇到这种糗事,哈哈。”
“这女人想让人觉得她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自由的草原上放肆地奔腾,然后,她就会乖乖让夏公子骑了。”
“你们没发现夏承司和他爸完全不一样,从来没有花边新闻的么?以前我以为他是gay,没想到还是喜欢女人啊。只是第一次追女人就被这样拒绝,总觉得好可怜……”
……
除此之外,各大报纸、新闻电台、网络视频的娱乐版块都被刷新,统统换成了音乐之夜盛夏大酒店的新闻,“裴诗拒绝夏承司求爱怒扔钻戒”也变成了微博最新的热门话题。一夜之间,“裴诗”这两个字就像洪水猛兽一样冲入人们的视线。这个话题本身就具有争议性,而当音乐爱好者们发现是裴诗写了《夜神协奏曲》以后,《Nox》这张专辑的火爆程度又被推上了一个高峰。
裴诗用手机翻看着一条条新闻,还有那些对她毁誉参半的评论,有那么一瞬间,脑中闪过了一个令她惊讶的念头——如果她答应夏承司的求爱,大概也能造成很大的轰动。但这样的设想立刻被她否决了。圆满绝对不如破碎更能夺人眼球。何况,和夏承司结婚?开什么玩笑。如果她真的答应,恐怕出糗的人就会变成她了。这一刻,她对最终销量已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但为了防止万一,她还得再做一件事。她发了一条短信给裕太。
这一天她没有去上班,只是坐在家里和音乐公司的人联系,让他们盯紧这几天的发行,只要出现缺货情况,就得立刻补上。电话打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在电脑屏幕上看见一条新的□□新闻——“夏承司求婚遭拒后失意,与女高管激情车震”。
她惊讶得连电话都忘记挂断,就迅速点开新闻看里面的内容。新闻上是一张偷拍的照片,夏承司坐在驾驶座上,彦玲坐在副驾驶座上,她放下了平日盘起的头发,晚礼服肩带滑在了肘关节处抓着他的领带,吻他的唇。她的眼神朦胧而意乱情迷,写满了急欲被征服的示弱,与平时那个机器般干练的女人完全不同。文字内容更夸张,说夏承司因为被裴诗拒绝情绪低落,所以回到公司找女高管乱来,还把她带回家了。裴诗静下来想了想,觉得这新闻的真实度很低,大概是狗仔队编造的新话题。可是正因为这条消息,夏承司追求裴诗的新闻被炒得更加火爆 。有了彦玲的陪衬,许多原本在骂裴诗的人也渐渐觉得,裴诗的清高是值得赞赏的。
一切都是在往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裴诗当然感到很开心。只是她不是很能理解,夏承司怎么会让别人逮到这样的机会拍照,还允许让这样的消息扩散出去?难道是他大意了?
不过,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她只想知道五天后的结果。
同一时间,夏承司正在办公室里看文件。他发现,这个早上“不小心”路过他门前的员工增加了很多。他的助理向他提起了这件事,问他是否要联系网络部门,让他们联系搜索各大引擎的公司,处理一下这条新闻。他并未给予理睬。人事部的人来过,并没有直接提这件事,只是小心翼翼地跟他说今天早上彦玲没来上班。他将话题转移到其它工作上去。
过了一段时间,夏承杰来电话了。
“阿司,新闻你肯定看到了吧?”
“嗯。”
“要不要我帮你找人封锁一下?”
“不用。”
“这……”夏承杰犹豫了一下,“其实,爸刚才也看到这条新闻了,但他打你电话打不通,现在特别生气……为了避免发生更多矛盾,我们还是找人处理一下。”
夏承司把蓝牙耳机扶正,笑了笑,继续翻文件:“他为这种新闻生气?”
“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他毕竟是我们的长辈,他的感情生活我们都管不着。你不能因为他犯过错误,就用去犯同样的错去惩罚他吧。”
“大哥,如果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我还真没有兴趣去管。你忘记当时妈差点自杀了?你忘记娜娜当初为什么要出国了?”
夏承杰沉默了半晌:“阿司,今天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激动?”
“没事,我先去忙工作。”未经过对方同意,夏承司已先挂断了电话,摘下耳机。
他觉得夏承杰说他“犯同样的错”很可笑。因为事情根本不是报道上所写的那样。
前一个晚上,他确实心情不是很好,这种情况他一般会失眠,所以打算回公司拿点资料回家工作。临走前他叫上了彦玲,彦玲刚好在和一个电子公司的头儿谈事情,对方很喜欢她,说她要走的话必须罚酒三杯酒。连夏承司半路介入都听出来了他是在开玩笑,但她却毫不推拒地灌了自己满满的三杯香槟。到公司楼下的时候她已经像踩着云朵一样走路,进入办公室更是东倒西歪,找了半天才找到他的文件。两人在电梯里时,他见她已经醉成那样,就说:“我送你回去吧。”
她嘀咕着说了一句话,他并没听清楚,想到她是喝醉胡言乱语也就没再多问。直到两人坐到车上,开了一段路,她才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承司,你为什么喜欢裴诗?”
夏承司愣了愣,没有回答,又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道路上。但她又不依不挠地说:“她不过是个脾气糟糕的黄毛丫头,你为什么喜欢她?是因为她会拉小提琴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彦玲,你喝醉了。”
“是,我是喝醉了!但如果不是喝醉,我根本不敢问你这些问题。我和裴诗是完全不一样的,你知道吗?她是真正的理性,可是,可是……”彦玲捂着脸,肩膀缩了起来,“我的理性都是装出来的啊!因为我知道,你喜欢这样的属下。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你才不喜欢我的吗?”
“我没有不喜欢你。”
“你是没不喜欢我,可你也没把我当成女人看,对不对?”等了半晌,她没得到夏承司的回答,她又继续哽咽道,“承司,你知道么,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虽然我和你一直是工作关系,但我了解真正的你,你的内心深处其实是一个善良又感性男人。但是因为从小到大,你的父亲总是对你恶言相向,而你家里其他亲人又太过依赖你……从来没有一个人想过要去疼你,珍惜你,保护你,所以你才会让自己看上去无坚不摧,像是完全不会有任何情绪……”
夏承司皱了皱眉,打断她:“你真的喝醉了,睡一会儿吧,到了我会叫你的。”
“我不睡!”她拔高了音量,像是疯了一样大哭道,“为什么她就可以?你们才认识了多久,你就这么喜欢她?她是个孤儿,根本没有家庭这个概念,她不懂家庭的温暖,也不会给你温暖。你向她求婚,是希望以后一辈子都像以前一样吗?”说到这里,她伸手抓住他的袖口。
夏承司猛地刹住车,两个人都往前震了一下。他转过头,想拨开她的手:“我在开车,你不要碰我的手……”
话未说完,彦玲已经抓住他的领带,凑过去吻住他的双唇。那一瞬间,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已把晚礼服的肩带滑下来,露出诱人的双峰,凑过去贪婪地用嘴唇描摹他嘴唇的形状。她的主动令他错愕,她姣好的身材也令这个绝望的夜晚显得变得诱惑起来。但他最终还是扶住她的双肩,把她推开了。
车窗外是封冻的季节,一把叫做寒风的剪刀裁下了枯黄的碎叶。不知是细雪还是小雨,已有白色的残屑随着它们翻卷在黑夜中,舞起了一场极寒的宴会。她抖了一下,像是遭受了巨大的羞辱,她用手盖住脸,缩起双肩靠回座椅靠背上,好像车里的空调不能让她感觉到任何温暖。这之后,有一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夏承司看着挡风玻璃隔开的冰冷世界,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彦玲,虽然你是为我工作的,但对我而言,你一直像一个姐姐一样。”
听到这句话,她的肩膀徒然松开了。不知道是觉得松了一口气,还是彻底心思了,抑或是二者皆有。她没有接话,只是听他继续说下去:“我觉得这样的关系,比你所希望的关系持久稳定得多。我的情史你都知道,并没有哪段感情特别持久过。我的历任女友往往没有我们的工作重要。你想想,她们谁跟着我的时间,比你在我身边的时间长。”
彦玲满脸泪痕,但还是挤出了一个苦笑:“少董,你还是这样聪明,这个答案真是完美得无懈可击。”
“只有对你我才愿意解释这么多。”
“是吗,那裴诗呢? ”她幽怨地侧过头,用红红的眼睛看着他,“你说你的历任女友没有我们的工作重要,那如果裴诗成为你的女朋友呢?她还有你的工作重要吗?”
回答她的是他长时间的默然,寂静得就好像是一片无底的深渊。她的笑容变得自嘲起来:“你果然还是我初次见面那个养尊处优的夏公子,完全不会撒谎。”
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发动了车子。汽车在黑夜中穿梭。苍穹与大地都关上了七彩的匣子,把世界涂成了棺木的颜色。黑夜就像一个堕落的□□,噬咬着街道上无心留恋的过客。他们匆匆踩在脚下的是白黄交错的碎屑,染上了泥泞之后,变成了时光埋葬的尸体。望着外面的世界,她禁不住再次流下眼泪:“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感觉特别特别不好,就像世界末日一样。”
“你喝得太多了。下次记得量力而为。”
“好。”她用手紧紧按住额头,好像是在用最后的力气对他说话,“少董,答应我,认真考虑一下关于裴诗的事。她是很有魅力,优雅、理性、有艺术家的气质,又不失少女的纯真,连我都经常被她吸引。但她不是可以陪你长久走下去的女性。她太自我中心了,任何男人跟她在一起都会很辛苦的。”
这一回他总算开口说话了:“明白了。”
不管是不是敷衍自己,听到他的答复,她总算欣慰了一些,靠在座位上,直到下车回家,也没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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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
裴诗坐在榻榻米上打了个呵欠,舒舒服服地往手炉前靠近一些。早上和裕太发消息说有事想和森川光说,裕太直接来电叫他来到了这里,说森川少爷刚好也有事想要告诉她。这里是森川光的新家,装修得和他在日本的宅院十分相似。刚进来的时候,她觉得非常惊喜,本来想和森川光分享一下心得,结果裕太说森川少爷很忙暂时不能和她见面,就叫她在这里等待。于是这一等,她就下午四点等到现在,并饥肠辘辘地吃完了他们送过来的所有零食。
看看拉门外来来往往的森川组组员,她发现这个晚上他们好像事情特别多,所以也不方便催促他们去叫他们的老大。她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上面显示着的时间是20:55,而且已经被她玩得只剩5%电量了。她站起来,到走廊上去找裕太,很快在一群高大的男人里看见那个金黄色的脑袋。他们都面对着一个大房间,保持九十度的鞠躬大约有十多秒,然后一起转身朝她的方向走来。
她朝他挥挥手:“裕太,你有没有我这个手机的……”
“森川少爷忙完了,你先进去吧。他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他看向她的手机,“哦,对,充电器房间里有,你进去打开白色柜子第二个抽屉就能找到。”
拉开门,裴诗立刻看见跪坐在方桌旁的森川光,惊呼道:“哇,组长,这里好漂亮,你今天好帅!”
森川光反应却不是很自然,别过头去,快速眨了眨眼睛:“是、是么。”
墙上挂着一幅字,上面写着大大的毛笔字“和”。里间有一个围棋桌,上面摆着盛开的墨兰。这个房间很暖和,外面是有着流水竹筒的日式庭院,瞬间模糊了季节。月光像是徐徐前行的驼队,流连在黑夜的沙漠,渲染了榻榻米上一片苍白,令走廊上莹莹的灯笼变得更加朦胧。森川光穿着深黑色的和服,浅棕色的宽腰带裹着劲瘦的腰,却都被藏在宽大垂地的外披下。一直以来他坐姿都十分端正,但这个晚上却格外地正襟危坐。裴诗忍不住笑了出来,指了指柜子:“我先找找充电器哦。”
看见森川光点头后,她走过去拉开抽屉找到了充电器,然后走到墙角,一边把它插入插座,一边说道:“对了,我听裕太说你有好消息要告诉我,是什么好消息?”
“没关系,你先说你的事吧,比较重要。我要说的事不急。”
“这样哦,那我不客气了,因为我的事确实蛮急的。”裴诗把充电器插好了,然后快步跑到森川光桌子对面坐下来,“是这样,我想举办一场《Nox》的音乐会。你可以帮我吗?”
他一直喜欢她的直接,于是也直接回答道:“好。”
“这就答应了?”裴诗感动得不得了,一双黑漆漆得眼睛弯了起来,然后把头发拨在耳朵后面,凑近了一些,“没有附加条件?我本来想说,门票收入全都归你哦。”
“没有关系,这笔钱你留着准备以后用吧,总会用到。”
“慢着,我知道你不缺钱,但你不要小瞧我好吗?你起码要拿走一半!”
她眼中写满了倔强和孩子气,长发就像黑色陶器一样明亮。她是如此美丽,就像在荒漠中看见了缭绕着绿洲里的烟雾。怎么眺望都不够,怎么前进都觉得不够近。他浅浅地笑了:“好。”
“太棒了。”裴诗一下从垫子站起来,如同顽皮小女孩一样绕到他身边坐下,然后殷勤地为他倒茶送水,“你不能对我这么好。对我这么好,我会被惯坏的。这样以后面对困难的时候,会像小孩一样只会……来,茶杯在这里。”
他接过茶杯,一手捧杯底,一手捧杯壁,用很标准的姿势把茶喝下去。她托着下巴,一心思索着演奏会该放什么曲目,但想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刚才她站起来的时候,他的头也跟着偏了一下。以前他从来不会这样的。终于,她把目光从墙上的字画上转移到他身上,有些骇然。
“惯坏也没什么不好。”月色如画,他的眼睛温柔如月,清澈而明亮,“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这样。”
“组长,你、你的眼睛……”裴诗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然后无声地做一个挥舞拳头打他脸的动作。
他拦下她的手,禁不住笑道:“以前你也经常做这种事么?”
她怔了怔,忽然惊叫了一声,猛地扑过去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