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越是过分强调自己的背景,其实对本身就越不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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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
裴诗把手中的报纸全部揉成一团,丢在床头,然后打开搜索引擎,输入“裴诗”二字——这个星期来,与她有关的报道只出现了两个,而且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网站。报纸期刊上对她的宣传更是少之又少,之前约好的周刊记者,也没有按约定那样大篇幅刊登对她的采访——早在接到电视采访取消的电话后,她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而且,是某人有意为之。
这一想法在下午去公司后得到了证实。
夏承司外出用餐了,夏娜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财经新闻,翻一翻地就一边打呵欠,一边把它扔回茶几上。然后,她就看见了拿着文件夹走进来的裴诗。裴诗苗条的身躯如同女军人般笔挺,她像是在对夏娜鞠躬示意,但也只缓慢而官方地朝夏娜点了点脑袋,就回到秘书办公桌前去处理公务了。
夏娜撑着下颚,继续懒散地玩手机,用一种女主人的口气说道:“我哥还没回来啊。”然而,却没得到裴诗的回应。她有些尴尬地说:“我在问你话呢,小秘书。”
“不好意思夏小姐,我以为你在自言自语。”裴诗依旧一副正式而严谨的模样,“是的,夏先生还没回来。如您所见。”
“你工作好像也挺辛苦的。又要做音乐,又要上班,还要接受采访,真是不容易。这样的生活,好像比在英国时那种艺术家的生活差远了嘛。 或许留在国外,待在没有竞争的悠闲环境更适合你。有没有想过要再出国呢?”
“没有。”
夏娜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她的后文,这样言简意赅的说话方式令她不舒服极了。但她还是没死心,继续微笑着说道:“裴诗,你也别跟我怄气。我们说说现实的问题,我们现在所处的社会,就是一个拼爹的社会。你要没有好爸妈,没有好平台,又想早早地出人头地,那就只能做出很多很脏的牺牲。我知道你是个有尊严的人,所以不要如此勉强自己了。看着你这样,其实我挺不忍心的。”
“其实也可以靠自己的。”裴诗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屏幕,“你不就靠自己了么。”
“哦?我怎么靠自己了。”夏娜面露喜色。
“虽然你在英国读的是音乐专业,却认识大量修媒体专业的朋友。除非是涉及到这些人的自身利益,你只要打个招呼,他们就愿意为你封杀一个即将出道的新人。这样的人脉就是你自己建立起来的,不是么。”
“如果不是这样家庭提供的留学平台,我也不会认识这些人。”
她忽然觉得夏娜很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童。毕竟一个人越是过分强调自己的背景,其实对本身就越不自信。她继续说道:“没错,但这和你优秀的交际能力也脱不开干系,对么。”
夏娜的眼角渐渐有了一丝得意之色:“算是吧。”
“那不就是了。你可以靠自己让那些媒体不报道我的消息,我也可以靠自己,让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
夏娜愣了一下,好笑又好气地说道:“裴诗,你到底哪来的自信说这样的话?刚才你自己不都说了,只要我打个招呼,他们就愿意卖我这个人情。你还不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么?你现在已经输了,完全输了!”
“我刚才说的是,在不损害他们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如果,他们可以报道的对象比你带来的利益还要大,你认为他们还会选择你么。”
“别开玩笑了。你我还不知道么,你不认识这样的人。”
裴诗脸上带着漠然的微笑,终于把视线转移到了门口:“夏先生。”
听见这个称呼,夏娜原本带着嘲讽和不屑的脸堆满笑容,然后她站起来,跑过去缠住夏承司的胳膊:“二哥,你终于回来了。”裴诗发现,夏娜害怕自己的哥哥,好像远远多过未婚夫。不过说来也是,夏承司有一张美男子腓力四世的脸,却有一颗暴君拿破仑的心。连她都对夏承司有几分惧意,更别说是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那么久的夏娜。这样一想,夏娜竟变得有几分可怜。
“有什么事?”夏承司伸了一下胳膊,让自己更加舒服地坐在转椅上。
“我想你,来看看你不可以嘛……呜呜,你不疼我了。”夏娜抓着他的手臂摇来摇去,眼角却像是在示威一样扫了裴诗一眼。
“这么大还撒娇,还要我喂你吃饭么。”
兄长有些责备的眼神却招来了夏娜更多的黏腻。她似乎只是闲来无聊跑来骚扰他,而且不论他怎么赶,都一直赖在他的办公司不肯走,像个小孩子一样绕着他转来转去。处于六十余层的高楼,窗外眼下的世界都像蝼蚁一般渺小,她如此骄傲,如此不屑一顾,像是把这闪闪发亮的资本世界当成了自己的玩具,像是在向裴诗发出宣言“看,这就是你重视又害怕的人,他也拿我没辙”。
过了很久,夏承司要出去见客户了,她才像嘴上挂着油瓶一样离开。裴诗跟夏承司一起进入电梯,他按下按钮关上电梯门,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你刚才和夏娜说的人是谁?”
“什么?”根本没料到他会和自己说话,裴诗一时没反应过来。
“比她利益大的人。”
裴诗皱了皱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装聋作哑。电子屏幕上红色的数字跳到一楼,电梯门打开的同时,夏承司又淡淡地说道:“你和森川并没有结婚,他为什么会帮你这么多,想过原因么。”
裴诗想起了前一个晚上森川光请自己去餐厅吃饭。他在朦胧细雨中穿着皮草外套,杵着犀角杖和她漫步走下轿车。他们的影子出现在沾了水的大理石地面上,歪歪扭扭地闪着雪亮的光。在她的搀扶下,他的嘴角渐渐露出了笑容:“小诗,我听小曲说,你的专辑现在遇到了一些困难。如果需要我帮忙,随时告诉我。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演奏,不会麻烦。”
他的声音单薄仿佛不堪一击,却前所未有地激发了她的保护欲。她觉得很多时候,他的想法根本不像这种家族的后代所应有的。他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世界有多险恶,人心丑陋起来有多可怕。如果她真的同意了他的话,利用了森川家的势力,赢过夏娜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尽管现在的她早已不择手段,却依然有底线。那就是永远不会让人伤害自己重视的人。除了小曲和死去的至亲,她最想报答、守护的人就是他了——森川少爷。所以,最后她还是拒绝了他。不会让任何人玷污他。扮演坏人的角色,她一个人就好。
“他会帮我,是因为他重视我。”待夏承司走出电梯,她在后面说道。
“你的想法还真是单纯。男人不是傻子,不会平白无故给你一大堆好处。”
“我确定他对我没有别的想法。他知道我有男朋友。”说完这句,她按下了关闭按钮,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夏先生,我先下去和司机开车上来。”
其实提到男朋友,也是因为她想起了这几天必须联络宾彬一次。跟他提前沟通一下,争取说服他接受自己的计划。她走进停车场,拨通了宾彬的电话。然后,除了鞋跟在空旷的车库里发出清晰的回音,熟悉的铃声也同时在不远处响起。正想顺势听一听那个声音的源头,宾彬抱怨的声音传了过来:“又是那个古董女,真是烦人啊。”
裴诗呆住。
“宾彬你真是的,怎么这么说人家……”这是另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别提了,开始觉得她拉小提琴的样子挺漂亮的,所以对她有了好感,没想到她爱好古董就算了,人还像块化石。我上次牵她的手,你猜猜看她说什么?她问我抓着她做什么!真是太扫兴了。”说到一半的时候,他的手机铃声也被调成了静音。裴诗这边却没有挂断。
“哈哈哈哈,这女孩也太有意思了。不过你也要替她想想,她是小孩子嘛,想法比较幼稚,这是正常的。”
“所以,我还是喜欢成熟的女性啊,又优雅,又性感,身材又好……”
裴诗终于找到了他们。他那辆藏青色的车正在不远处,车窗摇了下来,宾彬和另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正坐在后排。他搂着女人的肩,垂头在她的颈项上暧昧地亲吻。裴诗面容失去了血色,她又拨通了他的电话,静静地等他接听。
“唉,怎么没完没了啊,这女人到底有什么事,真是的。一直这么震下去也不是办法。宝宝你等等我……”
宾彬刚拿出手机,裴诗的手机就被人夺走了。她惊讶地转过身,看见夏承司正挂断她的电话,小声说道:“你做什么?”
“这时候出现,是想给自己难堪么。”
“这和你没关系,还我手机。”
他倒没有坚持,把手机还给了她。她接过手机,却没有再次拨通电话,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然后,他带着她朝相反方向停车的位置走去,用心不在焉的语气说道:“夏娜跟你说的话虽然刺耳,但其实没有错。你是个艺术家,何必让自己这么累。”
“你觉得我过得累么。”
“在我看来,起码不轻松。”
她忽然停下脚步,长长叹息了一声。他原本出于惯性一直往前面走,听见这一声叹息,也渐渐停下来,回头看着她。她依然穿着深色的套装,看上去还是十分不近人情,但以往的冰冷仿佛正在逐渐瓦解,透露出一丝无奈的脆弱:“夏先生,这世界上的女强人都是被环境逼出来的。你以为我不想像其他女人那样,遇到一个有责任感的好男人,早早结婚生子么。”
他的脸上慢慢出现了诧异的神情。
“我也有向往浪漫的心,也想撒娇,也也想像夏娜那样被一个男人如此公开地、肆无忌惮地宠着。只是没有办法,我有很多想要保护的人,但没有人会保护我。如果再向别人展现出自己的软弱,只会被现实伤害。”她低下头,有些无助地抱着自己一只胳膊,像是害怕他看见自己努力隐忍的泪水。
有什么东西的根基被触动了,他虽然没说话,却往前走了一步,看上去很动摇。她警惕地后退一步,以防备的姿态对着他:“夏先生,你不论是家世还是能力都太强了,根本不会理解我的辛苦。以后还是请你公私分明一点,不要再询问我过多与工作无关的事。”
“裴诗。”
“今天让我请个假吧,我觉得很不舒服,想回去休息一下。”她闭着眼摇摇头,好像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直接转身小步逃开。
他看着她的背影,原地不动了很久,才坐上车,命令司机开车。但他再也没办法像以往那样悠然自若地翻看笔记本上的咨询,在大脑中模拟攻略下一座城池的步骤。他靠在靠背上,一直紧锁着眉。二十分钟后,他拨通了彦玲的电话:“帮我查一下裴秘书现在的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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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无息地,黑夜爬上了冬季的天空,把天空、云层和高楼都黏在一起。亿万的星与灯已十分难辨,像是像夜神掉落的纽扣一般,织成银河撒落江面。夏承司开车经过了无数条街道。窗外繁华的夜景越来越少,如同闪着光点的颜料被稀释。渐渐的,他看见了很多老旧的事物:人声鼎沸的火锅店,由白发老者看守的水果摊,坐在院前打麻将的四世同堂住民,只收现金的窄小杂货店,挂在房檐上的□□灯泡……自从继承家业,他去过很多地方出差,但基本都在世界各地的CBD,看见的总是崭新的金融大楼和和高级酒店,已经很久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再往外开去,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已经出了城,直达旧时巴黎的“圣迹区”(1),但GPS又显示地址无误。直到看见目的地偏僻的地铁站,他才下车摸索到了裴诗住的地方。让他松一口气的是,裴诗的住所并不脏乱,只是临近郊区,朴素、宁静而偏远。他按了一下门铃。
很快,扬声器里传来了裴曲的声音:“哪位?”
“夏承司。”
“什么,哇,夏先生?你是来找我姐的吗?她刚才送森川少爷出去了,可能要过一会儿才回来。”裴曲快速说道,然后门锁‘嘀嘀’两声被打开,“你先上来坐吧?”
到了裴诗家里,裴曲好像很高兴来了贵客,立刻去厨房泡茶。夏承司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客厅的结构,发现唯一吸引他的亮点是一个小小角落,那里有裴诗的小提琴、曲谱支架、凌乱如山的五线谱和磨到深深凹陷的松香。然后他转过身,一直站在窗前,眼睛看着楼下。楼下的路灯并不刺眼,却能通透地将半条街照得暖洋洋的。天气越来越冷,在夜间吐出的白雾也越来越浓稠。大概过段时间就会下雪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前面的街道中心走来几个晚回家的顽皮孩子,而一个纤细的身影则快步走在他们后面,她拎着一个塑料袋,动作敏捷地钻进了楼道。不过是一个瞬间,她的身影竟如此好认,像这个冬夜一样冰冷,完全与阳光温暖绝缘。这姐弟俩的家很小,原以为裴诗会敲门让弟弟开门,但没想到一分钟后,他听见了钥匙在门锁中转动的声音。在这样小的客厅中看见裴诗推门而入,夏承司竟有些不自然地直了身子。
“小曲,烤鸡胗给你买回来了,但你少吃一点,这么晚吃这些东西对身体不好……”裴诗脱下外套,换了鞋又抬起头,却正好和夏承司对视,愕然道,“……夏先生?你怎么来了?”
没想到她里面穿的竟是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穿浅色衣服的样子。换了一套衣服,她的气质与以前完全不同了。黑色的长发垂在白毛衣上,她又有些紧张地把一边头发别在耳朵后面……从来不知道,这个叫裴诗的女人也可以如此清纯,毫无攻击性。
“我想和你聊聊今天的事。”他开门见山地说道,“与工作无关,所以我也没选在工作时间来找你。”
裴诗看看厨房,叹了一口气,重新拉开门:“出来说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家门,她击掌让声控灯亮起来,转身看向他,却没有一点打算主动带动话题的打算。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语气比在房间里多了几分人情味:“如果你觉得今天下午的事对情绪有影响,可以请几天假。”
没想到她竟毫不客气地说:“好。”
他思索了片刻:“是不是和娜娜的竞争给你的压力太大了?”
“可能吧。”
这样的回答后,又没了后文。他又继续说:“你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么?”
她沉默的答复令他有些尴尬。他叱咤商界多年,还从来没有碰过这样的钉子。女人方面就更不用说了,熟人都一致认为他比他父亲能耐得多,哪怕再是虚荣的女友,也只敢在朋友面前炫耀一下,绝对不敢让他们的绯闻登上报纸。他在男女关系中一向占领绝对主导地位。想到这里,他就决定不再这样温和,只是冷静地与她对峙,等待她的回答。
许久,她终于无奈地说道:“你到底希望我回答什么呢?把我这边的计划全盘告知你妹妹么?恐怕你会失望。”
“这是不可能——”
他话未说完,她已打断道:“我打算放弃。”
“什么?”
“我打算放弃这次竞争,然后和森川少爷结婚。”看见他有些讶异的面容,她皱着眉,转过头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他。老实跟你说吧,这不重要。你之前猜得没错,他喜欢我,这就够了。”
“他喜欢你,你就要和他结婚?”
“对。”
他不可置信地笑了:“这就是你对婚姻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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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圣迹区,巴黎旧时的地区,是白日伪装残废乞讨的流浪汉居住地。因为晚上回区后,他们会瞬间变回正常人,犹如天降圣迹,因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