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掉外套的他还穿了衬衣和背心,裤子修长,令他笔直的腿线条更加清晰。他有着亚洲人中罕见的宽阔平肩,而且是属于结实却无大块肌肉的类型。这样的骨骼配上瘦削紧绷的手臂,却都藏在了含蓄的衬衫下。他整个人简直就像是这罗蒙湖一样,是一个冰冷而美丽的奇迹。在她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来没有露出过温柔的眼神。她突然想知道这男人撤去了面具会是什么样子。可看了他没多久,就与他的目光相撞。突如其来的慌乱让她别开了头,用僵硬的姿势掏出手机玩微信。
第一条消息是公司里的一个女同事发来的。这个时候发消息过来,她想应该是公事,就直接用扬声器放了出来。谁知传来的是与工作时一板一眼截然相反的兴奋声音:“裴裴,我听说你恋爱了?天啊,冰山居然融化了!你现在在哪里,男朋友在不在身边,帅不帅?”
现在国内是下班时间,对方应该是在地铁站里。微信里的声音吵吵嚷嚷,但还是没能掩饰住那边说的任何一个字。没想到转眼的功夫,才发生的事就像光速一样传到了世界另一端的公司里去。夏承司是不可能和别人八卦的,那传出去的人应该是他带来的人。想瞒是肯定瞒不住了,但是面对夏承司,她说话还是有点尴尬:“他还有演奏会,先回去了。”
“回哪里?你在哪里?”
“他回伦敦了,我还在罗蒙湖。”
“你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
“作曲。”
“我的天啊,曲子在哪里不可以写?回国你就得跟他牛郎织女了,现在不多拿点时间陪陪男友,以后该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
“……裴裴,你老实回答,你是真的喜欢他?”
“当然。”
“那怎么你的声音听上去这么冷静啊,完全听不出是在恋爱的状态。话说回来,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接过吻了吗?”
恋爱的话题聊多了,自然而然会朝着重口的方向靠。她回了一句“没有”,然后偷偷看了一眼夏承司,清了清喉咙,“对了,我可能快回去了,现在和夏先生在一起。”
从她抖出杀手锏“夏先生”,那边简直就像是动画片里放□□的忍者,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总算逃过一劫,对着夏承司耸耸肩,表示自己也很无奈。可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么多废话,她觉得莫名有些害羞。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一和他面对面,后颈就仿佛被重物压着一般,需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抬头与他对视。
他靠在栏杆上,刘海被风吹乱,像是舞动的丝绒一样擦着漂亮的眉。他若无其事地说道:“这能算是恋爱么,都没有接过吻。”
她张开口,正想说“当然能了”,谁知对方却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连我们都有过。”
她用了大约四五秒去反应这句话的意思,而后冰冷的风像是失去效应一样,完全无法阻止脸颊开始变得发热:“那,那个不算。明明是游戏。”嘴上是这么说,那种热度从皮肤下烧起来的感觉,却一直从身体的各个部分蔓延到耳根子。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跟夏承司在一起,她总是说错话,心慌意乱,举止反常,脑袋像是充血一般不能思考。她一向最不喜欢的就是低情商的人群和难以控制的事,因此,这种感觉让人觉得讨厌又害怕。而她明明给出了回答,他依然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流露着的感情像在等待什么,却又带着无所谓的淡漠。
她终于无法这样僵持下去,拿着手里的谱子转身就走:“我先回去了。”
“不是在这里寻找灵感么,你还什么都没写。”他指了指她手中的五线谱,上面的小蝌蚪还是昨天画上的。
“这里找不到我想要的感觉。”
夏承司没有开车过来,居然是因为火车宽敞好放腿这种荒谬的理由。
苏格兰的天气很冷,就是在火热的六月也要穿两件长袖才能保暖,难怪当地人都是皮肤苍白的高大人种。而且越远离都市,人们的口音就越难懂,在湖区游逛的时候她直接怀疑这里的人讲的根本不是英语。因此到了车站终于能听懂别人说话,她感到舒缓很多。他们坐的火车人不是很多,上车以后她非常自觉地坐在他前面一排,却被他叫到对面坐下给他端茶送水。好在他没有给她施加压力,只是拿着一本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翻阅起来。她意外地发现,夏承司这样的年轻企业家爱看文学作品,比真正的文艺青年爱看文学还要让人感兴趣。
“我脸上沾到什么东西了么。”
他突然这样一句把她吓了一跳,她翻了翻原本在整理的五线谱,用一种漠不关心的语调说道:“我是在看你手里拿的书。”
他没有回答是她意料中的事。而恼人的是,只要跟他待在一起,她不但整个人会神经紧绷,甚至会无法作曲。看着窗外晃动的风景,她很想写一些曲子的片段,但与Andy相处时那种平静又灵感如源泉的感觉消失了。最终她放弃挣扎,在他的命令下去餐饮车厢买咖啡。
果然,不论再怎么用书籍修饰自己,夏承司其人就是个冷硬的印钞机,印钞机就是艺术绝缘体。她腹诽着把咖啡放到他面前,他放下书,挽起衬衫的袖子,开始为咖啡加糖。他露出的半截手臂呈现出年轻男人的健康与结实,而且比想象中的要更加修长。她忍不住拉开自己的袖子看了看,相比下来纤细白皙很多。她有一双柔韧度高而纤长的手,让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跨十一度奏乐,这算是上天赐给一个小提琴手最好的礼物。但是,她的缺陷在于手臂手指过细而力道不足,因此,她花了很多时间去练习按压指板,才演奏出了激昂效果的乐曲。
在这一点上,她毫不遮掩地给了他赞扬:“你这双手拉小提琴一定很适合。”
他搅拌咖啡的动作停了一下,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怎么说?”
“有的人手小,有的人力气小,有的人手大但手指尖粗大找不准位置——小提琴这种东西是很敏感的,按错一毫米音听上去都有差别。而这些问题你都没有。你的手指长、手大,而且指尖不粗。你平时是不是有做俯卧撑?”
“嗯。”
“那力量上面也没有问题了。你在天生条件上比我都好,真该去学小提琴。”
“我是夏娜的哥哥,要学早学了。”
“那为什么不学?没兴趣吗?”
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刺痛了她。他这算是什么态度,轻视?认为这不是能赚钱的东西,还是他根本就看不上乐器?这个没有灵魂和感情的男人,夸他两句就蹬鼻子上脸,要给他点教训!
“不过你的手看上去没什么灵活性啊,恐怕连完整的音也拉不出来。刚才的话当我没说好了。”她摇摇脑袋,把五线谱叠在一起,放入文件夹中。
“灵活性这种东西你也能看出来?”他居然吃了她的激将法,看向她的眼神里有几分挑衅。
“当然能,不信你试试。”
“行。”
她把随身携带的琴盒打开,小心翼翼地拿出提琴递给他。一定要挫挫这个骄傲男人的自尊心。她这么想着,堆着不怀好意的笑在他身边坐下,像教小孩子一样把琴放在他的肩上,奇特的是,他就这么妥妥当当地把提琴夹住了,而且放得很平稳——大概是有胸肌的缘故吧,她低头看了看他的胸膛,但很快又不自然地把头抬起来。
她也曾经这样教过小曲,不过那时候小曲还是少年,身材瘦削,腮托调整了半天才放上去。而且小曲是学钢琴的,小提琴与钢琴最大的冲突就是前者要有保留指(3),后者不可以有。所以每次只要一按第二个音,他的手指就会像弹钢琴一样优雅地抬起,无论教几次都没用,最后她一掌打飞他,放弃了说服所有人去拉小提琴的野心。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夏承司太过桀骜不驯,当他架起琴的刹那,她的强迫症又一次发作,而且比以前还要更加严重。她忘记了要刁难他的初衷,如同孜孜不倦的导师般跟他解释拿弓、拉空弦和奏出音阶的方法,同时还兴致高昂地强调很多对初学者而言根本不可能理解的东西。她越说越兴奋,看他的琴架得平稳,还自言自语说“这样很好,如果你没夹住,切换把位的时候琴就会跟着晃”,她抓住他的手往高音部分挪了一些,说这就是切换把位,二把位是这里,三把位是这里,四把位是这里……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在滔滔不绝,却未留意到,从她握住他手那一刻开始,他轻轻瞥了她的手一眼,目光就再也没从她脸上挪开过。
“……你根本没有听我在说什么对吧。”发现他注意力不集中,她甚至忘记了他的身份,尴尬又不悦起来,“假装注意力不集中,并不能掩饰你根本学不会的事实。”
“是么。”
“所以你不要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是最优秀的,你也有不会的东西。”她这才迟钝地想起自己原意是要打击他,扁扁嘴有些傲气地说道。
他没说话,看着手指把弓子握住,然后按着她说的方法,对着A弦长长地拉了空弦。神奇的是,弓虽然不是很稳,但并没有破音,也没有初学者那种锯木头的声音。
她眨了眨眼,愕然道:“你学过?”
他没说话,按她说的去做,按下手指拉出音阶,依然不熟练,但左右手都十分有力,音色响亮饱满。到他开始试着拉二把位,她终于点点头,肯定地说:“对啊,你是夏娜的哥哥,她多少应该教过你一些。”
“没学过,这是我第一次拉琴。”他把弓和琴放在桌面上,指了指刚才按过的位置,“你刚才说了那么半天,不都全告诉我了么,这里是一把位,这里是二把位,右手五指要全部弯着,琴弓不能歪,要和琴弦呈十字交错状……”
“骗人。你肯定有偷偷学过。”
他不想再解释,重新拿起看到一半的书继续阅读。她凝视着他的脸半晌,发现他好像真的没有在骗自己,忽然用力击掌:“夏先生,你是天才!”
他疑惑地抬头看着她。
“第一次拉琴的人一下就会这么多,你真的很聪明啊。”
他完全不吃她这套:“没兴趣。”
“我以为你很喜欢音乐。”
“喜欢看电影,就一定要去当导演或演员么。”
“可是,你天生条件这么好,脑袋还这么聪明,不学真的很可惜。”
“然后呢。”
“我敢保证,你就算是现在开始学,也会很厉害的。”
从他们认识开始,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过话。她只想说服这个男人,就像一个小女孩喜欢玩芭比娃娃,就要强迫邻居小男孩拿Ken和她过家家一样。她大概不知道,自己对他露出的眼神充满了期望,也没留意到对方睥睨的眼神中的另一种情绪。
“而且,我跟你说说小提琴的好处。吃饭以后你想锻炼身体不长小肚子,肯定不能坐下,散步无聊,运动太激烈又对胃不好,这时候该怎么办?”
“然后呢。”
这时,火车刚好在一个站放慢行驶速度。这是一个偏僻的小镇,站台上的人寥寥无几,窗外的噪音小了很多。她觉得自己快要攻克他了,无心留意外面的景色,只是往他的方向挪了挪,热切地说道:“然后,你就可以站着拉琴!它和钢琴不一样,你可以带到任何地方去,还可以用任何姿势演奏。这可是结合了减肥、艺术、品味为一体的……”
话没说完,一片阴影压下来,嘴唇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心跳在这一秒完全停止了跳动。车窗外也变得更加寂静无声。她惊诧地睁大眼,眼睁睁地看着他拨起她的下颚,轻轻地吸吮着她的唇瓣。他的鼻尖触碰着她的脸颊,过近的呼吸唤醒了迟钝的心跳,心脏却开始严重心律不齐。
直到火车完全停下,弓子滑落在地。她才惊恐地退开,弯腰将它捡起。
“终于说完了?”他扬了扬眉,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回靠背,重新开始读书。
刺目却不灿烂的阳光射入车厢。他的侧颜轮廓如此分明,被阳光刻印出峡谷般的倒影。唯独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颜色很淡,几近透明。车窗外有几个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路过,指着他的方向,围在一起激动地讨论着什么。可这一刻,裴诗只觉得洪水猛兽都未必有他可怕。
“我,还有事先下车了,伦,伦敦见。”她把小提琴装回盒子,拿起文件夹和包,飞速奔出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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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3):保留指,指按在弦上的左手指,在不妨碍下一个音弹奏时,不要马上松开,而是保留在琴弦上。演奏小提琴的时候如此做可以加快演奏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