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在意别人的言论,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谁,需要他人的评价来组成对自己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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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
一场冬雨洗净了大地,被冲刷过的城市富贵而崭新,就仿佛是被挖掘出的迈锡尼黄金之城。行道树干枯的枝桠已让人看不出品种,交叉错乱拥抱着天空。
书房里,桌子上放着一堆标记着图书馆借用日期的西方哲学书、《荷马史诗》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少年热血漫画。裴曲随意翻动着那些漫画,连书拿反了都不曾察觉。因为森川正坐在电视机旁,听他音乐大赛中的演奏。
重播结束后,正在做饭的裴诗从厨房那边探出个脑袋:
“组长,小曲弹得不错吧?他的演奏视频昨天就有人传到网上了,给他留言的人好多,好多女孩子很喜欢他,都说他是什么‘萌神’。”
裴曲想起那个一夜火爆的视频“钢琴大赛A组惊现天才美少年秒杀群雄”,有些发囧:“这跟我实力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没几个人点评我的琴艺。我还是想听听森川少爷的意见。”
森川光转过身来:
“这一点我和你姐姐的想法一致,演奏技巧并不是那么重要。一首曲子的生命力,完全体现于演奏者的个性,和演奏的环境。”
“演奏的环境?环境太吵会影响演奏者的心情么?”
森川光笑了笑。
“当然不是。打个比方说,贝多芬的《命运》最早体现的意义是人与命运斗争的坚强精神,但在二战的德国就体现出了两种不同的意思。在盟军一方,因为《命运》的主导音符节拍是三长一短,当时人们发电报用的摩尔斯电码里,这个代码——”他长长的指尖在桌子上点了三个点,又划了一道横线,“滴、滴、滴、答,表示的是字母V,也就是胜利Victory,体现了他们必败希特勒的信念。但同一时间,《命运》也被纳粹百般推崇,是因为贝多芬是雅利安人,他的《命运》也会为他们带来胜利。”
“弹了那么多年《命运》,到今天才知道有这么一种说法。”裴曲想了想,肩膀立刻耷拉了下来,“那像我这种没有个性的人,也没什么生命力可言了。”
“当然不是。”
森川光一身黑白稳妥的搭配,袖扣和口袋巾都是彰显活力的橙色,小小的细节让这份经典变得精致又新潮。然而,他的脸孔秀丽,气质内敛,尤其是那双失明的眼睛,完全没有现代人接近复杂的浮华。即便穿着精心剪裁的西装,他微笑时的风雅,依然犹如旧时的和式贵族公子:
“小曲的演奏风格,就跟本人一样,空灵,干净。”
听见那个“干净”,裴曲眼睛快速眨了几下,说话也比平时慢了一些:“是,是吗,我觉得……我还是去看看姐姐做的饭。”
他一溜烟跑到了厨房。
没过一会儿,依然卷着袖子的裴诗进来了:“小曲非要做饭,拗不过他。”
森川光的眼睛对着窗外,整个面部的表情因放松而显得柔和:“刚好,小诗,你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裴诗疑惑地走到他面前。他摸索着拉住她的手,把一个厚厚的CD盒子放在她的手心。
看见上面的名字Antonio Lucio Vivaldi,裴诗的眼睛倏然睁大:
“红发神父!”
“小曲说,决赛时你打算让你的小提琴手演奏维瓦尔第的《四季》,刚好这里有他的CD,就给你带来了。这里几乎所有名家演奏的版本都有,交响乐、小提琴、钢琴的演奏版本也都很全。”
一提到迫在眉睫的决赛,裴诗的双眼就不由自主放空了:“决赛第一轮参赛曲目是帕格尼尼炫技曲,悦悦选了第十七首随想曲,到现在拉得就像浑身器官都错位一样。反正第一轮都会被刷下来,就不费心思让她练《四季》了。”
“森川少爷你别听姐胡说。”这回轮到裴曲探头了,“悦悦练得很辛苦,拉得很好的,我姐她的要求让她听上去像个变态。”
森川光的眼睛弯了起来:“我知道,当小诗鼓励一个人的时候,才说明这人没希望了。她要求那么高,是因为她对这个人有所期待。”
裴诗耸耸肩,无所谓他们怎么说,径直把CD取出来放到唱片机里。
第一首是《四季》第一乐章“春”的四架钢琴合奏。和最常听见的小提琴版相比,少了一些宏伟,多了一些轻灵,但依然生气勃勃,洒脱灵动,带着春暖花开的的清新愉悦,听着听着,好像连带窗外的枯枝都已慢慢生出了婆娑的绿叶。
裴诗跟着曲子点头打着节拍,顺便拿起CD盒子看演奏者的名字:“四个都是大师啊,难怪这么好听。”
森川光脸上带着微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第一首曲子结束后,就是经典的小提琴协奏曲版本。裴诗打的节拍从点头换成了微微摇晃身子:“悦悦要是能练到这种水平就好了。”
很快第一乐章出现小提琴独奏快板,裴诗随着节拍开始打响指:“真好听。”
音乐稍微安静的时候,森川光终于轻轻说道:“小诗真的很喜欢小提琴。每次听小提琴曲,你都会笑得很开心。”
裴诗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怎么知道我在笑?”
“能听得出来,你很开心。”
这时裴曲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姐,我下楼拿个邮件哦!一分钟就上来,菜不会糊的!”
“好——”裴诗答道,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去,不受影响地继续打着节拍,“我开心,那是因为这首曲子很欢快嘛。啊,下面这段是我最喜欢的……”
她跟着听完大半首曲子,一边看着CD盒,一边喃喃说道:“都说钢琴是乐器之王,小提琴是乐器之后,我觉得蛮有道理的。”
“怎么说?”
“没有哪种乐器能像钢琴那样,可以模仿整个交响乐队的演奏效果。它的音色也是最动听的,不论你怎么弹,就算弹错音都不会难听。而且,虽然它的音色最好听,却可以为任何乐器当伴奏,很具包容力。所以钢琴是当之无愧的乐器之王,还是一个相当具有包容力的仁君。”
“那小提琴呢?”
裴诗抬头想了想:“小提琴尖锐而娇贵,单人演奏时根本无法为别的乐器伴奏。一旦破音就像女人尖叫,比钢琴弹错音刺耳多了。只要它出现,就一定会夺走听众的注意,变成演奏的重心。哪怕是在交响乐团中,它也经常扮演最重要的角色。所以,小提琴应该是一个挑剔、任性又傲慢的王后。”
森川光点点头:“这么说来好像真是这样。只要钢琴和小提琴合奏,一般钢琴都会变成背景乐。”
想到森川光是弹钢琴的,裴诗觉得这样说有点不大好,清了清喉咙:“那是因为钢琴如果演奏大声,小提琴的音量就会完全被盖住,所以国王才会安静地宠着他的王后嘛。不过,虽然国王很温柔,却也花心,可以同时宠幸好多乐器,无论什么音乐在他的衬托下都可以变成天籁之音。可王后离开了国王,最多就跟王宫大臣大提琴鬼混一下,而且都远不及和国王合奏那么美妙,只能选择独奏……怎么这样说觉得小提琴好可悲?”
说着说着,裴诗已经完全陶醉在了乐器拟人的世界里。
“小诗。”
“嗯?”裴诗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如果你的手不好,我就永远独奏。”他顿了顿,“——我只和你合奏。”
刚好这时,整首小提琴协奏曲也到了尾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裴诗呆了一下:
“啊?”
凉风吹拂着枯树枝。
森川光坐在窗前,手指在微光中有些发白,他的眉眼像是薄薄的晨曦,脸孔却因背光有着旧肖像般的俊美阴霾。他淡淡一笑:“没事,你去看看小曲的菜做得如何了。我好像闻到了一股烧焦味。”
裴诗吸了吸鼻子,赶到厨房去。
裴曲不在厨房,锅里的菜果然都烧糊了。她赶紧把火关了,把锅取下来,然后去裴曲的房间,却从门缝里看见他正皱眉在看一封信。裴诗在门口静站了片刻,后退一些清了清喉咙:“小曲混蛋,你把菜烧糊了!”
“啊,好的,我马上来。”他快步走出来,把信件揉成一团丢入门口的垃圾桶。
吃饭的时候,一直是森川光在和裴诗说话。裴曲心不在焉,习惯性帮姐姐夹菜,发现她碗里的菜已经快要堆成个小山包时,她已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
裴曲怔了一下,很快有些无奈地笑了:“姐,你要多吃一点哦。”
晚饭过后,裴诗送森川光下楼,再回来看见裴曲缩在客厅的沙发上,双目无神地看电视。他没有开灯,荧屏的光在他脸上照下一道又一道的彩光。直到她在门口站了十多秒,他才低声说道:
“姐,我不想参加决赛了。”
“为什么?”
“我没信心。”裴曲半眯着眼睛,显得有些疲倦,“我肯定会输的。”
裴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复赛里的分数是最高的,怎么可能在决赛输掉?”
裴曲答不出话来,只是又往沙发里缩了缩:“……我就是不想参加了。”
裴诗沉默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把一张信纸举起来:“是因为这个么?”
黑色的云朵缓缓游动,已盖住了月亮,就像是魔鬼的手盖住了苍白的脸庞。裴曲的脸也变得苍白,只剩下了电视屏幕照来的灯光。
那张白色的信纸很大,上面却只有电脑打印出来的一行字:
小曲,那首《练声曲》很寂寞啊,你是否想起了泰晤士河最后一班游轮上的月光?
裴曲的嘴唇也开始发白。
像是一切美梦都消失了,一切幻觉也都消失了。残酷撕裂黑暗滋生而出的,是赤裸丑陋的真实。往事的记忆化作了黑夜,从高处虎视眈眈地拥抱着他。
“写信的人,是夏娜么?”裴诗压低声音问道。
裴曲只是迟钝地摇摇头。
“那到底是谁?”
裴曲还是摇头:“姐,别问了。”
“小曲,这件事我们必须面对。当年你不计较就算了,但现在被人再次提起,就不能再造成更多的伤害……复赛那天我遇到了柯泽。当时他过来抱我,我看见了墙角跟过来的夏娜……”裴诗觉得身体发冷,但还是残忍而冷漠地一字一句问道,“当年游轮上的那些人,到底是谁指使的?你觉得是不是?”
她如此咄咄逼人,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剑,直刺入裴曲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的嘴唇微微发抖,已因紧张而有些干裂。他凝视她的眼许久,终于用力摇摇头:
“别问了。”
“小曲,我不希望你再……”她扶着他的肩,死死地盯着他,“你告诉姐姐,你觉得是谁指使的?”
裴曲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额上甚至渗出薄薄的汗。终于,他提高音量吼道:
“别问了!!”他终于崩溃了,脸因情绪激动而变得通红,眼中也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姐,我求求你!不要问了!!真的,我求你了……我不想说,求求你……”
裴诗被他的反应震住。
但很快,她抱住他,紧紧地搂住他瘦削的身体——
“对不起,小曲。”她紧锁着眉,眼眶红得像兔子,“都是我的错。姐姐当年明明答应过爸爸要保护你,可是姐姐还是这么没用……如果当时受罪的是姐姐就好了……”
乌云悄悄走了。
月光拉长他们地面的影子。
整个房间却像是荒凉的空壳,只装了两个透明的灵魂,以及渐渐侵蚀灵魂的,黑夜钝重的呼吸。
*********
全国音乐大赛小提琴决赛。
第一轮第一项是炫技曲。参赛者可以从帕格尼尼三首随想曲里任选一首表演。
除了前台的演奏乐,赛场后台里,数十个小提琴手来来去去,小提琴拨弦声、擦弦声和琴盒开关声像是杂乱的交响乐充斥着偌大的房间。
韩悦悦看着裴诗用松香替她擦弓毛,自己调琴的手却有些颤抖。裴诗没有抬头,但也听出她拨弦的声音有些不对,于是淡淡说道:“悦悦,又开始紧张了?”
韩悦悦似乎很想表现得洒脱一些,所以捏捏脸说:“我哪里是紧张,是那些摄影师把我的脸拍得好大,我在想要不要去拔牙瘦脸。”
裴诗的目光随着松香在弓毛上移动而移动:
“拔一颗牙会减少22%的咬力,拔两颗减少一半,拔三颗就只剩37%。拔完了天天喝稀饭吧,还可以减肥。”
“你又开始笑我!”韩悦悦气馁地靠在墙上,“如果出问题,肯定会被观众骂死的。”
裴诗轻轻吐了一口气:“悦悦,你太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
韩悦悦有些赌气地撅了撅嘴:“怎么,这都有错吗?”
“如此在意别人的言论,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谁,需要他人的评价来组成对自己的认知。如果人家觉得你好,你就觉得自己好,人家觉得你坏,你就觉得自己坏,那恐怕你一辈子都会这样焦躁,毕竟人的想法总是在变,不是么?”
“你说的对。”韩悦悦揉了揉自己的卷发,“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我,我总是惹你生气。”
裴诗吹了吹琴弓,把它递给韩悦悦:
“你会变成非常优秀的小提琴家。”
韩悦悦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澈起来:“……真的?”
“是。”
虽然裴诗还是和以往一样,连多几句安慰的力气都省了,但就这一个“是”,让她瞬间变得充满了勇气。她握紧琴弓,用力点点头:“诗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帕格尼尼的第十七首随想曲。
完全展现左手超难度技法的曲子,一弓下来最多连至36个音符,不带任何感情却能带给人震撼的真正艺术音乐。
韩悦悦总觉得这是三首帕格尼尼参赛曲里最简单的一首,她的动作也快,但弥补不了手不够大的缺陷,两根手指距离的扩张动作总有些跟不上,演奏这首曲子比大师们慢一些。尤其是第一小节在G弦和D弦的手指间距,一直是她的大问题。
因此,这一天的比赛,从刚开始裴诗就很注意韩悦悦的技巧。
但韩悦悦的表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开头不仅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没有错音,甚至在演奏降G和降E的双音和弦时,二把位的位置都找得十分准确,整个开头起地得从容不迫,干净利落。
裴诗有些惊讶地看向台心的小提琴手。
她身穿不规则边曳地红裙,脚踩火焰跟红底鞋,如果不是架着小提琴,你就算说她马上要去给Gucci拍杂志硬照都有人相信。
然而,在自己忙于工作的这段时间,她不知默默地下了多少苦功……
虽然这首随想曲依然不够完美,但最后评委给她的得分,却比裴诗预料的要高上很多。
裴诗站在帷幕,忽然心里有了一些期盼。
——或许,这个音乐大赛第一名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拿到的?
第一轮第二项是在十首名曲里选一首演奏,韩悦悦选了柴可夫斯基的《旋律》。
之所以会选这首曲子,后面还有一个渊源:柴可夫斯基出身贫困,并不是一炮走红或天赋异禀的音乐家。他曾经有过九个星期的短暂婚姻,又在离婚后得到了大亨遗孀梅克夫人经济上的支援。他们一生相互通信1400多封,却又遵循了约定从未见面,直到彼此在同一个时间段死去。
柴可夫斯基刚从压抑的情绪中解放出来时,一边与梅克夫人通信,一边写下这首《旋律》,因此整首曲子充满了淡淡的忧伤浪漫气息。
韩悦悦一向喜欢伟大的感情,不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
所以,相较帕格尼尼炫技的曲子,她能更擅长演绎《旋律》,就连揉弦的手指也感染上了一份柔和的色彩……
台下的观众听得如痴如醉,连评委们都投来了肯定的眼神。
裴诗心里的期待更多了一些。又同时收到一条微信。
看见上面那个字“司”,也不知是不是离优美音乐太近的缘故,她忽然觉得脚底都变得有些轻盈,快速打开那条信息,点了点屏幕上的对话气泡。
“裴秘书,小提琴决赛你是忘了么。”
裴诗立刻按住录音按钮,顿了一下:“连夏先生都主动来提醒的大事,我当然不会忘。”
“没在电视上看到你。”
裴诗呆了一会儿,之后居然不由自主笑得眼睛都弯了:“又不是我参赛,怎么可能看得到?我在后台。不过,你居然在看直播?”
夏承司直接跳过了她的问题:“韩悦悦还不错。”
“那考虑考虑用她?”裴诗立即见缝插针,末了还忍不住调侃一下,“老板,慷慨一点啊。”
可是,这条微信发出去两分钟过后,他都没有再回。
眼见一整首《旋律》都快结束了,裴诗却有些听不进去曲子。她把手机重新拿出来,再重新挨着听了一次夏承司的每一条微信,迟钝地意识到他每条微信都只有一句话,还是和以往一样简洁又不带私人情绪,她却说了那样的话……
她忽然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重重吐了一口气把手机装回口袋里。
短短的演奏结束,台下观众热烈鼓掌,韩悦悦鞠躬,评委们开始交头接耳……她摇摇头,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现场。
但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裴诗连忙拿出手机打开,居然显示“和夏承司通话中”。
“夏先生……?”
“音乐大赛结束以后有事么?”
“没有,有事吗?”
“那跟我去吃饭。”夏承司说了一个餐厅名字。
“好,是有什么……”
后面的“工作要交代吗”还没说完,那边早已挂断了电话。
裴诗一时有些气愤,但眼见韩悦悦走过来,她赶紧把手机收了回去。韩悦悦激动得扑过去抱住她,差点用琴弓打到她的脑袋:“诗诗,我现在分是第二高的!后面没几个人了!后面还有两轮,如果表现好,我还真的有可能拿第一啊!”
“真的?”裴诗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太好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下午还有第二轮。”
午饭过后,裴曲也过来看她们,然后陪她们一起参加决赛第二轮。
第二轮比赛第一项是和三位嘉宾进行弦乐器四重奏,第二项是两分钟自我展示。这一组韩悦悦抽签是第三个,所以很快就轮到她了。
第一项是韩悦悦的长项,因此毫无悬念的高分通过。
第二项的自我展示,是决胜负的关键。
韩悦悦让人从后台播放配乐,然后一人站在演奏台中央,开始演奏维瓦尔第的《四季》之《夏》的第三乐章。
开始就直接进入高潮的急板,酣畅又焦躁的旋律,就像夏季第一场狂风骤雨,冲洗着巨大的音乐殿堂。
然后,急促的音乐停顿,全场静止。
虽说如此,那种停顿却让人的心思更焦躁,更急于听见下一次爆发。韩悦悦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跳跃犹如虫类震动的琴弓,快速按揉的手指,裙上随着拉弓动作而摇曳的血红花朵……就连头发也随着每一个短小促狭的停顿而舞动。
音乐的高潮一波接一波,明明已让人觉得到达了极限,却总会有更汹涌的音符出现。韩悦悦的《夏》是生涩的夏,却也是朝气蓬勃而灵动的夏,全然注入了演奏者满腔的激情、沸腾的思绪!
这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
随着那破弦而出的大量音律,裴诗的心跳也渐渐加快了起来……
“姐。今天悦悦发挥很失常啊。”裴曲惊讶地看着韩悦悦,“真奇怪,昨天她还在那跟死赖账非要说柴可夫斯基姓柴,今天居然就变得这么有模有样。她平时绝对不可能这么好的……难道这就是浑然自成的自我表现欲?”
裴诗并没有回答。
她认真地听着韩悦悦演奏的每一个音符,直到最后韩悦悦收了手,像是凯旋的女骑士,把弓当做剑,狠狠往下一挥,指着地面。
短暂的寂静,就像是《夏》开头的停顿。
接着,台下有不少人站起来喊安可!一些热血的外国人也跟着叫喊“Bravo”!
掌声如雷,几乎把整个音乐殿堂都掀翻!
表演大获成功。
评委给的分,对于初次参赛的新人而言已经几乎无法超越了。
韩悦悦刚走入后台,就有不少人过去给她赞扬。她却径直走向裴诗和裴曲,还隔了好长一段路就已大声说道:“诗诗,小曲,我今天表现不错吧?”
“很厉害!”裴曲朝她扬起大拇指。
裴诗没有说话,只是抱着胳膊,朝她勾着嘴角笑了笑。
她的眼光果然从来没有错过。
韩悦悦平时是很懒,不爱练习,满脑子想的东西都和艺术打不着边,但绝对是有天赋的。刚想过去和韩悦悦说话,几个身影却绕过她,走到韩悦悦面前。
“不错,今天的表现可圈可点。只希望不要是运气。”夏娜挽着柯泽的手,完全漠视了身后的裴诗,撒娇一般对柯泽说,“泽,你说最后她会是第一吗?”
柯泽看了一眼旁边的裴诗:“应该会。”
夏娜也看了一眼裴诗,轻轻咬住嘴唇:“我倒是觉得不会。说不定会有更好的人出现。”
而令裴诗惊讶的是,随他们一起前来的另外一个人,裴诗是见过的。那一头璀璨的金发配上发福的身材,却有着难得可贵的亲和力——就是复赛时夸她手指骨骼清奇的那个外国女人和她的翻译。
“今天果然看到了不少天才。”翻译替外国女人说道,“夏小姐,我发现了一个天才。”
夏娜笑了:“Ricci夫人,你是说韩悦悦么?她很优秀,但这不算天才。”
“不,我说的人是她。”
Ricci夫人转过身,指向裴诗。
裴诗愕然地抬头。
这个胖胖的外国妇女,竟然是几年前犹如希腊女神一般高挑贵气的Ricci夫人?那个用一根G弦就能在交响乐中奏出悲壮小提琴曲的Ricci夫人?
这下不光是裴诗,在场的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眼神,夏娜尤其惊讶:“您在说什么?她?她连小提琴都……她根本就没有表演啊。”
Ricci夫人手舞足蹈地说了一堆意大利语,翻译又转过来娓娓道来:
“是,但她的音高感、强度辨别、音色辨别、节奏感……都实在太好了。不光是她的手指,她除了不会拉小提琴,各方面都像世界级的音乐家一样优秀。”
“您,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夏娜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裴诗,“您看清楚,她今天根本就没有登台。”
“我知道,但我从早上开始一直就在留意她。她的耳朵简直比动物还要灵敏,哪怕是在三十六个连弓的音符里,有一点点错误她就会发现并且皱眉。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聪明的孩子了。”Ricci夫人有些激动地看着裴诗,翻译又替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裴诗。”
翻译递给她一张名片:“这是我们Ricci夫人的名片,你或许听过她。她说了,只要你肯学小提琴,就到意大利去找她,她会用动用所有的力量去栽培你。”
“谢谢,不过我想我是不会用上的。”
裴诗没多看名片一眼,就把名片装入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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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悦悦过关斩将,等到倒数第二人结束时,都没有遇到一个分数比她高的人。
只要保持这种势头,最后一轮她的获胜率就会变成50%!
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电视台里主持人带着有些激动的语气说道:
“全国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大家好,现在我们又回到小提琴大赛决赛现场。今天最后一组压轴的参赛者,想必会让各位大吃一惊,不过不管这个人是谁,我相信评委们都会公平对待每一个人。让我们回到演奏台上——”
演奏台的大红帷幕重新拉开。
出现在灯光下的是一个人人穿着燕尾服的庞大管弦乐团。
而站在舞台正中央的人,是夏娜。
“怎么……怎么回事?”韩悦悦错愕地捂住嘴,连小提琴都差点摔在了地上。
演奏台中的夏娜回头看了一眼离她十多米外的裴诗,那个永远只能站在角落羡慕她的裴诗,浅浅地笑了一下。
然后,她调了调琴音,拨弦,把琴弓放在价值连城的小提琴上,拉开了第一个小节的急板。
——她演奏的,是《夏》。
韩悦悦那一首《夏》,却是属于她的夏。
看着夏娜窈窕而优雅的身姿,裴曲握紧双拳,闭着眼对裴诗说道:“姐,你还记得六年前的照片么?”
裴诗怔住。
裴曲提起一口气:“那是夏娜寄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