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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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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生命都是一朵独特的花,它只盛开一次,不可复制,不会再有。
  
  *********
  
  冬季的午后。
  冰冷的天空下,这座城市就像是一张揉过又展开的大图纸,丛林一般的楼房就是上面的皱褶,在金色的阳光中投影深深浅浅,延至地平线。
  现代化会客室门和墙壁都是玻璃制的,员工们总是不由停下来朝里面看一眼。
  夏承司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他的脸因为五官分明而一半没入阴影,一半连睫毛都罩上了绒绒的金黄色。他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森川光,以及后面被一群西装男人团团围住的裴诗,挑了挑眉:
  “所以,我相当荣幸,聘请了森川太太当自己的私人秘书。”
  这问题他明显是看着裴诗提出的,但森川光往前靠了靠,从容地替她回答道:“小诗一直对柯娜音乐厅很感兴趣。我想,是怕夏先生会有所顾虑,才隐瞒了我的身份。这是个善意的谎言,希望夏先生不要往心里去。”
  面对夏承司质疑的目光,裴诗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她默默走回夏承司的身边,手中的圆珠笔却在底下被摁得嗒嗒乱响。
  然而,夏承司看了她不过几秒,就重新看向森川光,维持着相当有涵养的模样:
  “当然不会。我一直以为日本的习俗是,一旦女性结了婚,就会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没想到森川先生想法还蛮摩登的。”
  “在这方面,我自然会尊重小诗的选择。”尽管看不见,森川光的脸上却始终维持着浅浅的笑意。
  夏承司又看了看裴诗,英眉舒展着轻吐了一口气,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嘲讽。他迅速转移了话题:“我们还是直接谈正事。”
  “好。”
  森川光击了击掌。旁边的一个黑衣男动作迅速地递上文件。他伸出戴着戒指的手,用长长的食指和中指压住那份文件,推向夏承司的方向:
  “正如我在电话里说的那样,我们会提供比柯氏更大的音乐库。与我们合作,一定比和柯氏更有优势。裕太,麻烦你跟夏先生解释一下。”
  “是!”裕太挺直了背脊,相当有元气地说道,“夏先生,这份文件里还有我们新的加码。在Summer手机的操作平台上,我们将会移植刚开发出的微信系统,不仅可以高速发送视频和音乐,增加语音识别系统,打开微信界面时还会将缓冲时间减少至0.5秒以下。最关键的是,这个系统与市面上九成的smart phone是兼容的。”
  夏氏集团的手机品牌Lyrik是去年才上市的。最初的企划和市场战略都是由夏承司亲自操作,刚一推出第一代市面反响就相当可观。不过自从夏娜和柯泽订婚,夏承司遵从父亲的意愿把注意力转移到柯娜音乐厅后,Lyrik的工作就交给了夏承杰。不出意料的,夏承杰一开始接管这份工作,Lyrik的市场份额就与日剧减,到今年已经几乎处于完全消声状。近日夏承司打算借夏柯联姻的机会,和柯氏合作将旗下的电子音乐库移植到手机系统中,以重振夏氏的电子产业。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大公司想要代替柯氏成为夏氏的商业伙伴。
  裴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公司是Mori,也就是“森川”Morikawa的简写。
  随即,裕太又递给了夏承司一个手机:
  “这个系统我们已经放在了这个样机里,您可以留着测试看看。”
  夏承司接过手机和文件,对着裕太提到的微信系统玩了一会儿:“Mori非常有诚意,我不认真考虑一下都不可以了。”
  
  接着夏承司和森川光谈了大约半个小时,才结束会话。
  裴诗把森川光送到车上,弯腰看向车中的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组长,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出面救场,我可能真会遭殃了。”
  森川光对着她的方向,美丽的瞳仁却涣散地看着别的地方:“不用谢。爷爷临时改变主意,要我来帮你而已。”
  “原来如此。”裴诗更是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老爷子讨厌我了呢。”
  “当然不会。他一直很喜欢你,你知道的。”
  “那就好。那你先慢走,我继续回去工作了。”裴诗朝他和裕太挥挥手。
  “诗诗再见,工作别太辛苦啦!”裕太热情洋溢地摇摇手。
  森川光没再说话,只是冲着她淡淡一笑,就令司机开车走了。
  裕太转过头看着目送他们离去的裴诗,过了一会儿,那笑容满面的脸变成了个大大的“囧”字:“森川少爷,老爷子那边该怎么办?”
  森川光还是沉默着,拿出手机按下快捷键,拨通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那边才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光。”
  男人听上去约莫六七十岁,伴随着那一头潺潺的水声,嗓音低沉而底气十足。
  “外公,我今天已经和夏承司见面了。”森川光说得平和,但听见他叫“外公”,不仅裕太,车里所有人都不由绷紧了浑身的神经。
  “这种小事就不用向我汇报了。”森川岛治也说话语速特别慢,有着旧式和式男人独有的腔调,“还有什么事?”
  森川光欲言又止半晌:“……没有了。”
  结果这句话刚一出口,对方就挂掉了电话。森川光对着手机出神片刻,又一次打了过去。
  “又有什么事?”
  森川岛治也的声音没有一丝不耐烦,却让森川光不由提起一口气:“外公,为什么要撤销小诗在柯氏名义丈夫的安排?”
  那一头的水声持续响了一会儿,森川岛治也才缓缓说道:“光,你认为那女人真的喜欢你么?”
  森川光轻声道:“当然。”
  “既然如此,让她给我生个曾孙子。”
  森川光愣了愣,诧异地说:“这种事……根本不可能说做就能做到的。何况,我和小诗还没有结婚。”说到后面,他的脸颊泛起了微微的红色。连自称“watakushi”也变成了平时常用的“watashi”。(1)
  “我要确定这女人愿意为你生子,才会考虑让你们结婚。下次再看见你们的时候,我要看见第三个人。”
  电话再一次被挂断。
  森川光后悔极了,根本就不该打第二个电话过去。外公的个性他一向了解,多说只会多错。
  裕太转过头来,一脸同情加为难:“这这这,这该怎么办啊?老爷子他根本不知道你连诗诗的手都没碰过吧……”
  森川光叹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默。
  
  *********
  
  托森川光的福,裴诗这一天被提早放回了家。但是,夏承司布置的新任务却让她压力有些大——测试森川光给他的样机。尽管她强调过,自己和森川光的关系不方便接这份工作,但夏承司却一改往日的严厉态度,说他信得过她,硬让她把手机拿走。
  落日的金景洒在峥嵘的高楼上,午饭时的街道比平时冷清了许多。裴诗换好Sim卡,一边开机一边进入厨房,系统居然就提示已为该手机号注册了Mori微信。
  然后,不出一秒钟时间,她就连续收到了三个人的微信,还有一堆好友推荐消息。
  第一个人的头像是一张处理成了淡粉色,化着浓浓眼妆鼓着双颊的非主流美女。这个无论什么聊天工具都二十四小时挂在线上的人,不用说,自然是韩悦悦:
  “哇,诗诗你是在开玩笑吧,居然也用微信?这太猎奇了!”韩悦悦的声音充满了惊诧。
  第二个人的头像是染了金发笑得无比灿烂的裕太:
  “诗诗!!!!”信如其人。
  第三个人的头像是《死神》日番谷的动漫头像:
  “姐你落伍这么久,终于开始用微信啦。”
  听见手机里传来小曲清澈干净的声音,裴诗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厨房外——他就坐在隔壁的屋子,说话大声一点她就能听到,有这必要吗……
  裴诗迅速开口回复了韩悦悦和裕太的微信,又对着小曲的房间喊了一声:“小曲,你别懒了,要说话来厨房。”听见对方说“哦,看完这集就来”后,她不由摇了摇头,喝了一口水,打开冰箱拿食材准备做饭,把所有同事一个个加进去,却在看见一个消息的时候被呛了一下:
  好友验证消息
  用户名:司
  验证内容:“夏承司。”
  头像是柯娜音乐厅的远景,真是相当有本人的风格。
  裴诗拍拍胸口,通过了夏承司的好友申请,不知道要不要和对方打招呼。不打招呼可能有些不礼貌,可是打招呼会不会有些太刻意?如果打招呼,是发语音,还是打字?发语音显得有些傻,打字又太刻意……
  拿着一颗鸡蛋出神许久,却忽然收到了对方的微信。
  看见夏承司头像旁边的语音气泡,裴诗不明所以有些紧张,屏住呼吸点了一下那个气泡。然后,夏承司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了出来:
  “你到家了?”
  除了带着一丝电子音,和平时听上去没有太大差别。但因为是录音而不是电话,不用立刻反应过来回复,裴诗想了很久,清了清嗓子,按着录音键说:“对啊,刚到。”
  语音已经发过去了,裴诗呆了一下,回放了一遍自己的录音,忽然觉得有些囧。
  很快夏承司就回了微信:“替我向森川先生问好。”
  裴诗更囧了,只有逃避话题:“好。你吃饭了吗?”发送完以后想补充说点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干脆把手机丢一边去了。
  这么一丢,直到晚饭时,裴曲都不由咬着筷子歪头看了一眼裴诗:“姐,你在等重要的电话么?一直看手机。”
  “不是,上面给的任务是测试手机,我看看功能。”说是这样说,裴诗心里却后悔多问了夏承司一句“你吃饭了吗”,对方像这样一直不回复,真是显得又傻又多余。
  难得有一个休闲的晚上,裴诗和朋友们来来去去玩了一整个晚上的微信。每次看见新信息的时候,她总是会下意识翻一翻下面的“司”,但无论上面的新消息如何乱跳,那个号就像是死了一样一直没点反应。
  三四个小时过去,手机显示电量不足,裴诗才发现自己在这个无聊的微信上浪费了那么长的时间。她刚想去充电,手屏幕上却出现了一行字:“司给您发了一条语音短信。”
  她怔了怔,快速打开信箱。
  “刚才吃过。”
  听见夏承司的声音,裴诗反应过来他晚上总有加班的习惯,现在应该是才看到消息。可是,她也有些不敢回消息了——如果回了消息他继续无视自己,那岂不是更加尴尬?
  她看了一眼夏承司头像旁的语音气泡,若无其事地再点了一下。
  “刚才吃过。”
  到底要不要回呢?她盯着气泡,又点了一下。
  “刚才吃过。”
  之前和一些闹腾的男同事也有聊天,要么都是拖得长长的像是刚睡醒,要么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要么就是特别能侃像是在说相声,要么就是可以连续说60秒连个停顿都没有……没有哪一个像夏承司这样,说话声音低沉,同时也很成熟饱满。
  以前好像很少留意,夏承司的声音居然这么好听。裴诗想了想,为了保险起见,发了一个笑脸过去。
  没过多久,她又收到一条语音信息:
  “现在都这么晚了,还没睡么。”
  这一次的句子长了一些,不仅像刚才一样音色饱满,还带着磁性又充满男性特质的尾音。裴诗嘴角不由上扬,走到窗口去对着手机轻轻说道:“还没有睡。”
  
  夜幕降临,城市染上了连成片的墨绿色。
  盛夏集团中,夏承司放下手机,叫住了刚完成工作的彦玲:“我听说你今天劝裴诗辞职。”
  果然还是没能躲过去。彦玲双腿交叠着,脸色有些苍白,抱紧了怀中厚厚的文件:“那是因为……因为她在资料上作假。”
  夏承司在一份合同上签了字,写上日期,连抬眼看她的动作都省了:“裴诗的薪水和资历都不如你,但你应该知道,她和你的同一级的。”
  “是的。”
  夏承司却再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彦玲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凝视着他低垂时好看的眉眼。其实,他年纪比她小很多,从各方面看来,都应该是那个被她照顾的人。可是她却从来不曾了解过他,甚至打心底对他感到畏惧。
  终于,彦玲像是放弃了所有的挣扎,低声说:
  “对不起少董,我明天就写好辞呈交上来。”
  她不是初涉社会的小屁孩子,对现实和自我价值看得很清楚。她从不会做灰姑娘的美梦,所以恋爱对象也是相貌英俊但收入和年龄都小于她的男人。她在恋爱中一直扮演独立知性姐姐的形象,如今就要丢掉工作,也不知道男友还能不能保得住。
  可是,夏承司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谁说要你递交辞呈了?”
  彦玲有些懵了。
  “如果不是你,我还不会如此确定一些事。你算是功过各半了。”
  彦玲喜出望外地抬起头,居然有些孩子气地问道:“真的?”
  夏承司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把手中的合同往前推了一些:“明天把这个寄给森川光。”
  彦玲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她迟疑了片刻,接过夏承司的合同:“少董,你……你居然真的要和Mori合作?”
  夏承司已经对着电脑在进行下一份工作:“嗯。”
  “可是你应该知道,他们的动机不纯,这回砸重金,只是为了,为了……”
  “为了逼我父亲破产么?”
  她说不下去的话,他却轻轻松松说出口。而且,比她想象的要骇人多了。她原本以为Mori平白无故提供这样一个天大的商机,只是为了吞并夏氏的一部分产业,但是,他的答案竟是……
  “原来,你这段时间的犹豫,是因为知道Mori和夏氏有仇?”
  “不,只是为了争取更多的加码,就像新植入的微信功能。”夏承司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一早就准备答应他们了。”
  
  黑夜张着血盆大口,吞没了满目森林般的高楼大厦。
  彦玲更加深刻地感到,自己真正没有了解过这个男人:“可是,董事长已经不年轻了,如果真的破产……”
  夏承司坐在落地窗前,一如既往,优雅犹如法兰西海滨贵族。他的得体举止是母亲管教出来的,但眼神却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如同冬季的海水,冰冷又深不可测。
  他总算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笑了:
  “或许会跳楼吧。”
  
  走出盛夏集团的写字楼,彦玲看见了照例来接她的男友。他很体贴地为她送上围巾,捂着她的手,说话时在冬夜的冷空气里呵出团团白雾:“玲玲,又加班到这么晚。”
  看着男友年轻的脸孔,深邃而饱含温柔的眼睛,彦玲忽然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了——当初他还在追求自己的时候,她怎么就会认为他和夏承司长得像呢?
  她一头钻入男友的怀中。
  难得她如此撒娇,男友受宠若惊,紧紧地抱住了她。可是,无论这个拥抱如何紧致,都不能让她的内心变得温暖。
  董事长花心又脾气恶劣,但她好歹跟随了他多年。
  而少董……是她连那个字都不敢提的人。
  随着夜晚逐渐深沉,整座城市已经变成了一片无尽的深蓝图纸。此时的盛夏大厦,更像是一只顶天立地的黑色魔鬼,在夜色中静静俯瞰着这个世界的声色犬马。
  顶楼那个男人似乎早已与这座城市融为一体,奢华,愤怒,冷漠。
  
  *********
  
  数日后。
  全国音乐大赛复赛现场。
  一束金色的灯光照在演奏台中央,台上摆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裴曲穿着白衬衫黑夹克,系着银灰色的领结,正在演奏拉赫曼尼诺夫的《练声曲》。
  《练声曲》是拉赫曼尼诺夫所有作品里唯一没有歌词的曲子,但它也不需要任何歌词来点缀。在裴曲左手几乎轻到消声的伴奏下,主旋律缓慢而充满感情地从他的手指间流出,就像冬季俄罗斯被大雪淹没的白色森林,寂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雪花碎裂的声音。
  这原本就是一首十分悲怆的乐曲,此时更是被他演绎得忧伤到了极点。尤其是重点由右手的高音切换到左手低音后,裴曲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上方,嘴唇轻轻抿着,眼神简单得近乎透明,沉重的音节一下下击中人的心房,让一些观众都不由红了眼眶。
  裴诗带着韩悦悦坐在观众席里看裴曲的表演,想起自己曾经也经常用小提琴演奏这一首曲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见这首曲子,她总会想起父亲——不,确切说来,无论听见什么乐曲,她都会想起父亲。
  她和裴曲的同龄人中,肯定很多都不知道,这世界上真有一种感情会沉痛得让人难以呼吸,这让所有恩恩怨怨情情爱爱都变得无足轻重,那就是对逝去生命的思念。
  尤其当离去的人是他们至爱的亲人时。
  裴诗闭上眼,想起父亲跳楼前一日的样子。
  记忆中的父亲从来都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天生自然上翘的嘴角让他看去仿佛随时脸上都带着微笑。可是,那一天他不知是在和什么人打电话,气得整个脸几乎都扭曲了,声音也因为提高而变得有些可怖:
  “你这骗子!!你害我破产,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你这疯子!!”
  但他对着电话骂了一会儿,那边好像就挂线了。他把听筒往地上重重一摔,居然第一次爆了粗口:“他妈的!!”
  话机被落地的听筒拽着摔到了地上,他像是不解恨一样,又往上面狠狠踹了一脚。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留意到墙角正在怯生生看着他的两个孩子,有些恼羞成怒地对他们吼道:
  “你们走开!”
  姐弟俩害怕极了,像两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躲回了房内。可是没过一个小时,裴绍就回到房内,重新用大手覆住他们的脑袋。
  “诗诗,曲曲,对不起……爸爸刚才对你们这么凶。”他在黑暗中身影模糊,声音也微微。
  “没事的,爸爸。”小曲用肉肉的小手抓住父亲的大手,非常懂事认真地看着他,“我们知道你心情不好。”
  裴绍看着女儿不甚清楚的脸,哽咽着说道:
  “诗诗,你会怪爸爸吗?爸爸好没用……所有的钱都被人骗走了。”
  “爸爸,没有钱没关系啊,我们长大了以后会赚钱养你的……”
  
  …………
  ……
  裴诗记得很清楚,当时刚说完这一句话,一滴滚烫的泪水就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每次想到这里,再联想第二天发生的事,她的眼眶就会禁不住发热。
  开始她总想,对于这样脆弱又没责任感的父亲,她不该如此缅怀。可是后来她知道了前因后果。她不仅更加心疼他,胸腔中还总有永远也无法平息的强烈怨恨……
  她看向演奏台的眼神微微眯了起来。
  裴曲在经历了如今的一切后,居然越来越善良,演奏的曲子也越来越干净空灵。这和她几乎是截然相反的。
  这时,旁边有人想离开坐席,她和韩悦悦立刻站起来让出空位,但她动作一个不稳差点摔跤,立刻伸手撑住身后的座椅靠背。她朝后面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刚想坐回来,身后身材发胖的西方女人却倒抽了一口气。
  “Oh my god!”女人摇摇脑袋,立刻指着裴诗的手指,对旁边的年轻翻译说了一堆意大利语。
  裴诗立刻收回自己的手。
  “小姐,请问一下你是不是学过小提琴?”翻译问了这句话以后,那个外国女人又手舞足蹈地说了很多话,翻译继续说道,“她说她这辈子从来没见过食指和小指能拉得这么开的人,几乎有一百八十度了,就是在最顶尖的小提琴家里都没见过。”
  裴诗有些警惕地用右手握住左手:“我没学过,只是天生韧带弹性比较大而已。”
  其实何止是食指和小指可以拉很开,她连食指和无名指的距离都可以拉成一百度。如果她放松,整只手都可以软得像面条一样,扭出各种寻常人看了会有点恶心的角度。就因为有了这样有些畸形的手指,以前她手还没受伤的时候,那些别人拉得手指抽筋的曲子她却可以轻轻松松拉出来,还可以超越常速演奏。
  
  刚好这时裴曲的演奏也结束了,全场响起雷动的掌声和喝彩声。
  裴曲回国后首次在正式场合表演,果然大获成功了。裴诗坐下来,笑着对韩悦悦说:“小曲果然厉害。我猜他会拿高分的。”
  韩悦悦却拉住她的左手,掰了掰她的小指:“妈呀,刚才那一下我觉得你的手指都可以撇差了。诗诗,你真的没有学过琴?”
  “以前学过一点,不过早忘记了。”裴诗敷衍地收回手,“我早告诉过你,我只喜欢音乐,自己不喜欢玩乐器。”
  翻译和那外国女人说了一会儿,又对裴诗说道:“小姐,你手指和四肢都很修长,而且柔韧度这么高,这么好的天赋不学乐器简直太浪费了。”
  “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有其他事要忙。”裴诗站起身,拍拍韩悦悦的肩,“我先去找小曲,你帮我留意评委的分。”
  
  *********
  
  裴曲果然拿下了当天的最高分,像是玩票一样进入了决赛名单。
  下午,裴诗和韩悦悦到后台开始准备小提琴的复赛。看钢琴组比赛的时候,韩悦悦还一直在和裴诗说说笑笑,但眼见排在她前面的名额越来越少,观众席中的人越来越多,她忽然变得沉默起来。
  演奏台上,长相滑稽的矮胖男生穿着燕尾服,满头大汗地演奏着圣一桑的28号作品《A小调序曲与随想回旋曲》。外行看着他,大概只会发笑说“哈哈,他头发衬衫都湿了”,或者“哇,拉个琴而已,怎么会这么痛苦,脸都拧起来了”之类的话。可是在韩悦悦看来,他每一个揉弦、跳弓的动作都让她的心跳加快一拍。
  在她看来这个男生的表演已经很完美了,简直就跟CD里录制的一样。但演奏完了以后,评委却以“缺乏个人特色”没给他太高的分。
  之前看比赛视频的时候,她一直觉得这些人都不足挂齿,可是这一刻,她开始摇摆了……
  终于,她前一个人演奏到一半的时候,她对一旁心定神闲的裴诗说道:“诗诗,我觉得我不行。”
  “怎么了?”裴诗恍然地看着她,眼睛在灯光下竟显得更加深黑。
  “我太紧张了,肯定失常的。这次比赛的高手太多了,我怎么可能拿得了第一?”韩悦悦紧握着小提琴,琴颈上全是她手上的汗。
  “不是早说过了么,名次不重要。尽力就好了,这样才能争取以后的演出机会。”
  “可这是比赛啊,怎么可能不在意名词。”韩悦悦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我觉得我不行。”
  裴诗看了一眼台上的参赛者,思考了两三秒,把手中《沉思》的改编曲谱扔到垃圾桶里:“待会儿上去,瓦克斯曼的命题曲子你好好发挥。到自由表演时间的时候,你拉《嫉妒》。”
  韩悦悦怔住:“为……为什么?”
  “《嫉妒》你学的时候没压力,而且也可以演奏出个人风格,感染力还是很重要的。”
  韩悦悦看了一眼垃圾桶:“可是,那首曲子是你辛苦改编的……这样不是太浪费了?”
  “辛苦是为了成果,没有成果辛苦了也没用。”裴诗拍拍她的肩,“悦悦,赫拉克利特曾经说过一句很出名的话‘没有人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不知你听过么?”
  “什么意思……”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出现两次。记得我们上学时生物书上的那些人类心脏剖析图么,那些都是电脑模拟出来的。实际上,每一颗心脏都是不一样的,就像我们的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你喜欢的曲子、你的演奏风格、你通过曲子抒发的感情也都是独一无二的,只要你将这些特色展现出来,哪怕技巧不到位,也会遇到赏识你的人。”
  韩悦悦皱着眉,像是一个很容易上当受骗的小孩子一样:“真的吗?”
  “哪怕现在你面对的人是夏娜,也不该感到害怕。因为能超越你,能比你更灿烂的人,只有你自己。”裴诗拍拍她的肩,“记住,其他人都和你无关。”
  
  最终韩悦悦上台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
  不过,也正如裴诗所预料的那样,她更擅长激情华丽的《嫉妒》,而非自己为她量身定做的曲子。
  她穿着黑色的裙子,演奏着大红色的《嫉妒》。
  这一刻,连琴曲都变成了胜放的玫瑰,浓香四溢,浮华绮丽,娇艳得可以与盛夏的天空媲美,宏大得如同尼采的狄俄尼索斯祭歌。
  果然,不论是演奏家还是作曲家,应该充当的角色都应该是创造者,而非工匠。
  毕竟每个生命都是一朵独特的花,它只盛开一次,不可复制,不会再有。
  
  韩悦悦得到的掌声并不亚于裴曲。
  复赛中,裴诗用心栽培的两个人都得到了相当不错的收获。她发了短信给韩悦悦,说自己在门外等她。然后,在几乎将音乐厅掀起来的的掌声中离开后台。
  刚一走会场,冷风迎面而来,更将里面盛大的音乐殿堂和真实世界隔离开。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然后轻轻将它握住。
  每个生命都是一朵独特的花,它只盛开一次,不可复制,不会再有。
  那她的那朵花,是否当年在伦敦盛开过了?
  
  她在寒冷的空气中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这时,有人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裴诗倏然抬眼,刚想转身,耳边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柯诗,我就知道是你。”
  裴诗震住。
  “你先别否认。听我说完。”男人的急切地说道,“你只要承认,愿意回来我身边,我立刻和夏娜分手,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
  
  苍穹像是罩上了一片茫茫的白雾。
  裴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挣脱他的怀抱,转身一脸惊讶地看向他:“柯先生,你怎么又认错人了?”
  柯泽的眼睛和鼻尖都微微发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他停了很久,声音有些沙哑:
  “小诗,回到我身边。”
  这句话,还真是迟了整整五年。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真的认错人了。”裴诗看了看时间,“我朋友还在等我,先失陪了。”
  
  ………………………………………………………………………………………………………………
  
  注释(1):日语中,“watakushi(わたくし)”是“我”的谦逊语,非常正式,只有在长辈、上司或很尊敬的人说话才会如此自称。而“watashi(私)”是一般较为礼貌的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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