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澜清来军献城的消息没有刻意隐瞒,他拜祭施家陵墓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儿。虽北秦归降,到底曾是敌国统帅,手下的侍卫仍然尽忠职守地把消息送进了将军府。
施诤言听到侍卫来报时,神情很是有些恍惚。许久,才淡淡道了一句“知道了”。
作为施家仅剩的人,他到底知不知道北秦统帅连澜清就是他曾经的兄弟秦景,又知不知道当年施家和连家那一桩桩可悲的往事,再也没有人猜得到了。
他没有阻止连澜清拜祭施元朗,也没有阻拦他离城,此后许多年,亦没有在君玄面前提过连澜清或是秦景一句。
这一年冬雪纷飞的时候,他抱着一坛子烈酒,去了青南城。
距离当年那场沉默的屠杀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就连五年前那场大战的痕迹亦慢慢被岁月冲淡,城里的百姓们脸上洋溢着安宁和恬淡,一切都在时光中褪色,这座城池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城外不远处那座巨大的坟冢和那一座铁血的孤坟。
白雪皑皑,天地一片寂寥。这是安宁战死后,施诤言第一次来这里。
他腰间别着一根染血的长鞭,冰天雪地里,尚带着人的余温。
“不是我不来,我是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施诤言坐在碑前,把墓碑上的积雪拂开,看着安宁的名字一点点露出来。
施诤言眼底露出一抹追忆,他看着墓碑:“现在我来了,你一定知道,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
他把酒坛撕开,香醇的酒味在冰雪中尤为浓烈。
一双修长素白的手接过酒坛,施元朗循着那手看去,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人把酒坛放在鼻尖闻了闻,挑了挑眉,爽朗地笑起来:“这是咱们十六岁的时候埋在山南城的那几坛酒吧。我自个儿酿的,一闻一个准。”
她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溅落在衣袍上亦不顾,只畅快地道一声“好酒”后一把把酒坛递到施诤言面前,“给你,免得我一口喝完了你又埋汰我!”
“安,安宁。”施诤言只是喊出这个名字,胸腔内便是一阵灼热的疼痛。
“哎,是我。”酒坛又被往前递了几分,安宁眨了眨眼,“你还喝不喝了,不喝我一个人全喝了啊。”
“喝,喝!”施诤言接过酒坛,大口入喉,饶是他的酒力,都被这坛子烈酒灌红了眼。
见施诤言被呛得差点冒了眼泪,安宁啧啧两声,又接过他手里的酒坛:“施小将军,你这酒量怎么不减反落,这点能耐可不像个沙场征战的大将军啊!”
“当年也就是你有胆子灌我的酒,这些年战乱不休,军中禁酒,我很久没这么喝过了。”一口酒下肚,施诤言绷紧的身体整个人都松了下来,他看向安宁笑道。
“那倒也是。”安宁挑了挑眉,往碑上一靠,懒懒散散的,抱着酒坛子说不出的惬意,“咱们这么久没见了,施小将军,你升官儿没有?俸禄长没长啊?”
“这还用说,当然升了。”施诤言的眉高高扬起,“我如今可是西北第一统帅,怎么样,给你长脸吧,将军。”
安宁一身混元功力得尽净玄国师真传,十三岁入伍,迎战北秦悍将数十场而不败,是大靖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比她皇兄还要早上几岁。当年施诤言虽比她大上两岁,军功却实打实不如她,还在她帐下做过一年副将。施诤言哪里肯落这个面子,后来逢战必上,攒了一年的军功才和安宁平级。当年他晋升为将的圣旨传来时,不善饮酒的施少帅宴请军献城所有将领大醉三天三夜,还一时被传为佳谈。
“长脸长脸,瞧把你给嘚瑟的,要是我啊,早八百年就成三军统帅了。本将军不在,倒让你小子捡了个漏,混成这出息模样了!”安宁在施诤言肩上砸了两拳,“来,大元帅,喝一口,今儿个本将军给你庆贺庆贺!”
施诤言一口饮下,半点不含糊,“自然要喝,我掌了帅印还没和人庆贺过呢,就等着和你喝这第一杯!”他见安宁又要接酒坛,手一缩不给她,突然有些贼兮兮的模样瞧着她。
“怎么,舍不得给我喝了?”安宁脸一板,凤眼一瞪,很是有些威严的样子。
“倒不是舍不得给你喝,我怎么记得当年有人答应过我一桩事呢。”
“什么事?”见施诤言笑而不语,安宁怒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
“将军,咱能不能雅致一点儿。”施诤言像是被安宁这话给噎着了,“你好歹还是个公主呢。”
“公主又怎么样,能当饭吃,能当酒喝?”安宁不耐烦地摆摆手,“快说,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现在不说你就一辈子都别说了。”
“哎哎,我说我说。”施诤言一听就急了,抱着酒坛子一下蹭到安宁面前,“你还记得咱们在牛邙山和北秦大战的那一次吗?咱们躲在山洞里逃命的时候,打过一个赌,你还记不记得?”
那一年安宁十六,施诤言十八。冬日漠北寒冷缺粮。北秦的一股盗匪突袭了山南城外牛邙山下的一个村落,抢走了村里所有粮食。施诤言刚升了将军,踌躇满志,他恰好去山南城换防,听闻此讯后热血地领着一支轻骑便追出了城。岂料抢劫村落的根本不是盗匪,而是北秦的正规骑兵,他们乔装打扮抢掠就是为了引山南城守将出城诛杀,求个战功。安宁本是为了贺他晋升,才特意从其他守城来此一聚,哪知途经城外牛邙山听闻山上两军交战,她直觉不对劲,急匆匆地领着近身护卫便上了山。一上山遇到重伤的大靖将士才知道是施诤言被困在了山里,她当机立断让贴身侍卫回城求援,自己一个人苦战了半日才找到重伤的施诤言。北秦铁骑围山死剿,势要活捉两人,安宁护着施诤言辗转小半日才找到一个隐蔽的山洞藏着,等着城里的副将增援。
那时候施诤言重伤,怕他熬不住,安宁一直和他说话打气,那个荒唐的赌约便是那时候立下的,哪知道这么多年了,施诤言竟然还记得,还是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提起来。
施诤言问起这个赌约的时候,眼睛晶亮亮的,瞧着这样的他,安宁突然笑了起来,“我自然记得。”
“你记得啊!”施诤言一下就腼腆起来,像是回到了那年少年时一般,眼底有说不出的高兴,“那时候我们两个打赌,我要是比你先当上西北统帅,执了帅印,你就嫁给我做我的媳妇儿……”他像是不敢确定一般,又问了一遍,“安宁,你当年说的,还算不算数啊?”
十七岁的少时赌约只是生死之时的一时激言,两个人心底其实都明白。所以从牛邙山活着下山后,这么多年从西北到皇城,从皇城到漠北,他们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往事。
“安宁,你当年说的,还算不算数啊?”
七年后,施诤言成了西北统帅,他在安宁墓前,问出了这句话。
安宁弯着眼看着青年统帅,她的眼望进了施诤言那双执着的瞳中,笑着回:“算数。”
苍山飞雪,寂寥无痕,整个世界只剩下安宁这句回答。
施诤言瞳中的颜色陡然化成了火焰一般绚烂,他从袖中掏出帅印,放在安宁手里笑呵呵道:“安宁,给,拿着,我的聘礼,我带着呢,就等着问你咱们当年打的赌还算不算数。”
安宁望着手里帅印哭笑不得,立马便是当朝公主一品上将的模样:“你就这么把帅印给兜出来了,胡闹!”她摩挲着手中的帅印,弯着头看着笑得合不拢嘴的施诤言,突然轻声道:“万一我要是不记得了呢?你怎么办?再兜回去?”
“没事儿,我记得。”施诤言小心翼翼地把落在她发上的枯叶拂去,替她理好额间的碎发,认认真真回,“你不作数了也没关系,我不娶你,我嫁进你的公主府做驸马也成。”
施诤言的目光温柔宁和,安宁握着酒坛的手缓缓收紧,她一口烈酒饮进口中,把帅印放进怀里,“施元帅,你的聘礼我收了,赶明儿你跟朝廷说帅印丢了,让他们再给你铸一个送来。”
施诤言笑着点头,眼底说不出的高兴,“收了这帅印,你就是我媳妇儿了啊,哎哎哎,这酒我就带了这么一坛,给我留一口,好歹也算是交杯酒啊!”
安宁把酒坛扔给耍宝的施诤言,斜瞥了他一眼,懒洋洋问:“对了,你这元帅是谁封的啊?我那老父皇,还是……”
“先帝一年前驾崩,太子殿下已经登基继承大靖国祚了。”施诤言轻声回,看向安宁道。
安宁一怔,许久,叹了口气:“父皇他,去了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望向帝都的方向,眼底拂过无数复杂的情绪,不甘,怨愤,孺慕,最后化为淡淡的思念。
“我小时候,他其实很疼我的。”她喃喃道,“他执着一世,希望他走的时候,一切都放下了。”
“先皇走的时候,是陛下守在先皇榻前,想必先王所执着的,也已经放下了。”
安宁点点头,忽而问道:“皇兄继承了皇位,帝家呢?梓元呢?他们如何了?”
“帝小姐寻到了亲弟温朔,她把靖安侯之位传给了他。陛下登基后已经颁下圣旨,欲立帝小姐为皇后。”施诤言耐心地开口,把安宁关心的所有事一桩桩地告诉她。
“温朔就是烬言啊,梓元她要做皇后了吗?太好了。”安宁眼底隐有泪光,却带着满满的笑意,“真的太好了。”
她又饮了一口,怀中酒坛已空,她看向施诤言,“酒喝完啦,我要走了。”
施诤言没有说话,却轻轻地点了点头。
“咱们那一年在山南城酿了不少酒吧?”
“恩。”
“下次来看我,再给我带一坛吧。”
“我知道你喜欢喝,我又酿了很多,下次我带给你。”
“我知道你肯来见我,一定是所有事都圆满了。皇兄和梓元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来。”
“诤言,这辈子能遇上你,真好。”
“我也是。”
醉意袭来,施诤言缓缓闭上眼,他眼底,安宁笑着望着他,穿着一身银白的战甲。
那是五年前,在临关分别的时候,安宁穿的那身战甲。
世界渐渐安静下来,墓碑前,酒坛散落,醇香的烈酒洒了满地。
许久,施诤言重新睁开眼,空鸟绝迹,这石碑前,仍旧只有他一人。
那方帅印安静地放在刻着安宁之名的墓下,仿佛镌着大靖公主最明媚的笑颜。
施诤言起身,朝来时路而去。
他想,他这辈子遇到安宁,不悔无怨。
如此一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