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仁宫,太祖驾崩的地方。
从来没有人想过,嘉宁帝这一生最后选择的地方,会是这座宫殿。
嘉宁帝只召了谨贵妃、韩云和刚回京城的韩越进殿。
帝梓元领着群臣立在昭仁宫殿门外,不顾焦躁难安的韩家亲王,她沉默地望着殿门的方向,双眼黑漆漆的,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要死了吗?扛不下去吗?还没有等到看她治下的繁盛大靖,还没有把皇座从帝家手中夺回,你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了吗?
帝梓元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觉,她这一生都是为了抗衡嘉宁帝而活,到如今他要死了,她却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帝烬言立在她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有他才会知道帝梓元对嘉宁帝是如何复杂的感情,就像他一样。
没有人发现,从来不离帝梓元身边左右的内宫大总管吉利不在这昭仁殿外。
殿内,嘉宁帝躺在龙床上,眼睛微张,气若游丝。
谨贵妃领着韩云跪在龙榻前,她小声啜泣,一个劲地抹眼泪,眼底惶恐不安。
嘉宁帝艰难地挪动手,在韩云头上摸了摸,眼底是罕见的慈爱,他朝谨贵妃望去,“谨妃,不要怕,朕虽不在了,但摄政王和韩氏亲王相互制衡,他们暂时还不敢动云儿的太子之位。右相和一众世族都是韩家的臣子,他们臣服于帝家摄政之权,却不会篡位改姓,覆了大靖国姓。施诤言虽和帝家交好,却三代效忠皇室,不必怀疑他们的忠心。帝承恩手中的信物朕已经命赵福取回,以后皇城内的暗卫力量和皇城禁卫军就由你一人执掌了。”
谨贵妃哭着点头,有了些底气,仓皇的神情缓了缓。
他顿了顿,歇了片刻才重了重语气,“帝梓元是什么样的人,过了今天想必你也知道了,像今天这等愚蠢事,日后不要再犯了。成大事,必须学会忍耐,大靖的江山不是这么容易坐的。”
谨贵妃一愣,面色青了又白。原来她和帝承恩策划的这些事都在嘉宁帝眼中,他早就知道她们会失败,不出手阻拦只是想让她看看帝梓元的能耐,日后才能学会蛰伏。
“陛下,谨儿知道了,谨儿会好好护着太子,护着咱们韩家的江山。”
嘉宁帝点点头,朝身旁的韩云看去。
“父皇!”韩云到底年少,忍不住带了哭腔,眼泪憋在眼眶里,一双眼通红。
嘉宁帝在幼子的头上摸了摸,满是欣慰,“太子,你很好,比朕想象得更好,不要负朕所望,将来要做个好皇帝。”
韩云点头,没有忍住眼泪流了满脸,但他笔直地跪在嘉宁帝身旁,一直没有哭泣。
韩越立在几步之外,看着嘉宁帝交代后事,神情中亦有悲戚之感。三年前他被帝家掳到晋南,没想到他回京的这一日竟是嘉宁帝离世之日。当年安宁亡于西北、太子被逼在云景山跳崖都和嘉宁帝有关,这些年他甘愿留在帝家,未必没有怨愤嘉宁帝的意思,但如今嘉宁帝弥留,身边年长的儿子,却只有他一个。
见嘉宁帝朝他看来,韩越湿了眼眶唤了声:“父皇。”
“好、好……”嘉宁帝喃喃开口,“回来就好,你十三弟,朕交给你了!”
韩越颔首,“父皇,你放心,儿臣会好好护着他。”
他不是帝皇之才,也明白嘉宁帝将江山交给韩云之心,或许父皇也觉得十三弟最像太子兄长吧,无论是长相还是才华。
不是没有失落,可韩越终究选择了释怀。
“你们都退下吧。”嘉宁帝朝三人摆摆手,在谨贵妃愕然的神情中开口:“让帝梓元入殿。”
“陛下!”谨贵妃神情诧异,面色一变。嘉宁帝虽说把所有势力都交到了她手里,也允诺江山是留给韩云的,可却未下传位诏书,更何况他弥留之际,身边怎能留着帝梓元?
嘉宁帝不再开口,赵福行到谨贵妃身边,恭声道:“娘娘,您还是听陛下的吧。”
谨贵妃起身,咬着唇牵着韩云不甘不愿地朝殿外走去。
殿门开启,谨贵妃牵着韩云和韩越并行而出,焦急的八王见状就要往里冲,却被赵福拦在殿外。
“陛下有旨,请摄政王进殿。”
赵福这句话,让昭仁殿外立着的所有人齐刷刷地怔在了原地。
陛下这是疯魔了吧?摄政王逼得陛下放弃帝位退居西苑,如今陛下弥留之际,不把韩家亲王召进去吩咐如何拱卫下任帝君的皇位,却只唤帝梓元。若是下任帝王还来不及立,陛下就出了事,那大靖江山不是尽归帝家所有?
“赵福,你说什么混账话!陛下怎么会召她进殿?”瑞王一马当先朝赵福吼去,面容暴怒。
“瑞王爷,这是陛下的旨意。”赵福沉声回,仍挡在八王面前。
“胡闹,陛下糊涂了,你这奴才也跟着胡闹,这都什么时候了,本王要进殿面见陛下!”
瑞王嚷着就要朝殿里闯,赵福面色一冷,抬首一挥,强大的劲力袭来,一声闷响,八王齐齐被推得倒退几步,半倒在不远处的侍卫身上。
“瑞王爷,还请慎言!奴才说了,陛下有旨,请摄政王进殿。”暮鼓一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敲打在众人心上,赵福看着众人,神情冷沉。
赵福强大的武力震慑了八王,众人这才想起嘉宁帝身边这位大总管深不可测的身手,俱是胆寒,小心翼翼朝后退了两步。
赵福见众人不再胡闹,行到沉默的帝梓元面前,躬身行了一礼,“摄政王,陛下召您入殿。”
帝梓元沉沉看了赵福一眼,抬步朝昭仁殿内走去。
昭仁殿大门被重新打开,帝梓元入殿,随手一拂,殿门缓缓合住,掩住了里面所有光景。
嘉宁帝半坐在龙榻上,面上已经苍白得毫无血色,却仍是灼灼地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帝梓元。
他弥留之际,面对谨贵妃和韩云时是嘉宁帝,现在,他是韩仲远。
他死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但他死之前,突然想见一见帝梓元。
这个本该嫁给他的嫡子,成为他儿媳的帝家女。
帝梓元停在他五步之远的地方。
她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过嘉宁帝了。他面容惨白,比两年前更虚弱无力。
她看得真切,嘉宁帝回光返照,已无力回天。
谁都想不到当年铁血悍勇的嘉宁帝会有这样一日,原来人到了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你来了。”
“为什么要见我?”
“朕死了,大靖的江山还需要人来守。”
“不怕我夺了你韩家的江山,改朝换代?”
“还不到时候。”嘉宁帝朝外看去,“外面那些人不会允许帝家现在称帝,无论是韩家的亲王,还是我韩家分封的勋贵。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大靖还姓韩,他们就不会被追随你帝家的新贵所替代。帝梓元,你心里头比朕更明白。”
帝家十几年前被嘉宁帝连根拔起,朝中交好的世族多被嘉宁帝贬谪,这些年帝家崛起,更多的是依赖新贵,大靖开国的那些世族自是不能容忍新贵崛起,分薄他们手中的权力。
“那怎么不把摄政权交到你韩家的亲王手里?”帝梓元眼底划过嘲讽,淡淡回。
嘉宁帝看着帝梓元,苍老的声音响彻昭仁殿。
“朕不能把大靖的江山交到一群权欲熏心的虎狼手里。无论是朕赢或是你胜,大靖不可乱,江山不可颓。”
帝梓元负在身后的手握紧,她面上露出一抹奇异的表情,似嘲笑似不屑。
“陛下,十四年前,你灭我帝家的时候,怎么没想想大靖江山的安宁?”
嘉宁帝沉默,没有回。今日之前他尚能说他是大靖的帝王,有何不能为?晋北阁那席话之后,他无法再回答帝梓元。
帝梓元闭上眼,清冷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那一年,我随父亲入京,父亲告诉我,将来我会嫁进皇家,为大靖太子妃,他让我谦良孝悌,好好辅佐太子,做韩家的好儿媳。我问他,我在晋南胡闹惯了,要嫁的人家可会喜欢我这种性子?他说……”帝梓元睁开眼,朝嘉宁帝看去,“他说,你看着我出生,我小时候为了瞧我,你一日三趟地跑靖安侯府,最是喜欢我。”
帝梓元出生那一年,大靖刚刚立国不久,一切百废待兴,嘉宁帝和靖安侯在战场上是过命的交情,那时仍是情谊深厚。
嘉宁帝眼底拂过淡淡光芒,柔和下来,似是想起了当年的光景。
“我一直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自绝在帝北城。”帝梓元的声音缓慢而悠长,“直到有一天我想起来他曾经告诉过我,他说你仁德宽厚,睿智英明,是咱们大靖最好的皇帝。我想起这句话那天才明白……”
帝梓元声音一顿,眼抬起,看着嘉宁帝,一字一句开口:“他到死都在向你证明他的忠诚,他到死都相信你还是那个仁德宽厚睿智英明的韩仲远。”
“十四年了,午夜梦回,你高坐在大靖帝位上,可曾想过,帝永宁一生愚忠,到底值不值得?”
帝梓元负在身后的手死死握紧,她眼眶泛红,质问之意汹涌而至。
嘉宁帝仍是没有回答,只沉默地望着她。
她长长的叹息声响起,悲恸到极致,到最后,只剩下一句话:
“韩仲远,我和安宁韩烨的这一生,不该是如今这番模样的。”
帝梓元说完,转身朝昭仁殿外走去,她身后始终只有沉默。
昭仁殿的殿门被重新打开,殿外八王和朝臣的询问声不绝于耳,嘉宁帝却仿佛听不见,他空茫地望着前方,手突然抬起朝帝梓元离去的方向抓去,却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消失在逆光下。
嘉宁帝伸了伸手,却没有力气再唤出一句,他眼底现出一种绝望的后悔和窒息,却始终开口说不出一句,只能看着昭仁殿的大门重新闭紧。
已经到时候了啊,他没有时间了。这一生,到最后,他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机会再说出了。
嘉宁帝整个人朝龙榻下倒去,被一双手接住。
温热的身体熟悉而滚烫,嘉宁帝抬首,看着半伏在身前的人,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整个人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嘴唇张了张,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浑浊的眼底猛地爆发一种奇异的光芒。他死死抓住身前人的手,喃喃开口。
“还活着啊,还活着啊……”
被抓住的人看不见嘉宁帝的神情,只能望着他的方向,眼眶泛红,点了点头。
“儿臣不孝,回来迟了。”
嘉宁帝发现他眼睛的异常,眼底的悲恸更是明显。他一遍遍地摩挲着嫡子的掌心,一遍遍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交给你了,以后都交给你了……”
他的声音一点比一点低,眼缓缓合上,手落在韩烨掌心,直到再也没有抬起,直到再无声息。
韩烨跪在龙榻旁,抱着嘉宁帝的遗体,悲恸难忍。
他的父皇,大靖的帝王,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声轻到极致的——
朕错了。
这句话,是对谁说,谁又来听。
无论是谁,十四年后,都已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