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安乐声音懒洋洋的,却掷地有声。各派掌门脸上皆有些尴尬,互相望了一眼,显是没想到这个素来名声在外的女土匪如此蛮横。
但他们都没计较任安乐之言,毕竟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剑在人在,兵刃绝不会轻易被舍弃。各派掌门也是此时才知青城派弟子有此之举,遂都朝青城派掌门望去。
青城派掌门脸色数遍,没有开口。
“任将军无须动怒,此事乃我们思虑不周,并无怠慢将军和殿下之意。”堂中坐于左下首的武当掌门古苍解了围,他神情平和,缓缓道:“前晚各派子弟暴毙于山中,昨日我们才会一时心急下山闯营问责于太子殿下,昨晚殿下修书于老夫解释此事,是以老夫今日才会邀了诸位掌门与殿下一见,殿下愿意不带一兵一卒上山,足见殿下诚意。”
原来韩烨昨日的书信是送到了武当掌门古苍手中,古苍向来公正,想必也是瞧出了不妥,才会有今日的会面。任安乐朝他右肩打量了一眼,见他并未受伤,心知他武功定是高于堂中众人。至于青城派掌门,昨日他缩在后头,任安乐的箭自然也就没能伤到他。
殿中一时有些静默,各派掌门都对古苍极为信服,纷纷点头,吴岩松眼神一冷,敷衍地转头朝韩烨看去。
“殿下,你于信中说可以证明此事非骁骑营所为,到底是有何证据?”
“诸位掌门是为了忠义侯才聚集化缘山,如郑统领前日和诸位所言,朝廷定会严查此案,我与诸位无冤无仇,怎么会派骁骑营的人来围剿各派弟子?朝廷若真要对付武林人士,也不会等到如今,更何况大靖立国时太祖与师父有约,朝廷江湖,两不干涉,大靖在一日,此诺便会守。”
韩烨是一国太子,说出的话分量自是不同,众人神情渐渐和缓,微微点头。这些年朝廷和江湖各派相安无事,这件事确实蹊跷,就算嘉宁帝要对付各派,也不会把太子送往化缘山。
“殿下说得不错,只是劫杀之人穿着骁骑营的衣饰,各派弟子身上所受致命伤也是骁骑营兵士的刀法,武功可做不得假,殿下如何解释?”
吴岩松说完,就连古苍也朝韩烨望来,若非证据确凿,以他的身份,绝不会和诸人联手下山偷袭帅营。
韩烨沉默片刻,见众人盯着他目光灼灼,笑了起来。
“请各位掌门给我一晚时间,明日正午,我会在寺外给大家看证据,来证明我军中将士的青白。”
韩烨神色坦然,举手投足间便有强大的自信,由不得人不信服。吴岩松一怔,提声问:“一晚时间?”
“不错,若明日韩烨不能给诸位一个交代,随各位掌门处置。”
“好。”古苍点头,“殿下乃一国储君,老夫相信殿下不至于空口白话,就给殿下一夜时间。”
其他人见古苍应允,跟着点头,吴岩松虽不信,但也只能遂众人的意思。
“那殿下今晚?”吴岩松问得犹疑。
“诸位掌门放心,今晚我和任将军会留在化缘寺。”韩烨说完,朝众人虚抬一礼,拉着任安乐径直朝佛堂外走去。
两人片息便不见了身影,众人倒也不急,寺中皆是各派子弟,两人还翻不出花样来。
古苍摸了摸胡子,神情有些感慨,“太子倒是很有些太祖当年的风范,但愿此事能如他所说不是朝廷所为。”
几位掌门纷纷点头。毕竟在太平盛世,没有哪个门派愿和朝廷为敌。
回廊里,任安乐挑眉,“寺里草木皆兵,你去哪?”
韩烨松开她的袖子,打了个哈欠,“昨晚一夜没睡,我现在去找个厢房补眠,听说化缘寺风景不错,你和苑书在寺内随便逛逛。”
任安乐靠在柱子上,漫不经心问:“昨晚我见京里送来了密信,你一夜没睡,莫非是东宫出事了?”
韩烨推开房门的手一顿,声音陡然淡下来,“没什么,婚期临近,有些琐事来问我。”说着他推门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响,着实有些无礼,苑书站在回廊后,见任安乐半晌未言,小心瞅了瞅她,期期艾艾唤了一声:“小姐……”
任安乐陡然转头,神情有些微妙,“干什么?”
苑书被唬得一跳,随便朝四周一指,“殿下说景色不错,我们去走走?”
任安乐抬步朝院外走去,哼了一声,“寺里面有什么好看的,去外面。”
在他们不远处,一个青城派弟子悄悄缩了头,消失在院外。
任安乐抿了抿唇,眼底划过一抹狡黠之色。
寺内外,任安乐领着苑书一路逛得威风凛凛,苑书在山下的横行传得满寺皆知,两人做了半日螃蟹,硬是没半个人敢拦下他们。
傍晚,韩烨睡了半日,推开房门,微微一怔。
任安乐坐在院内的槐树下,一只腿弯曲,闭着眼小憩,墨绿的裙摆随意散在地上,有花瓣突然被风吹散,拂过脸颊落在肩上。她眉头一皱,转个头继续睡。
韩烨靠在门边,没有再靠近一步。
这一幕安静得过于美好,就像十年时间从来不曾流逝,他们还停留在十年前一般。
那封密信其实简单至极,赵岩或许永远都不知道他到底送来了什么。
殿下,晋南密探来报,任将军乃安乐寨寨主独女,此一身份经探无误。只是偶然闻得曾有传言……老寨主独女幼时染病亡故,安乐寨一度后继无人,引得周围贼匪异动,任安乐八岁时现于人前,让传言不攻而破,小小年纪聪慧霸道,解了安乐寨之危。自此,安乐寨雄霸晋南,势力大涨。
任赵岩如何探寻,在晋南也不过得了这么只言片语。但对韩烨而言,已经足够。
十年前任安乐横空出世,五年前安乐寨老寨主亡故后,自此孤孑一身,再无亲故。
可半年前三口镇的小店里,任安乐却分明说,她曾有一弟,幼年而殇。
任安乐没有说谎,赵岩的查探也没有错,任安乐没有兄弟姐妹,可是……帝梓元有,帝家嫡子帝烬言当年死于皇家圣旨之下时,只有四岁。
任安乐说的,是那个她亲手交到他手里的孩子。
若不是帝承恩被洛川带到泰山圈禁,朝廷又难以探知安乐寨的消息,晋南这个声名鹊起的女子,定会惹得皇家怀疑。
他早该猜到,能让安宁和洛铭西如此重视的人,天下间除了帝梓元,还能有谁。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略带懒意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韩烨回神,眼底云淡风轻,朝不知何时醒来的任安乐道:“刚才。”他走近两步,“怎么不去房间里休息?”
“这座寺里不知道藏着多少鬼魅,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不放心。苑书守在院外,这里现在没人能靠近。”安安静静一句话,任安乐说得很平常,韩烨兀地一愣,沉默片息才道:“下午你和苑书查到什么了?”
“郑统领被关在最右边的厢房里,武当和青城派的弟子守着他,这里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任安乐起身,压低声音道:“明日若是生变,我和苑书拦住他们,你先下山。”
韩烨没有点头,只是挑眉:“你看出来了?”
任安乐哼了哼,“死的弟子皆是各派新秀,武功不差,却被人同时围剿于半山,定是有内贼。”
韩烨点头,“郑统领当初在密信里提过,这次江湖中人齐聚化缘山是因为青城派掌门对各派送了英雄帖,所以这次青城派才会居首。”
“你怀疑吴岩松?”任安乐摸摸下巴,“也对,我今日看他贼眉鼠眼,没什么一派掌门的气度。”
韩烨咳嗽一声,解释道:“他是上任青城派掌门之子。”
“难怪,那青城派老掌门呢?”
“闭关了,听说当年他在师父手里吃过不少亏,如今师父闭关,他也学上了。”
“画虎不成反类犬,明日小心青城派便是。”
正在这时,院外有轻微的响动。任安乐和韩烨眉头同时一皱,朝夜色浓浓的院外瞧了一眼。
“安乐,明日军医会上山,记得早些领各位掌门去前殿,尸首上的刀伤是否是骁骑营所为,军医一验便知。”韩烨突然抬声,虽不至洪亮,却也能让院外隐隐听到。
任安乐心领神会,接口道:“殿下放心,一早我便让苑书去守着,殿下早些休息。”说着抬步朝门口而去,一步步踩得倍儿响。
外间窸窸窣窣的声音仓皇远去,任安乐行到院门口,回头笑着朝韩烨眨眨眼,消失在月色里。
墨黑的身影渐渐不可见,韩烨倚在廊上,眼底瞧不出深浅。
帝梓元真的很聪明,他只是一句话,她便能猜出他想做什么。
只是,若面前的这个人从来便是帝梓元,那任安乐呢?
如果将来有尘埃落定的那日,那个为了百姓一身正气,笑傲朝堂,让他动心,活得肆意洒脱的女子,还会不会存在?
京城相府,左相染疾赋闲在家已有数月,贵妃一向孝顺,请旨归宁。
后宫里人人都道贵妃天生菩萨心肠,有个温柔似水的好性子,她生得一副温婉的好相貌,是以孕育皇子皇女,得圣宠数十年。
书阁里,贵妃替左相倒满清茶,和老父对弈,声音不急不缓:“父亲,您已赋闲在府三个月了,还不愿入朝?”
后宫和前朝一向休戚相关,她要稳住地位,左相在朝中的势力便不能动摇。
“文秀,送封信去西北,让昭儿做好回京的准备,万不可再随意出城,免得卷入边塞北秦的兵事中去。”
贵妃虽也担心儿子安危,却有些反对:“父亲,昭儿还没有立下军功,就这样回朝岂不落了太子之下?”
当年太子在边疆御敌三年,名声赫赫,他广得将领拥戴和百姓之心便是因为此般缘由。
“不用了。”左相抿了口茶,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一个死人,以后还有什么好比的,咱们等了这么多年,时候到了。”
贵妃猛地一怔,握着棋子的手微抖,片息后极稳当地将棋子落在棋盘上才抬头,目光灼灼看着左相,“父亲,此事干系万千,万不能轻率。”
太子去了化缘山处理江湖人士聚集之事,左相能出此言,想必是在化缘山有了布置。但这件事赌上的是他们姜家已经万人之上的富贵权势,一旦败露,必会万劫不复。
见女儿到此时还能忍得住告诫他慎重,左相很是满意,摸了摸胡子,露出一丝笑容,“此事筹谋已久,一动便雷霆万钧,无人能瞧出端倪,你放心。”
贵妃仍是皱眉,“父亲,陛下尚在壮年,太子如今长大了,日后定会威胁皇权,迟早会遭陛下所弃,到时候不用动手,皇位也会是昭儿的,当初我们也是如此商议,这些年才会一直对太子小心逢迎。父亲,您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左相微一沉吟,缓缓道:“倒也不是突有此想,只是这一年我感觉陛下对太子之心不似我们当初所想的那般。”
贵妃一愣,神情疑惑。
左相淡淡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你请陛下让魏谏为昭儿启蒙时,陛下说的话。”
贵妃神色一变,面容浮出些许愤恨,点头。
魏家世代皆出帝师,文名知天下,左相虽与右相在朝堂上不和,但贵妃也知道若有魏谏教导,九皇子在儒林中必能与太子分庭抗礼,左相也是如此打算,便没拦了贵妃的心思。
韩昭三岁生辰时,嘉宁帝赐了满殿珍宅,贵妃笑言婉拒,只求嘉宁帝能为韩昭赐个好老师。
嘉宁帝自然应允,只是在听到贵妃言让魏谏为九皇子启蒙时,轻飘飘看了姜贵妃一眼,淡淡说了一句话。
“魏卿,乃帝王师。”
此话之重,姜贵妃自嫁入后宫、代已崩逝的皇后执掌六宫来,从未有过。
她仓皇请罪,忙道只是一时口误,嘉宁帝云淡风轻揭过此事,只是之后三个月,再未踏入钟秀宫半步。若不是左相乃大靖股肱之臣,她恐怕早遭了嘉宁帝厌弃。
“父亲,当年陛下确实对太子看重有加,但这些年他们两父子相处平淡,甚少有言,陛下对昭儿也更加和悦,说不定已是对太子有所猜忌……”
“我曾经也如此以为。”左相打断贵妃的话,眉头皱了起来,“当年太子在西北驻守三年,军功无数,除了施家,武将一派也更靠拢于他,年初时陛下派太子下江南,自此江南之处也被控制在东宫之手,如今兵部、户部、礼部尚书皆与太子交好,就连掌控京城的五城兵马司使任安乐与太子的交往也在陛下默许之下。太子之师是魏谏,伴读是齐南侯嫡子,一手教养的温朔不过十五岁之龄就已官拜兵部侍郎……”
左相一口气说完,朝面色凝重苍白的姜贵妃道:“文秀,我来问你,你以为朝中还有哪位皇子能与太子争势?就算是有我鼎立相助,昭儿也难以撼动东宫之位。”
“朝中的形势已经如此有利于太子了?”姜贵妃虽聪慧,可后宫向来不得干政,她并不知道朝政短短半年内已有如此变化。看重储君是可以,但任东宫势力膨胀至此,对于看重皇权的嘉宁帝而言,根本不是明智之举。
左相以一种格外意味深长的声音道:“陛下一步一步走得精妙,我察觉时已经阻止不及,为了以示相府没有不臣之心,我如今自然要赋闲在府。”
“父亲,天无二主,东宫权大对朝政没有半点好处,陛下他究竟为何如此?”
左相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终于石破天惊来了一句,“文秀,忠义侯府之事并不简单,恐怕和帝盛天有关。”
贵妃握着棋子的手一抖,棋子落在棋盘上,碰出杂乱的响声,不敢置信地朝左相看去。她在嘉宁帝尚未为储君时已嫁入忠王府,自是知道帝盛天对大靖朝的影响是何等恐怖,更知道嘉宁帝对帝家的忌惮。
“父亲,帝家家主不是早就亡故了,怎么会突然扯出她来?”她问得又快又急,几近仓皇。
“谁说过帝盛天死了?”左相眼底划过一抹嘲讽,“这些年是没人敢在朝堂里提起帝盛天,但你想想,又有谁敢说她已经死了?”
贵妃面上有些尴尬,没有接话。帝家十年前被整得连渣滓都不剩也没看这个帝家前家主出来复仇,作为皇家人,自然会心安理得地以为帝盛天已经死了。
“陛下没有出手,忠义侯府百年世族,一年之内就败落至此,若不是忠义侯府气数已尽,大靖之内就只有帝盛天能做得到。当年帝家大军被坑葬青南山,忠义侯估计早被卷进帝家之事中,如今恐怕是帝盛天为了帝家回来了。”
帝盛天此人,文达天下,武至宗师,其威望心性皆能与太祖比肩,这等人物,即便是要忠义侯府为当年之事付出代价,也只会用最正大光明的手段。
“但是这和陛下宠信太子又有什么关系?”贵妃不明。
左相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
“太子虽以魏谏为师,但帝盛天当年却对他十分喜爱,曾经将他接入靖安侯府亲自教养,为其启蒙。前几日宫里已经传出消息为太子准备婚礼,太子妃正是暂居东宫的帝梓元,你当陛下不顾太后反对执意将她封为东宫后妃之主,真的是顾念当初旧情不成?”
贵妃嫁入忠王府是在韩烨出世之后,自是对这些了解不多。她脸色大变,明白了左相话里的含义。如果帝盛天十年后真是为颠覆韩氏江山而重现世间,那大靖未来的帝王,没有人会比娶了帝梓元的韩烨更适合。
“父亲,那我们该怎么办?陛下这样打算,岂不是断了昭儿的路!”
左相拍拍姜贵妃的手,安抚道:“我已经有了安排。”他顿了顿,眼神有些暗,“我入忠王府为幕僚已过二十几载,从未生过不臣之心,姜府效忠这么些年,要的不过是新的从龙之功罢了。等太子亡于化缘山,为了对付帝盛天,陛下必会重新仰仗我姜家。文秀,你回宫吧,待这几日消息来了再说。”
贵妃今日回来陡闻这些事,正心绪不宁,点点头,起身朝门口而去。
左相突然想起一事,唤住她交代:“文秀,忠义侯如今对皇家和姜家都还有用,古昭仪肚子里的龙种现在还不能动。”
贵妃脚步猛地一停,柔顺的脸上变幻莫测,心不在焉应了句“好”,回了皇宫。
钟秀宫,贵妃屏退众人,脸色难看地把贴身女官唤来,低声道:“锦绣,去把华阳阁里的药停了!”
锦绣一愣,“娘娘,眼见着古昭仪就要生了,待她生下死胎,咱们也可为九皇子除了一个祸患。”
“她肚子里的孽种还不能出事,马上把药停了。”贵妃厉声道。
锦绣从未见过贵妃这个模样,骇得一惊,“是,娘娘。只是……”她犹疑着回道,“就算是现在停了药,古昭仪肚子里的龙种也未必还保得住。”
这药古昭仪吃了大半年,临近要生了才停,天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姜贵妃朝后一躺,靠在软榻上,神情疲惫,“罢了,看天命吧……”
钟秀宫内安静了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