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寺后山,宁静清雅的书阁外,急促的脚步声临近,身着碧绿襦裙的丫鬟一把推开房门,朝里面跑来。
端坐桌前握笔描红的女子抬首,见贴身侍女欣喜若狂,不由一怔,心底微微一动,“心雨,出了何事?”
“小姐,陛下降旨了……”
女子顿住,猛然起身,语调微颤:“陛下降旨?心雨,快说,陛下降了何旨?”
“小姐,陛下要为太子殿下择妃,亲自下旨迎您回京!”
心雨话音刚落,见自家小姐素来沉静的面色被惊喜笼罩,亦是十足的欢喜,她十年前被送入泰山照拂帝家小姐,山中清冷岁月,一过便是十来年。
“心雨,快些收拾东西,我平时描的古书和缝好的衣袍,陛下赏赐的珍宝,还有……殿下送来的东西,全都带上,一个不落。”
“小姐,全都带上吗?”心雨有些愕然,呆了呆,问。
虽然他们不能出泰山,但皇室十年间赏下的东西可不少。
“我们不会再回来,自然全都要带上,心雨,替我更衣。”帝梓元眸色一冷,将笔搁在砚台上。
“是。”见帝梓元转身朝内室走去,心雨咬了咬唇,终是小心翼翼唤住了她,“小姐,陛下的圣旨中不只请您回京这一道旨意……”
帝梓元转头,欢喜的神色稍稍敛住,盯着心雨,蹙眉道:“说。”
心雨咽了口口水,“小姐,陛下圣旨中言……您下山入京乃沐天恩,自今日起,您需得改名承恩,以奉皇室恩典。”
书阁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半晌不闻帝梓元之声,心雨忐忑抬首,见自家小姐脸上奇异的神色,不由一怔。
帝梓元垂眼,慢腾腾将腰间微散的锦带系好,声音似笑非笑,带着任何人都听得出来的如释重负。
“承恩,帝承恩,好名字,是个好名字。”帝梓元抬首,眼底素来的清冷淡雅一扫而空,泻出满溢的张扬锐气:“既是天子恩典,我承恩便是。心雨,自今日起,我名便为帝承恩。”
说完,一拂袖摆转身走进内室,心雨看得瞠目结舌。
帝梓元,太祖赐下的倾世之名,怎的小姐竟会如此弃若敝屣,就如从来不愿为此名一般。
……
帝梓元,这个名字带来的荣耀曾被整个大靖的女子羡慕追逐,即使是在帝氏一族被淹没在历史尘埃下的十年后,这个人重回京城依然让朝堂和世族震动。
太祖传位遗旨中倾力赐予荣耀之人,叛国谋逆罪中仍得皇家庇佑的人,便是大靖王朝对帝梓元此人的解读。
只是同样未曾有人料得到,嘉宁帝迎回帝梓元的圣旨上,竟会将其改名“承恩”。
承恩,承天家之恩,这不仅是嘉宁帝在提醒重回京城的帝家孤女,也是在提醒大靖朝臣世族,无论帝家当年如何荣宠,如今已是他韩家天下,他愿意赐下的,才是皇恩浩荡。
自此,世人口中,再无帝梓元,唯有得天家恩宠、有幸回京的帝承恩。
除去帝承恩重回京城的震撼,太子钦选太子妃的事实也让京城世族“磨刀霍霍”,众世族眼里,太子实则一待宰肥羊——储君之位稳坐,无正妻嫡子。谁家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里拔得头筹,便是坐稳了将来的外戚之位。
虽太子一心属意帝梓元为太子妃,但大靖国君毕竟是嘉宁帝,逆贼之女为未来国母,即便有太祖留下的遗旨,也未必能成事实。
嘉宁帝下旨在太子寿宴后三月内择定太子妃人选,是以半个月后在东宫举办的宴席,引得满京城贵女趋之若鹜。
这场旋涡中,东宫稳如泰山,丝毫未因太子妃择定而显得隆重热闹,也未因帝梓元改名而显得焦躁愤慨,嘉宁帝像是极满意太子的态度,遂将江南遴选官员令责交于太子,月内东宫内政因此更加繁忙起来。
东宫书阁内,安宁寻到和幕僚商讨江南水灾安顿事宜的韩烨,在一旁守了半日,总算争了点时间和他好好说说话。
“皇兄,父皇下旨让洛银辉和赵琴莲同时入京,你猜他打得什么主意?”安宁摇晃着腿,把宫娥端进来的流云糕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
韩烨翻着属臣送来替选沐天府官员有关德行的折子,头也未抬,“你在西北待了四年,历经的事也不少,父皇在想什么,你难道看不出来?”
“疆场快意恩仇,看得顺眼就大口喝酒交朋友,看不顺眼就拔刀一见高下,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我宁愿待在西北大营,也不愿意回这个心眼多的京城。你看看韶华,才十几岁便学得和那些宫妃一个模样,对面菩萨反面虎,瞧着都硌硬人。”
韩烨皱眉,抬眼朝坐得吊儿郎当的安宁看去,“安宁,你是一国公主,不可妄议宫妃!”
“什么宫妃,那个怀着龙种的古昭仪和我差不多大,真想不通忠义侯府门庭也够贵了,为何还要将好好的女儿送进宫里来……”
“安宁!”韩烨忍无可忍,好脾性被磨光,终于呵斥起这个无法无天的皇妹。
“放心,皇兄,也只在你面前我才会如此说。”安宁见韩烨面色难看,扑哧一笑,屈身上前,“难得见你动怒,看来你挺关心我的,说实话,施诤言这个木头桩子在西北老是护着我,是不是皇兄你交代了的?”
韩烨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若不是让他护着你,凭你在疆场上不知死活的莽劲,孤连棺木都备不过来。”
安宁一怔,她没想到韩烨竟真的曾将她托付给施诤言,既为兄长的关心感动,心底不知为何也有些失望。她撇撇嘴,道:“父皇的心思也不难猜,洛老将军掌管祟南大营,当年帝家败落后的军队全在他手里,忠义侯的军权被剥夺,如今咱们大靖在兵权上能说得上话的便只有洛家和施家。东安侯乃是传了几百年的儒家世族,得天下士子敬重,我看你的太子妃不外乎就是这二人之中择其一了。”
韩烨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安宁,你知道,还有一人。”
安宁努力将糕点咽下,灌了口茶,劝道:“皇兄,如今不比当年,如果你的太子妃不是这二人中的任一人,太子之位将会不稳。别忘了,九弟也到了适婚的年纪,父皇在未做定论前将两家贵女同时迎入京,想必已经做了打算。”选剩下的那个必然会是昭王妃。
见韩烨不语,安宁叹了口气,“皇兄,你太子之位不稳,便护不了她。父皇将其赐名承恩,若你将来不能登上皇位,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帝梓元了。”
韩烨拿着奏章的手一顿,半晌后放下,行到窗外,望向整个东宫。
黄昏时分,巍峨的宫殿古朴厚重,院子里枫叶落了满地,深秋的萧瑟将东宫淹没。
“安宁,太祖和帝家家主戎马山河十年才有大靖,父皇经诸王混战才坐稳皇位,若我的江山需要外戚来支撑,这般的帝王,要来做什么。”
“至于梓元,这个名字从来不只是太祖赐下的荣耀,帝梓元这个名字属于她,融进她的骨血,就算是父皇也不能真正剥夺。安宁,你知道吗,我在等她回来,十年了,一直在等这一天。”
从始至终,韩烨都未回首,安宁坐在书阁内,望着青年立于窗前单薄却坚韧的背影,眼眶涩然。她突然明白,她这个兄长为何会对一个十年不见的人如此执着,并不是帝梓元值得如此,而是从帝家消亡的那一日开始,帝梓元同样融进了韩烨的骨血。
他对帝梓元,一如当年的太祖对帝盛天。
只是太过可惜,两人的命运竟是惊人的相似。
当年太祖和帝家家主隔着十年之期的相见恨晚,而如今的韩烨和帝梓元隔着帝家一百多条人命的血仇。
任安乐听到消息的时候,正蹲在院子里照料着她那几株稀罕的金焱花,苑琴见任安乐眼皮子都未抬,特意瞅了两眼又重复了一遍:“小姐,陛下下旨赐帝梓元改名承恩,现在外间百姓都在议论此事。”
“急什么,有些事他说了不算,你以为圣旨一出,便什么都管用了,让他们议论去吧,京城这地儿,还是热闹些好。”
苑琴见任安乐乐得偷闲,撇撇嘴道:“小姐,您打算什么时候告诉苑书实话,苑书知道您真正的面容,等泰山上的那位入京,我怕她多半会猜出来。”
任安乐摆弄花苗的手顿住,起身,苑琴走上前替她将手上的土拭净。
“安乐寨里的老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你在苑书之后入寨,你可知我为何对你坦白,却不对她说?”
“苑书心思单纯,小姐怕她藏不住秘密?”苑琴猜道。
任安乐摇头,“苑书是单纯,于行军打仗上却有奇才,往往能出人意料扭转乾坤,且在武功一途上的天分不下于我,若让她过早知晓这些事,以她的性子不会有如今的成就。”
“那……若是苑书见着了泰山上的……”
任安乐笑笑,摆手,“你日后可唤她帝承恩。”
苑琴点头,“苑书见了帝承恩可怎么办?”
“这丫头胆子素来便大,吓一吓她也不错。”任安乐伸了个懒腰,就欲往书阁里走。
苑琴欲言又止,唤住她:“小姐,刚才有请帖送进府里,请您出席半月后太子在东宫的寿宴。”
任安乐顿住脚步,回头,皱眉,“此次东宫宴会邀请的是京城贵女和世家子弟,我如今的身份并不适合出席,韩烨怎会递来请帖自讨没趣?”
苑琴沉默,眨眨眼才道:“小姐,是慈安殿的总管亲自送来的请帖,这次的寿宴是太后一力举办,太后虽不出席,但是参加的人选皆由太后选定,除了小姐,得了太后亲自下帖的还有正在路上的洛家和东安侯府的小姐,以及……帝承恩。”
“是吗?太后真正想邀请的恐怕只有洛家和东安侯府的小姐,我纯粹是个应景的。一山难容二虎,更何况一下子来了三只,东宫的火怕是要殃及池鱼了。苑琴,你替我挑一套正经衣服,我在一旁陪着唱台戏,也算应了太后的恩旨。”
任安乐懒懒挥手,踩着木屐三两下进了书阁。
苑琴一想半月后的东宫寿宴便很是期待,眨了眨眼,摸摸鼓鼓的荷包琢磨着京城哪家衣饰店口碑不错,一溜烟没了人影。
几日后,官道上,迎面而来一行人,禁卫军护卫两旁,中间的马车极是华丽张扬。
“郑统领。”车内一声唤,一旁的禁卫军统领郑山靠近窗边,低声问,“心雨姑娘有何吩咐?”
窗布被掀开,露出一张秀丽温婉的脸,心雨柔声道:“我家小姐久不下泰山,身体微恙,希望统领能在下一城为小姐寻个大夫,将车程放慢些。”
郑山微怔,粗犷的面容略有苦恼:“心雨姑娘,离京城还有些路程,太后有令让帝小姐参加太子殿下半月后的寿宴,若是迟了……”
“统领放心,只是会迟些日子,绝不会延误殿下的寿宴让统领为难。”
见小姑娘可怜兮兮地求情,念及马车里那位的身份,若是病了他也担待不起,郑山点头,应诺:“心雨姑娘莫担心,等入了城,我会为帝小姐请个稳妥些的大夫。”
心雨笑着感谢,放下窗布,缩回马车里,转头见帝承恩抿着茶神色沉静,迟疑片刻问道:“小姐,您好不容易才能下山去见殿下,怎要拖延着不入京城?”
帝承恩放下杯盏,半晌后淡淡道:“你这几日没听说吗,陛下迎入京的不只是我这个帝家孤女,还有晋南洛家和东安侯府的小姐,我怎能和她们同时入京。”
“为何不能?”心雨神情懵懂。
“他们有背后的家族为靠山,一入京城便得前呼后拥,我如今毫无依靠可言,京城云谲波诡,我自然要赌一赌太子殿下的心意,若他能在寿宴上对我高看几分,压一压那几人的风头,迟几日又何妨。”
心雨恍然大悟,只是看着冷静的帝承恩,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感慨,那个往泰山送了十年礼物的太子殿下,恐怕不知道在他惦记了十年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心里,他也是可以被算计的。
数日后,京城街道上,一辆朴素的马车涌入人流中,马车周围护卫之人极少,却个个天庭饱满,脸带煞气,一看便是久经沙场之人。
“大哥,京城真是热闹,你说太子殿下长得什么模样?”
马车内,穿着一身简单布衣、脸庞圆嘟嘟的小姑娘脆声问着另一个垂眼翻看书册的青年,神态娇憨可爱。
“银辉,你可见过大靖史册上开国元勋的画像?”青年眼皮子都未抬,漫不经心地回道。
“当然见过啊!那和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听说太子肖似太祖,你念着的太子长得和埋进土里的人一个模样,没什么好期待的。”
青年淡淡回答,抬眼,望着洛银辉,认真无比。
微风袭来,将窗边的布帘吹开,外面行走的路人不经意间瞥见马车内的光景,着实一怔。
倒不是马车内小姑娘的娇憨可爱难得一见,而是马车内端坐的青年,虽然脸庞苍白,一双眼却若繁星般,芝兰之姿,竟丝毫不逊于享誉京城数年的温朔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