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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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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尽头只剩最后一抹余晖,晕黄的落日悬在古老的帝都之上。

赵福为内侍总管十几年,从未在嘉宁帝谈论秘事时被遣出过上书阁,如同在皇城突兀敲响的青龙钟,数十年来,这是头一遭。

尽管往开了说,这还算不得一件秘事,他几乎可以肯定,此时陛下想必是恼羞成怒了。

他微弯腰朝上书阁大门立着,时刻保持着恭谨的姿势,只是在转眼不经意间瞥见石阶上的一幕时,浑浊的眼底划过微不可见的触动。

权握西北数万兵马的忠义侯古云年笔直地跪在青纹石阶上,静静注视着紧闭的上书阁,神态从容沉稳。

回廊处古昭仪被两个宫娥搀扶,纤长的手指紧握,面色有些苍白。

自黄浦被招入上书阁回禀诸事,已有两个时辰。

尽管赵福未离开此处一步,可也知晓此时的京城上下恐都在等里面那位的决定。

“赵福,进来。”

待赵福第三次安抚慈安殿遣来问询的大太监时,嘉宁帝的声音终于打破窒息般的安静。

石阶上跪着的忠义侯神情一动。

长舒一口气,赵福抖擞一下精神,推开了上书阁的大门——

室内的夜明珠晕出光来,投下浅浅的虚影,嘉宁帝端坐榻上,本就没有大好的身体瞧上去有些疲乏,黄浦跪在地上不远处,沉默地低着头。

赵福小心翼翼地走到嘉宁帝身旁,恭声问:“陛下,有何吩咐?”

嘉宁帝摆手,朝案桌上一指,“把玉玺拿过来,替朕拟旨。”

黄浦耳朵动了动,嘉宁帝瞥了一眼,沉声吩咐:“传旨下去,因大理寺卿裴沾身体抱恙,朕特命大理寺少卿任安乐会同两相共审科举舞弊案……”

黄浦猛地抬首,神色激动。

嘉宁帝哼了一声,拂袖继续道:“高兴什么,你们只有一日时间,若在明日还查不清此案,大理寺上下官员的官帽,连同任安乐的朕一并摘了!”

“陛下,臣愿相信任大人……”

“连青龙钟都敲了,朕可没有怀疑黄卿对任安乐的信任!”嘉宁帝打断黄浦。

黄浦面色尴尬,头磕在地,惶恐道:“陛下,臣实在不忍心赴京考生千里奔波,到头来镜花水月一场空……”

“罢了。”嘉宁帝叹了口气,“你下去吧,朕准大理寺一众官员旁听明日审案。”

“谢陛下。”黄浦大行一礼,退了出去。

“赵福,宣旨,就在朕的书阁外面宣。”

安静的上书阁内,嘉宁帝的声音格外冷冽。

赵福低应一声,起草完圣旨印下玉玺走出上书阁,大声宣读完后才转交内侍副总管将圣旨送往大理寺。

“侯爷,陛下说舞弊案交由任大人审理,待有了结果,陛下自会定夺,请您先回侯府。”

他没有错过忠义侯错愕的神色和古昭仪瘫倒在宫娥上的身影。

忠义侯古云年面色难看,仍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福叹了口气,忠义侯到底是跋扈太多年了,这件事闹得如此之大,居然还敢众目睽睽之下藐视谕旨仍旧跪在上书阁外。

青龙钟被敲响,一届考生跪满了重阳门,一府官员联名上书,任是谁都知晓大理寺手里定是有了确凿的证据。古奇善不过是收了试题,最重也只是剥了爵位继承权,难动忠义侯府筋骨,可你忠义侯却如此不谅上心,对天子而言,这不是以功挟恩、恃宠而骄又是什么?

又等了片刻,待到重阳门考生离去的消息传来,赵福才重新走进上书阁轻声禀告:“陛下,侍卫来回,说是考生谢过陛下洪恩,已经散去了。只是……忠义侯还未起身。”

“不用管他,他自然会起。”嘉宁帝刚缓的面色一沉,冷哼,“仗着西北军权大握便如此猖狂,他古家的脸面是朕赏的,如今竟用来挟恩!”

“陛下息怒。”

嘉宁帝摆手,眼眯起,神情莫测,话语中意味深长。

“古家跋扈已久朕早有听闻,只是这个任安乐……竟能惹出这么多的是非来,朕如今当真有些遗憾错过了她上次的入宫觐见。”

黄昏之时,挤满了街道的百姓终于等到了自皇城颁下的圣旨。

没有雀跃之声,只剩下如释重负及眼中的殷殷希冀。

待看到大理寺张贴出来的府文公告第二日辰时过堂,百姓才相继散去。

深夜,在大理寺坐镇一整日的任安乐翻看完黄浦留下的卷宗,领着苑琴在街上闲走。

“小姐,明日左右相与小姐共同审理,怕是不太轻松。”

深夜的帝都街道格外冷清,苑琴疾走两步将随身带的披风系在任安乐身上,柔声道。

“若非大理寺上下举荐,再加之民心不可违,审案一事绝不会落在我头上。朝廷以左为尊,皇城里头的那位怕是想让我跌个跟头,他老人家也好出口气,不花银子看场笑话。”

任安乐轻笑,声音落在耳里倒有几分闲散随意,与往常现于人前的霸道冷冽绝然不同。

闲谈间,两人不知不觉行至一条清冷荒凉的街道。

这条街很是宽广,两旁建筑典雅华贵,道路尽头,一座古朴大气的宅子安静屹立,宅前石狮斑驳,红漆剥落,像是荒废已久。

幽暗昏黄的灯光下,即便隔着百尺距离,也能依稀感觉到曾经的荣华繁盛。

“那是哪家的宅子?”

两人顿足,任安乐抬首,悄然问。

“小姐,当年太祖荣宠帝氏一族,曾将皇城中的一整条街道赐给靖安侯用来修建宅邸,想来便是此处,这应当是曾经的靖安侯府。”

苑琴的声音在深夜的街道上格外清晰,不知为何,落在耳里竟有冷寂之感。

任安乐遥遥望了一眼远处荒废的靖安侯府,低声应了声“哦”,神色沉静,转身离开。

圆月下,绛红的披风拖在地上,慢慢远走的身影,肃冷坚定。

第二日,辰时将近。

自立国来大理寺还没有一桩案子如此瞩目,官道上挤满了张望的百姓,府衙内大堂下的石阶上立着数十位会试的考生,大理寺上下官员站于两旁,衙差目光如炬,堂上除了主审官的座位外,还一左一右设了两张椅子,整个大理寺上下郑重异常。

鼓声响,辰时到。

左、右两相自后堂而出,对视一眼,朝另一入口看去。

自他们清早入大理寺起,还未曾见得任安乐。

声停,一身绛红官袍的任安乐从另一端走出来,眉目肃冷端正。

大靖女子为官审案,倒也是头一遭,众人瞧着稀奇,纷纷抬头观望。

任安乐朝左、右相行礼,行上案台,三人坐于大堂之上。

这场在嘉宁十七年闹得轰轰烈烈的科举舞弊案终于拉开了帷幕。

一帘之隔的后堂,温朔瞧见韩烨脸上难得的兴致,低声道:“殿下,听说忠义侯昨日在皇城里跪了半宿陛下也未召见,天一亮被侍卫搀扶着回去了。”

“他以功挟恩,父皇心里定生了芥蒂。”韩烨淡淡道。

“忠义侯向来和大殿下走得近,这次任安乐歪打正着,倒是为殿下立了一功。”

温朔笑道,眼眯成一条缝很是高兴,韩烨拍拍他的头,听到任安乐令衙差将一干人等带上的命令,凝神精气。

大堂之上,吴越并两个考生跪在地上,神情惶恐。

“吴越,日前过堂你承认将试题交予宋贤、刘江,现在可认罪?”

吴越点头:“学生认罪。”另两人神色灰败,一齐点头。

舞弊小抄自他们三人身上搜出,罪证确凿,他们无可争辩。

“既认罪,本官便当堂宣判——”任安乐敲响惊堂木,沉声道,“宋贤、刘江两人于会试舞弊,本官判你二人再无科考机会,剥去秀才之名,发配西北受三年徭役之刑。”

两人叩首认罪,然后被衙差带了下去。吴越仍被留在堂上,众人便知这场案子此时才真正开始。

左相神色沉稳,只是在看见被押进来的杜庭松时,不自觉闪过嫡子恐惧担忧的脸,摸着扳指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任安乐不经意瞥了左首一眼,眼底神色不明。

堂上杜庭松安静地跪着,低埋的脸看不清表情,唯有古齐善被关押了一天,虽衣着狼狈,却依旧嚣张。

见到这二人被宣入堂,吴越明显瑟缩了一下,一脸惊慌之色。

“吴越,昨日黄大人问案,你说试题也曾给过古齐善,可对?”

“回大人……”吴越声音微抖,随即变得坚定,连连叩首,“是,学生一时糊涂才会铸成大错,学生甘愿认罪,只是希望不要祸及家人。”

若不是为了保家人平安,他绝不敢在堂上把古齐善和杜庭松招出来。如果他坐实了科举舞弊和逼死大学士的主谋罪名,定会祸连九族。

“胡说,我哪里要过你给的试题,你血口喷人!”古齐善差点跳起来咆哮,神情凶狠,随即转向任安乐,拱手道,“任大人,吴越为了脱罪才会攀咬他人,我是冤枉的!”

见任安乐不语,他眼珠子一转,又指向杜庭松:“说不定他招出考题来自杜庭松也是污蔑之词,考题只从他身上搜出,我们和此事没有半点关系,区区片面之词,怎么能作为证供?”

古齐善虽不学无术,向来喜欢胡搅蛮缠,此时说出的话却似有几分道理,堂下考生对视点头,连府衙门口的百姓也议论起来。

毕竟到目前为止都只是吴越口中所言,并无半点真凭实据。

左相面色从容,眼底带了笑意,开口道:“任大人,古齐善所言倒也未错,若只是因为吴越的一面之词便让大理寺上下敲响青龙钟,那真是贻笑大方。”

左相的话一出,哄闹声更响,一众大理寺官员面色涨得通红。

吴越指着古齐善的手直抖:“小侯爷,我明明将考题告知过你……”

“证据呢?”古齐善得意扬扬。

“半月前的聚贤楼……”

“我时常和你见面玩乐,你说把考题给过我,有谁可以做证?”古齐善相当笃定当时没有人证。

吴越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谁说没有人证?”任安乐沉稳的声音在堂上响起,望向古齐善的目光意味深长。

“不可能!”古齐善猛然起身,被一旁的衙差重新压住跪下。

“本官说有,自然便有。小侯爷,你仍旧坚持没有在会试上舞弊?”

“当然,任大人,你说有人证,在哪里?”

见古齐善连声追问,任安乐道:“在这大堂之上。”

众人一愣,唯有黄浦神色镇定。

见众人静默,任安乐挥手,“把证据呈上来。”

众人瞩目下,一衙差将一方木盘呈上堂放于案桌上,青布遮住,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任安乐掀开遮布,一纸试卷落于众人眼中。

她拿起试卷,徐徐展开,望向古齐善一字一句沉声开口:“小侯爷,你便是人证。”

“既然你说从未拿过吴越给的考题,那本次会考自然便是由你亲自作答,现今这堂上的是你会试的试卷,只要你能将试卷内容背出,本官便当堂判你无罪,亲自送你回忠义侯府,向忠义侯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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