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绛阙,四帝容色肃穆。
炎方问:“你去找离光青葵了?她意下如何?”
“她同意了。”玄商君半跪在地,轻声说,“但有条件。”
“条件?!”帝锥满脸不悦,说:“浩劫当前,她还有什么条件?少典宵衣,如今神族也有一片盘古斧碎片。难道集四界之力,还不能抓来这两个丫头吗?”
他性情一向暴躁,但话却是有道理的。
炎方沉吟半晌,也道:“妖皇所言甚是有理。离光夜昙虽然得了东丘枢真法,但还只是一知半解。她再聪慧,集我们四界之力,再加上盘古斧碎片,要抓她也并非难事。何必与她谈什么条件?”
离光旸没有说话,四帝之中,唯有他意见相左。
“不。四位帝君必须与她协商。”玄商君的话出口,四帝皆惊。少典宵衣沉声道:“有琴!”
玄商君缓缓起身,说:“我要四位帝君立下血誓,从此以后,四界不得以任何原因,向离光夜昙和离光青葵复仇。”
“你?!”炎方和帝锥大为愠怒,少典宵衣也道:“你疯了?!”
玄商君平静对恃,显然,他没有疯。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但无损坚定:“若四帝不肯立誓,很抱歉,吾将不会重铸盘古斧。”
炎方、帝锥,便是少典宵衣也怒极反笑:“所以,你这是威胁我们,用天地四界、无数苍生的性命,威胁你的君父?!”
玄商君安静凝视他,许久,说:“纵天毁地灭、四界不存,吾之杀伐,永不向她。”
殿中一片寂静,他的声音中毫无杀气,一字一句,清亮如银:“所以,倘若四帝不允,吾将叛离天界,另择道途。以她眼下修为,即使手握两片盘古斧碎片,也并不能与四界相抗。但若四位帝君寸步不让,迫她入穷途,吾愿……弃天命而从她。”
他的话,不怒不威,语气平淡。
但正因如此,才更显坚定。
这不是一时气话,是他步步走来,早就预见的结果。
少典宵衣居然按捺住怒火,他问:“此事,你早已想过,从仿制地脉紫芝,蒙骗东丘枢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想过。对不对?你提出蒙骗东丘枢,也是为了保住地脉紫芝。故意将东丘枢推向离光夜昙,就是为了助她夺取两片盘古斧碎片!随后,你有意拖延时间,让她赶来救走离光青葵!少典有琴,你是不是被女色所迷,昏了头?”
玄商君对他一如往常的恭敬,却仅仅只是恭敬,而非顺从。他长身玉立,拱手道:“请四帝立下血誓,从此以后,四界允许地脉紫芝来去自由,并将约束四族,不得以任何理由,向离光夜昙和离光青葵复仇。”
一殿沉默。
妖族,半月潭边。
紫芜扶着帝岚绝,继续赶往下一处水源。夜昙在花树深处坐下来,拿出《混沌云图》,专心翻看。
青葵说:“你不能再看书了。盘古斧碎片的力量,以你目前的修为根本不能驾驭,如今你气息已乱……”
夜昙不待她说完,就打断:“我受内伤了,我知道。但是四帝不会乖乖放过我们的,只要他们回过神来一想,就会发现他们自己也有一片盘古斧碎片,要对付我并不难。东丘枢留下这书,就是为了让我继续给他们添堵。我怎么能休息呢?”
青葵说:“夜昙,你有没有想过……”
她话刚开口,夜昙就说:“我没有想过,我什么也没想过,你也不许想!四帝并不可信,要想活下去,只能靠我们自己!”
她语态坚决,青葵不知该如何劝说。她一时无措,夜昙终于还是心软了。她说:“只要归墟还在,花灵就有融合的可能。四帝经东丘枢之乱后,不可能再留下我们这样的隐患。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
她生来多疑,是不可能被说服的。
青葵放弃了。
旁边,嘲风说:“那你继续看书,姐夫为你护法。”
夜昙看看青葵,仍不放心,说:“你不要乱跑。四界那一群人说不定正等着抓你呢。”
说罢,她低头继续翻阅《混沌云图》。
蓬莱绛阙。
四帝仍在僵持。
玄商君右手一扫,他腰间星辰碎片的玉佩漂浮在空中。
离光旸会意,当即刺指取血,滴于其上,率先道:“以离光旸之名,立此血誓,从此以后,离光氏允许地脉紫芝来去自由,并将约束人族,不以任何理由,向离光夜昙和离光青葵复仇。”
有了他一个,其余三帝无奈,只得纷纷滴血,照此宣誓。
鲜血滴落,水滴凝成实质,星辰碎片红到刺目。玄商君将其接在手里,注视许久,五指握紧。
半月潭边。
夜昙翻看了半本《混沌云图》,终于是气息不顺,她借盘古斧碎片之力,逼出一口淤血。胸口虽然畅快了一些,但血脉之中的刺痛难以驱除。
盘古斧碎片对她造成的损伤,远没有东丘枢那样强烈。但是……也并不轻微。
她与青葵没有融合,盘古斧中的混沌之炁对她同样有害。并且这种伤害,将随着她继续使用盘古斧碎片而日益加重。
东丘枢就是前车之鉴。她知道,却无可奈何。
青葵用芭蕉叶端了水过来,直接喂到她嘴边。夜昙看也没看,张嘴喝了一些,喃喃道:“东丘枢这写得什么嘛,含含糊糊的。哪有少典有……”
说到这里,她愣住。哪有少典有琴手书的注解,清晰明了。连学识低微的她也能轻易看懂。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下去。
青葵看见她翻动书页的手,肌肤泛着微微的紫。她握住那修长的指尖,轻轻吹,仿佛是怕她痛。夜昙倒是满不在乎,说:“没受伤,等我适应了魔气就好了。”
青葵轻抵着她额头,许久才说:“你需要好好地睡一觉。”
夜昙哪肯睡觉?她说:“不行。四界随时会追来的。”
可是,四界并没有追来。也并不会再追来。
青葵捂着她的眼睛,轻声说:“你必须睡一会儿。夜昙乖。”
眼前的光芒被掩去,世界陷入沉静。最关心的人在身边,夜昙嗅着她的气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轻声说:“姐姐,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吧?你不是说你想开一间医馆吗?我有银子,可以给你开个最大的。什么药都有的那种。”
青葵唇角含笑,仿佛真的看到她们远离了一切纷扰,寻一处桃源,开一家医馆。
她笑道:“好。你想去哪里呢?”
夜昙闭上眼睛,说:“我……”她想了很多很多地方,却发现并无一处如意。原来没了那个人,去哪里都是无所谓的。她低低地道:“我去哪里都可以。”
闹市深山,哪里都一样。
她倚着青葵,借她双手遮掩天光,沉落梦乡。
嘲风想说话,青葵向他轻轻摇摇头。她素手伸向腰间,取出一颗明珠,明珠紫光闪烁——正是虹光宝睛。只是如今的它,已不如当初清澈,反而光芒流转间,现出摄魂的妖冶。
青葵轻轻将它按在夜昙额头,想起玄商君将它递给自己时的神情。
“此物名叫虹光宝睛,可让她暂时沉睡,也可保你二人不会成功融合。”他说这话时,目光凝视着虹光宝睛,明明带了些哀伤,却又像是想起什么旧事,露了个浅浅的笑容。
她不由问:“她会睡到几时?”
他似乎早已计算过无数次,于是脱口而出:“足够我重铸盘古斧。”
泛着紫光的虹光宝睛瞬间嵌进夜昙的额头,夜昙猛然惊醒,说:“你……”
可她也只能说这一个字。她紧紧握着青葵的袖角,只觉得眼皮沉重无比。青葵捧起她的脸,亲吻她的额头:“谢谢。姐姐已经看到我们的桃花源,我们的草长莺飞、明月天涯。”
夜昙再如何挣扎,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少典有琴总是知道她的弱点,所以他的法咒对她,总有奇效。
即使她手握盘古斧碎片,也来不及反抗。夜昙甚至怀疑,哪怕她手上的碎片再加一个,结果也还是一样。
天界,蓬莱仙岛。
正是这个冬天的第二场雪姗姗而来。
嘲风抱着紫脉紫芝和两片盘古斧进到归墟。四下无声,玄商君接过他手中的地脉紫芝,外加另外两片盘古斧碎片。
嘲风说:“青葵在陪着她。”
玄商君轻轻逗弄地脉紫芝的花叶,说:“嗯。”
嘲风替青葵代话:“青葵说,你的术法,对她很有效。”
玄商君嘴角微扬,目光注视地脉紫芝,如水般温柔:“我知道。”
玄黄境。
乾坤法祖的炼炉被打开,玄商君将亲自炼化三片盘古斧碎片。重铸盘古斧,这样的事,从此以后千载亿载,都不会再有了。
嘲风当然不能离开。他守在一边,问:“盘古斧的力量,与归墟同宗同源。用它消灭归墟,盘古斧自然也会不复存在。地脉紫芝单靠灵丹和魔丹,能养活吗?”
他原以为,玄商君会给他一颗定心丸。不料,玄商君说:“不能。”
“什么?”嘲风愣住。
玄商君说:“如果没有花灵,可以。但开花之后的地脉紫芝,不能。”
嘲风怒道:“那毁灭归墟之后,地脉紫芝如何存活?!”
玄商君与他四目相对,许久,他说:“所以,要留下一片。”
嘲风怒气稍霁,说:“留下一片,剩下两片能重铸盘古斧吗?”
玄商君看着他,微笑摇头,说:“不能。”‘
嘲风差点气昏:“少典有琴!!”
他快速出手,抢回三片盘古斧碎片。而就在此时,玄商君右手微拢,自袖中取出一物。嘲风一见,顿时愣住——这也是盘古斧碎片!
“这……”他仔细查看,失声道,“第四片盘古斧碎片!这怎么可能?”
玄商君说:“上次蒙骗东丘枢时,我多炼了一片。可惜,以它的力量,只能以假乱真,并不能成真。”
这一点,嘲风倒是理解,他说:“那你炼它有何用?还有,你必须给地脉紫芝留下一片,否则我绝不允许。”
玄商君走到炼炉旁边,炼炉还未合下,其下就是千万丈的南明离火。他说:“我有办法让这片碎片成真。”
嘲风将信将疑。
玄商君一抬手,嘲风手中三片盘古斧碎片,便有两片飞起,直落到他手掌。玄商君将两片碎片掷入炉中,火光大盛。嘲风握紧手中最后一枚碎片,喃喃道:“我不信。你要真能炼出来,我给你磕三个响头。”
玄商君将最后一片假的也掷入炉中,悠悠说:“那你最好现在就磕。”
嘲风冷笑,目光却好奇地打量炼炉。
正在此时,四帝也进来。嘲风忙收好剩余的那枚盘古斧碎片,站在炎方身后。炎方看见他,自然是没好脸色,冷哼了一声。
少典宵衣等人也同时看向炼炉,少典有琴就站在炉口,一一绘制着上古世界最为古老也最为强大的法阵纹路。这法咒是山川,是河流,是火,是水,是世间万物。
在盘古开天之时,斧头碎裂,它也缺失了。
而今,有星辰之灵领悟了其中奥义,正逐步重绘。
他绘制的法阵,就那么密密麻麻,谁也看不懂。但是炼炉之中,三片碎片慢慢融化,渐渐合一。四帝没有说话,众人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一个眨眼的时间。
无数人的道,在此间灵光乍现。那追逐千生万世、不可触摸的,如今就在眼前。
四帝同时盘腿而坐,各自悟道,修为也在这一刻,猛然突破。
嘲风就站在原地,眼前是春涧鸟鸣,也是冰雪皑皑。
这就是道吗?
而正在此时,他发现玄商君的身影渐渐虚化。
“少典有琴,你!”他指着玄商君,一句话也说不出。玄商君看着自己渐渐透明的手,却似乎并不奇怪:“吾之修为,不足以重铸盘古斧。所以……”他看向嘲风,唇角微勾,道:“如果你要磕头,还是现在就磕吧。”
嘲风猛然明白过来,他的修为不能重铸盘古斧,所以他要用他的血肉,他的元神去融铸。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盘古斧碎片的第三片是假的。形似而神非,并不能真正代替盘古斧碎片的力量。
“你……”嘲风想说什么,待要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哽咽。他深深吸气,化去喉间积郁,淡笑着说:“这不还没铸成吗,不磕。”
玄商君自然没有纠结于此,他指间法阵越绘越快。嘲风终于忍不住,说:“你就这样……不告诉她一声吗?”
就这样沉默的陨落,连最爱的人也不作告别吗?
此时此刻,不应提及那个人,以扰他心神。嘲风知道。果然,玄商君指下微顿,片刻,他轻声说:“不了。若她知情,我会盼她来看我,又怕她来看我。我会怕她流泪,又怕她无动于衷。我怕她已经幸福,更怕她从此孤独。吾去之后,你也不必磕头了。拾吾遗骨,埋在月窝村石屋。我想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他注视炼炉深处,盘古斧碎片融成奇怪的形状,再无进展。南明离火烈焰冲天,他周围都是金红色的碎光。热浪撩起他的长发,痴绝艳绝。
“有琴!”朦胧中,少典宵衣的呼喊近在耳边。玄商君没有抬头,他已经虚化的身躯微微上前,脚步一错,倒落炉中。
若这便是结尾,最后一刻,我梦到谁,会有怎样的对白?大约,我还是会回到那个雪夜,此生最初也是最后的温存。自此以后,我经寒夜如良辰,我闻风雪皆故人。
在无边烈焰中,依稀还是那一袭紫衣。那个人向他伸出手,微笑着道:“少典有琴,我们走吧。不要再管什么归墟和四界。我们带着地脉紫芝和最后一片盘古斧碎片,逃到谁也找不到地方。从此隐匿山林,恩爱白头,可好?”
此言之后,他的道分崩离析,信念皆成废墟。他握住她的手,随她而去。
天地四界,不能为离光夜昙而牺牲。但……少典有琴可以。
他的身躯融化在炼炉中,缺失的法阵,由他的元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补齐。少典宵衣喷出一口血来,他冲上前,却被诸人拦住。
炎方、帝锥等人得此机缘,修为精进。此时众人注视炼炉,久久无言。
“以炎方之名,立此血誓,从此以后,魔界允许地脉紫芝来去自由,并将约束魔族,不得以任何理由,向离光夜昙和离光青葵复仇。”
“以帝锥之名,立此血誓,从此以后,妖界允许地脉紫芝来去自由,并将约束妖族,不得以任何理由,向离光夜昙和离光青葵复仇。”
……
夜昙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月窝村,石屋。
正是这个冬天的第二场雪。
夜昙沿着白茫茫的小路,来到了屋前。小院里,那个人抱琴而立,一身白衣曳地。风雪吹乱了他的鬓发,遮住了他的脸,夜昙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怎么还是会梦见你?”夜昙缓步上前,衣袂扫雪,拖出长长的冷香。而院中,少典有琴就这样看她渐行渐近。原来,你也在这里。
可惜,一缕残识太脆弱,今生无暇久候。
他凝视夜昙,说:“那一日仓促离开,一直不能释然。”
夜昙微怔,他抬手,星辰碎片的玉佩已经在手。只因四帝血誓,连带它也变得猩红。夜昙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玄商君的声音颗颗粒粒抚面而来,寒凉如雪:“四帝血誓,有了它,四界将任你来去。”
夜昙有些分不清这真是幻,但她想起来,自己铁定是睡着了。她问:“是你蛊惑了我姐姐,让她跟你毁灭归墟!同情四界、怜悯苍生的人是她不是我,你何必将此物给我?”
少典有琴目光冰冷,如她初见时那般陌生。他轻声说:“当然会给你,一夜春情,尚缺酬劳。不是吗?”
夜昙以为,自己已经不会更生气了。但是此时此刻,旧事如将融的雪,化去纯白,只留下泥泞与污秽。自己团在怀中、以为无瑕的珍物,就这么被他剥去表皮,只剩一滩腐肉,半枕伤心。
她注视他的眼睛,面前的人,纵然近在眼前,却也相隔万里。从此以后,天地云泥,此生再不得亲近。或许是失态了吧,她整理表情,微笑着接过他手中的玉佩。
玉佩更沉了些,她掂了掂,淡笑:“那还挺划算的。玄商君果然是不拖不欠,银货两讫。佩服。”
她转身而去,脚步踏在雪地里,发出冰雪破碎的声音。
少典有琴,我还以为那一晚,是很美好的事呢。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眼泪却就此决堤,打落在玉佩上,碎珠四溅。像往事一般破落残败。
耳边风雪不停,少典有琴摊开手心,接了一片雪花,目光追逐,却没有挽留。就在玄黄境,玄商君俯身坠落,迎向无边烈火。
离光夜昙,我的一生,如宇宙星骸,都是尘埃。你在尘埃中盛开。
夜昙沿着面目模糊的小路向前走,没有回头。
在她身后,少典有琴化成了石头。
此时,天界星辰震动如忍痛,一道金光一扫尘世阴霾,垂照四界。
盘古斧横空出世。
少典宵衣将它握在手中,感受到亘古未有的力量。但他眼中只有悲哀。他转身,将盘古斧递给炎方,四界精锐都已齐聚。
少典宵衣看看乾坤法祖,乾坤法祖轻声道:“陛下,已经准备好了。”
少典宵衣抬起头,眼中星辰明灭。
耳边寂静无声,乾坤法祖只好问:“神后那边,是否……”
少典宵衣摇摇头,说:“霓虹的茶乃是天界一绝,让她备一壶茶,吾若回来,便过去喝。”
乾坤法祖微微侧过脸去,说:“是。”
少典宵衣微微一顿,又说:“也或许回不来。我个人所著法卷,交由远岫和紫芜,整理后充入上书囊。个人法宝、丹药及随身私物,归霓虹处置。”他扫视天界诸神,朗声道:“吾之功德,回向霓虹上神。此去倘若陨落,神族尊霓虹上神为霓虹天尊,永不违逆。”
……若此生漫漫无涯,我会爱着谁,想要留在谁身边?
若此刻就是结尾,我眷恋谁,我想跟谁道别?
他扫视人群,给了雪倾心临别一眼,然后仰首一望,身化万千星光,向无尽苍穹而去。
雪倾心就站在远处,未曾落泪,也未发一言。身为魔妃,她自然不能为了天帝而流露半点伤心。临行之前,他安顿好他的妻子、儿女,留给她的不过是一些早已折旧的思念。
而她也将站在自己夫君身边,为魔族倾尽全力。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她的儿子,还需要自己和夫君扶持。
岁月无情,各自飘零。当年神息树下听曲赏舞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代天帝,别人的夫君与父亲。
真心会剥蚀,时间摧折了我们爱过的少年。
青葵一直陪着夜昙,直到金光四垂,天际有星辰坠落,光芒铺散,流星成雨,引得众星摇曳。青葵盯着那流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玄商君的命星!
他……陨落了。
怀中的人并未清醒,玄商君令她昏睡的时间,正好错过这最后的一眼道别。万道流光倾泄,滑过她身边,而她无知无觉。
直到最后,九星连珠的天象再度成形。她抱着夜昙,就坐在漫天星辰之下。当地脉紫芝被投入归墟,有莫名的力量与她相连。
她努力想抓紧夜昙,可是夜昙和她一样,都在融化。
很快,清浊之气便将她二人吸往一处——正是归墟。
地脉紫芝是生于混沌的,来自血脉的吸引,无论多少年之后,都不会消弥。夜昙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归墟。大量紫黑色的魔气萦绕她,她四下张望,看见青葵也化在无边清气之中。
天上星象重现,而她手中,还握着一枚血红色的玉佩。天上陨铁打磨,里面有四帝之血,正是玄商君的私人信物。她四下张望,只见嘲风手握一把斧头,正凝神站在岸边。
斧头上法咒流转,令人眼花缭乱。待要仔细看去,却全然无法辨认。夜昙知道,这便是盘古斧了。
可是……她没有看见那个人。即使这样的时刻,他也不出现吗?
她把目光投向青葵,似带疑问。青葵不用她开口便已经了然,她说:“玄商君……他前去逆转天象了。”
夜昙哦了一声,假装自己并不是很关心。
也是。九星连珠,是不会在短时间内连续出现两次的。他身为星辰之灵,当然可以逆转天象。夜昙注视着嘲风手中的盘古斧,而炎方、帝锥包括离光旸,四界无数大能皆紧张到手心出汗。
眼看归墟清浊两分,天界似成明暗两极,旷世奇景,却无人欣赏。原本散溢而出的混沌之炁如同受到召唤,丝丝缕缕,重回归墟。然后被地脉紫芝分离,化作纯粹的清、浊之气。
众人注视着嘲风手中的盘古斧——当年盘古开天,也是如此吗?
嘲风手握盘古斧,四界大能共同施法,在这一刻,所有法力尽注于此斧。嘲风挥动巨斧,用力一斩。刹那之间,天地如被惊动的兽,发出一声怒吼,江河倒灌,沧海横流。
而以夜昙和青葵为分界线的清浊之气,被这巨斧一击,轰然化开。清气上升,浊气下沉。没有人喝彩,在这样的巨力面前,神、魔、人、妖,没有一人能维持意识。
所有人呆立当场,仿佛失去了魂魄。
只有夜昙和青葵还保持清醒。青葵一把拉住夜昙,看看左右,说:“我们成功了?”
夜昙耳朵里还是方才那一声巨响,她挖了挖耳朵,说:“是他们成功了。我们家都没了,高兴个什么劲儿?”
看样子还在生气,青葵摸摸她的头,说:“玄……他们留下一片盘古斧碎片,可以让地脉紫芝继续生存。”
“真的?”夜昙一脸狐疑。青葵已经赶过去查看离光旸和嘲风的伤情,嘲风手中的盘古斧因为再次开天,已经彻底损毁,消失不见。
夜昙回过头,看看已经并不存在的归墟,心中仍然疑惑:“留下一片盘古斧碎片,那他们如何重铸盘古斧?”
没有人回答她。除了她和青葵,在场的人,双耳滴血、双目难睁,没有一人完好。
不远处虹光一闪,却是霓虹上神赶来。
看见夜昙,她一把扶住她,问:“发生了什么事?九星连珠的天象,为何会再度重现?还有,有琴的……”她想问,自己长子的命星为何会突然陨落。可是话还没有出口,乾坤法祖已经打断她,说:“娘娘,神族伤者众多,还是先行安置再说吧。”
霓虹上神扫视左右,她身为神后,母仪天界。自然不会临事慌乱、百无一用。
她迅速检查身边的神族,说:“是元神受创,暂时失去了五感。但可以调养恢复。”
说罢,她再顾不得追问事情原尾,令这些神族列队,后者扶前者肩,返回蓬莱绛阙。乾坤法祖修为深厚,不至于丢失五感,但同样也感知微弱。
他扫了一眼夜昙,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头,终是无言。
归墟一侧,雪倾心受伤也不太重。最后一刻,炎方拼力护住了她。
她坐起来,第一时间已经发现自己目不能视。她并未慌张,轻轻触摸身侧,不期然,摸到最熟悉的纹路。刑天战纹,是魔尊衣上绣纹的制式。
是他。
雪倾心顺着纹路向上,触到那个人的脸。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把他当作依靠。她与英招明争暗斗,万事只求利己即可。哪还有什么真心?
可是现在,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是她的夫君。
多年前只是一个迫于无奈的选择,多年后,剩下一个不能否认的结果。
她小心地把炎方扶起来,然后触摸他全身,确定他是否完好。炎方在最后一刻将护身法宝作用于她,自己反而双耳流血,昏迷不醒。
雪倾心只能以自身魔气缓缓注入他体内,不一会儿,嘲风也赶过来。他扶起自己的母亲,轻声说:“我来。”
他从小到大一向不着调,可是此刻,听到他的声音,雪倾心整个人彻底安下心来。这是她的……家人,在多少年后,不知不觉的,远远胜过了那点虚无缥缈的情爱。
霓虹上神经过她身边,脚步微顿,又缓缓去远。雪与虹的交汇,在刹那之间,各自遥远。
归墟之祸解除,四界却还在余殃之中。
大家各自返回,终于不必再挤在小小的一个蓬莱仙岛。夜昙和青葵也回到了离光氏。
日晞宫和朝露殿正在打扫,夜昙站在宫门前,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又想到那场细雨。蒙蒙细雨之中,那个人一身长衣萧萧、衣带飘飘,向她而来。
我怎么还是会想起他?
夜昙掂了掂手里血红的星辰玉佩——情爱两清,这个人已经仁至义尽。很划算了。
她将玉佩挂在腰间,进到殿中。没人敢惹她,宫人侍女仍然如避蛇蝎。夜昙习惯了,她径自钻出小径,去到饮月湖。
可这里根本好不了多少。
她把目光投向浅水,看见少典辣目解开绿袍的系带,扬手丢进湖里。他红色的长发沾了水,柔顺地披在双肩。他缓缓解开中衣的系扣,脱下中衣,轻声说:“你的第一个愿望。”
那一夜皓月当空,奶白色的月光如同精魅,在他光滑的背脊舞动。他白色的中衣在指间转了个圈,高高飞起,盖住了她的头。
夜昙按了按鼻头,压下微酸缕缕。她跳到屋脊,听见那人说:“你一闺阁女子,在陌生男人面前,如此行为不检,难道不知男女有别?”
她双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离光夜昙,你不会是想哭吧?不行不行,你还是想点高兴的事吧!”她努力想要找些高兴的事,却发现这一生最高兴的事,竟然都是在他身边。
“夜昙?”院中,青葵的声音响起。
夜昙深深吸气,自屋脊跳下去。青葵吓了一跳,嗔道:“你又爬那么高,父王看见要骂的!”
“他骂他的,我不听不就好了?”夜昙吸了吸鼻子,话说得很大声。青葵却一眼发觉不对,她问:“你眼圈红了,父王已经骂过你了?”
夜昙不答,反而调头进到房中。她说:“以后,你们都不准打扰我。我要专心向学了!”
“专心向学?!”这话说出去,整个离光氏没一个人相信。
可夜昙真的关起门来,很少出去。她翻出《混沌云图》,努力将那个人的影子从脑海抹去。但《混沌云图》对她而言,太深奥了。很多地方她都看不懂。
另外的法卷却偏偏注解清晰,循序渐进,尤其适合文盲。
夜昙翻开卷轴,那个人的字迹工整有力,落笔如刀,连遣词都很注意准确程度,严谨一如他的为人。夜昙轻抚着纸上注解,想象多少年前,他独坐案前,挑灯看书,偶有感悟,一字一字,写下修炼心得。
“少典有琴,可能我真是疯了吧。”她轻声叹气,“你的法卷这样清晰,可有注明,要有多久,我才能忘记你?”
离光旸操持着前朝的事,一直担心夜昙再惹事。可是出乎意料的,她安安静静地待在朝露殿,竟然是很少露面。离光旸不放心,悄悄入内探视。发现她真的在努力读书,眉宇之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静。
沉静到……哀伤。
玄商君的事,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
她也没有问。好像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大梦。离光旸看得担心,有意丢了些奇巧的小玩意儿在她院子里,比如望月而歌的石头、沐雪而舞的树叶。
若以她从前的心性,只怕早已欢呼着出门玩耍。可是现在,她没有。
月窝村,石屋。
嘲风将少典有琴的遗骸安葬在此,他添最后一捧土,黄土无言,所以他又坐了很久。
“你这个人……”他倚坟而坐,一坛酒喝到一半,才又轻轻道,“你这个人啊……”
他以酒浇地,天地缄默。
天界,少典宵衣平安返回。虽然逆天改命让他修为大损,但总算是性命无碍,他闭关疗伤,天界一切事务,皆由霓虹上神作主。
相比天界的损失,魔族和妖族要好得多——至少炎方和帝锥的儿子都还活着。
帝锥为了儿媳妇的事儿,向天界献了不少殷勤。可惜天界少典宵衣重伤,少典有琴陨落,并不是提亲的时候。他只能等待时机。
炎方下令处死英招,立雪倾心为魔后。
本是大喜的事儿,可惜当初要求处死地脉紫芝的立场太鲜明,被离光旸当成眼中钉。说什么也不承认魔妃这档子事。
魔尊碰了一鼻子灰,好在魔族脸皮厚,他也正绞尽脑汁。
一时之间,四界之间不争不战,竟然现出一种奇妙的平衡。
夜昙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窗外的树绿了又黄,花开了又落。有时候她会仰望天空,天气好的话,能够看见玄商君的命星高悬,与她遥遥相望。
有时候窗外积雪盈膝,但很快就会被宫人扫去。
夜昙磕磕绊绊地读完了《混沌云图》,渐渐的,她很少想起他,也很少再做梦。
时间是尖刀,也是良药。可能,他也已经娶妻了吧,碧穹还是步微月?或者是别的什么公主贵女。
天后的人选,神族从来不缺。
这一天,是个凉爽的夏夜。
明月高悬,星辰簇拥,人间蛙声一片。
蛮蛮从外面跳进来,背了一个小小的酒壶。夜昙摘下酒壶,问:“你怎么来了?”
“今天三殿下被正式立为储君!”蛮蛮兴高采烈,“观礼的人都有酒喝。这可是好酒,青葵公主让我给你也带一壶,我们大家都高兴高兴!”
“嘲风?”夜昙品了一口酒,熟悉的香醇在唇齿间溢散开来,薰得人连心都枝枝蔓蔓地疼。“九丹金液。”她轻声叹气,突然说:“走,我们也观礼去。”
“好呀好呀!”蛮蛮拍了拍翅膀,鸟眼都在发光,“你好久都没出门了。”
夜昙抱着酒壶,说走就走。《混沌云图》没白学,她修为精进,早非当日吴下阿蒙。
所以,晨昏道。
蛮蛮去寻同样偷溜出来的帝岚绝了,夜昙却自己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她落座樽前,没一个魔族敢质疑。
——她身上魔气深重,而且看不出修为。如此深藏不露,必是大能。几个魔族很有眼色地为她倒酒,不但没有追问她的来历,还很高兴。
不远处,嘲风身上的刑天战纹,制式已经大不相同。
炎方由当今魔后雪倾心陪伴,为他戴上冕冠。夜昙喝了一口酒,烈酒入喉,血液都开始滚沸。她身边,几个魔族一边很有眼色地为她斟酒,一边道:“储君人选总算是定了,想当初,我们都以为会是二殿下……”
他身边,另一个魔族赶紧说:“你喝多了不成,大喜的日子,提这个作甚?也不嫌晦气!”
魔族甲干笑了几声,说:“说得是,我自罚三杯。”
说着话,他开始喝酒。旁边,另一个魔族道:“我们三殿下这个储位,那可是名正言顺的。想当初,他亲自修补蟠龙古印,又奋不顾身,在东丘枢身边传递消息。最后毁灭归墟的时候,虽然是少典有琴舍身重铸盘古斧吧,但是持斧斩断归墟的,可是我们三殿下……”
他洋洋洒洒夸赞了一大通,夜昙却只听见两个字。
“舍身?”她问,“什么舍身?”
两个魔族一同歪头看她:“舍身啊,玄商君舍身铸盘古斧,这么有名的事,你不知道?”二人怀疑的看向她,却在看到她腰间血红的星辰玉佩后猛地住了嘴。
——星辰玉佩,四帝之誓。与玄商君重铸盘古斧同样有名的事迹。
二魔捂着嘴,调头逃蹿而去。
夜昙抬头看向无垠夜空:“这不可能!玄商君的命星……”
刹那间,她脑海中如有花火,瞬掠而过。
巨大的盘古头颅里。
玄商君说:“天狼星距离人间非常遥远,它的光到达人间,需要八年零六个月。所以你在人间看到的它,其实是八年零六个月以前的它。”
“那它要是陨落了,人间在今后的八年里也还是能够看到它?”
“嗯。”
“那你的命星是哪一颗?”
玄商君指向远方的一颗星星:“它与我命脉相连,吾若身死,它也会陨落坠毁。”
“它离人间也很远吗?”
“它的光到达人间,需要千年。”
那个人已经被时间模糊的容颜骤然清晰,仿佛穿透了时间。
夜昙飞扑到嘲风身前,魔族一惊,还以为有刺客。嘲风一把接住她,也愣住,问:“夜昙?你怎么来了?你姐姐呢?”
他左右观望,夜昙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她的瞳孔被泪水浸透:“少典有琴是不是死了?”
嘲风微滞,随即假作不在意,道:“瞎说什么呢。既然来了,就好好喝酒。”
夜昙盯着他的眼睛,握住他衣袖的手,颤抖如落叶。嘲风想要正视她,可他别过视线,他轻声说:“他说……要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夜昙松开他的衣袖,缓缓后退。嘲风不忍看她。
夜昙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魔族,她行经忘川,踏过漫漫彼岸花。
看见那一年夕阳西下,暮色浸染芳草,在忘川撒落一片金红。
他转身向远处行去,踏着满地斜阳与芳草。一头红发热烈张狂,凝结了一千七百年的炙热和孤独。
“少典辣目。”
“嗯?”
“下次我们还来捅蜂窝好不好?”
“好。”
回忆如潮汐,只有涨落,从不消泯。
月窝村,石屋。
夜昙一路赶来,及至到这里,却骤然放慢了脚步。多少年雨水侵蚀,日月风化,这里已经斑驳不堪。夏季的野草长得快,淹没至腰。
她拨开乱草,耳边长风过境,漫天星子穿行,勾勒皆是他的呼吸。
在深草乱树之中,有个地方很干净。
夜昙放慢脚步:“不会的,不会的。”她喃喃如呓语,人却不由自主地靠过去。石屋的土,尽是碎石粗砂。她用手刨开表面浅浅一层,里面隐隐仍有余热。
“不会的……”她指尖插进土里,被尖锐的碎片划破,可并不痛。她越刨越快,用尽全力推开那些粗砺的沙砾和坚利的石头。
血在泥垢中纠结,她看不见:“不……不要……”
我不要我的星辰,坠落在千年之前,在我茫然不知的时间与地点。
温度越来越高了,厚厚的土石之下,黑色的陨石余温未消。南明离火并没有完全炼化他,只剩下依稀相似的轮廓。而这么多年之后,余焰仍未熄灭。
“北方七宿中,有一颗凶星,名叫危月燕。危者,居高而险,因为在北方玄武之尾,如战场断后者,凶多吉少。故而此星当值,也被人视为不祥之兆。离光夜昙,以你的资质,早晚会有傲视四界的一天。吾时间不多,大约不能得见。今日吾将它亦赐名危月燕赠你。愿你生如星辰一般,在天璀璨,在地从容,担得起倾慕仰望,经得住黯淡平凡。”
夜昙将他抱在怀里,过了很久,才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号。迟来的钝痛,没有放过任何人。
在天璀璨,在地从容。
担得起倾慕仰望,经得住黯淡平凡。
少典有琴,从此以后,我的真心是寸寸溃烂的伤口,腐蚀我鳞甲,凌迟我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