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忘川。
彼岸花开,如鲜血铺散,延绵接天。夜昙放下东丘枢,他的身体已经被炸成一滩烂肉。可因着修为深厚,他尚有一口气在。
“咳咳……”他倒在一片血红的彼岸花上,只轻轻一咳,浑身鲜血疯涌,“少典宵衣、炎方、离光旸、帝锥!!你们竟然敢阴老夫!”
他字字含恨,眼看着天幕中,九星连珠的天象渐渐消失——这万年难遇的奇景,终于过去了。
“功亏一篑……功亏一篑……”东丘枢甚至没有查看自己的伤势,喃喃道。
旁边,夜昙说:“盘古斧碎片,交出来吧。”
东丘枢一愣,随即大笑:“小丫头,你不会以为就凭你,单枪匹马就能从老夫手中夺走盘古斧碎片吧?”他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就算老夫还剩下最后一口气,杀你也是绰绰有余。”
夜昙说:“是啊。所以我带你来魔族了。”
“什么意思?”东丘枢吃力地转头脖子,看了看左右。因为魔族已经撤往蓬莱,这里并没有魔兵驻守。东丘枢有些不明白,而就在这时候,夜昙伸出双手。
只见漫天魔气仿佛受到莫名的召唤与吸引,向她汇聚。
紫黑色的魔气融入她的身体,她的瞳孔都变成了紫色。
“这……”东丘枢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你能吸收魔气。”
夜昙血脉如沸,好半天才说:“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托你的福,如今算是明白了。”话落,她抬手一掌,全力击向东丘枢。
东丘枢本就已是强驽之末,哪能撑得住夜昙这一掌?!
他抬手凝气,拼力挡下这一掌,然而只听一声脆响,正是他骨骼断裂的声音。
“天道亡我。”他喷出一口血,重新跌坐在地,双目中的光华渐渐黯淡,“连天也不助我……”
夜昙确定眼前的他已经不足为惧,她在东丘枢面前抱膝而坐,说:“你不眷恋这天地,天地自然也不会眷顾你。”
一只苍蝇被血腥气吸引,飞落在东丘枢脸上。东丘枢想要抬手,但元神已散,骨骼寸断,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声音粗哑,像是荒废多年的老门被推开,发出摇摇欲坠的声响:“天道不公,真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夜昙随手扯了一朵彼岸花,擦了擦脸上不知几时被擦出的伤口,说:“愿赌服输,有何不甘?”
东丘枢双唇颤动,鲜血汩汩而淌:“吾生来便为世人践踏、欺凌,只因神魔之子的身份,便为世人所不容!神、魔、妖、人,四界生灵可活,为何独独神魔之子,注定受尽痛苦而死?!吾毁天灭地,重启混沌,何错之有?”
夜昙认真道:“我倒是从不认为你是错的。”
东丘枢愣住,夜昙接着说:“上古世界之后,盘古开天辟地。虽然这可能只是一个巧合,但却也是新世界的开始。你要重合天地,也算不上什么罪过。我只是可怜你。”
“可怜?”东丘枢冷笑,“老夫虽为神魔之子,但修为可凌驾于四界。就连你的小情人少典有琴,也要尊称老夫一声先生!”
“我承认。”夜昙拨弄着身边的彼岸花,突然问:“你喜欢吃什么?”
“什、什么?”东丘枢愣住。
夜昙说:“你最喜欢哪件衣服,哪朵花?你爱过一个人吗?你座下学子众多,你真心待过谁吗?”
东丘枢一脸茫然。
夜昙继续说:“你得到了盘古斧碎片,延长了寿命,也增长了修为。你活了无数的年月,可是你的亲人呢?你的爱人,你的朋友呢?你没有,一个也没有。就算天道留情,让你重合天地,你也一样如此。千年万年,阴暗孤独。天道或许不公,但真正对你不公的,是你自己。你活了很多很多年,没有善待过自己一天。”
东丘枢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他死到临头,可并没有糊涂。那些被人轻贱的往事,最艰难的岁月,乃至后来被供上神坛,四界仰望。这些年的桩桩件件,他都记得。
可是什么是自己最爱呢?
夜昙说:“你从不为人着想,于是也没有人为你着想。天地闭合,你拍手叫好。你一命呜呼,四界普天同庆。天道不曾偏坦,人间就是这样。”
东丘枢深吸一口气,彼岸花的香气延绵不绝,汇入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却如同破布,每一个毛孔都向外淌血。他凝视着忘川,轻声道:“是啊,人间就是这样。”在渐渐灰白黯淡的视线里,只有彼岸花如火如荼,泼泼洒洒、层层叠叠。他曾经无数次绘制过这花的图案,可仿佛今天是第一次将它看得这般真切。
“这花开得真艳。”他轻声说。可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自然也无力折花。
夜昙随手摘了一朵,递到他掌中,说:“我也喜欢。”
东丘枢连呼出的空气都带着血沫子,他问:“你不是想要盘古斧碎片吗?为何不过来拿?”
“当我傻啊!”夜昙仍然盘腿而坐,按兵不动,“你死了自然就是我的。我急什么?这时候来取,万一被你暗算,岂不冤枉?”
“哈哈。”东丘枢一笑,可惜连大笑也显得有心无力,“倒是机灵。”
夜昙说:“你放心吧,我会等到你彻底断气再取走盘古斧碎片。顺便把你埋这儿。这里山青水秀,你可以日日看花。也算是本公主给你送终了。”
东丘枢手握着一朵彼岸花,声音渐渐低微:“你几时变得如此孝顺懂事了?”
夜昙也有点不好意思,说:“主要还是想确定你是不是真的死了。本公主是个谨慎的人,不亲眼看着,总觉得不放心。”
东丘枢即使再痛,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虽然功亏一篑,但是老天还是留了个最有趣的人在老夫身边。”
“过奖过奖。”夜昙一脸谦虚,却又忍不住提醒他,说:“你元神已散,血也快要流干了。临死之前,快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稀世法宝或者绝世功法要送人的。这时候还藏私,可就失传了啊。”
“你……”东丘枢长叹一声,半天说,“老夫怀中,有亲笔所著的《混沌云图》。你可取走,自行修习。”
夜昙一听,双眼泛光:“那我就不客气啦。老规矩,等你死后我再来取。”
“你……”东丘枢又好气又好笑,最终却化作一声叹息,“想不到,老夫一生所学,浩如烟海。最后却都便宜了你这个臭丫头。”
夜昙听得心花怒放:“这话我爱听。”
此时,长夜将近,东方泛白。一点金色点燃了云霞,晨曦泼洒而下。东丘枢混浊的眼睛盯着这明媚到不可一世的光彩。
这样的日出,他经历过无数次。岁月轮回,四季无声。走过看过的人,也曾落魄潦倒,也曾睥睨天下。可是当他最后一次凝视过往,没有自己,也没有其它。
他瞌上眼睛,无涯岁月都化尘沙。
“喂?!”夜昙抽出美人刺,戳了戳他。在忘川迂回处,东丘枢斜倚着半岸繁花,彻底没了气息。
夜昙用美人刺小心翼翼地划开他的衣衫,里面除了盘古斧碎片,果然还有一本《混沌云图》。她将宝贝收好,倒也言而有信,就地挖坑,将东丘枢深深掩埋。
“为免四界刨坟鞭尸,本公主就不给你立碑了啊。”她填平深坑,纵然挥汗如雨,但看在宝贝的面子上,也并不觉得累。临走之时,她摘了一朵彼岸花,扔到东丘枢坟头,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而此时,蓬莱仙岛。
青葵被捆到刑柱上,地脉紫芝也被抱出来。
四帝面色凝重,少典宵衣亲手取出南明离火的火种,交给玄商君,说:“事不宜迟,先将此花焚毁吧。”
玄商君接过南明离火,踏着众人的目光,来到青葵面前。青葵的目光扫过他,又在离光旸脸上短暂停留,最后,她看向不远处的嘲风。
世界沉默无声,少典宵衣催促道:“还等什么?动手!”
清衡君急道:“父神!如今东丘枢重伤,已经再劫难逃。我们也不是非要毁灭地脉紫芝不可吧?”
少典宵衣怒道:“闭嘴!”
玄商君手握着南明离火的火种,这与当初青葵饮下的不同,更纯净得多。他凝视这火种,人如木石般僵硬。嘲风想要上前,然而刚走一步,就被炎方拦住。
——这孽子最近干的糊涂事已经够多了。他沉声道:“休要多管闲事!”
嘲风只得喊了一声:“少典有琴!”
青葵面前,少典有琴毫无反应。青葵闭上眼睛,等了半晌,火种仍未落下。她睁开眼,只见面前的玄商君仍然牢牢握着这火种。
——他像是在等人。
他在等谁?
正在此时,外面一阵大乱。蓬莱仙岛的法阵被人一拳打碎,少典宵衣等人同时转头。
最先看到的,是一团紫黑色的魔气。在浩浩魔气中央,离光夜昙一身紫衣,裙衫血迹未干。法阵的碎片如水晶,在她经过之时层层碎裂,气劲如疾风,吹起她乌黑的长发。她手握美人刺,以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面向四界精锐,道:“放开我姐姐!”
就在此时,少典有琴右手一松,南明离火的火种如淡蓝色的酒倾覆而下。青葵和地脉紫芝都在瞬间被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