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跳操结束后,大妈们溜溜达达的走了,剩下我自己,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拿着手上的小纸条,深沉的发呆。
手上的一串数字,像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可听过柳大妈那一番话以后,我的心乱了,有一种打游戏时,闯关救公主,可攻略突然提示,公主就是隐藏boss的感觉。
思绪正在缠绕时,身边突然挤过来一个屁股。
我抬头一看,是本来已经走了的孙大妈。
孙大妈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上的纸条,摆出了一副准备操闲心的架势:“怎么不打电话?”
“不,不敢打。”
孙大妈点点头,“这姑娘啊,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属于顺着好吃,横着难咽的那种,不是善茬儿。”
我被她说的更郁闷了。
“靠你自己肯定没戏。”
“啊?”我一愣。
“得有过来人帮你。”
“谁,谁啊?”
孙大妈笑眯眯的看着我,“我。”
“孙大妈,您就别逗着我玩儿了。”
“嘿,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打听打听切,我孙彩霞,自打住进这小区,屁股没挪过窝,光靠一张嘴,天南海北,我介绍成了多少对儿?数不胜数啊我告诉你。你这是睁眼瞎,不知道自个儿对面坐着谁呢!”
我再一次被孙大妈的气势降伏了。
“那您说我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
孙大妈摆摆手,“这事儿不能莽撞。这样……”
孙大妈看了看不远处的街道,路边有人开着小卡车在卖西瓜,“我得去买西瓜,再不去好瓜就没了。你要没事儿就一起来,我正好能跟你说道说道。”
“好嘞。”我抬屁股就站了起来。
“知道瓜该怎么挑么?”站在抢瓜人潮中,孙大妈突然问我。
“敲一敲,听听熟没熟?”我犹豫的说。
大妈不屑的笑了。“哼,我看你就是个生瓜蛋子。”
大妈一边实战,一边开始讲解,“挑西瓜,一掐二掂三弹四听,听是放最后的。你想买瓜,首先得掐。熟瓜,这皮儿就软,一掐出水,说明芯儿里甜。生瓜,瓜皮就硬,你下手再重都掐不动。掐完了呢,你掂一掂,熟瓜轻,你能掂量的动,生瓜就沉,里面还是硬的呢。但是太轻的,就是娄瓜了,熟过了,瓤都坏了。接着你再一手托瓜,另一只手弹弹瓜皮,哎,如果这手能感觉到瓜里有震动,那就是好瓜,要是你怎么使劲,瓜都没反应,那这瓜就还是青瓜蛋子,没开窍呢。最后你再听,听听声儿,如果是“嘭嘭”声,就是熟瓜。如果声儿特脆,就是生瓜。要是里面有扑拉扑拉的声音,那就是瓜娄了,再便宜都不能买。”
孙大妈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个瓜往我怀里一塞,“听明白了?照我这么选,就能选着好瓜。你想买的那个瓜,没熟,倒也还没娄,只不过还是生的哪。”
不愧是孙大妈,话里有话的向我传授了选瓜秘笈。但我看着手上的一个瓜,和脚下她已经选好的四个瓜,心里升起了不详的感觉。“孙阿姨,你买这么多瓜,怎么往回拿啊?”
“这不有你呢嘛。”她理直气壮的说。
真是防不胜防,几句话的工夫,我就被骗了,成为了孙大妈的人肉小推车,帮她把五个大西瓜,一路抱回了家,她家住六层,老楼没电梯,我上上下下跑了三趟,累的我腿都软了。
把西瓜安顿好以后,孙大妈不让我走,“来了就别着急,吃口瓜再走。”
我坐在客厅里,打量孙大妈家。格局和我住的房子差不多,但孙大妈住的时间长,已经把家住成了展览馆。房间里堆满了旧物,都不怎么值钱。老木头家具,仿皮沙发,电器也都是很早以前的款式,茶几上摆着药瓶,遥控器,和蒙着灰的红枣。
卧室里一阵咳嗽声传来,一个老大爷拄着枴杖,穿着秋裤,身体一歪一歪的走了出来,站在客厅门口瞪着我。
孙大妈拿着菜刀从厨房走出来,“我老头,你就叫杨大爷吧。”
我赶紧站起来,“杨大爷。”
孙大妈用菜刀指指我,“这是小张,我们一块儿跳舞的,今儿我一口气买了五个瓜,便宜呀!幸亏有他,给我扛回来了。”
杨大爷点点头,开口说话了,“又买瓜,前天刚买一筐,吃得完嘛!”
我看向孙大妈,孙大妈把菜刀往瓜上一插,“那都去年夏天的事儿了,哪儿是前天啊!”
孙大妈看向我,“去年,你杨大爷中风了,身体恢复的还行,脑子不好使了。说是有老年痴呆前兆。医院让在家观察。我觉得他没事儿,这人年轻的时候就爱装傻。”
杨大爷咧着嘴一乐,指指我,“坐。”
孙大妈回厨房,用盆端出了切好的西瓜。果然是好瓜,红汤沙瓤。
“孙阿姨,家里就您老两口啊?”
“俩孩子,一姑娘一小子,都结婚了,出去住了。”
我看着客厅一角,堆着的儿童玩具。“您也有小孙子了吧?”
孙阿姨眼神一亮,“有啦!前两年可热闹,儿子儿媳忙,没空带,就把小孙子放我们这儿,哎呦每天把我们老两口忙的嘿。”
孙阿姨抽出茶几下的一个相册,翻开递给我,相册里是一个大胖小子的照片。
“看我们小孙子,可好玩儿了,一出生就八斤七两。”
我看着照片上的小屁孩儿,胖的像个包子。
“看到他上幼儿园,我儿子就给接走了,说幼儿园里双语教学,从小就要开始学英语,放我们这儿养,没人陪他说英语了。气的我呀,姆们好好一北京孩子,着急说什么英语啊?又不是着急去美国认爹。”
杨大爷颤颤歪歪的抬手,指着孙大妈,“思想落后。”
孙大妈塞给杨大爷一个碗,碗里是挖好的西瓜,“吃吃吃吃你的瓜。舌头都捋不直了,还老爱得吧。”
孙大妈抬头盯着我,“小张,说说你的事儿”。
“您说。”
“阿姨啊,是真想帮你。咱这么说啊,从古到今,再怎么改朝换代,这个男女处对象啊,始终都在坚持一个方针:“有缘千里来相会”。俩人看对眼儿了,谁都拦不住。没看对眼儿,你非得往一起撮合,那等于你干的是人贩子的工作。你说对不对?”
我认真点头。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小张,阿姨问你,你觉得你自己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我努力想了想,“我脾气挺好的。”
“有多好?”
“…..好的都有点儿不太要脸了。”
“好!这是优点!难得!”孙大妈嚎啕大吃了一口西瓜。
“既然喜欢人家,想追求人家,就要发挥这个优点。你们这一代年轻人,谈个恋爱跟打架似的,谁都不服软,脾气都那么大。这就不行。两人要想好好处,就得有一个作威作福,有一个做牛做马。”
“我是想做牛做马呢,可是怕人家看不上我啊。”
“你这么想就不对了。老话说的好,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你看你阿姨我,我这样的气质,你想象一下我年轻时候的长相,你再看你大爷,你大爷现在嘴歪眼斜,年轻的时候也没端正到哪儿去。可我俩照样处了一辈子。我当初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你大爷脾气好。”
杨大爷咧着嘴看着自己气势磅礴的老伴,又看看我,“你,你就当是听相声呢。”大爷说。
“杨守义,别拆我台啊!你当年是不是死追我来着?不认字儿还想写情书,新华辞典都让你翻烂了,有没有这回事儿?第一次吃饭,你拿筷子直哆嗦,从头到尾就说了一句话:听说明天有大风。这事儿都是你干的吧?”
我看着对面的杨大爷,仿佛在看着老年版的我。前辈,久仰了。
杨大爷把碗塞给了大妈,奇怪的是,碗里的西瓜一块儿没少。
“吃瓜吧。”
“嘿,还想堵我嘴。”
杨大爷缓缓伸开手,手心里是一堆帮孙大妈择出来的西瓜籽,“谁都堵不上您的嘴,我是怕您呛着。”
拥挤寒酸的客厅里,中午的阳光晒进来了,四周一片暖光。杨大爷歪咧着嘴,孙大妈眼里带笑,两人为一碗没有籽的西瓜推让着。卧室里,小收音机正荒腔走板的播着评书,单田芳的《水浒传》第21回,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絮絮叨叨的背景音里,有一句话我听清楚了: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杨大爷指着大妈胸前的西瓜汁儿,“吃的到处都是。”
“你还嫌弃我哪,自己先把口水擦擦。”
看着他们俩,我决定了,我要给女神打电话。
她是生瓜也没关系。我也还是生瓜。
就让我们一起携手变熟吧。
从孙大妈家出来后,我顶着烈日一路小跑,手中紧紧攥着纸条。回家,穿过走廊,一鼓作气的拿起了放在床头的手机。
按电话号码的时候,我仿佛回到了高考分数出来的那一天,也是夏天的中午,我打电话查分。输入准考证号以后,电话那头有短暂几秒的沉默,我的心砰砰乱跳。
而此刻,我却比那天查分数时更紧张。当时的我,起码还怀揣着九分的希望,因为我考的那所大专院校,办学目的是为国家减少社会闲散人员,所以门槛非常低。但现在,我心里却只有一分的希望,和九分的万一。万一她接了呢?接了就是胜利。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开场白:嗯。你好。我是张光正,早上我们见过面,柳阿姨给了我你的电话。我很想和你交个朋友。
直接,大气,稳重,Be cool。
按下最后一个号码,我拨通了电话。
平静的铃声一直响着。我靠着墙,不停的深呼吸。
铃声响了很久,我也缓缓沿着墙滑出溜到了地上。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喂?”女神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瘫坐在床与墙夹缝里的我,紧张的原地蹿了起来。
“谁啊?”
“我,我是张光正,那个,早上的男的,柳,柳阿姨,电话,那个…..你见过我,跳,跳…..”
完全语无伦次了。
语言系统崩盘了。
可能是要中风了。
“哦,我知道,我妈跟我说了。”女神淡淡的说。
我扶着墙,感觉有些缺氧,努力想恢复镇定。
“喂?说话啊?”
“那个……”
“你想干嘛啊?”女神打断了我。
我紧紧的贴着墙,绷紧小腿,挺直后背,气运丹田,两眼直视前方,血气从腹部直蹿脑门。
“认,认识一下吧。”我偷偷摸摸的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就像高考查分时一样,我恍惚间觉得,再过一会儿,她就会用机器人的声音播放出:张光正,学号12093234,高考总分,三百,三十,九,分…..
“我明天飞美国,这周都挺忙的。你下周六有事儿么?没事儿我们见一下吧。”
怎么形容我这一刻的心情呢?
本来只打算考300分平滑过关,查分时却发现自己成了当年文科状元。
本来只打算求女神存个我的电话,但女神直接和我定了约会时间。
多么冷血的母亲,才会把自己平易近人的可爱女儿,说得像易燃易爆物品!柳大妈一定还是觉得我不够帅。
“那,那我们周三见。”我眼含热泪的说。
“嗯,挂了。到时候发短信吧,我不爱接电话。”
“好,听,听你的。”
电话挂断了。
我痴痴的拿着手机,手机散发出了浓浓的香气。窗外天那么蓝,阳光那么温暖,全世界都鸟语花香了。
我攥着手机开始翻滚,抖动,躁动的抠起了墙皮。
我脑中不可抑制的出现了很多浪漫的画面,幸福的无法自拔,直到这美好的一刻被推门进来的陈精典打断。
陈精典看着壁虎一样紧紧贴在墙上的我。
陈精典说:我就觉得你一直在偷听我们俩。
“滚。”我笑嘻嘻的说。
和女神的约会,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
我想要开始做准备,但又无处下手。怀揣着激动的心情,上夜班的时候,我向我师傅王牛郎展开了讨教。
我向王牛郎描述了女神的职业,相貌,也说了自己忍辱负重潜伏在大妈中,只为认识她的心路历程。王牛郎听我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知道咱酒店二楼西餐厅,每周六有588一位的自助餐吧?”
“我知道。龙虾随便吃,香槟随便喝那个?”
“要是突然让你免费上楼吃一次,你打算怎么吃?”
“饿半个月,进去就抓龙虾,把这辈子的量都吃够了。”
“为什么要这样呢?”
“因为我穷啊。”
“那要是咱楼后头的那家兰州拉面,让你免费吃一次,你会往死了吃么?”
“不会啊。那地儿大碗加肉才八块钱,我天天吃也吃的起。”
师傅满意的点了点头,“你觉得你喜欢的这姑娘,是兰州拉面,还是五百八十八的自助餐?”
我一愣。
“鱼找鱼,虾找虾。你想想你自己,就你这条件,放婚姻市场上,也就是鸡蛋灌饼那个档次吧。要这姑娘是个兰州拉面级别的,师傅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但人家是大龙虾啊,你消费的起嘛?免费让你试吃一次,你就抓紧机会,抱着平常心,也饿那么多年了,敞开了吃,有这次没下次,千万别想其他的了。”
我被师傅说的有点儿颓,他说的没错,我是鸡蛋灌饼,女神是澳洲龙虾,本来就不是往一个盘子里放的东西。
“我想努努力。真挺喜欢她的。”我挣扎着说了一句。
“光喜欢有什么用啊。全中国的人都喜欢人民币呢,也没看着人民币普渡众生啊。你们俩,两个世界的人,这姐们儿约你图什么,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呢。”
我耷拉着脑袋原地站着,王牛郎拍了拍我。
“听师傅的,没错。我上幼儿园就开始调解我爸妈感情问题了,过来人,有经验。咱们这种人,找媳妇儿还敢看长相哪?性别没错就行了。你约会该去去,多照两张相,多感受一下,在人家不报警的前提下,摸个小手亲个小嘴什么哒,以后一辈子,指着这个也能吹二两酒的牛逼。该知足了。”
第二天,心有不甘的我,又在家咨询了一下陈精典和王爷的看法。
读过书且有固定伴侣的陈精典,给出了一些含蓄的看法:“人还是得有梦想,我支持你。就像我当年考公务员,虽然最后没有考上,但我一点都没后悔。”
“你这意思,就是我肯定追不上人家呗?”
“好好享受这个过程,结果并不重要。但有一点要注意,约会的时候留意一下她的小腹,如果微鼓,那这事不能同意。咱大老爷们儿,顶天立地,当爹要当头茬儿爹。”
刚刚分手不久,还处在情绪躁动期的王爷,给了我比较爆裂的看法。
“追!有啥追不上的啊?你那么喜欢她,她怎么就不能喜欢你了?长得好看?长得再好看,女的过了25就不值钱了,你追她是给她脸。她有钱?有钱怎么来的?肯定别人给的。”
我隐约感觉,按照王爷的路线去思考,可能要孤独终生。所以迅速把他的发言屏蔽了。
打过电话的第二天,下楼跳舞时,柳大妈已经告诉了大家,我和女神下周的约会。
和王牛郎他们的消极态度不一样,大妈们喜闻乐见,摩拳擦掌的替我操起了闲心。
“约在哪儿啊?”
“仔细想想该聊啥,第一印象很重要。”
“好好聊,注意态度,要让女方觉得自己很受尊重。”
大妈们三三两两的给我出着主意,我笑眯眯的选择了自动屏蔽。虽说处男了二十几年,但恋爱经验也不需要从一群大妈们身上汲取。大妈们边跳边叽叽喳喳的时候,柳大妈在一旁不动声色,时不时的斜眼看看我,也许是我多心了,总觉得柳大妈脸上,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转眼到了和女神约会的时间。2012年8月12号,我的诺曼底登陆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