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进入新环境对一个人没有压力的话,那一定是这个环境出了问题。
【1】
冰雪分校门头崭新阔气,和县城的小体校不可同日而语,处处透着高大上,让人不禁肃然起敬。
步入校门,气氛陡然紧张。一条条大红横幅、一张张赛事海报,看得人血脉贲张。
“看出这里和咱们那里的不同了吗?”方世忠也难掩激动之色,低头问林格。
林格抿唇点点头。
这里,似乎离世界很近。
她看到墙上张贴的好多张世界冠军走进学校和孩子们在一起的照片,还有正在举办的世界杯荷兰站的加油横幅,以及马上就要开始的全国短道速滑青少年锦标赛的备战海报,各种大大小小省内比赛的赛程表……
这才是真正的职业运动员的世界。这一切的一切,陌生而有压力,却又让人莫名兴奋。
方世忠带着林格直接去办公楼找韩冰。
韩冰不在办公室。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带着一群大孩子在冰场做赛前训练。
这里的冰场让人震撼。洁白的冰面,容纳数千人的观众席,明亮的灯光,硕大的电子显示屏,和电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冰,是不是看着就和咱们那儿的感觉不一样啊?”方世忠笑眯眯地问林格。
“嗯。”林格轻轻应了声。
“想在这儿一直练下去吗?”
“嗯。”
“那就好好努力。”方世忠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这里可是末位淘汰制,想留下,就得把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
林格抿紧了唇,几秒钟后,才轻轻回了声:“嗯。”
韩冰是个挺严肃的人,特别是不笑的时候,典型的严师形象。被她冷冰冰扫上一眼,林格感到脊柱都发麻。
她有点心虚。
没办法,实力不够。
到现在她都忍不住怀疑当初是不是韩冰说错名字了,才让她捡了个大便宜混进来了。那现在呢?会不会韩冰一下子清醒过来,直接又把她赶回去呢?
想到这里,林格不禁冷汗直冒,把头狠狠压低。
韩冰看了两眼紧张的林格,没多说什么,和方世忠寒暄了两句,便带着他们去了办公楼办手续。
办完手续,方世忠把林格送到宿舍,天色已经不早。
“我得回去了。”他看看时间。
林格点点头,可行动上还是像条小尾巴似的寸步不离地跟着方世忠,逗得他忍不住笑起来:“别紧张,你看这里条件这么好,还有图书馆,各种兴趣班什么的,要什么有什么,多好!”
“……”林格咬了咬唇,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内心的孤独和不安。到了离别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勇敢。
方世忠能理解小姑娘的情绪,便安慰道:“我都和韩教练交代好了,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去找她。你别看她不太好相处的样子,实际上人可好了。行了,赶紧回去吧,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林格听完这话,才踌躇了一下,停了下来。
方世忠看着小姑娘眼圈红红,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只好转移话题道:“马上就要开始青少年锦标赛了,我估摸着你是轮不上的,但你可以跟着学,看看真正的比赛是什么样的。这样等到你有机会上场的时候,学到的东西都能用上,懂不?”
林格红着眼睛点点头。
“那我回了?”
“嗯。”林格吸了吸鼻子。
“乖乖的,”方世忠有些不放心地摸摸她的绒线帽,“真有事解决不了,就打我电话,知道吗?”
“嗯。”
“这里竞争激烈,你训练上要刻苦自律,不要偷懒,生活上要和队友搞好关系,要按时吃饭,知道吗?”
“嗯。”林格还是简单地应了一声,但下一秒却突然转身,撒开脚丫子飞快地朝宿舍方向跑去,头也不回。
“这孩子……”方世忠笑着摇摇头,看着那小小的火红身影在视线中渐渐消失不见,才转过身去,朝学校大门口走去。
林格躲在“外练竞技水平,内修人文素养”的大牌子后,目送方世忠离开后,才起身回宿舍。
刚一推开宿舍门,她就被里面热热闹闹的气氛给弄得一下子无所适从了起来。
舍友们结束训练回来了。
笑声乍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张陌生的面孔上。
“你就是新来的?”一个短头发,高个子,像假小子一样的女生率先咄咄逼人地开口。
林格抿着唇点点头,小声打招呼:“你们好。”
“叫什么名儿啊?”另一个扎着马尾个子娇小的小女孩也十分不客气地问。
“林格。”林格一边回答着,一边爬到自己床上,开始整理床铺。
“挺牛啊!”第三个长相比较清秀的女孩嗤笑了声,“回头让大家看看你到底有多牛,能把我们小蕊给挤出去,嗯?”
林格微微皱眉,看了眼一脸挑衅的三个女孩,不明白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哟,怎么着,还挺横啊?”短发女孩笑得越发不友好,双手叉腰,仰头瞪着林格。她本就人高体壮,这样带头一致针对林格,让林格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她有预感,融入这个陌生的集体,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林格决定忍耐。她是来练滑冰的,不是来干架的,绝不能刚来就给方教练丢人。这些脾气一点就着的体育生,她在体校早已见怪不怪。
所以,不管其他三个女孩再说些什么,她都当没听见,一个人整理完床铺,又闷不作声地出门自己去食堂吃饭。
吃完饭,她不想回去,就一个人晃到了图书馆。
图书馆漂亮气派,书香四溢,但奇怪的是,偌大的阅览室空无一人,连门口的管理员都在百无聊赖地打瞌睡。
“老师……”她试探着喊了声。
管理员猛然惊醒。
“那个……”林格强自镇定道,“我能进去看书吗?”
管理员打了个哈欠:“学生证带了没?”
“带了。”林格连忙拿出下午刚办好的崭新学生证。
管理员懒洋洋地接过去看了一眼,挺惊讶地瞅了眼林格,笑起来:“难得啊,速滑队终于来了个爱看书的新人,不容易啊。”
林格毕恭毕敬接过学生证,听见管理员继续说:“进去吧,保持安静,爱护书籍。如果有想借阅的,到门口登记一下就行。”
“好的,”她礼貌地点点头,“谢谢老师。”
阅览室倒也不是完全没人。在远处拐角窗边,居然还坐着一个十四五岁正认真埋头看书的男生。不过,也就只有这么一个而已。
图书馆晚上九点关门,林格一直待到闭馆才离开。
她知道现在宿舍的人并不欢迎她。
她并不是第一次融入完全陌生的环境,只可惜这次不再那么幸运,这里没有聂迟,也没有方超,她必须独自面对。
林格回到宿舍时,其他三个女孩正叽叽喳喳地聊着天,依旧对她视若无睹,无声孤立。
沉默着洗漱完,见还没熄灯,她便拿出习题册准备消磨一下时间。
习题册刚打开,她第一行字还没看完,下午率先挑衅的那个短发女孩就阴阳怪气地喊了起来:“哎哟,原来咱们宿舍来了个学霸啊!”
她这一声,引得整个宿舍的人哄堂大笑。
林格埋下了头,捂住耳朵。
“我可是第一次听说靠刷英语题进速滑队的啊,你们听说过吗?”
“不好意思,孤陋寡闻,没听说过!”
“还是世界滑联新增了文化课考试?”
“什么?我居然不知道!”
“所以你不是学霸啊!”
“学霸有什么不好?这下咱们队的英语专业术语听写比赛终于有希望了!”
“哈哈哈哈……”
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
林格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感觉嘴唇都已经发麻,没了知觉。
她已经发现自己的书桌上残留的一些贴纸,上面写着“王蕊”两个字。想必下午她们说的小蕊,就是这个女孩。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们明明知道这里是末位淘汰制,还非要把王蕊的离开怪罪在自己头上。
她感到委屈,可又能怎么办呢?
周遭的嘲讽和嬉笑声让她想掉眼泪,可她却倔强地坚决不肯让泪水滚下。
她不想示弱。
方教练说过,让别人闭嘴最好的方式,就是拿成绩说话。
这是运动员唯一赢得别人尊重的方式,简单纯粹,别无他途。
【2】
第一天的训练就给了林格一个下马威。
她原以为在体校时的赛前集训已经够累,却不想那强度和这里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早上五点半,就要起床跑步,绕着操场不知道到底跑了多少圈。零下二十几度的刺骨寒风猛烈地一阵阵灌进口腔,割着喉咙,几乎让人窒息,堪比酷刑。
跑步结束,是体能训练。
一整套的陆上训练下来,她已是腰酸背痛,浑身关节都在打战。
好不容易轮到上冰,结果又再次被打击。
她不仅是最慢的,而且是差得很远的那种慢,远到让人绝望。
这个认知让她沮丧。比身体上的累,更让人崩溃。
她的表现似乎越发印证了“新来的队员只是个会刷题的学霸”这个说法,整个队的人都对她投以异样的眼光。
让人窒息的各种压力,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妄图碾压别人的豪言壮语听起来更像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话。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她可能真的不适合走职业这条路。
可是放弃的话她又说不出口。刚来就要走,没被淘汰就自己知难而退,别说对不起方教练,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再说,她还有退路吗?从小城出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把自己的退路全部给断了。
坐在冰场边上,任凭寒气扑面,她却仿佛已没了知觉。
“林格!”
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把发呆中的林格拉回了现实。
她木然转身,竟是韩冰,不由得一阵心惊胆战。
难道韩冰终于反应过来了,现在就要把她除名了吗?
韩冰手里拎着个大袋子,径直向她走来。
林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可到底是无处可逃。她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双手紧张地背在身后,冲韩冰弯了弯腰。
“午休时间坐在这儿干吗?怎么不去睡觉?”韩冰问。
林格咬紧了唇,以为韩冰是在批评她不按规定作息,垂着头不敢吭声。
“别紧张,”韩冰居然笑了笑,“我不是批评你,是怕你冻着了。”
冰场寒冷,运动时不觉得,静坐时可没几个人能坚持多久。
“喏,比我还关心你冷热的人送温暖来了。”说着,韩冰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林格,“你师父大老远给你买了衣服寄来的。”
林格一愣,骤然抬头,看向韩冰。不是为了开除她来的吗?
“发什么呆啊,”韩冰又笑,和训练时冷若冰霜的样子完全不同,看起来竟有些温柔,“快接着。”
林格赶紧接过袋子,紧紧抱在怀里。
“你碰到一个好师父。”韩冰双臂环胸,感叹,“他这个人对弟子永远比对自己儿子好。”
林格眼睛一热,鼻头发酸。千言万语她说不出口,只能抱紧双臂,把袋子更紧地贴在胸口。
韩冰给了小姑娘一分钟的时间感动。一分钟后,她直入正题。
虽然这个队归徐教练负责,但该知道的,韩冰还是知道。小丫头脑子灵光,天赋好,肯吃苦,这都是优点,但底子薄,差距大,这也是事实。加上和队友关系处理得并不好,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心理压力肯定巨大。小孩是她选上来的,她就不能不管。
“最近练得怎么样?”韩冰坐下,然后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林格也坐下。
林格抱着袋子正襟危坐,打肿脸充胖子:“还好……”
韩冰笑出了声:“你的训练记录我都看了,看着好像并不是那么好哇。”
林格当面被戳穿,唰地红了脸。
“其实这都是正常的,”韩冰拍拍她的肩,“如果你一来就名列前茅,那才有鬼。”
林格垂首聆听教诲。
“你的基础我是了解的,不过既然我把你招来了,就说明你不比其他人差多少。别着急,慢慢练。”
“教练……”
韩冰这番话正中要害,一下子击中了林格心里最不自信的部分。她不由自主地抬头,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个方世忠嘴里的传奇教练。
来时的火车上,方世忠一路都在聊韩冰。
在役时,她成绩出色,一路从小山沟滑向世界,垄断500米速滑项目世界纪录两年之久。她拿到了500米速滑单项的所有世界冠军,独独差一块奥运金牌。可偏偏很不幸,她在奥运前巅峰状态时意外受了重伤,职业生涯戛然而止,让人扼腕。
就在人人以为韩冰这个名字将要从冰坛消失时,她却用另一种身份回到冰场。
这个新身份取得的成就,不亚于她当运动员时的。
谁都没有想到,她当教练居然比当运动员还有天分,短短一年就带领中国女队拿到了当年世界杯大满贯,被队员们戏称“改变短道历史的女人”。
然而,就在她最辉煌的时刻,她却没有继续留在国家队,反而主动申请,要求回到省内,参与筹建冰雪分校。
这一待,就待到了现在。
这些年,冰雪分校硕果累累,俨然成了世界冠军的摇篮。
韩冰越发名声大噪。
然而,盛名之下,她依然坚持不辞辛劳亲力亲为跑到基层选苗子。
可以说,在现代社会各种诱惑下,她对名利的心态非常看淡。
“如果进入一个新环境对一个人没有压力的话,那一定是这个环境出了问题。”韩冰最后说,“你感到有压力,说明现在这支队伍水平还行。等你将来滑出来了,进了省队,进了国家队,甚至是世界级的集训基地,不管你那时是什么水平,依然会面临今天同样的压力。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体育的魅力在于不断突破,自己多努力吧。”
韩冰不是个话多的人,说完这些,便起身走了。
说来也怪,就这么寥寥几句话,却仿佛一下子吹散了盘亘在林格心头的迷雾,一切开始变得踏实又清晰。
韩冰的肯定和鼓励,对她来说意义非同小可。
这可是世界级的教练呢!原来她真不是因为乌龙被选进来的!原来她在韩冰的眼里是有闪光点的!
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让林格瞬间满血复活,充满力量,恨不得立刻换了衣服冲下冰场滑到脱力。
“啊!啊啊啊!”
她猛地站起身,原地跳了两下,仰天长叹。
情绪依然饱满,亟待找个出口。
四顾无人,她双手合成喇叭状,对着空旷的冰场又发泄似的啊了两声。
通体舒爽,元气满满。
训练,吃饭,睡觉。日子辛苦又单调地重复着。
林格依然是滑得最慢的,可她是成绩提高最快的,和倒数第二名的差距越来越小。
这让她感到雀跃而充满斗志。
室友们依然对她集体孤立。短头发的大姐大周瑶,扎马尾的宋妍,清秀的朱珠,没有一个人对她改变态度,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现在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她的秒数上。
按照惯例,参加锦标赛的选手要经过内部比赛选拔,最终再由教练组确定。
这是青少年组最有权威的国字头比赛,每个人都志在必得。
除了林格。她知道自己没机会,所以最放松。
可当徐教练宣布比赛分组念到自己的名字时,不光她自己愣住了,其他人也窃窃私语了起来。
林格能猜到他们在议论些什么。
自从那天韩冰单独在冰场见过她之后,关于韩冰收了她家贿赂所以特意开后门让她进来的谣言就没断过。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事关韩冰声誉,她就无法忍耐了。
她很想去争辩,但又不知道找谁去辩。
最后她也想通了,平息悠悠众口的方法还是只有提高自己的成绩,让成绩证明韩教练没有看错人。
现在证明的机会来了,可惜太早了点。她现在还没有让人闭嘴的实力。
压力比山大。
比赛越临近,林格加练的强度越大。只有每天练到精疲力竭,她的内心才能得到平静。
这是她唯一能让自己不会因为没有尽到全力而赛后懊悔的方式,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里连累韩冰一起丢脸的愧疚。
至少不要输得太难看吧,她想。
直到赛前,她的弦都一直绷得很紧很紧。
外界的纷扰杂音从来没停过,心却越来越平静。
身体累到极限,其他的一切,自动屏蔽。
最后一天的最后一组滑完,林格长呼一口气,闭着眼睛,“大”字形躺倒,半天都不想起来。
灯光很亮,身下很凉,周围很静,心情很爽。
明天就要比赛了,她抚摸着身下的冰面,祈祷冰面老爷赐她好运,至少明天不要摔倒。
忽然,某处传来响亮的口哨,在空旷的场馆内加倍回响。
林格倏然坐起,闻声望去,是一个穿着红色滑冰服的男生。
那人戴着头盔和护目镜,容貌看不真切。但从将近一米八的身高和修长矫健的身材,看得出是个高年级学长。
林格马上起身,准备让地方。
男生却潇洒地滑到她的身边,冲她伸出手,似乎要拉她起来。
他的手指细长好看,皮肤很白,看起来不该属于这副结实的运动员身板。
林格的视线从指尖移向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疏离而冷静,毫不掩饰对他这种行为的不解。
男生勾了勾嘴角,缩回手摘掉护目镜,露出俊朗阳刚的一张脸。
这张脸原本刚毅酷炫,此刻却很违和地冲她调皮眨了眨眼,明朗地笑了起来。
林格微愣:“是你?”
“怎么,穿上滑冰服就不认识了?”
作为“唯二”喜欢泡图书馆的人,尽管两人经常在图书馆碰面,偶尔也会好奇地看一眼对方,不小心视线相撞时还会默契地笑上一笑,但这样面对面讲话,却是第一次。
穿上滑冰服戴上护目镜的他,好像瞬间变了一个人。
从图书馆的沉静温和,到冰场上的凌厉酷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居然只差着一件衣服的距离。
好神奇。
林格默默地看着他,骤然想起了聂迟。
聂迟也常常给人这样的反差。
不过他又和聂迟完全不同,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
他的笑容格外有感染力,带着特别的热度,是能让身边的人都跟着一起扬起嘴角的那种。
聂迟也喜欢笑,只是他的笑属于春天,虽然温暖和煦,却时常倒春寒。面对好朋友时,他的笑容是37度的,春水般灿烂温柔,让人舒服。但面对关系一般的或者陌生人时,他几无变化的笑容却可能比零度还要疏离。这也是为什么聂迟几乎在体校没什么朋友,就算在女生中人气很高,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主动和他套近乎的原因。
唐筝说聂迟是高冷,嘴角常挂着的懒散笑意更像是一种敷衍,自动划出与外人之间的一段难以逾越的银河。
尽管林格那时感受不出这种高冷,但和眼前的男生一对比,她好像终于理解了。
这个男生的笑,是完全属于夏天的。炙热绚烂,如火热情扑面而来,毫无保留。
林格想,这大概就是聂迟最终没有选择滑冰的原因吧。他缺乏的,也许就是运动员的那种简单和热烈。大概是智商过剩,他有时候想得太多了。正如他自认为以自己这样的年纪不足以理解他的选择一样,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解释。
他只把她当成一个小孩而已。
“我叫高恺,”男生再次冲林格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林格。”
林格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高恺挑眉:“门口都有登记。”
好吧。林格承认脑袋短路了。
她没有把手放在他的掌心,而是自己撑着冰面站了起来。
他们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罢了,关系近不到那个份上。
“最近常见你在加练,不累吗?”高恺整理了一下护目镜,顷刻恢复又酷又跩的样子。
“还好。”林格缓慢地滑向场外。
高恺跟上来:“我观察你几天了,起跑不错,后程不行。就你这水平,明天参加比赛有点悬。”
林格停下脚步,歪头看他。
“想赢吗?”高恺活动一下手腕,“想赢的话,喊一声师兄,我来给你指导一下。”
他看起来真是自信又嚣张。
林格不阴不阳地扯动一下嘴角:“不了,我不想赢。”
高恺:“……”
林格找准机会,突然加速,逃也似的滑到出口。
高恺看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不禁失笑出声。这丫头,有点意思。
【3】
比赛早上九点正式开始。
第一组,是男子13~15岁年龄组500米。
林格和同队的其他人一起坐在观众席围观。当四个高大的男孩在起跑线集结,她马上察觉到身边一阵骚动。
“哇,高恺!”
“他好像又帅出了新高度哇……”
“啊,他看过来了看过来了!”
“啊啊啊——”
林格无语。敢情这高恺已经成了半个明星了,怪不得昨天晚上那么狂炫酷跩,仿佛她应该早就认识他,并且要对他的主动伸手感激涕零一般。
她突然很好奇他的成绩到底如何,千万不要只有一副空皮囊。
她托起下巴正在神游,突听身边尖叫声高了几个分贝。
林格茫然回神,却惊愕地发现高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正微笑着冲她招手。
她本就在队里年龄偏小,正坐在第一排。
林格窘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高恺朗声冲她喊了一声:“林格!”
众人目光一下子聚焦在林格身上。
突然成为众矢之的,林格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
“等会儿要加油啊!”高恺挥舞着手臂,恨不得关注来得更猛烈些。
林格捂住了脸,不想说话。
高恺似乎很喜欢看她的窘态,愉快地笑着滑回起跑线继续做准备。
“喂,你们认识啊?”周瑶手指戳了下林格的肩头。
林格连忙摇了摇头:“没有……不认识。”
周瑶轻哼了声:“林格,你这人嘴里从来就没实话!”
林格抿紧了唇,不再回应。
真是无事生非。
嫉妒让女生们疯狂,她分明能感觉到背后全是一记记眼刀,恨不能给她戳上无数个洞。
她只能暗自耸耸肩。她不讨喜的理由,从现在起,托高恺的福,又加上了一条。
高恺的实力居然不输于他的外表魅力,属于制霸全场型的,优势太过明显,一路领先到底。
林格有些惊讶,眼睛第一时间去看电子屏幕,是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成绩。
她突然很好奇,这样的成绩怎么还在学校待着?按理说去省队都绰绰有余。
怪不得人气这么高。啧啧。
校内比赛没有那么多流程,这种不到一分钟就完事的比赛,进展非常快,很快就轮到林格她们组。
徐教练给她报的是500米速滑的短距离,因为谁都清楚,她现在的体能根本没可能滑中长距离。
比赛一开始,林格集中精力,使出吃奶的劲儿,才算是抢到了第二位。可是,刚要起速,她就明显感到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就在这时,身后紧跟着她的第三名朱珠突然从内道斜插了进来,以一个十分凶狠果断的姿势成功反超,并在两人并排的瞬间,手悄悄地在她腰上用力一推,她瞬间失去了平衡,狠狠地摔了出去。
林格被摔得眼冒金星,七荤八素。
想要挣扎着起身继续滑完全程,却发现眼前一阵阵发黑,似乎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看着赛道上一个个风驰电掣般的身影从身边疾驰而过,她只觉得一阵悲伤。
这些天的努力竟这么白费了。
真是老天要灭你,你又能如何?
“林格!”一道火红的身影快如闪电。
林格眯起眼睛,努力扫去眼前乱冒的金星,那人竟是高恺。
高恺一脸担忧:“起不来了吗?哪里受伤了吗?”
林格想摇摇头,却惊恐地发现,她的脖子似乎动不了了。
真受伤了吗?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慌乱了。
“你别急,也别乱动,我叫医生来。”高恺说着话,扬手朝远处的队医招了招手。
林格被确诊为颈椎轻微受伤。因为出现了脑震荡的状况,所以需要在医院静养。
后面的比赛她已经没有兴趣去关心。她想,就算是没有受伤这回事,这后面的比赛也应该和她没什么太大关系了。
也许所有人都在忙着比赛,孤零零躺在病床上的林格眼睛有些酸。
脑袋昏昏沉沉,这样半睡半醒的状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到了晚上,韩冰才急匆匆地赶来,人还没走到病床前,声音就先传了过来:“怎么样,还好吗?”
负责的护士一路跟着解释道:“没什么大问题,先观察,如果没什么特别的情况,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怎么搞的?”韩冰走到床前,见林格正吃力地睁开眼睛,忙说,“别动,好好躺着。”
林格脖子上戴着颈托,不方便动作,只能费力地转动眼珠看着韩冰,小声问:“韩教练,这儿看病是不是很贵啊?”
韩冰了解她的情况,知道她担心花钱,便忍不住“啧”了一声:“我说你这孩子,都这时候了,脑袋里想的都是什么啊?”
林格不好意思地抽动嘴角,勉强笑了笑。
“你们入学都有保险的,放心吧,动不了你的生活费。”韩冰说着,拉了凳子在床前坐下,表情开始变得严肃,“不过,你得吸取教训。短道赛场就是这样,随时都可能会受伤。大家速度太快,在拼抢过程中哪怕一点点碰撞,也许并没有犯规,都可能对自己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以后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知道吗?”
林格很想很乖很听话地表示自己接受教训了,可是,她更想知道朱珠这样到底算不算犯规。
她知道朱珠并不喜欢她,也不知道朱珠的动作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所以,话到了嘴边,又怕冤枉了别人,最后只换成了委婉的问法。
“朱珠……晋级了吗?”
“朱珠?”韩冰想了想,“哦,晋级了,小组第一名。”
“……哦。”
看来没算犯规。
既然结果是这样,她还能说什么呢?
校内比赛不可能像国际比赛一样严格,只要动作不明显,过了当场那一关,再说什么都是白费。
再说,既然自己已经躺在这儿了,又何必改变别人的结果呢?
韩冰坐了一会儿,安慰了几句,就先离开了。林格又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看到床前坐着一个人。
居然是高恺。他的表情不再火热如夏,而是阴冷如冬。
林格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高恺见林格醒来,神色终于缓了缓。
“感觉怎样?”高恺问。
“还好。”林格想起赛场那一幕,发自内心地感谢他,“多谢你了。”
如果不是他,也许队医都不会及时注意到她这个菜鸟。
高恺轻哼了声,弯腰拿起一只冰鞋。
林格奇怪:“你拿我冰鞋干什么?”
高恺冷冰冰地说:“不想赢也别找死行吗?”
林格皱眉。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你上场前检查过鞋子吗?”
“当然。”
“没发现问题?”
林格瞪着他:“有问题我能穿上去吗?”
高恺冷哼了声:“那可不一定,这个看智商而定。”
说着,他把右脚鞋跟处面向林格:“这就是你检查过的鞋子,自己看。”
林格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一根钉子明显松动,已经快要掉下来。
这么大的问题她不可能发现不了的。
“奇怪,我昨天睡觉前明明检查过的!”林格失声道。
高恺挑了挑眉:“昨天?睡前?那就是说你上场前没检查?”
林格:“……”
“所以说智商决定命运!”高恺冷笑一声,把鞋子放下,看向林格,“说吧,你得罪谁了?”
林格不懂,一脸茫然。
高恺无语,直白地表达:“明显有人动过你的鞋子!下手这么狠的人,肯定和你有什么过节,或者有人觉得你的存在给她造成了竞争压力。你能想出来是谁吗?”
过节?不爽她的人多了,还真排不出个一二三四五。
竞争压力?更不存在。没人会认为一个滑得最慢的最后一名会给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那会是谁呢?钉子绝不会自己长腿松成那个样子的。
林格回想起摔倒前的那一瞬,总算明白当时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了。
可到底是谁呢?
会是同组的某个人吗?
可是同组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接触她的鞋子,除非同一个宿舍。
一想到这里,林格瞬间冒出一身冷汗。
两者交集,只有朱珠。
朱珠是个成绩极好的漂亮女孩,班里男孩心中的女神级人物。
纵然跟着周瑶一起孤立她,但平时话不多,行为也不过激。
如果不是这次比赛时被她恶意一推,林格甚至一直对她印象还不错,毕竟她成绩是真的好,是这次女子组的最强者。
可如果真的是朱珠,动机何在?
她们之间往日无深怨,近日无大仇。就算朱珠是神算子,也算不到起跑时会发挥失常,暂时落后于她,因此提前来在她鞋子上动手脚吧?
她的实力就算是起跑第一,也赢不过朱珠。朱珠根本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做这么大动作。
可如果不是朱珠,又会是谁呢?
“想不出来?”高恺蹙眉。
林格一脸呆傻:“想不出来。”
“服了!”高恺“啧”了一声,“智商果然是硬伤!”
林格翻了个白眼。
这一口一个智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智商有多高呢。再高能高过聂迟?嘁!
“报告教练吧。”高恺一拍手,起身,“这种害群之马,必须找出来。”
林格沉默。
“还有,你必须记住,鞋子就是你的武器,是你的命,你必须任何时候都要保证它们在你的视线范围之内!”高恺表情极度严肃认真,看着林格的眼睛,“不管任何时候,穿上它们之前,你都必须仔细检查,再不要说什么‘昨天看过’这种蠢话!竞争考验人性,你如果参不透这些,不如趁早离开的好,免得迟早有一天,稀里糊涂就把小命给送了!”
【4】
韩冰本意是通过方世忠通知林格的家属,却没想到急急忙忙赶来的,却是方世忠和方超。
“她的家人呢?”韩冰奇怪。
方世忠悠悠地说:“不和你说过吗,她家里情况特殊。”
韩冰暴脾气立刻就上来了:“再特殊也不能不管孩子吧?”
方世忠笑了笑:“也许他们不来对林格康复更好呢?”
韩冰:“……”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林格一见到方世忠,先是以为在做梦,确认不是梦之后,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总算是见到亲人了,再不用伪装坚强了。
方世忠看着小姑娘瘦弱的身影可怜巴巴地缩在被子里,很是心酸,但又故作轻松笑道:“方超一直说要来这里参观参观,我就带他来看看。真不巧啊,早知道你就可以带我们到处转转了。”
“就是啊。”一提到这个话题,方超就开始激动,亮开嗓门大声说着,“林格,你们学校真牛,我也想来!”
方世忠伸手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勺:“就你?白日做梦呢?”
方超疼得直咧嘴,蹦出两步,抓抓脑袋抗议:“您是我亲爹吗?凭什么说我不行啊?”
“就是你亲爹才说你不行!你那成绩我还不知道?”
“我那是没好好训练!”方超十分不服气,“再说,谁说就只能练速滑啊?我看冰球、冰壶啥的也很好!”
方世忠被他瞪着眼睛认真的样子给逗笑了:“啥意思?你还想练别的?”
“是啊!”方超以他这辈子都没这么认真的表情看着自己亲爹,“我觉得冰球就很好,我才十一岁,真要练也不晚啊!不信你可以问问韩阿姨!”
“行啊,等会儿咱们去问问冰球的教练,行不行的让人家说了算!”
“就是嘛!我滑冰肯定过关,身体素质也好,练冰球绝对合适!”
“那就这么说定了,只要人家肯收,我就敢让你来!”
“一言为定啊!”
父子俩熟悉的斗嘴情景让林格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这种久违的家人般的温暖,熨烫在胸口,暖得让人想哭。
“你加油啊方超,”林格眼神充满鼓励,“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嗯!”方超瞬间感觉自己马上也是个要向奥运冠军冲击的人了,自信心爆棚。
方世忠默默地扭过脸,表示没眼看。
“那我就在这儿等你啦!”林格弯起眼睛笑起来,“等你来了,我就不孤单啦。”
“放心,我一定行!”方超双拳用力一挥,自信得好像马上就要登上领奖台,逗得林格笑个不停。
难得方超有这个斗志,方世忠趁热打铁让韩冰带着他去见了冰球教练。
县城体校没有冰球这个项目,还好让他到这里开了下眼界,没想到倒树立了人生新目标。
儿子有这个志向,方世忠肯定再高兴不过。方超文化课没希望,练滑冰条件不够好,如果有机会换别的合适项目,也是一条出路。将来就算进不了省队,怎么也能进到冰雪分校对口的体育职业学院,好歹也算成人了。
幸运的是,冰球教练对方超的强壮体格比较满意,又看了会儿他的冰上能力,表示可以回去好好针对性训练一下,准备参加今年的新生选拔赛。
方超得到准信儿,激动地在原地吼了两声,高兴得完全不知道自个儿是谁了。
方世忠倍感欣慰。这趟买一送一,总算不虚此行。
父子俩陪了林格几天,确定她完全没问题了才走。临走前,方世忠突然想起一件事,对林格说:“差点忘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聂迟要去美国了。”
林格愣了愣。
“他去北京只是个过渡。前一段时间他已经通过了美国一个著名中学的面试,准备出国留学了。”
林格浅笑了笑。
这才是他该走的路。既然飞离了小县城,他的天空就该无限广阔,他就该飞到无限高。
那里,有许多和他一样的天才,他们创造着一个凡人无法企及的世界。
和他们这些普通人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应该会在那里大放光彩。
只是,那时候的他,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他曾经夸下的海口。
他还欠她一个陪练呢!
“对了,他和我说他到北京之后给你写过信,你收到过吗?”
林格一怔:“没有啊……”
“那可能是他地址弄错了。他是在网上找的你们的地址。”
“哦。”
“没关系,等他到了美国,稳定下来了,会再和我联系,到时候我把你准确的联系方式给他。”
“嗯。”
林格拒绝深想太遥远的事情,眼前她最关心的是选拔结果。
高恺眼里揉不得沙子,已经把鞋子的事情报告给了韩冰。大赛在即,教练组暂时把此事放在一边,准备秋后再算账。
林格的脑子很乱,一直在想到时万一教练们问起她细枝末节,她到底该怎么回答。
朱珠可是这次的种子选手。而且,单从实力上讲,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是前途无量的。如果真的把线索扯到她的身上,那她可能就要告别滑冰了。
林格很纠结。她不想因为一个猜测,而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林格出院那天,平日热闹的速滑队门可罗雀,只剩下一些落选的虾兵蟹将没精打采地进行着日常训练。
宿舍其他三个女孩,朱珠和周瑶都被选走,落单的宋妍面对林格时,很是别扭,两人四目相对,一天也说不了两句话。
最后平时就话多的宋妍禁不住这种沉默,率先缴械投降,和林格搭话。
林格还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样子,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不答,弄得宋妍很崩溃,最后忍不住吐槽道:“林格,你知道大家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林格抬眼看了眼她。
宋妍撇撇嘴:“你看,就讨厌你这个清高的架势!”
林格无语。她清高?哪里来的结论?
“对,没错,你有后台,有韩教练特殊照顾,成绩那么差都能选进来。选进来也就算了,还能被高恺罩着,甚至放话谁再欺负你就是跟他过不去。但那又怎么样?你总是这样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就注定没人喜欢你,连你住院都没人乐意去看你。如果你再继续这样,将来不管是出去比赛,还是练习接力,就没人愿意和你配合,到时就算你个人滑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林格听得哭笑不得。
桩桩件件,真是滑稽至极。
现在甚至连高恺都不放过了。
的确,自从受伤之后,高恺就经常过去看她,不是给她带好吃的,就是陪她解闷聊天,甚至还在得知她被孤立时放出“这人我罩了”这样中二霸气的话来,搞得其他人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连她自己都纳闷自己这个菜鸟怎么就这样被他格外关注。
如果因此更加被讨厌,那她也无话可说。
不过,倒是有一点,宋妍说得没错。
滑冰看似单兵作战,实则不管是个人赛还是接力赛,都离不开团体的配合。如果和队友关系一直改善不了的话,可能结果还真就被她说中了。
她突然想起一句话,来自泰戈尔——
“我们把世界看错了,反说它欺骗了我们。”
可能从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她看待世界的心态,就错了。
周瑶“一轮游”被刷了下来,垂头丧气地回到学校。
一回来,她就发现宋妍和林格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两人居然说说笑笑,十分和谐。
统一御敌战线正式宣告破裂。
这个发现,把周瑶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明里暗里讽刺宋妍是棵没骨气的墙头草。
周瑶因为被淘汰本就心里有气,现在又感觉被全世界背叛了,整个人如同一根炮仗,凶得不要不要的。
宋妍当惯了她的小妹,此刻更是大气不敢出,憋屈得像个小媳妇,看得林格忍不住发笑。
周瑶看到林格的笑容,立刻就怒了,飞起一脚踹向宋妍的椅子,把毫无防备的宋妍吓得嗷地一嗓子,弹跳起来。
“哎呀,妈呀!”宋妍尖着嗓子叫。
林格也被吓得心里一咯噔,笑容卡在脸上。
“小人!叛徒!”周瑶咬牙骂道。
宋妍再软弱,还是被逼出了脾气,巴掌大的小脸涨得通红。她知道周瑶忌惮韩冰,不敢拿林格撒气,所以才把她当成了替罪羊,有了这场无妄之灾。她已经忍够了,真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于是心一横,决定选择反抗。
“你凶什么凶啊!有本事去赛场上凶啊,总是欺负别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
周瑶怒目以对,难以置信。三日不见,找到新靠山,就不是吴下阿蒙了?这丫头居然敢反抗了?
“你自己一轮游回来心情不好,就知道拿我撒气!那朱珠把你淘汰下来,你怎么不去找朱珠发火去呀!你再不把劲儿用在正地方,这学期淘汰的就该是你了!你瞎牛什么牛呀!”见周瑶吃瘪,宋妍欢欣鼓舞,气势大振,再接再厉。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周瑶被气晕了,林格被宋妍突如其来的勇气给征服了。
一,二,三。
三秒过后,周瑶怒吼一声,冲过去一把揪住宋妍的马尾,拎小鸡一样就往墙上撞。
周瑶十二岁,身高已经一米七,属于长距离小能手,人高马大,不到一米六的宋妍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在大姐头的暴风攻势下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下意识抱住头,先保护住头部要紧。
一切就在电光石火间。
林格吓了一跳,没想到周瑶这么火暴,居然来真的。从县体校到现在,见过爱打架的男生,她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爱动手的女生。也怪不得周瑶能在队里横这么多年。
“周瑶你想被开除吗?”
林格一句话,成功地让周瑶手下慢了半拍。
宋妍不失时机地呼救:“林格救我!”
周瑶慢慢冷静下来,手渐渐放松。
宋妍找到机会猛然一掀,推开周瑶,活像见到救星似的扑到林格身后,一双眼睛惊魂未定地盯着周瑶。
周瑶凌厉的目光恨恨地扫向林格。
林格还没有怎样,宋妍已经心有余悸地喊了起来:“你干吗?还想动手吗?”
周瑶瞥了她一眼,冷笑:“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我这叫弃暗投明!”宋妍鼓起勇气挺起胸。
周瑶轻蔑一笑,又瞪向林格:“别以为有韩教练给你撑腰你就能为所欲为!就以你这成绩,到了学期末,韩教练都救不了你!”
林格笑得云淡风轻:“只要我不是因为打架斗殴被开除,就算走,我也走得光明正大、问心无愧。”
“你——”周瑶小脸瞬间涨红,恼羞成怒。
“我们好好相处吧,周瑶。”林格真诚地看着她,“我们能聚在一起,是因为我们都热爱滑冰。等将来有一天,我们各奔东西了,希望我们想起这段一起流泪流汗的日子,能多些美好的回忆,而不是整天剑拔弩张。说真的,我们谁和谁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过节呢?”
一场闹剧就这么戏剧性地落了幕。
宋妍既然旗帜分明地选择了林格,就屁颠屁颠地成了林格的小跟班,跟进跟出。
周瑶则先是别扭地端着。
但她到底是个耐不住寂寞的,端了不到半天,就憋不住了,主动开口打破僵局。
小孩到底是小孩,几个回合之后,周瑶已经恢复了嘻嘻哈哈的模样,俨然已经冰释前嫌,过往皆是云烟。
这没心没肺的样子,饶是林格,也不免暗叹一声“活久见”。
锦标赛省内名额终于尘埃落定,全国赛正式拉开序幕。
高恺不负众望,一路高歌猛进,代表省队顺利杀进同年龄组全部男子项目总决赛。
总决赛就在h省冰上中心举行,韩冰特意组织了所有队员到现场,一来为高恺加油助威,二来学习一些大赛经验。
徐教练格外激动,毕竟高恺是他亲手带过的弟子,走起来昂首挺胸,一路带风。这次高恺的表现实在太亮眼了,放到成人组这成绩也毫不逊色。
所以他特意带了一堆加油牌,分给小队员们方便擂鼓呐喊。
林格特意抢了个最大的举在头顶,双手挥舞着卖力摇摆,看着就像个头重脚轻的洋娃娃,看得高恺忍俊不禁。
运动员开始热身,林格到底没忍住一直以来的好奇,问徐教练:“高恺一直成绩都这么好吗?”
徐教练满面红光:“是啊,少有的天才型选手!”
“那他为什么还留在校队呢?”照理应该早就选到省队才对啊。
“脑子抽了呗!”徐教练提到这个就郁闷,“都说顶级运动员都是异于常人的变态,原本我还不信,见了他我算是信了!”
林格望天,这算什么解释?
“开玩笑呢。”徐教练转过身子看向林格,正了正神色才认真道,“省队确实要过几次,但他一直坚持在校队训练,大赛前再挂名省队。我问过他干吗这么折腾,你猜这小子怎么回答?”
林格眨眨眼。
“他说在学校方便上文化课!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呵呵!”徐教练咧嘴一笑,连连摇头。
林格却没觉得这么好笑,她觉得高恺这理由可能是真的。
别的她不了解,高恺风雨无阻在图书馆自习,她可是亲眼见证的。人各有志,无论怎么选择都值得被尊重。
“你说一个运动员,不全身心在黄金年龄多比赛多出成绩,考虑什么文化课?”徐教练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吐槽道,“只要成绩好了,国际级运动健将一评,奥运冠军一拿,那还不是什么名牌大学都随你们挑?还用得着费那个劲啃书本?真是本末倒置,舍近求远!”
“……”林格再次无语望天。
您说得倒是轻巧,奥运冠军这么好拿,怎么没见您拿一个玩玩呢?
说话间,比赛正式开始。
高恺一骑绝尘,以绝对优势再次展现他的碾压式实力,把堂堂一个全国总决赛,玩成了校内训练赛,好一个酣畅淋漓、闲庭信步,轻松夺冠。
“看高恺比赛就是舒服!”徐教练兴奋地一拍大腿,吼了声。
林格表示同意,疯狂地摇着牌子迷妹般地手舞足蹈。
高恺摘下护目镜,露出一个万人迷笑容,举手潇洒地朝学校师生挥手致意,迷得一群妹子神魂颠倒,捧脸尖叫。
寻找到林格的身影时,他还帅死人不偿命地眨了眨眼,自恋得不要不要的。
林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人简直是行走的发电机,不去当明星可惜了。
这届锦标赛,高恺成了最大赢家,包揽了所有报名项目的金牌,并成功引起了国家队的注意。
比赛还没结束,国家队就已经抛出橄榄枝,主教练李海峰公开在记者采访时表示对他的欣赏,夸奖起来丝毫不吝啬。一时间高恺的名字登上了各大体育媒体,俨然一位冉冉升起的未来巨星。
几家欢喜几家愁。和高恺的意气风发而归不同,朱珠第一次陷入了人生低谷。
她这次个人项目全部折戟,备受关注的接力项目还因为她的恶意拼抢被判犯规,害得全队被取消成绩,到手的第一名就这么飞了。
其他三名队员很显然对这个结果非常郁闷,滔天怨气全部朝朱珠发了出来,还给她取了颇具侮辱性的外号“魔性猪脚”。
一石激起千层浪。
由于决赛在本省举行,东道主的接力项目被取消成绩,对h省这个冰雪大省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何况这还是二十多年来h省第一次丢掉接力这块金牌,因此群情激奋,从冰迷到运动员,无不对朱珠横加指责。
特别是那些曾经被朱珠犯规连累过的运动员,默契般地纷纷跳出来,指责朱珠就是个习惯性的脏手,比赛习惯一直很差,简直侮辱了短道速滑。这种人也能代表省队出战,简直是丢h省的脸。
一时间千夫所指,朱珠无论走到学校的哪个角落,都有一堆人指指点点,如同过街老鼠。
林格不知道朱珠怎么看待她自己习惯性的这种小动作。竞技体育无论如何都得建立在公平的基础上,靠小动作哪怕能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一世。
尽管苍天有眼,替她报了那一箭之仇,但看着朱珠可怜的样子,她也不免有些同情。
她知道没人能轻易熬过这一关。
然而,事态的发展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没过两天,徐教练把朱珠叫到办公室单独谈了一次话。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结果却让人震惊。
朱珠主动申请退学了。
朱珠走得很沉默,在大家都还在睡梦中时,她悄然消失。
太阳升起,照在朱珠空荡荡的床上,总是叽叽喳喳的女孩们都有些沉默。
良久,周瑶率先开口:“是我举报朱珠的。”
林格一愣,宋妍则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选拔赛时,你受伤并不是意外。”周瑶看向林格,一脸平静,“是朱珠动了你的鞋子。”
林格半天没回过神来。
宋妍失声尖叫:“天哪,她怎么敢做这种事!”
顿了一秒,她后知后觉地看向周瑶:“还有你,你怎么现在才说啊?那万一林格真摔残废了,也有你一半责任!”
周瑶满脸歉意地注视着林格:“对不起,现在才说出来。”
“没事,”林格吐了口气,故作轻松地动了动脖子,“都过去了。我这不是没什么事儿吗?”
周瑶低头,沉默几秒,才接着轻声说:“我举报她,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比赛时我和她一组,她伸手推了我,才导致我被淘汰。我气不过,为了出气,所以才落井下石。”
“……”林格微微吃惊,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我知道说出这些,你们会看不起我。”周瑶吸了口气,声音有些更咽,“但做都做了,搁在心里我难受。现在说出来了,你们爱怎么看我就怎么看吧,反正我心里舒坦多了。”
一切仿佛又恢复平静,日子继续一成不变,简单枯燥又辛苦,让孩子们逐渐忘记了上个赛季末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故事。
直到有一天,接替朱珠的新任教助拿着一封信递给林格。
“看邮戳应该是三个月之前的,不知怎的掉进了邮箱缝隙里,我刚发现。”
林格突然心念一动。这世上能给她写信的人,应该只有一个。
心跳蓦地加快。
聂迟的信不长,里面塞了几张照片,是短道速滑国家队训练基地的外景。他和以前一样,压根不谈自己,通篇都在鼓励她好好训练,美好的未来在等着她。
林格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胸口放着那个小小的机器人。
他现在应该已经去了美国吧?他以后会做什么呢?他还会回国吗?
方世忠给过她一个邮箱,不过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往那个邮箱写过邮件。
他们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就算写信,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辈子他们还会再碰面吗?再碰面时他们会是几岁?到时会不会尴尬相对,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沟通的共同话题?他还会记得欠她的那个机器人吗?
林格不知道。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未来拥有无限可能,而她,却只有一条路。
布满荆棘、前途未卜的一条。
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如何,她甚至不确定一年后的自己会身在何方。
在竞技体育这条淘汰率极高的单行道上,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