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神奇的冰场,也许能带来无数可能。她很想试试。
【1】
很多很多年后,林格都记得她人生第一次坐火车时的情景。
那年,林格十岁,小学四年级。
两天一夜,绿皮火车一路摇晃前行。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中国居然那么大。从天亮到天黑,从天黑到天亮,火车一直不知疲倦地开着。
她不知道这趟火车会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将来会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中生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上学,活不活得到长大。
身边坐着的陌生男人,据说是她的爸爸。可是他陌生得让她害怕。
妈妈临死前说的那些故事,已经成为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噩梦。
她不明白,既然妈妈十年前拼了命也要从那个穷山沟里冒着风雪把她抱出来,为什么现在却要让她跟着这个男人回去?
她不要去那个地方,她不要跟爱喝酒打人的爸爸一起生活,她不要叫那个执意要溺死她的老太婆为奶奶,她不想见她的那个所谓的双胞胎弟弟,因为,如果不是龙凤胎,奶奶也不会因为当地的迷信风俗,坚持要把龙凤胎里的女孩一生下来就溺死。
他们说,龙凤胎不吉利。一阳一阴,留下那个阴的,是要克兄弟,克父母,坏了全家的运气的。当地自古以来,生了龙凤胎的家庭,往往把女孩送人或遗弃路边任其听天由命。
妈妈是来自西南山区的女人,她被人贩子拐卖到这里,她不信这些风俗,为了保住女儿,在女儿出生后第五天,在全家人都沉浸在得了个宝贝孙子的喜悦气氛中时,她偷偷地带着女儿踏进了漫天风雪,在天寒地冻里九死一生,侥幸碰到一个卖山货的,才被救了命,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她们已经在这个南方的大都市里生活了十年。
妈妈吃苦耐劳,两个人活得很好。
可是,现在,妈妈还年纪轻轻,却要死了。
临死之前,妈妈打了个电话,叫来了这个男人,告诉她,这是她的爸爸。
她说:“林格,妈妈走了,你还太小,我不放心。他到底是你的亲爸,你跟他回去吧。好好听话,好好学习,你一定能很快走出那个地方的。”
她说:“林格,妈妈一直身体不好,所以才会从你四五岁起,就逼着你去做那么多家务。妈妈就是怕万一哪天妈妈不在了,你还能活下去。到了那里,你要好好干活,讨他们喜欢,他们就不会像对待妈妈那样对待你。”
她还告诉了林格那些让她胆战心惊的往事。从她被拐卖,然后为了女儿而逃离那里,一直到她在随意买的一张火车票的终点站下车,在这里扎了根。
她说:“林格,对不起,妈妈没能给你别的亲人,因为妈妈被糟蹋了,就再也回不去自己的家了。我们只能在没人认识我们的大城市里悄悄地活着。但是,还是对不起,妈妈没能陪你很久。以后你就要靠自己了,所以你要听话,知道吗?”
……
林格低着头,揪紧了自己的小书包。
她很想说,妈妈,我一直很听话,我那么努力地学习,还想着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让你住进大房子呢。可是,你为什么还是这么快就要离开我呢?
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世上唯一爱我的那个人,也就没有了呢。
妈妈,你怎么忍心把我扔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格格好怕,格格好想你啊……
又不知过了多久,陌生男人突然对她说了第一句话。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羽绒服,还有口罩、帽子、手套,递给林格,淡漠地说:“穿上。”
林格看着火车外绵延不断的厚厚积雪,顺从地一件件套上,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
这男人是她爸爸,林强。
妈妈说,虎毒不食子,他肯来,就说明他还认你,你要乖乖听话。
又过了几分钟,火车慢慢减速,最后在一个极其破旧的小站停了下来。
林格跟着林强下了车。
窗外从未体验过的凛冽寒风瞬间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第一次体会到,原来零下几十度是这样的感觉,几乎一秒就能把人给冻透。
可是,林格仍旧一声不吭。从见到爸爸之后,她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就在她以为还要折腾很久去妈妈说过的那个可怕山村时,爸爸却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报了个地名。
林格一路紧张地抱着她的书包,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
小城很破败,一切植物都光秃秃的。狂风吹过,树上的积雪扑簌簌地四处散落。
整座城市看起来毫无生机,死气沉沉。
突然,一道人影掠过。
林格好奇地抻长了脖子看了看,发现是一个高挑的少年,正速度飞快地滑行。
一路上,她看到了不少玩滑冰和滑雪的人。
这也许是这座之前名字都没听过的偏远小城唯一残存的一点生气。林格默默地想。
出租车在一个门面很小的小卖部门口停下。
林格跟着林强走过去。一掀开门前厚厚的门挡,一股热烘烘的暖气便迎面而来,林格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睛。
“这是咱家的小店。”林强说着,冲收银台后一个头发花白一脸皱纹的老太太喊了声,“人我接来了。”
老太太目光很凶。林格看到她时,脑子里第一个闪出的形象,就是电视里的容嬷嬷。
一想到她曾经残忍地想把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送人,林格就忍不住浑身发凉,不敢直视她的脸。
林格瑟瑟缩缩地低下头抱紧了自己的书包,听见老太太尖着嗓子开口说:“你自己接的,你自己养,我可养不活俩孩子。”
林强没说话,拖着行李箱往后面走。
后面是一个小院子,有几间平房。林强把林格领到最靠边的一间,把行李箱放下,指着杂物旁边勉强收拾出来的一张小床,冷淡地说:“你以后就住这间。”
林格咬咬下唇,看着比她们以前厨房还小的房间,没说话。
灰墙,水泥地,缺了一块玻璃角只好用报纸堵起来挡风的脏窗户。狭小的空间透着一股让人窒息的腐烂的味道。
房间的小床是一张很小的折叠钢丝床,裸露在外面的金属部分到处都是斑斑驳驳的铁锈,像是从哪个垃圾站回收回来的。
床虽然已经够小,但仍旧像是硬塞进来的一样。
床的旁边,是一堆黑色的煤球,前面还搁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木柴、笤帚之类的杂物。
想必,这是为了迎接她的到来,才临时腾出来的房间。
林格低着头,默默地走到小床边,费力地把行李箱提了上去。
林强沉默地看着她,抽出一根烟,点了,吸了几口,才皱着眉头说:“刚刚那是你奶奶。你弟弟上学去了,叫林枫。以后你就和奶奶、弟弟好好相处。”
林格依旧咬着唇,没说话。
林强终于没了耐心,不耐烦地喊了声:“你到底是聋子还是哑巴?”
林格被他突如其来的暴躁吓了一跳,倏然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从一开始就不说话,怎么回事?”林强愤怒地说,“如果真是哑巴也好办,那就不用上学了,我可以给你申请个残疾人证,还能每月往回领补贴呢!”
林格觉得鼻子一酸,想哭。但她忍住了,嘴唇咬得发白。
“我不是哑巴。”她低声说。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嫌弃这里不如你们大城市好吗?”
林格赶紧摇摇头。
“那就别给老子装哑巴!”林强狠狠抽一口烟,把烟屁股扔在地上踩灭,“以后多帮奶奶干活,要听话,知道吗?”
林格点点头。停了一秒,她马上又补了一句:“知道了。”
林强走了之后,林格咬着唇坐到床上,揉揉因长时间乘坐火车而隐隐发胀的小腿,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小块面包,啃着吃了。
她饿坏了,也累坏了。两天一夜的火车硬座,让她现在脑门里都还是嘈杂的哐当哐当声,脚踩在地上仿佛地面还在摇晃。
她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这里的人,都不欢迎她。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捏了捏书包。那里,有妈妈留给她的所有的钱,千万不能弄丢了。
枯坐了一会儿,她又听见老太太尖细的声音。
“林格!”
林格赶紧站了起来,走到门口。
老太太表情还是很冷漠,眼神里全是嫌弃和不满。
“会做饭吗?”
林格赶紧点了点头。
“会做什么?”
“焖米饭,炒菜,煮汤。”林格低眉顺眼地小心翼翼回答。
“那去做吧,”老太太说,“我看看那个丧良心的赔钱货到底把你教得怎么样。”
林格抿了抿嘴,没说话。
林格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奶奶都不会满意。所以,不管奶奶对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太在意。
直到,奶奶说起上学的事。
“女孩儿上什么学?帮家里看个店,做个饭,不是很好嘛。过段时间你们矿上招人了,就把她安排到矿上去。”
林格忘记了咀嚼嘴里的菜,咬着筷子惊慌失措地看着林强。
还好,林强慢悠悠地喝着酒,半晌才说了句:“还是要认点字的,要不然矿上也不要。现在都得会用电脑。”
奶奶却坚持说:“那就看店。会认钱就好。”
林强夹了口菜:“现在上学都不要钱,都是国家出钱,最基本初中毕业总是要的。”
奶奶很不满地看着林强:“你还真想好好养着她呀?要不是她,那丧良心的能跑吗?要不是她克的,枫枫身体能这么弱吗?你爹能死吗?你在矿上能受伤吗?”
林强皱着眉头点了根烟,看了眼老太太:“说这些还有啥用?现在再把她……”
林格筷子“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吓得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没用的东西!”奶奶愤愤地看了她一眼,咒骂道,“连吃饭都不会,要你有啥用?”
林格没吭声,低头捡了筷子,去厨房冲水洗洗。
她一早知道会是这样,所以她并不觉得委屈。比起妈妈曾经受过的苦,她这并不算什么。
她现在是没有妈妈的孩子了,从今以后,她就只能靠自己一个人了。她一定会听妈妈的话,好好努力,一定能早点离开这里的。
一整天,奶奶都没有给她休息的机会,不停地让她洗碗、扫地、洗衣服、做饭。
这个时候,她开始十分感谢妈妈教会她的这一切。
一天终于结束了,林格疲惫地倒在小床上,准备睡觉。
可灯刚一灭,她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轰轰隆隆的,仿佛什么东西在杂物间奔跑。
林格吓得一下子坐起身来,伸手去拉灯泡的开关绳。灯光亮起,她惊恐地发现有两只老鼠正在床前欢快地旁若无人地追逐着。
老鼠很大,尾巴很长,长得很肥。
林格吓得浑身哆嗦,控制不住地“啊”的一声尖叫了起来。
老鼠受到了惊吓暂时躲了起来,林格完全控制不住惊恐的情绪持续抱头失声尖叫。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老鼠,一想到它们就在自己的身边瞪着贼溜溜的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就怕得要命。
林强在隔壁房间喊了一声:“林格,咋了?”
林格说不出话,流着泪抱着头一直尖叫。
老太太受不了这声音,率先起来,一脚踹开林格的房门,怒气冲冲:“喊什么喊!大半夜的发神经啊!”
林格仍旧尖叫。瑟缩在被子里,她浑身发抖。
林强也勉强起身,来到她房间,看她这样,皱了皱眉:“这是干啥呢?”
林格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哆哆嗦嗦地指着前面的木柴堆:“老……老鼠!”
老太太冷笑一声,讥笑道:“哟,这是哪儿来的大城市闺女呀?真娇气啊,看见只老鼠都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林强沉默了一会儿,对老太太说:“妈,您先去睡吧。”
老太太骂骂咧咧了半天,一个劲儿地讥讽林格矫情,没那富贵命还偏有个富贵身子之类,直到终于骂尽兴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林强拿着根棍子在房间角落里到处打了一通,老鼠到处乱窜,吓得林格蒙住了头,躲在被子里不敢睁眼。
林强看她那样子,最后放下棍子说:“咱们这儿比不上大城市,赶明儿我给你抱一只猫回来。”说完,转身想走。
林格来不及思考,跌滚着下床,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揪住林强的军大衣,颤抖着声音逼着自己细细地喊了声:“爸……我怕……”
林强听着这细细软软的声音,看着眼前这个长得白白净净完全不像是他们家里养出来的女儿,想起那个女人临终前的表情和托付,心底仿佛有一处柔软被戳了一下。
“穿好衣服,跟我来。”林强犹豫了一下,最后说。
林格赶紧穿好衣服,跟着林强进了正屋,拐到东面一间房,指着宽大干净的席梦思说:“今天先住这儿,明天我把你房间整理一下,再给你弄一只猫。”
这房间里都是崭新舒适的家具,暖气也很足,和林格那个房间有着天壤之别。
林格看着桌上摆放的书和文具,知道这应该是弟弟林枫的房间。
她把书包放到椅子上,低着头走到床边坐下。
刚一坐下,老太太就披着衣服风风火火地从西间冲进来,一把就把林格的书包扔了出去,指着林强的鼻子又开始骂:“你作啥妖呢?这玩意儿不干不净的,你咋能让她进枫枫的屋呢?我还想着赶明儿枫枫回来,要做个法事驱驱邪呢!”
林强终于忍无可忍,黝黑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妈,这都什么时候的迷信思想了,你咋还信呢?龙凤胎是好事,人家城里人求都求不来呢。”
“咋?你敢说她不克人?你忘了那些事儿了?”老太太瞪着眼。
林强皱紧了眉头看着她:“枫枫身体弱,那是因为双胞胎都弱。你又把他妈给逼走了,他没奶吃,所以才从小底子差!我明明儿女双全的一个家,被你这么一搅和,妻离子散的,我上哪儿说理去?”
“你还怪我呢,你有良心吗?”老太太气得跺脚,伸手去拉林格,“你给我滚!就知道见了你那个丧良心的娘和你这个小灾星就没好事!我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你说你来添个什么乱?你个小灾星,你给我滚!”
老太太干了一辈子农活,力气很大。林格被她一个推搡,便跌坐在了地上。老太太还不解气,伸手抓起她的长头发,直接薅了起来,想像扔书包那样往外扔。
林格疼得眼泪都下来了,踉踉跄跄地被她揪着头发往外扯。
林强看不下去,上前用力掰开老太太的手:“别扯了!”
老太太傲慢地看了他一眼。
林强压着声音说:“不睡就不睡,你别打孩子行吗?”
老太太这才松了手,找了把锁把林枫的房门锁上后,才回房安心睡觉。
林强叹了口气,拉着林格:“去,抱着你的被子,到我屋里睡去。”
这一夜,林格失眠了。
林强的呼噜声震天响,这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她发现眼前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很想离开这里,现在就想。
可是,她能去哪儿呢?
她不知道。
快点长大吧,她紧闭着眼睛,默默祈祷。
第二天一早,林强就开始收拾她的小房间,堵住了墙角的老鼠洞,还从外面抱回来一只小花猫。
老太太很看不惯这一切,一直没好脸色,林强并不在意,一直闷着头干活。
林格低着头乖乖地在旁边帮忙,她发现,自从她喊他爸爸之后,他对自己的态度温和了不少。
“你弟弟身体不好,又喜欢滑冰,我把他送到体校学滑冰去了。”林强一边忙活着,一边随口说着,“你是姐姐,以后要让着点弟弟,他跟你不一样,从小没妈,可怜。”
“嗯。”林格抱着小花猫,轻轻应了声。
“我给你找了个学校,明天就去报到。我听你妈说你一直都是三好学生,有出息,那你就好好争气,要是真成绩好,爸一定供你上大学。”林强说着,看了眼林格,“虽然咱们市出过滑冰冠军,但我估摸着你弟吃不了那份苦,以后说不定还得靠你帮衬他呢,所以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林格抚摸着小猫的手一顿,心底骤然一凉。
原来,这才是爸爸对她好的真正原因。如果她不是三好学生,是不是爸爸就不去南方接她了呢?林格不知道。
【2】
煤矿小学是对口小学,林格插班进了四年级。
这座封闭的小城市从未有过外来人口,突然来了一个白白净净说着软糯南方普通话的小女孩,一下子就引起了全班的好奇。
林格涨红了脸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默默地掏出书本,一言不发。
同桌是个比同龄人都要高壮的男孩子,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林格:“喂,你见过雪吗?”
林格点点头,又摇摇头。
男孩子笑起来:“是见过还是没见过呀?”
林格蚊子般的声音小声说:“有时候会下,但是很小,到地上就没有了。”
男孩子“哦”了声,又问:“那你们那边有人会滑冰吗?”
林格想起那天沿途看到滑冰玩雪的人,知道他指的是踩在冰刀上的滑真冰,而不是滑旱冰,于是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
男孩子又大声笑起来,笑得直拍桌子。
前面的两个男生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他们:“说啥好玩的呢?”
“他们南方人没见过雪,也没人会滑冰,笑死我了!”
仿佛真的很好笑一样,大家都笑了起来。
林格窘迫得抬不起头,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三个男生没想到林格会哭,俱是一愣。
“喂,你哭啥啊,你们南方人是水做的呀?”同桌的男生先反应过来。
前排的两个男生撇清关系一样,赶紧转过身去。
林格吸了吸鼻子,忍住了。翻开书本,开始做作业。两个省的教材完全不一样,学习进度也差很多,她得赶紧补上来。学习是她唯一离开这里的出路,等她考上大学,她就能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同桌看了她半天,见她一直埋头认真地写作业,觉得很无聊,便趴在桌子上拿出漫画书开始看。
直到中午放学的时候,同桌男生才说:“我叫方超,如果有人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字。”
林格只是抿着唇,没吭声,笔头都没停一下。等上午的作业全部写完,她才收拾书包离开教室。
自从她来了之后,做菜、扫地、洗碗这些家务事,就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如果不在学校抓紧完成作业,回家就更不可能了,她的小房间连张桌子都没有。
林格背着书包下楼,远远就看见很多学生在操场上玩雪,做冰上游戏,还有滑冰。
她已经看过课程表,知道在这里滑冰是要记入体育成绩的。
这边的学校好像很重视这项运动,这所学校也是本市几个滑冰特色学校之一,操场上就有一块冰场。
看着冰道上一点点年纪的小孩子都滑得飞快,林格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她不知道轮滑和冰刀差别大不大,站在冰刀上她会不会摔倒。
“林格!”
正想着,突听一个声音叫她的名字。她刚回过神来,就看见一道深蓝色的影子迎面冲了过来。
她吓得短促地叫了一声,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再抬眼,撞上方超戏谑带笑的眼睛。
他脚下穿着冰刀鞋,神情看起来非常轻松。
“想学吗?”
林格目光闪动两下,摇摇头。
“可是你不学就毕不了业。”方超笑嘻嘻地说。
林格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脚上的鞋子:“这个……贵吗?”
“还行吧。”方超看看脚上的鞋,“这是我爸给我的,我也不知道多少钱。”
“哦。”林格攥紧了书包带子,“我……我回家吃饭了。”
“你想学吗?”方超还是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你如果真想学,我可以让我爸爸借你一双冰鞋。”
林格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爸爸是卖冰鞋的吗?”
方超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林格被他笑得很窘迫,涨红了脸,扭头就想走。
方超连忙收住笑,伸手抓住她的校服解释道:“我爸爸是滑冰教练,不是卖鞋的。”
林格甩开了他的手,目光再次回到他的脸上,有点犹豫。
“要学吗?我可以教你呀。”方超说着,炫技般地原地转了个圈。
林格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方超,停了几秒才说:“我不要你爸爸送我冰鞋,我可以找他买,只要便宜点卖给我就行。”
“那好呀。”方超一下子高兴起来,“下午放学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我爸的学校。”
林格点点头。
任何对考试有用的,她都会努力尝试。她一定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因为晚回了一会儿,奶奶一见到她就开始骂。林格只当没听见,闷着头准备做饭。
把饭菜盛好给奶奶送到店里后,她才悄悄地回到自己房间,挪开床,从墙缝里掏出一个小砖头,再从里面拿出一个钱包。
这是妈妈临终前偷偷塞给她的。
里面的钱不多,却是妈妈为她留下的所有财富。林格知道她必须省着点花,她得靠这些钱长大。
数了五张一百元,她小心翼翼地把钱包再塞回墙缝,把床恢复原位。这个地方是那天陪爸爸干活的时候发现的,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等洗完锅碗瓢盆,把厨房全部收拾好之后,她才鼓起勇气站到老太太面前说:“奶奶,今天放学后老师要补课,我得晚点回来。”
老太太抠着牙缝里的肉,瞥她:“好好的补什么课?小小年纪说谎呢?”
林格咬着唇:“没有说谎。”
“没说谎?”老太太斜着眼把抠出的肉弹了出去,擦了擦手,“这年头不交补课费哪个老师肯给你补课?你当我老糊涂了呢?”
林格愣住。
老太太冷笑一声,一把抓住林格的马尾辫,一巴掌狠狠地甩在她脸上,用了十足的力道:“和你那丧良心的娘一样,就知道骗人!叫你骗人!撒谎精!没一个好东西!”她每说一句,就扇林格一巴掌。她说了四句,林格的脸反反复复被扇了四巴掌。
林格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一阵天旋地转,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到了后面两巴掌已经没了知觉。
老太太打完了,还不解气,把人用力一搡,嫌恶地“呸”了一口。
林格头昏脑涨站立不稳,踉跄了两步后扑倒在地,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匍匐了半晌。
“叫你撒谎!”老太太没想到林格这么不经打,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又是一阵咒骂,“你就装吧!和你那丧良心的娘一样,就爱装死!”
林格听了这话,就知道奶奶以前肯定也没少这样殴打妈妈。
强烈的恨意从心底涌起,她悄悄攥起了拳头。
老太太继续坐在收银台后织毛衣,完全不理会趴在地上的林格。
直到小卖部的门帘掀起,有人走了进来,叫了一嗓子:“哟,这是咋了?”
老太太抬起眼马上笑眯眯地回:“没啥,孩子撒谎,刚教训了一下,就躺地上撒泼呢。”
“那赶紧拉起来呀,地上凉。”女人走过来想拉林格起来。
老太太起身越过林格,拦住了她:“没事,让她反省一下。刚来,不立规矩可不行。”
她既然这样说了,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了:“这倒是。我来拿一瓶酱油。”
“您自己挑。”老太太热情地说。
买东西的人前脚刚走,老太太后脚就踢上了林格的后背,像是在踢麻袋:“不中用的东西,别装死丢人,快起来!”
眩晕感渐渐过去,林格被她这么一踢,后腰钻心地疼。她强撑着爬了起来,咬着牙去了后院。
回房摸出自己的小镜子,才发现嘴角出血,脸肿得厉害,满脸的手指印清晰可见。
她咬咬唇,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感觉好点了,才起身去院子里抠了一块冰,用毛巾包着,在脸上来回滚。
小花猫在她脚下懒洋洋地蹭着,半眯着眼,不问世事,只要吃饱了就一脸满足。
林格看着它的样子,不知怎的,越发觉得难过。
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豆大的泪珠砸在腿上。
这是她来到这里后第一次感到这么恐惧、害怕、绝望。
她已经很努力了,每天都很乖,每天都在卖力干活,可又能怎么样呢?
这个家依旧容不下她,一言不合就是拳脚相加。
她无法想象以后漫长的日子该怎么过,眼前一片黑暗,毫无希望。
她甚至开始有些埋怨妈妈。妈妈一定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可既然这样,又为什么非要把她送到这里来?
她想不明白。
林格最后还是背着书包像往常一样出了门。只是脸上的伤痕实在太“壮观”,她挣扎了许久还是没勇气去上学,便决定去附近的小公园消磨一下时间。
到了冬季,公园里的人工湖就变成了一块天然冰场,每天都有人在这里滑冰。
她找到一个石凳,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大大的挡风口罩戴上,再宝贝般地拿出一双轮滑鞋。她突然想试试轮滑到底能不能在冰上立得住脚。
她从小就喜欢滑轮滑。妈妈本想给她报个轮滑班,无奈一年近万的费用实在太贵,林格便也懂事地不再提起。妈妈自然是最懂女儿的,很快她收到了一套轮滑装备。
林格没有上过正规的培训班,仅仅靠着在公园模仿别人滑,很快就已经飞驰自如。
六年过去,脚上的轮子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开心不开心,滑上一滑,就什么都能忘了。
轮滑当然无法在冰上立足。林格尝试几次失败之后,便转战到湖边平坦的石板路上。
滑行带来的速度感让她觉得舒服。她非常享受这种飞起来的感觉。
绕着人工湖不知道滑了多少圈,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不远不近地跟了个人。
她扭头去看那个穿着初中生校服的男孩,咬了咬唇,脚下一拐,向反方向滑去。
谁知那男孩仿佛打定主意要和她比赛一样,不管她拐到哪里,他都一直跟着,速度不快不慢,意图非常明显。
林格脚下灵活一动,来了个急刹车。
没想到那个男孩也轻轻松松地停了下来,冰刀铲起一堆冰碴,零星的碎冰飞溅了林格一腿。
林格后退了一步,弯腰拍拍腿上的冰碴,很不高兴地瞪着对面的人。
男孩站直了,摘掉头盔,潇洒利落地整理了一下短发,无视她的愤怒,冲她爽朗一笑。
她这才发现男孩高出她一大截,而且长相很好看,五官精致得就像超市海报上的偶像明星。但和奶油明星不同的是,他整个人因为运动的关系显得格外挺拔英气,仿佛周身都带着阳光。
然而这又怎样?还不一样是个没礼貌的家伙?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林格冷冷质问。
男孩一听她开口,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你不是本地人呀?”
林格垂下了眼,没回话,脚下一动,缓慢地向前滑行。
男孩又跟上,挺好奇地看着她脚下的轮滑:“你南方来的吗?刚刚我还在想谁大冬天的还穿旱冰鞋呢。”
林格依旧不想回话。她讨厌被这里所有人当作异类的感觉。
“不过你滑得不错呀,是被体校教练从南方挖过来的苗子吗?”
他的问题还真是多。林格忍无可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男孩更好奇了:“不可能呀,滑成这样不被发现不应该呀。你还是小学生吧?”
林格又不吭声了。比起被当作异类,她更讨厌她现在的年纪——一个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逆来顺受被人欺负的年纪。
“你一小学生为什么不上课呢?逃课呢?”男孩看了眼不远处她的小书包,笑出了声。
林格皱了皱眉,决定不再理他,脚下突然加速,朝自己的书包滑去。
男孩轻松跟上,眼睛一直盯着她的动作。只见她脚下不停地加速,就算到了书包边上,也并没有减速,轻巧一弯腰便钩起地上的书包,动作帅气流畅到让人眼前一亮。
男孩兴奋地吹了个口哨:“小妹妹,我们比试一下怎么样?”
林格发现,真比试起来,这个男孩的速度显然比自己快多了,而且是在他明显保留实力的前提下。
轮滑对抗冰刀,石板路对抗冰面,小学生对抗初中生,女孩对抗男孩,这种比赛本来就没什么公平可言,林格只不过是想摆脱他罢了。
可他似乎对缠着她这件事格外执着。
林格无奈,只好再次停下来瞪着他:“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
男孩笑得很灿烂:“我觉得你特别棒。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技术这么好的女孩子了。”
林格愣了愣。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的夸奖了。
“你是哪个学校的?”男孩又问。
林格没回答他,而是警觉地先反过来问他:“你呢?”
男孩很大方地回答:“我是市一中的。我叫聂迟,迟到的迟。可是我最近觉得如果练滑冰的话,这个名字就不太好,还是飞驰的驰比较好,你觉得呢?”
林格被他说相声一样飞快的语速逗得有点想笑,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些。她发现这个男孩挺有意思的。
“你呢?”聂迟发现她眼里的戒备少了些,便趁热打铁又问。
“我叫林格,煤矿小学四年级。”
她声音本来就轻,又戴着大口罩,正巧说话时刮过一股逆风,枯枝哗啦啦一阵响,聂迟有点没听清,便凑近了点:“叫什么?”
林格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谁知聂迟却在她说话的时候突然调皮地把手一伸,飞快地扯下了她的口罩。
林格连忙伸手去遮,却已经晚了。
聂迟震惊地看着她惨烈的一张小脸,愣了一下:“你被人打了?”
林格咬了咬唇,低下头立刻红了眼圈。太难堪了。
“谁打的你?同学吗?”煤矿小学很一般,除了体育之外,别的都拿不出手,聂迟觉得一个新来的转学生被欺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林格摇了摇头,用了蛮力把口罩抢过来又戴上,脚下一动,头也不回地想要逃走。
聂迟当然不会轻易放她走。奈何他穿着冰鞋,离不开冰面,林格要是真想走简直太容易了,所以当机立断,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下午既然也没事,不如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吧。”
林格没好气地扭头看他,想劈头盖脸骂他几句多管闲事。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他又没什么坏心,她有什么资格把脾气胡乱发在别人身上?
再说,这个陌生的小城,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顿了几秒,她冷静下来:“现在不正是下午课的时候吗?你为什么也逃课?”
聂迟得意笑笑:“我和你才不一样呢,我是为了‘未来之星’被老师特批出来的。”
“‘未来之星’是什么?”林格好奇。
“就是选拔短道速滑苗子的比赛。表现好的可以被选到省里。”
林格愣了愣:“省里?去省里干什么?”
“走职业道路呀,”聂迟耐心解释,“去省体校冰雪分校继续练。那里有专业教练,能参加专业比赛,省字号的,国字号的,甚至国际比赛。”
林格惊讶得瞪大了双眼。国际比赛?奥运会吗?
她反应慢了半拍:“怪不得呢,原来你是专业的。”
这回轮到聂迟吃惊了:“你没正式练过吗?”
林格摇摇头。
聂迟笑开了,激动地一拍手:“自己都能练成这样,厉害了!”
林格低下头,原地转了个圈,没说话。
当年她的轮滑天赋被附近轮滑俱乐部的教练看中,想要带她接受正规训练,参加专业比赛,却被妈妈以耽误学习为由拒绝了。在妈妈的观念里,这就是个好玩的事情,分什么专业不专业,还比什么赛?
当初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如今被聂迟一提,她突然心念动了动。
滑冰和轮滑不同,是正规的奥运项目,不是自费的,正式选手都是国家花钱培养的。这种项目运动黄金期比一般项目早,十三四岁就在国际上崭露头角的运动员并不在少数。年少成名,为国争光,想起来就让人羡慕。
要是她也有这种机会就好了。
这样她就可以很快离开这里了。
可惜这种好事轮不到她。她已经十岁了,连冰刀都没见过呢。
“要不要跟我去呀?”聂迟见她半天不说话,追问道,“你天赋好,教练肯定特别喜欢。”
林格猛地抬起头:“我?”
“是呀。”聂迟笑得很笃定。
“可是我这是轮滑啊……”林格看看脚下的鞋,不太自信。
“轮滑和速滑道理差不多,适应了就可以了。”聂迟摆出小大人的样子,看起来很老练,“我们也是夏季练轮滑,冬季练冰刀呢。”
林格抿了抿唇,沉默了好一阵,最后很不确定地抬眼再去看聂迟:“你真觉得我可以练滑冰?”
聂迟打了个响指:“太可以了!”
“可我都十岁了。”
“奥运冠军杨蒙也是十岁开始练的,她以前还是练乒乓球的呢!”
“……”林格惊得张了张嘴。真不可思议。
“走吧,”聂迟伸手抢过她的书包,“反正也没事,与其在这里吹风,不如去开开眼界。”
【3】
聂迟所说的地方,是一个少儿体校,主攻冰雪项目的。
校内有标准的室内冰场,和室外狂风乱吹的环境不可同日而语。
冰场上有一些男孩女孩正在训练,一圈一圈地追逐着,看起来像一只只展翅翱翔的雄鹰,特别潇洒自由。
聂迟滑到中间找到教练,说了些什么,教练就往林格这边看了过来。
林格有点紧张,缩了缩头。
教练和聂迟一起滑了过来,停在林格面前,威严的国字脸带着审视的眼神,让林格紧张地不敢抬头。
“小同学,听说你轮滑滑得不错?”教练声音在头顶响起。
林格吞了下口水,连忙点点头。
“怎么个不错法呢?”教练见小姑娘紧张得都快发抖了,便缓了缓口气问。
林格怯怯地缩缩肩膀。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只好求助般地看向聂迟。
聂迟马上说:“我忘了说了,她没正式训练和比赛过。但是她技巧真不错,师父您可以让她在外面滑滑看。”
“野路子啊?”教练显然有些意外。
林格有些难过地垂了垂眼。
野路子?真难听。
“走吧,咱们去外面练练。”教练说着,率先走了出去。
体校操场有普通的塑胶跑道。
教练画了一条线作为终点,然后指着跑道说:“这一圈是400米,你滑到这个终点是300米,是轮滑的标准比赛距离。你把你最快的速度滑出来我看看。”
林格点点头,滑到起点做准备。
她眼神格外坚定。不为什么,就为了证明自己的“野路子”也不差,她想竭尽全力。
教练一声令下,方才看起来还文文静静的小女生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大踏步起跑,姿势矫健,步伐很稳,起速很快。
聂迟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林格看,发现这才是她真正的竞技状态。
和现在一比,刚才在公园,她还真是在玩耍。
教练眯着眼睛评判着林格。小孩身高还行,在同龄人中算是中等稍微偏上,腿比较修长,大腿比较有力,先天素质相当不错。技术动作上,虽然没有受过专业指导,但天生爆发力强、起跑快,弯道过得也稳定,确实很难得,是个好苗子。如果加以指导,说不定还真能成事。
聂迟这孩子果然脑子好使,别的不说,就这件事上,绝对能给加个鸡腿。
他干这一行大半辈子了,看过无数孩子,也放弃过无数孩子。好的运动员,天赋占了一大半。他们这一行最喜欢用“天才”两个字来形容好苗子。
天才,天才,就是老天偏爱的人才,常人嫉妒不来。他们随便被指点一下,就能让人望尘莫及。勤奋和意志固然值得肯定,但少了这点天赋,就很难到达巅峰。任何人都无计可施。
眼前这个小姑娘,在他看来,就是难得一见的那种苗子。
对于这种苗子,什么时候上冰都不重要。锻炼年限和成绩,有时候并不成正比。
“31.8秒,非常不错。”林格过了终点,教练摁下秒表,略带惊喜地报出成绩。
林格对秒数并没有太大概念。她唯一关于比赛的概念,就是输赢。以前经常在公园和那些学过的小孩比赛,每回都是她赢。今天没有对手,那自己就是自己的对手,因此她铆足了劲,拼尽全力滑下了这300米。
还好,从教练的反应看,似乎还不错。
她知道她的表现决定着她的去留。
从刚刚看到冰场的那一刻,她就想要留下来。
这块神奇的冰场,也许能带来无数可能。
她很想试试。
因为户外寒风凛冽,高速滑行中赛道阻力很大,一旦停下来,她便感觉到体能消耗非常大,很吃力。况且她还戴着口罩,呼吸不很顺畅,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最后实在忍不住,她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放手摘下了口罩,大口呼吸着,滑回到教练面前。
教练还沉浸在找到一个好苗子的喜悦中,骤然看到林格脸上的伤痕,猛地皱了皱眉:“你脸怎么了?”
林格不好意思地摸摸脸:“我奶奶打的。”
教练了悟,顿了顿,才接着说:“我觉得你练滑冰会很有前途。不说别的,只要你适应了冰刀,里面这帮和你同龄的孩子没有一个能比得过你。”
林格心里一喜,眼神开始明亮。
“但是,小孩子进学校是要家长同意的,你家长会同意吗?”
林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过来问道:“这里学费贵吗?”
教练拧眉:“你什么意思?”
林格低头,脚尖点地:“贵的话,我肯定练不了。”
“没事,咱这学校是正规体育局直属的,是公立的。”教练立刻反应了过来,笑着说,“所以你放心,只要你成绩好,学校会给补助的。关键是家长的意见,毕竟这条路淘汰率很高,专心练滑冰肯定会影响文化课,如果十四五岁还没出成绩,到时候文化课又差其他孩子一大截,就成问题了。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在这之前,林格还没想这么深。
教练这一番话,让她一脑门热血瞬间冷静了下来。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必定是要舍弃一样的。这道理她能懂。
她现在的成绩,考上大学的概率应该不低,至少比滑成世界冠军的概率高太多了。
两者二选一,让她脑袋有点蒙,也有点退缩。
然而,滑冰短时间带来的诱惑又让她心动。
能早点离开那个家,能早点自食其力,能到省城接受更好的训练……教练不是说她会很有前途吗?再差也能到省里吧?
……
比起还要在这里被打骂八年,她宁愿选择冒险。
实在不行,到时候再说。
教练等了一会儿,看小姑娘老僧入定般咬着唇一直沉默,便道:“你先回家和家长商量一下再来吧。”
林格马上表态:“我要练!”
教练笑笑:“不着急,想好了再说。”
“想好了!”
“不用和家里商量了?”
“不用。”
小姑娘如此有主意,让教练愣了愣。他看了眼聂迟,又看向林格:“入学需要你监护人同意的。”
“……”这下换林格怔住了。
“如果你想好了,我就尽快家访,把这件事给定下来。”
林格抿紧了唇,停了一秒,然后点了点头。
“那行,”教练一挥手,“咱们先去冰场,感觉一下。”
“我姓方,以后你可以叫我方教练。”方世忠找出一双适合林格脚大小的冰刀鞋,递给林格,同时做着自我介绍。
林格却没有马上接冰刀鞋,而是从书包里翻出那五百块钱递给方世忠:“这些够吗?”
方世忠不解地看着她:“啥意思?”
“鞋钱。”小姑娘有些不安地说,“如果不够,我明天再送来。”
方世忠一愣,和聂迟对视了一下,忍俊不禁。这孩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用钱。”方世忠摆了摆手,笑着说,“这是学校的备用冰鞋,正式学员都可以免费穿,不用钱。”
林格这才松了口气。她低头穿了鞋子,又戴上聂迟找过来的护具,看起来像模像样。
聂迟拉着林格一步一步往冰场挪,林格却突然转头对方世忠说:“您家访时,能说我是免费来这儿学的吗?”
方世忠挑挑眉,不是很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有钱,”林格盯着方世忠的眼睛说,“我可以用自己的钱当学费,所以麻烦您不要告诉我家里人我来学滑冰是要花钱的,这样他们比较容易同意。”
方世忠总算听明白了。
看着小姑娘坚定的眼神和脸上的伤痕,他已经脑补完了整个故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显然林格家的经,多少有点与众不同。
十岁的小孩子能早熟成这样,手里还握有小金库,简直闻所未闻。
“行,我知道了。”方世忠点头答应道。
速度轮滑和速度滑冰虽说很多地方相通,但因为场地和鞋子构造不同,技术层面区别还是很大的。方世忠讲完两者基本姿势的区别后,又仔细讲了一堆踝关节、膝关节以及躯干角度的差别,最后要求林格按照他的讲解尝试调整身体重心。
林格虽然没经过正规训练,但也知道正确的姿势对成绩和体能的影响,所以听得格外用心,也做得格外认真。
“轮滑呢,因为是轮子,所以重心是在轮鞋正中。”方世忠一边指挥着聂迟做示范动作,一边自己蹲在地上握着林格的冰鞋一点点解释,“滑冰呢,是在冰鞋的这边三分之一,方便你蹬冰力量的发挥和控制蹬冰的幅度……你感觉一下。”
林格按照讲解压低了身子,把蹲屈角度减小,调整好重心,尝试了几次感觉不错之后,方世忠便让她试着直道滑行。
结果刚滑出去一步,她就重重地跌坐在了冰上。
林格羞红了脸,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笨。
方世忠把她扶起来:“和轮滑相比,滑冰技术上最大的差别就是蹬冰动作。滑冰的蹬冰作用点完全不同。来,你看聂迟的动作,腿部要伸展髋关节,同时保持标准动作,开始蹬冰……”
方世忠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教练,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个角度都不放过,理论深入浅出,再加上聂迟这个尽职尽责的“助理教练”做示范,很快,林格就基本能适应冰刀上的感觉了,跟着聂迟来回直道滑行了几次。
在她掌握了直道基本动作要领之后,方世忠就开始重点讲解弯道技术。弯道比直道在技术上来说要复杂得多,在比赛中既要保持高速,又要保持平衡,一般弯道又是比赛时加速超越的关键赛段,加之其脚下步伐和速度轮滑弯道动作差别更大,因此被方世忠当成了重点来训练。
一个下午下来,林格基本理解了关键要领,但要真正充分掌握,还是需要反复练习,自己找感觉。
尽管如此,方世忠还是十分欣慰。本市虽然滑冰群众基础很好,但要找到一个天赋型选手,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他当启蒙教练这么多年,手里也走出去过闻名世界的冠军,全市想学速滑的孩子家长都恨不得把孩子亲自塞到他的手里,但能被他看上的,却寥寥无几。
有天赋,有理想,又能吃苦的孩子,越来越少。现在的孩子在家都是宝贝蛋,缺少的就是这点坚韧劲儿。速滑运动员常年穿着羽绒服和冰场做伴,是其他运动项目无法想象的艰苦。
马上今年的“未来之星”选拔赛又要开始了,他手里也就聂迟一个有把握拿到好成绩的孩子,不过聂迟将来肯定不会走职业运动员这条路。如果不是聂迟家里反对,聂迟早几年就该被选拔走了,不会还留在这里晃悠。主要是聂迟太会读书了,家庭条件又优越。老实说,如果孩子有更好的前程,他也不会强求孩子走这条路。这种事,必须要你情我愿,才能走向巅峰。
运动员很多,巅峰屈指可数。如果做不到巅峰,那就是尘土。竞技世界就是这么现实。
眼前突然出现林格这个孩子,他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她的身世似乎有些不幸,所以她的眼睛里才有着超出年龄的主见和坚定。
这股坚定,让他心里踏实。
竞技体育,就得有这种干脆和果敢。
越简单的孩子越敢拼,越没退路的孩子越能激发出潜能。
他凭着直觉,非常看好这个小丫头。
还有一个月,“未来之星”比赛就要开始了。如果有可能,他很想让她上去试试。相信就算今年不行,明年也一定行。关键是要抓紧时间落实,尽可能多地通过正式比赛磨炼。
想到这里,他便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他现在就要去家访,多一刻都不能等了。
【4】
林格回家比平时晚了些,老太太严阵以待,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
林格心情好,低着头只当没听到,和往常一样卷起袖子做家务。
老太太骂了一会儿,估计是骂累了,才住口。
林格做完家务又去到厨房准备晚饭。
饭还没做好,林强就回来了,老远就开始扯着嗓子喊:“林格,林格!”
林格把火关小一点,赶紧跑到院子里,正看到他从小卖部后门掀帘子走进来。
一看到林格,林强就怒气冲冲地吼道:“你下午为什么没去上课?老师的电话都打到我手机上来了!”
林格还是第一次见林强发这么大火,低头不敢吭声。
“你以为老子把你插班进去容易吗?老子可是塞了两条好烟说了一堆好话才托关系把你弄进去的!要不是听说你学习好你真以为老子会支持你继续上学啊?随便去哪个地方打工都能供老子打几圈牌的!”
林格听得心里难过。奶奶怎么骂她、打她,都不如爸爸说这些话让她难受。毕竟,曾经有那么一瞬,她是接受了他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这件事的,是对他有所依赖的。
可眼前林强的这些话,把幻想撕碎得一片不剩,徒留最难看的真相,让人心寒。
“说话呀!闷葫芦样儿给谁看呢?”她越是低头沉默,林强心里就越恼火。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让他情绪有点失控。
他冲上来一步,扬手就要打她的脸。
林格却冷笑了声,仰起脸冲着他的手掌,迎接这巴掌落下来。
林强却在最后一秒住了手,因为他看到了林格脸上仍旧明显的印迹,不由得愣了一下。
“跟人打架了?”林强憋住火问了一句。
林格没吭声,只是那眼神让他皱眉。
这眼神,像被惹毛的小兽一样,冷漠中透着让人心惊的倔强寒光。
林强愣了几秒,转身拉起林格的手,就往小卖部里扯。
老太太正在收银台嗑瓜子,见两人风风火火地进来,斜着眼看了下林强。
林强指着林格脸上的印子:“这是你打的?”
老太太“呸”的一声,吐出了嘴里的瓜子壳,漫不经心地哼了声。
“你打这么狠,让孩子怎么出门?”林强忍着怒火。
老太太却又哼了声,满脸讥讽:“哟,说得就跟你平时不动手似的。”
“可林格还得上学啊,你打成这样,让她怎么上学?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林格逃课,我还当怎么着了……”
“什么?”老太太嘴里还咬着一粒瓜子,眼神却犀利地看向林格,“你下午没去上学?”
林格瑟缩了一下身子,没敢说话。
“那你背着书包干什么去了?”老太太“啪”的一声,把手里的瓜子拍在收银台上,厉声呵斥,“说,一整个下午跑哪儿野去了?小小年纪不学好,和你那野来野去的丧良心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林格还是不说话。逃课本来就错了,她没什么可辩驳的。
林强听了一会儿,也转了矛头瞪着林格:“你下午去哪儿疯去了?不上学不知道请假吗?怎么也不跟大人说一下?”
林强这么一说,老太太就更加理直气壮,掐着腰指着林格变着花样开骂。
方世忠没想到第一次对林格的家访,就碰到这么劲爆的画面,站在门口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林强一扭头看到方世忠,脸色立刻变了,马上热情迎上来:“方教练啊,您好您好。您怎么来了呀,有事儿你打个电话我去学校找您去啊。”
为了能让林枫安排在方世忠手底下亲自重点培养,林强差点把方世忠家的门槛都给踏破了,结果还是徒劳无功。
他也想过是不是自己送的礼太轻了,后来又包了几千块的大红包,结果还是被退了回来,弄得他真是没脾气了。
这会儿突然看到这位著名教练亲自上门,林强还以为是林枫有机会了,别提多热情了。
方世忠委实也没想到林格会是林强的小孩。他顺着林格留的地址赶过来,才发现怪事年年有,今年还真格外多。
“这是干什么呢?”方世忠看了眼可怜巴巴的林格,“俩大人体能够旺盛的啊,一块儿对着孩子开炮。”
林强赔笑道:“这不是孩子不懂事嘛,下午逃课了,总得教训一下。方教练,您坐。”
说着,林强搬了张凳子过来,给方世忠让座。
方世忠没有坐,简短地说:“林格下午没上学,是因为在我的冰场。正好大人都在,我就说一下啊。林格已经被我们体校录取了,我打算带她去集训,准备参加今年的‘未来之星’选拔赛。孩子天赋不错,有前途的。”
林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伸出手指掏掏耳朵,一脸诧异的表情,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是,方教练,您开玩笑的吧?”
方世忠笑了笑:“没开玩笑。林格有这天赋,说不定几年后真能成一个世界冠军。”
林强和林老太太对视了一眼,仍旧觉得这是在开玩笑。方世忠那可是鼎鼎大名的奥运冠军杨蒙的启蒙教练,他从来都不会轻易对孩子家长说这样的话,突然这么看好林格,不会是喝醉了吧?
林强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林老太太就挤出一脸笑容开口道:“方教练,我们林格可不学滑冰,她成绩好,是要好好读书的。倒是我们枫枫啊,跟林格是双胞胎,天赋可一点都不差,要不然,您把这名额让给枫枫怎么样?”
方世忠还是笑眯眯一张弥勒佛脸,不动声色:“话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每个孩子都是不同的个体。林枫没通过测试,林格通过测试了,名额只能是林格的。”
林老太太一下子就变了脸,阴沉道:“林格不能去,她去了谁做家务呢?再说,那么多练滑冰的,有几个能当世界冠军啊?到时候练不出来,还大字不识几个,难不成还得我养她?更别说有个磕了碰了治病啥的,你们也不包,不还得我出钱……”
老太太一开了个头,就唠叨个没完。方世忠懒得理她,打断了她的话,转脸去看林强:“你是孩子父亲,发表个意见吧?”
林强也不太高兴,怏怏道:“林格读书好,我不同意。”
方世忠压着脾气说:“不会耽误学习的。她该上学上学,我就利用她放学之后的时间加练。等这次‘未来之星’真取得名次了,咱们再说以后的事。”
林强还是不同意:“以后也不行,难得会读书,还是读书稳当点。您看这么多年,一茬一茬的孩子,最后有几个能当世界冠军的?其他的不都废了?学校也考不上,也找不到体面工作,运气不好的还落下一身病,嫁人都比不上一般人。”
方世忠皱了皱眉:“那你为啥当初送林枫去滑冰呢?”
林强笑了笑,挠了挠头:“林枫读书不成,趁早学点吃饭的本事挺好。等到十几岁,去外面少儿培训班当个教练啥的,总比跟着我下矿的好。”
方世忠有些无语:“不管以后咋说吧,眼下让林格去体校学一阵总行吧?就放学后加练一会儿,耽误不了学习。”
林强摆摆手:“方教练,真不是我不同意,我是真拿不出那么多钱同时培养俩孩子学滑冰。不说学费,那冰刀冰、鞋护具啥的就老贵了。”
方世忠拿出压箱底王牌:“林格天赋好,学校免一切费用,你不用出一分钱。”
林强愣了愣,完全不敢相信:“真的?”
方世忠点点头:“可不咋的。”
林强迟疑了半晌,有些不太明白:“方教练,您为啥就这么看好林格?”
“这孩子能行,我不会看走眼。”
“那您也多观察观察林枫呗!”林强一脸期待,谄媚笑道,“他俩是双胞胎,天分肯定都一样的。”
方世忠叹口气,无奈道:“话不能这么说。娘生九子各不同。再说,林枫不能吃苦,训练偷懒,你们当家长的心里也该有数啊。”
林强这就有点不高兴了,瞪着眼睛说:“方教练,那您怎么知道林格就能吃苦呢?您都还没全面了解她呢。”
“我相信我的直觉。”
“直觉”两个字,就是信任,毫无道理可言。林强纵然不服气,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林强,你得搞清楚,林格是能出成绩的人。现在国家不让你花一分钱就帮你培养个冠军光宗耀祖,你还犹豫什么啊?说不定一个月后就能给你往家拿比赛奖金呢!”方世忠乘胜追击道。
对这个家庭来说,金钱利益驱动永远是最直接的。方世忠和林强打过交道,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就从这个角度反复劝林强。
果然,林强的态度软化了下来。比起未来十多年都得花家里钱的学生,一个十岁就能给家里赚钱的选择,肯定更优。
虽然在他心里,他也更希望儿子有出息,但只要女儿出了成绩,儿子还不愁不被重视吗?
反正本来这女儿就是他指望着养出来替他供养儿子的,眼下林格更受重视,对林枫也是好事。他们接下来就在同一所学校了,指定会对林枫有帮助。
“那好吧,”林强拉了一下林格,“快谢谢方教练赏识。”
林格这才向前走了两步,深深鞠了个躬:“谢谢方教练。”
方世忠拍了拍她的肩:“准备一下,明天让你爸送你过去。宿舍我已经安排好了,以后就住在学校,每天趁放学和晚上练习。”
“嗯。”林格大力点点头。
林强忙从货架上拿了一条烟递给方世忠,讨好地笑道:“那您能不能通融通融,让林枫跟他姐一块上比赛啊?那孩子也聪明,能练出来的。”
方世忠没接他的礼物,推开他的手皱眉道:“比赛是开玩笑的吗?全省就那么点名额,分到每个市就那么几个,我能滥竽充数让不合格的上去吗?体育最公平的地方就是按成绩说话。林枫这次不达标,那就等下次机会呗。明天周末,等他回来,你好好和他做做思想工作。”
林强死缠烂打了老半天,方世忠实在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想从他拉拉扯扯要一起喝酒的请求中挣脱出来,却没想到林强一路跟着走了出来,好一个锲而不舍,坚忍不拔。
方世忠没办法,只好撂下最后一句话:“体育这行,只有一个原则:不喜欢,绝不勉强;没天赋,绝不培养。林枫天赋不如林格,又不能吃苦,再勉强也是浪费时间。”
话说到这份上,林强也无话可说了。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看到正在厨房乖巧盛饭的林格,心里更加窝火。一个男孩,还比不上一个女孩,上哪儿说理去?
因为终于要离开这个可怕的家了,林格心里前所未有的高兴,麻利地摆好桌椅,把饭菜端上桌。
林强心里郁闷,开了一瓶白酒自斟自饮。
老太太心情同样不痛快,一直阴沉着一张脸。不过,她想的却和林强不在一个点上,龙凤胎一阳一阴的说法不停地在她脑子里盘旋。
刚吃了几口饭,她就没了胃口,没好气地冲林格吼了声:“回你房间吃去,看着就烦!”
林格没吭声,夹了两口菜,就躲回了自己房间。
老太太这才对林强面色凝重地说道:“儿子,我觉得林格不能留。”
林强懒洋洋地回答:“这不马上就送出去了吗,以后不会碍您眼了。”
“不是这意思。”老太太压低了嗓音说,“她不能去体校。”
林强皱了皱眉,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老太太神情肃穆:“你看,这丫头还没接近枫枫,就已经克到枫枫的运气了。等她真的接近了枫枫,在一起学滑冰,枫枫还能有出息吗?这丫头邪乎得很,不能留。”
林强这才明白老太太说的“不能留”是什么意思,抬眼瞥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把她卖了吧。”老太太声音压得更低,“这么大了,不如就把她卖了。这么大一个丫头,长得也不差,怎么也能卖个两三万吧。”
林强眼睛倏然瞪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母亲,完全没想到这老太太会存着这样的心思。
“妈,这可是你的亲孙女!”林强一晚上的憋闷,因着酒精和这番话而彻底爆发了。他控制不住情绪地怒吼了声,抬脚一踹,踢翻了饭桌,一桌子汤汤水水全洒在了地上。
老太太吓了一跳,尖叫了声:“哎哟,你疯啦!”
“你才疯了呢!”林强赤红着眼睛瞪着老太太,“再怎么着,她也是我闺女!你还怀着这心思,真让我害怕啊妈!”
老太太火气立刻也上来了,指着林强骂道:“我说得不对吗?搞不好没了她,这机会就是枫枫的了!这倒好,她一来,枫枫就什么都没了!”
“她不来,林枫也什么都没有!”林强吼得嗓音都快破了,“那小子从小就被你惯坏了,一点苦都不能吃!本想着进体校能让教练训出来,结果还是这不成器的样儿,你怎么还好意思怪别人?”
老太太懒得和他再争辩,因为多少年来,她都坚信自己的想法是不会有错的。林枫运气不好,那就是因为林格,虽然隔得远,但还是被压着呢。出生时,林格出来时辰早,就代表运气会被林格压一辈子。现在马上命格都冲到一起了,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林格因为太久没有今天下午这样的运动量,做完家务就去睡觉了。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
可是,渐渐地,她觉得仿佛到了海底,不停地往下沉,呼吸慢慢变得困难,好像有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林格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凭着本能挣扎。
直到脖子上被勒住的触感越来越清晰,脚不断地蹬踹在行军床上的声音越来越大,乃至她猛地一脚踹到了卧在床尾睡觉的小花猫,疼得小花猫凄厉地发出一声惨叫,满屋子乱窜,弄倒了一堆杂物,发出巨大的混乱声响,才把林格的意识猛地拉回到现实。
她睁开眼睛,正对上奶奶阴森森的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在窗外积雪反射的些许微光中,透着幽深恐怖的光。
林格瞬间明白了什么。
时隔十年,她的亲奶奶,依旧想要了她的命。
她开始拼命挣扎。
妈妈用生命去爱着自己,她还没出息呢,不能这么快去天堂见妈妈,否则妈妈一定会失望的。
她要活着,比他们这些人活得都要好。
残存的模糊意识里,这个声音异常清晰。林格挣扎的力度突然变大。
林老太太开始有些力不从心。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小孩,挣扎起来会这么有力气。
她咬着牙铆足了力气摁住林格的脖子,恶狠狠地说:“去了那边别恨奶奶,要恨就恨你那丧良心的妈!是她怀了你,坏了你的命,就算要算账,也去找她,别找我!是她要你回来的,她明知道你回来就得是这个命!林格,你就不该回来,这不是你该待的地儿!”
林格只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仿佛越挣扎,脖子上那双手的力道就会越大。
她不敢再动,两条腿也不再乱蹬。
她命令自己冷静,双手握拳凝神,双脚憋足了力气,先是踹掉身上的被子,再憋足劲儿猛地一抬腿,以一个几乎一百八十度的角度,一脚狠狠地瞄准林老太太的头踢了过去。
林老太太注意力都在林格的脖子上,没想到林格会突然来这么一下子。太阳穴被铆足了劲道的脚尖极快速地踢到,突出的脚指甲狠狠地戳进了皮肉,老太太疼得“哎哟”一声,下意识松手去捂自己的太阳穴。
林格瞅准机会赶紧滚了出去,伸手一拉,房内灯光大亮。
一切骤然暴露在光亮下,老太太顿时乱了方寸。
她知道自己没机会了,扭头想跑。
林格却一把拉住了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控制住她的双手,咬着牙奋力将她的双臂扭到身后,逼得她动弹不得。
林格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就是本能地觉得,不能让她这么轻松地就走出这扇门。
老太太哪里经受得住这份折腾,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断了,呼吸都有点上不来了,只好大声呼喊救命。
“哎哟,救命啊,杀人啦……强子,强子,快起来,你闺女要杀人啦,她要杀死我这老太婆啦……这天生反骨的臭丫头哟……”
老太太本来嗓门就大,又哭又号的,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林强在梦里模模糊糊地听到这一句,皱了皱眉。身还没翻过来,突然一个激灵跳起来,衣服还没披好就冲了过来。
推开虚掩的房门,映入他眼帘的,便是满脸泪痕的林格和骂骂咧咧在喊痛的老太太。
“这是咋了?赶紧松开你奶奶!”林强连忙喊。
林格却丝毫不动,只是抬起不断涌着泪水的眼睛,看着林强。
这根本不像一个十岁小姑娘该有的眼神,其中的恐惧、绝望、倔强、愤恨,让林强硬生生避开了眼,无法直视。
“松开你奶奶,”林强硬着嗓音说,“明天早上就把你送走。”
林格目光这才闪了闪,可是她手上的力气却分毫未减,喃喃地开始说话:“她为什么要杀我……我有什么地方不好……我就这么让人讨厌吗……”
她的身体因后怕和恐惧而剧烈地打着摆子,言语中透着难以描述的凄凉,仿佛深秋树上无依无靠的一片残叶。
林强心里难受,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反复劝道:“听话,放手……”
林格这才颓然松手,整个人瞬间脱力,毫无生气地跌坐回床上。
老太太终于重获自由,没有丝毫迟疑地从旁边杂物堆里抄起一根棍子就要打林格:“该死的死丫头,看我不打死你!”
林强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她的手。
已经不需要多问,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原来,吃饭的时候,老太太没有开玩笑,她是真容不下林格了。
老太太的手被抓住,她又开始冲林强一阵咒骂。
林强没理她,而是看着林格:“伤哪儿了?”
林格抽噎着扬起脖子。
林强看到一圈骇人的指印。
“好了,没事就好。”林强压着嗓子安慰林格,“好好睡吧,不会再有事了。”
林格却只是哭。在一个孩子的心里,杀人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而偏偏,她刚刚差一点就被人杀了,死在梦里。
她不敢回想。要是她体格稍微弱一点,可能现在就已经死了。
林强无法再面对林格,转身拉着老太太,不顾她的骂骂咧咧,径直去了大屋。
这到底是他的亲妈。就算她今晚真的得手了,他也只能就此作罢。
林格刚来,认识她的人很少,熟知这个家过去那些秘密的人都还在山村里,这些城里邻居是不会注意到这里多一个小孩还是少一个小孩的。
还好,万幸没有出什么大事。
只是,林格是真的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第二天一早,林强就带着林格和她的所有行李去了体校报到。
方世忠亲自过来迎接林格,一路带着他们去办了所有手续,并安排好宿舍。
住宿的这些孩子,一般是全日制在体校读书的小孩,他们的文化课学习和训练都在学校里,封闭式军事化管理,每周回家一次。林枫就是这样的小孩。
林格这样普通小学的学生一般是不住校的,所以一进来,她就是比较特别的一个。
方世忠问过她要不要转成全日制,林格很有主张地拒绝了。
她想先试试,给自己留条后路。
聂迟告诉过她,体校里的文化课虽然也是教育局正式编制的老师讲授,但和外面普通学校教的内容不一样,精简了很多,就是应付考试,学不到东西的。而且,和这些体校学渣在一起,早晚也会变成学渣的。
林格在以前学校都是班级第一的,她不想变成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所以,她还是选择学校读书体校训练的方式。
临走前,林强对林格说:“走,我带你去认识一下你弟弟。”
林格却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摇摇头。
林强愣了愣,并没有勉强她。
经过昨晚的那些事,她可能暂时还没办法对这个素未谋面却差点要了她命的弟弟产生一丝好感。
林强帮林格在煤矿小学请了一天假,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林格就正式开始训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