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夫妇到渭水边儿小住已经是第二年夏天, 沈韶光小腹微鼓,里面是大约五个月娃。
她这回终于有点唐代美人儿意思了, 虽然才怀孕五个月,但已经胖了一圈。
沈韶光捏捏腰间肉, 不太开心地抿抿嘴。
林晏安慰她“这样也很好, ”为了增加可信性,又补了一句, “纤秾合度。原先太瘦了, 看了让人心疼。”
沈韶光笑着瞥他一眼,我们林郎君如今说个甜言蜜语是差不多张口就来了,全不似从前要酝酿, 要有情有境什么。
沈韶光虽然嫌弃自己肉,但管不住自己嘴和胃。别人是怀孕时候吃什么吐什么,沈韶光是胃不能空了,只有吃了什么,才不会吐什么。
她又格外馋,尤其怀念前世东西, 越是吃不着,越是惦记着。
比如, 辣椒。
剁椒鱼、酸菜鱼、水煮鱼;辣子鸡丁、泡椒鸡爪、干煸辣子鸡块;辣椒炒肉、辣椒炒虾、辣椒炒肥肠哪怕有一碗酸辣粉也行啊。
沈韶光觉得自己大概因为特殊时期, 激素分泌异常,有点孕期抑郁, 为了一碗酸辣粉, 有点想哭。
听爱妻描述, 要有辣、有酸,有炒芝麻、炸豆子,用高汤煮,要有肉末,稍微放一些胡椒粉,还要有芫荽。林晏点点头,亲去厨房,半天拿托盘给她端来一碗唐代孕妇专用版“酸辣粉”。
粉是绿豆粉,煮得有些过火;辣是食茱萸和蒜末,量很少,聊胜于无罢了;醋也只放了一点,略有酸味儿;高汤肉末豆子倒是没什么折扣
这碗不酸不辣、里里外外散发着“中正平和”之气酸辣粉,虽然堪称酸辣粉界异类,但还是治好了沈韶光孕期抑郁。
捧着丰足胃,倒在簟席上,沈韶光又开心起来。
林晏却看着她很是心疼,阿荠自有孕以来,时常睡不好,又格外怕热,胃口虽不错,却又有不少东西不能吃。听说妇人这时候心绪格外不稳,阿荠虽心大,想来有时候也是忍着。可惜岳母不在了
林晏揉揉她头发。
沈韶光看他,这是怎么了准爸爸也有产前抑郁症
沈韶光存心逗他“郎君,你说说,当初是怎么想让人假扮了去给我送簟席”
“看你怕热,便想送你一领。又怕你不收,所以才出此策。”林晏没什么不好意思地实话实话。
“怎么不似从前送屏风一样,打着祖母旗号送呢”
“一个办法用多了,就不灵了。”
沈韶光笑起来。
“可惜,我阿荠堪比刑狱老手。”林晏微笑,那时候以为还会有磨,哪能想到如今这般时光。
沈韶光得意“那是当时我便英明神武地觉得,这事非奸即盗,本来我还以为是盗,谁想到”沈韶光意有所指地瞥林晏一眼。
林晏伏身小心地搂住爱妻,吻住她红唇,却并不敢做别,在心里算一算,还要好久呢。
腻歪了一会子,沈韶光坐起来,“走,难得来这渭水边儿,我们出去走走。”
林晏也坐起,帮她戴上帷帽遮阳,牵着她手,出了门,缓缓朝着渭水堤岸走去。
“郎君,田螺略吃一点,没有问题吧”
“这等怪异之物,最好不要吃。”
“鳝鱼呢”
“黄鳝性大温,你吃了恐怕会燥。”
“甲鱼呢”
林晏有些不忍心了,“甲鱼活血阿荠,我们喝些鲫鱼汤吧今日趁你睡觉时,我去钓了几条,已经让厨下熬上了,熬得奶白奶白,用汤给你下馎饦,放一点园中刚摘小青菜。”
沈韶光点头“也行吧。” 我们郎君这描述吃食本事都快赶上我了,让他一说,竟然觉得鲫鱼汤面还不错。但还是很想吃辣炒田螺、甲鱼炖鸡、干煸黄鳝啊等生完娃吧
不管是沈韶光还是林晏都盼望快点到生产日子。过完了炎夏,终于吹来了秋风,秋天又熬了两个月,也终于盼来了暮秋。天早晚都有些凉了,预产之日也已经到了,却还没什么动静。
林晏紧张地请太医来诊了几次,太医每次都道很好,让再等等。福慧长公主、李相夫人也都来看过,沈直夫人更是直接搬了过来。
如此又过了半月,上午沈韶光正循例在园子里散步时,突然觉出异样来,终于发动了。
沈韶光倒还沉着,进了产房,换过衣服,又吃了一碗酥酪蛋羹补充体力,偶尔还跟伯母说笑几句,但渐渐地,阵痛一次紧似一次,她便说笑不出来了。
林晏下了朝,得到消息,亲去请太医,然后等不及,自己先打马回家。
祖母坐在堂上,看着大步走进来孙子,“莫急,莫急”
林晏攥攥拳,在门外听。
屋里有伯岳母和稳婆说使劲儿声音,有器具相碰声,有水声,却没有阿荠声音。
林晏心提起来,阿荠不会有什么事吧妇人生产,极致疼痛,阿荠又一向娇
“阿荠,阿荠”
听了他声音,沈韶光突然有点想哭,这个混蛋,才回来
没听到她回答,林晏心沉下去,直接推门进去。江太夫人来不及叫他,门口仆妇又不敢拦,林晏快步转过屏风。
“郎子你进来做什么”沈直夫人拦住他。
看一眼半遮半掩帷帘,还有铜盆中触目惊心血水,“阿荠”
“好着呢。”沈直夫人道。
“我没事”沈韶光呻吟一声。
林晏松一口气,对沈直夫人一揖,退了出去。
江太夫人摇头,用指头点点他。
“阿婆,我去外面迎一迎太医。”
江太夫人点头。
太医到底没用上,刚过午正,便听到了儿啼,屋里传来稳婆恭喜声,“娘子,是个小郎君呢。”
外面江太夫人念声佛,林晏则又是那个温文雅肃士族郎君了。
他笑着对太医道了辛苦,言会亲去拜谢,并请百啐筵1时来喝杯水酒。
跟后代取贱名儿好养活道理一样,林家这样高门士族,对孩子也只大郎大郎地叫着,连个乳名都不取。林家小大郎百啐筵算不得多盛大,但来人却都贵重得很,相公、尚书、侍郎,尽是朝中朱紫公卿送礼来人就更多了,便是皇帝都遣宦者送了一份过来。
后宅则是福慧长公主和夫人们。沈韶光抱出孩子来给夫人们看。一百日,已经过了红皮狐狸阶段,白白胖胖,父母又都长得好,这样孩子怎会不可爱
年长夫人们便要抱一抱,年轻夫人也要逗一逗,林小大郎皱起小眉头,神情严肃。
福慧长公主笑起来,对沈韶光道“全不像你。”
李悦夫人也笑道“跟他阿耶一个模子刻出来。”又笑着对江太夫人道,“过不多少年,又是一个探花郎了。”
沈韶光却知道,这是小祖宗要哭前奏,果然“哇”
李悦夫人赶紧拍一拍,把孩子还给沈韶光。
沈韶光笑道“他许是饿了。”
夫人们一叠声地道“快去喂,快去喂,莫要饿着。”
沈韶光对长公主和长辈们微微一福,对几位年轻夫人颔首,便带着婢子仆妇回了内室。
年轻夫人中有一位算是沈韶光故人秦五娘。秦五娘虽订婚早,因信阳公之孙为其外祖服丧,她成婚倒比林晏和沈韶光晚一些。想想刚才小婴孩儿那一皱眉,倒确实像想起从前,秦五娘微笑一下,那时候真是一腔傻气。
百啐筵后,仆妇婢子收拾客人送各种礼物,沈韶光看着邵杰送格外逼真玉猴子摆件儿,不由得笑起来,这是预祝我儿子也这么皮意思吗
礼物中也有先吴王四子,今封了淮南郡王李绪。
吴王案重审,朝廷派人去南边接吴王儿子们还在便是四郎和五郎了。可惜只寻得五郎,李绪是今年春才自己到长安来。
沈韶光见过他一次,除了吴王与沈家关系,也因为于三。
沈韶光早把身契还给了于三,但于三还是在沈宅住着,帮她操持着一摊子事儿。
李绪长相是李氏传统好看,但却没有沈韶光以为纨绔浪荡气她始终记得于三公主说“换鱼宴”事。
看见李绪,于三眼睛里瞬时迸出光芒,然后便又是那副“你是谁我是谁爱谁谁”德行。
沈韶光留下场子,给他们叙旧。行到门口,听得屋里隐约说话声。
“祖宗,可算找到你了。我还真当你被弄到受降城了呢。”李绪声音。
“朝廷人没找到你,你是去受降城了你不是要娶新妇了吗那刘公道”
“这种话你也信鸟脑袋吗不是,我是说我鸟脑袋”
沈韶光一笑,罢了,都是劫数。
又过了一段时间,林家收到一份迟来百啐礼。
那是先崔尚书家郎君崔靖送。林晏没什么瞒沈韶光,把信给她看。
“京中客至,得弟手书,知获麟儿,兄喜甚兄有一砚,乃昔年肃原先生所赠,虽非前朝名砚,却系大儒遗泽,赠之于小郎君” 一手魏碑,质朴古拙,好得很。信洋洋洒洒好几页,说些自己情况,也问林晏情况,都是很家常事,可见确实与林晏是很亲近朋友。
看到信中崔靖自言“残躯”,沈韶光想起当初听楚氏阿叔说过林晏救助崔尚书一家事。
当时因诗作“指斥乘舆”2,崔尚书被判徒二年,其子徒一年,流于岭南烟瘴之地,女收没掖庭。因林晏及崔氏几个亲友积极奔走,一向明哲保身陈相动了恻隐之心,在皇帝面前说情,崔尚书及其子改判近一些平州。又听说当时崔靖正发疟疾,也因此得以延期,不然恐怕挨不到地方,便丢了性命。没过多久,先帝崩,今上继位大赦,崔靖得回原籍,但那时候崔尚书已经病故了,崔小娘子也早已香消玉殒。
这是楚棣发觉林沈二人之间关系,专门打听了告诉沈韶光,意在跟她说林晏为人以及他与崔家纠葛。沈韶光记得楚家阿叔评价林晏“看着冷清,倒也是有情有义。”
沈韶光把信还给林晏,笑道“以后要嘱咐臭小子小心着用,莫要糟蹋了好东西。”
林晏微笑,“弄坏了,打他屁股。”
林小大郎三岁时终于有了大名,曰长龄。这个名字让沈韶光颇有些意外,她以为林晏怎么也要于德于行对孩子有所期许要求,谁想到这般朴素,只盼着他平安长寿。
可惜,林长龄得名不久,其父改任刑部尚书,并任黜陟使赴江南,一走就是一年多。
林长龄是个长相漂亮,平时话不多,但是偶尔会滔滔不绝小男孩儿。
沈韶光发现他想象力格外丰富,见一堆蚂蚁扛着个胖虫子,便猜测这里面有兵有将,有敌有我。这让沈韶光颇为欣慰,觉得是自己遗传基因好,孩子以后即便做别不行,至少可以写传奇混口饭吃。
林晏同事很够意思,每隔一段日子,便来问有无信件带去江南,这随着家信带去,便有林长龄小朋友大作蚂蚁打猎图。
图是用柳条烧炭笔画,“浓墨重彩”,勉强能辨认其形,旁边又有沈韶光做各种注解,连画加字,好赖算把小朋友故事讲了出来。
后来收到回信,得到其父批改“作业”,里面加了若干情节,原本简单故事便起承转合起来。对此,林小朋友很是喜欢,磕磕巴巴,半蒙半猜地认那图上字,又磨着沈韶光对照着图和信,讲了一遍又一遍这个蚂蚁打猎故事。
沈韶光偶尔也随意发挥,这个故事就更多了些细节,大有从儿童漫画变成小人书再变成小说意思。
林晏归来,或许是有这些书信沟通,或许是沈韶光总说“阿耶最疼我们大郎了”,林长龄虽对父亲开始有些陌生,但讲了一回书,做了一回游戏,很快又熟起来。
与林晏玩蹴鞠,林长龄一脑门儿汗。沈韶光招呼他擦汗喝饮子,林长龄摆手,还要玩。
沈韶光笑骂“你阿耶才回来,就不理阿娘了。”
林长龄抱着球,与沈韶光说理“我只是想玩蹴鞠。”
“你往常与阿圆阿青玩,就不曾这般。”
林小郎君到底说了实话“与阿耶一起,好玩。”
“与阿圆她们不好玩吗”
林长龄也喜欢阿圆,但还是说“好玩,可与阿耶蹴鞠更好玩。”
可惜他对自己父亲偏爱只持续到临睡时候。
“时候不早了,阿耶去睡吧。”
林晏看着儿子“我便在这里睡。”
“可这是我与阿娘床榻。”
林晏与他讲道理,“大郎已经是大孩子了,不合再与你阿娘一起睡了。”
“阿耶更大。”林长龄搂住其母胳膊。
看他防备样子,林晏失笑,坐在床上,想缓缓图之。
林长龄已经抢先道“阿娘说,要讲先来后到。”
林晏“”
沈韶光哈哈大笑。
林长龄皱着眉头,责备地看一眼自己阿娘。
沈韶光连忙道“大郎说得对。”
林长龄露出与他父亲得意时同款微笑来。
“如此大床榻,大郎真不愿分与阿耶一些吗”林晏改了策略。
林长龄大约看出父亲不罢休之意,琢磨了琢磨,到底也退一步,达成和解“那阿耶就睡在这里阿娘”
沈韶光勉为其难地点头“好吧,就让他睡这儿吧。”
林长龄躺在父母中间,开始对其父还有些芥蒂,后来听了父亲讲两个睡前故事,终于放下芥蒂,一只手抓着阿耶衣角,一只手搂着阿娘胳膊,睡着了。
林晏轻轻把他抱去旁室床榻,盖好被子,亲一亲儿子小脸,回到夫妻两个卧房。
沈韶光笑起来。
林晏也无奈一笑。
林晏上前紧紧搂住妻子,半晌才道“阿荠,我真是想你。”
沈韶光窝在他怀里,温柔地道“林晏,我也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