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沈记酒肆。
一个穿破旧道袍道人坐在入门不远处食案旁, 面前摆着一碟炸兰花豆,一壶酒, 一个杯盏,一双竹箸, 他旁边地上则放着“灵丹妙药”布幡子、摇铃和一个脏兮兮褡裢。长安城到处都是寺庙道观, 像这种扛幡摇铃卖膏药游方道士更不知道有多少,没人注意他。
乔亥端起酒杯饮一口酒, 拈个炸兰花豆放在嘴里, 嗯,还挺香。
前面圆台上两个杂戏人正在说一个金榜题名故事,一个人考了多年才考中, 他那些势力亲人朋友都变了脸色,前倨后恭得好笑。乔亥跟其他客人一样笑起来。
处在这样热闹市井酒肆中,食着小菜,喝着薄酒,乔亥有片刻恍惚,若当年与师兄未曾被赵王看中, 如今过便是这样日子吧
前年师兄病危时,还忆起旧时一同在山上挖野菜、下河摸鱼事, 仿佛颇为怀念。乔亥觉得, 师兄是有权如此,毕竟他曾站在先帝身边, 一句话, 朝堂风云变幻, 行于路,宗室公卿避让,除了最终没能帮得赵王正位,今生可算无憾了。
而自己,乔亥看看这沈记酒肆,之前实在预想不到,命运会与这么一间酒肆系连在一起。若成,大王登基后,论功行赏,自己自然是高官厚禄,风光无两,若不成乔亥饮一口酒,左右已经这么大年岁,也不算早亡了。
乔亥又想起赵王四子李樾来,不由得皱起眉头
一个穿着颇为富贵年轻人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豪仆。
管事忙上前招呼。
年轻郎君一边往二楼走,一边笑道“祝鼎宴当日,你们给我留个大大雅间。虽非今科士子,某和友朋们却也愿意见识见识这样盛会。”
管事笑道“那今日郎君便选定一间吧。剩下雅间不多了,已经订出去了六间,只还有四间。”
年轻郎君皱眉,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一眼那个穿破旧道袍身影,“人这般多吗”
“瞧郎君说,这样盛会,谁不想看看到时候长绢题名”管事陪着年轻郎君上了二楼。
乔亥又饮一口酒,四间倒也够了。这种事从来讲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皇帝微服出来,身边也不会带很多人。
门口儿,沈记小娘子和花糕邵家那位郎君一起进来。
经过身边时,乔亥听得那邵郎君正笑道“我看了账本子,兴许啊,明年你就能买上渭水边儿别业了。”
小娘子笑嘻嘻地道“渭水边蒲菜好,到时候采最鲜嫩,做奶汤蒲菜”
乔亥笑一下。
时间在各方人马掐算筹划中过得飞快,祝鼎宴日子终于到了。
士子们果真来了不少,酒肆内外又有好些凑热闹普通食客,长安百姓对这种风雅热闹,从来都很有兴趣。
秦管事亲自伺候笔墨。士子们踌躇满志地在酒肆外壁挂长绢上题名,在管事祝福和众人瞩目中,走进酒肆去。
掐着吉时,秦管事说两句开场话,便把场子交给士子们提前推选出来才高德劭之士。这位德行如何不知道,才气却着实有,先叙事、又歌咏地说起来,字字珠玑,炳炳烺烺。而酒肆主人,那位沈小娘子和邵郎君,只在外围眯眼笑着看。
乔亥坐在二楼靠栏杆一个边角位置,扫一眼雅间,看看大堂内士子食客、管事跑堂还有自己人,便把目光定在门口,那人还没有出现。
乔亥心就像被拴在一根头发丝上,晃啊晃。不知皇帝会不会来,今日又能不能成事
又等了两刻钟,士子们各自介绍自己籍贯姓名年岁将毕时,帘子撩开,是禁军统领秦祥他殷勤地微弓着身子为身侧之人开路,那人围着风帽大氅,露出一双好看眉眼。
是了,是了就是他乔亥见过皇帝两次,其长相颇为英俊,尤其这双眼睛。
乔亥对自己人施个眼色,微微点头。店里那根看不见弦绷得紧紧。
皇帝一个侍从走到二楼楼梯口不远处临栏一张桌案旁,求早坐在那里客人换位子,那客人颇好说话,果真把位子让给了他。
皇帝坐下,从乔亥角度只能看到他后背。禁军侍从们有守在二楼,有在一楼警戒,还有两三个查看雅间情况。皇帝指指自己对面位置,秦祥推让了一下,到底坐了下来。皇帝宠信秦祥,看来不是虚言啊。
观察着皇帝和秦祥,乔亥倒不担心雅间里事,都是经过乔装打扮,除非仔细查问,不会出现问题。
跑堂捧上菜谱,皇帝翻一翻,隐约能听到他点了奶汤锅子、羊肉、鱼豆腐之类,跑堂哈腰行礼,拿着菜谱下楼。
许是上次露了行藏,皇帝始终没有脱下他风帽大氅。
楼下士子们已经入座,等着开席空儿,戏弄上场。
“今日来这祝鼎宴,都是朝廷栋梁啊。”一个杂戏人道。
“啊,我大概是那一根。”另一个杂戏人指指楼顶最粗梁子。
头一个“都是未来鼎臣啊。”
另一个围着个火锅子绕一圈,“啊,我大概是这奶汤”
满场大笑。皇帝也大笑。
乔亥绷紧嘴角,挥手。
离着皇帝不远处坐着几个食客抽刀袭了过去,乔亥吹响短促哨音,雅间中藏刺客也往外冲,一楼埋伏人则去楼梯口儿阻挡其余禁军上楼。
霎时酒肆内人群惊呼乱走,刀光剑影,乱做一团。
然而很快乔亥便发现不对,楼上楼下都有更多“食客”拽出刀剑与自己人战起来,二楼更有人堵在自己埋伏人雅间门口,自己人竟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而其余雅间则涌出许多执刀拿剑。皇帝周围里三层外三层侍卫,把他护得密不透风。
又有一个低沉冷冽声音对众人道 “捉拿逆贼闲杂人等靠边蹲伏”
散乱人群有序起来。
秦祥只管护住皇帝,对方指挥者便是这个人。
这人方才就在二楼角落里坐着,一身胡人打扮,大络腮胡子,颇有指挥若定气度,又使一把极快剑,乔亥又盯他一眼,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败在朝中哪位将军手里。
“乔公,去窗边”几个亲信护在乔亥周围,且战且退。
然而如何走得了
禁军剑到底架在了他脖子上。乔亥看一看,自己人已经十不留一。
酒肆内尘埃落定。
那指挥人扯了脸上络腮胡须和假眉毛,露出极清隽眉眼,虽他还穿着一身翻毛皮胡服,戴着胡帽,但乔亥也已认出,那分明是京兆少尹林晏
乔亥惨然一笑,想不到自己竟然步了郑二等后尘
林晏上前,对“皇帝”行礼,“让大王受惊了。”
“林少尹莫要多礼,本王挺长时间没经历这么好玩事了。”
乔亥睁大眼睛,不过想也知道,既然是计,皇帝如何会来冒这个险而会这么说话,只能是那位不羁河阳王。
河阳王今日颇有些贤王样子。这位大王在京中诸宗室王公中,是个特别存在,比如他身份,他是皇帝现活于世唯一亲兄弟;再比如他性子,荒唐得厉害,一堆男宠,其中最得宠是一个卖胡饼家,故而京中笑谈,“生女可为妃,生男亦不让,轩昂七尺男儿郎,伏于牙床上”;再比如他与皇帝关系,御史们弹劾他奏章垒起来有三尺高,这位大王也一直逍遥着。
河阳王虽有“那样毛病”,对林晏等士大夫却尊重得很,有人是不可亵玩。面前这位,河阳王在心里再添一句,与他若有个什么,只怕自己才是在下面那个这样人,还是留给阿兄在朝堂上用吧。
侍从把随身携带壶递给河阳王,河阳王皱着眉,把里面鸡血洒在自己胸口一些,歪头看看秦祥,顺手抹了他一脸。
秦祥无奈地笑着任他抹上,“奴婢扶着大王。”
秦祥又慢声细语对林晏道“此处就拜托林少尹了。”
林晏郑重点头,行礼恭送他们。
秦祥本不喜欢这些朝中大臣们,尤其士族出身大臣,透着一股子骨头里傲气儿,在他们眼里,自己这种人,即便再位高权重,怕是连泥土都不算。此时对这位林少尹却有些改观,傲气自然是傲气,但有人气儿,有心,也踏实。
几人不过说了这三两句话,瞬息间工夫,众人还惊魂未定着,那疑似陛下人已经捂着胸口,带着禁军亲卫走了。
乔亥全看在眼里,他知道,那些半路埋伏胡人们恐怕不保了,自己安排在宫禁内,万一皇帝活着回去负责最后截杀人也不保了。对方什么都料到了。乔亥闭上眼,这次真是一败涂地。
林晏缓缓走过去,微笑着问“大德清妙辅元真人师弟乔公”
乔亥睁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