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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铁汉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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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段的事情都还算顺利。

宁晋当众证实了赵渝确是已登仙境之后,哀痛之余,不忘便命人用屏风将尸身挡起来,好让莫研喘口气,然后再命人分别快马到耶律洪基与耶律宗真处报丧。

布置妥当之后,宁晋回帐换了素白袍子,喘了口气,报丧的人已走了一会,相信不多时便会有人过来。旁人倒也罢了,他最担心的就是耶律洪基,因为耶律洪基是可能会在赵渝尸身旁待最久的人,一炷香内倒还好,若是超过一炷香,那可就麻烦了。

“子楚!”他低低唤道。

吴子楚上前,知他心意,答道:“殿下放心,我会在外面候着,若超过一炷香,便弄些事端,将耶律洪基引出来。”

宁晋点点头:“到时耶律洪基肯定会带侍卫前来,那些侍卫侯在外头,你须得当心着他们的面,必须不着痕迹。”

“子楚明白。”

宁晋点头,转而又叹了口气:“看那丫头扮死人,装的还挺象……看着,真让人心里不好受。”

吴子楚笑了笑,出言宽慰他道:“做戏罢了,就是要装得象才好。”

宁晋淡淡一笑,笑意未褪,便听帐外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似有不少人急匆匆地朝这而来。

“来了。”他沉声道,“走!”

迈出帐时,宁晋已换上一副哀容,脚步也是慢慢的,沉重之极。

外间寒风呼啸,飞沙卷尘,他在帐廊下举目望去,之前在帐中听见的马蹄声已进了营中,为首之人正是耶律洪基。

宁晋走到赵渝帐边,也不迎上前,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倒是耶律洪基近前之后翻身下马,快步朝他走来,满面的不可置信。

“公主她……她怎么会……”耶律洪基语气微微颤抖着,他虽然知道赵渝病得不轻,但总觉得好生养着就会好,却怎么也没料到她竟然会熬不过去。

宁晋头微垂着,悲恸地直摇头:“昨日她还和我说了一会儿话,我瞧她精神好些了,还以为她的病有了起色,哪里想得到,竟然是……是回光返照。”

耶律洪基见宁晋如此悲恸,再环顾四周,营中早已是哀声一片,原先的悲伤心境便被不安所替代。他本能地想到赵渝死在辽国,不知宋国皇帝会不会迁怒,虽说不至于大动干戈,但若在岁贡上找起麻烦来也难办的很。

“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日日陪着她才对,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能见上。”耶律洪基作痛心状,“我们大礼在即,我早就盼着了,却万万没料到竟会天人永隔……”

宁晋哽咽着安慰他道:“是小渝儿她没福,殿下节哀。”

“我能进去看看她么?”

“殿下请进。”

宁晋估计着和耶律洪基在外面说了这么半晌,莫研应该已经准备好了,遂朝里让去。

进了帐,又绕过屏风,耶律洪基方才看见躺在榻上的赵渝,死气沉沉,面白如纸,不复旧日里的笑语嫣然,着实心痛……

“小渝儿都同我说了,”宁晋跟上前站到他身畔,先迅速扫了眼莫研,见并无破绽,才接着道:“……她说殿下曾答应她,在位之时绝不会与大宋兵戎相见,殿下的胸襟气慨,我甚是钦佩!回去后必会告之圣上,想来圣上定会十分感动。”

他巧妙地将耶律洪基所说的“定不会兴兵中原”改成了“绝不会与大宋兵戎相见”,乍听上去都差不多,意思上却更和缓。

耶律洪基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也不计较,点头道:“这本来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咱们两国应世世代代盟好才对。”

“殿下说的是。”宁晋悲戚地望向榻上,“若小渝儿还活着,能陪在殿下身边该有多好,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耶律洪基深看了眼榻上的赵渝,不禁动情道:“我知道,她对我,实在是极好。”赵渝替他寻到了五彩神龟,却毫不居功,现下他已将五彩神龟敬献给父皇,父皇欢喜异常,赏了他好些东西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大大增加了父皇对他的信任。

此事他确是心底非常感激赵渝,本想着婚后再好好谢她,倒未料到却已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静静立在榻边,看着这个女子,一时心绪起伏……旁边的宁晋面上悲悲戚戚,实则心中已有些火烧火燎,已经过了半柱香,这耶律洪基怎得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殿下节哀,不如先到帐厅中用些茶水吧。”宁晋轻声开口道。

岂料,耶律洪基却摇了摇头,道:“我想再陪陪她。”他一面是因为确实对赵渝心怀歉疚,另一面也是想在宁晋面前表现下自己对赵渝的情深意重。

岂不料,宁晋压根就不想看他这套,巴不得他快些走才好。可耶律洪基这般说,他又不好硬把他拽了走,只好又劝道:“小渝儿若在天有灵,必会保佑殿下福寿安康。殿下虽然伤心,可也千万要保重身体。”

“我不要紧。”

耶律洪基婉拒,愈是这种时候他愈发要推托一下,方显其诚意。

见状,宁晋心里这个气啊,再折腾下去就快要一炷香了,偏偏还不能对他来硬的。他眉头皱了皱,身体微晃,连忙伸手扶在屏风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你怎么了?”耶律洪基忙扶住他,关切问道。

“无事……”宁晋口中说着,头深垂着,身子却站也站不稳,直要栽倒。

耶律洪基忙用力撑住他,往外行去,想带他到帐外透口气。他也知道宁晋与赵渝自小亲厚,自然而然认为宁晋是哀伤过度。

“宁王,你也要节哀顺便,保重身体才是。”耶律洪基劝慰他道。

见出了帐,宁晋立时松了口气,抬头故作勉强笑意:“是我失礼了,让殿下见笑。”

不远处的吴子楚见到他们出帐,松开了本已扣在手中蓄势待发的小石粒,复缩回袖中。若再迟得片刻出来,他便预备将石粒弹向旁边的马匹,马匹受惊,定会引起一场骚乱,籍时他再借势大喊,将帐中之人引出来。

耶律洪基随着宁晋到帐厅休息,还未进去,远远又有人来,待近前来,原来是耶律宗真派来的人。宁晋只得又忙着迎上前去……

来人是奉了耶律宗真之命前来的,先是几句客套话劝慰了宁晋,又极力地夸赞了一番赵渝,最后终于转入正题,谈到丧礼事宜。

“圣上的意思是,豫国公主与殿下虽未行大礼,但丧礼一切都仍将按辽国皇族规格,你们若有其他的要求,也尽可提出。”

宁晋喝了口茶,苦涩笑了笑:“要求倒不敢说,只是毕竟小渝儿与殿下未行大礼,还算不得是夫妻,她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我这心里头不好受。”

“宁王的意思是?”来人忙问。

宁晋却不答,为难地皱着眉,欲言又止。

“你的心思我明白,”耶律洪基倒猜着了几分,“你们宋人与我们辽人不同,你们讲究落叶归根,是不是?”

“还是殿下通晓汉家文化。”来人奉承了耶律洪基一句,方才转向宁晋,“宁王的意思是,丧礼要回大宋举行?”

“不、不、不……丧礼还是在此办,只是我想将小渝儿的灵柩送回大宋,不知你们皇上可否准许。”

“这个……”来人自然是做不了这个主。

耶律洪基在旁沉声道:“这是他们宋人的习俗,咱们自然要尊重,哪里会有不依之礼。”他转向宁晋,话锋一转,却又道:“只是我担心,宋皇见了公主灵柩,不知会不会对我大辽有所误会……”

原来他是生怕仁宗误以为辽国亏待了赵渝,且不让赵渝入辽国皇陵,宁晋立时明白他的意思,连声道:“不会不会,我自然会告之皇兄,你们对小渝儿着实是好,是她自己没福。况且扶棺回宋是我提出来,断然不会有误会,你们尽可放心。”

“那就有劳宁王了。”耶律洪基起身朝他道:“扶棺回宋一事,我自会告之父皇,宁王放心,父皇素来仁厚,断无不许之理。”

“如此甚好,多谢殿下。”

“至于丧礼事宜,我也会派人过来料理,你不要太过操劳了。”

“多谢。”

如此一番,宁晋方才送走了耶律洪基。他走后,未过多时,果然派了许多人来料理,布置灵堂诸如此类的事情。香烛白练,并底下人该穿的孝衣,也都一并送了来,还送来了上好的棺木。

这日,莫研足足饿了一天,到了入夜宁晋才遣开旁人,给她塞了两个馍。

“你小声点吃,还有,千万别掉屑屑下来。”他提醒道。

莫研实在是饿坏了,狼吞虎咽,没几口就把馍吞了下去:“水,水。”

宁晋只好亲自给她倒水。

莫研一口气喝了,期盼地看着他:“还有馍么?”

“没了。”宁晋耸耸肩。

“这么着可不行,起码一日得让我吃两顿吧。”莫研愁眉苦脸,她之前倒未想到最难捱的居然是饿,“实在是饿……”

“你且忍忍。”

“可万一肚子饿得叫起来怎么办?”

宁晋只好道:“我尽量便是了。……对了,棺木已经送来,明日一早就收殓,到时有人给你换衣衫时,你可千万别动弹。”

“那我痒痒怎么办?我怕自己忍不住。”莫研愁眉,想到有人给自己换衣衫就浑身不自在,眼珠转了转,笑道:“你叫公主过来不久行了。”

“她病恹恹的,怎么给你换?”

莫研用看呆子的眼神看他:“把其他人都遣出去,她歇着就成,我自己换不就行了么。”

宁晋听罢苦笑,自言自语道:“我还真是有些傻了。”

此时外头传来动静,莫研慌忙复躺好,便听见有人在外通报。

“殿下,是耶律副使大人奉南院大王之命送了两匹白骆驼过来。”

莫研眼睛一亮:“是大哥!”

自那夜之后,她还未有机会与展昭碰面,虽然料想苏醉定然已把计划告诉了他,可她仍不知大哥是何反应。展昭定然想得到是她去求宁晋,也不知会不会因此而恼她不顾大局。

“反正做都做了,只要万无一失,他大概也只会气恼一时,来日自己再慢慢哄他,自然就无事了。”她心中如是所想。

宁晋瞪她一眼,低喝道:“躺好了,老实点。”

莫研怏怏地看着他快步出去,也知道展昭是以耶律菩萨奴的身份而来,自是不会入内来,心中怅怅,加上饥肠辘辘,只得又闭目养神,试着睡去,方能忘记些饥饿。

次日清早,宁晋果然把扮成莫研的赵渝叫了过来,只说莫研与赵渝亲厚,让她来替赵渝净身更衣再合适不过。

侍女们捧了热水和做工讲究的冥衣进来后便都退了出去,宁晋自是不便留在帐内,遂也出帐去,就在帐前不远处徘徊着。

此时,赵渝方才朝莫研笑道:“没人了,起来吧。”

莫研这才敢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头一句话便是:“有吃的没有?可把我饿坏了!”

赵渝笑盈盈地自袖中掏出个油纸包,解开来,内中躺着个羊酥饼:“这是我昨日用晚饭时特地留下来的,我就猜你肯定饿坏了。”

莫研接过来,三口两口吃完,抹抹嘴,方才朝赵渝笑道:“扮成我,你可还习惯?”

“反正大半日都在帐中,也不用出去,没什么不习惯的。”赵渝微笑道,“便是出去,也觉得自在得很,可比当公主强。”

莫研呵呵一笑,点头道:“那是自然。”因时辰有限,她也不敢耽搁,自己对镜梳好头,又取了托盘上的冥衣便到屏风后面换上,待换好出来,不得不再躺回榻上去,赵渝又替她整理了一番。

“接下来你便得在棺木中躺上好几天,真是辛苦你了。”赵渝歉疚道。

“就是饿了点,别的也没什么。”

衣衫都已经整理好,生怕弄褶皱,莫研身子不敢再动,眉头微颦:“我就是担心大哥还在恼我,他定是不同意我这么做的。”

“展昭那样的人,他便是当真恼你,也不长久,你又何必担心。”赵渝笑道。

“想到他会恼我,我心里就是不舒服,可现下又不能和他说上话。公主,你若有机会同他见面,替我描画几句,可好?”

“那是自然,你都是为了我。”

“其实此事说来,还真是该谢谢你小皇叔,若不是他拍板,这事谁也不敢做。”莫研觉得宁晋倒还真有几分魄力。

赵渝点头,叹道:“这样的事情,也只有他敢做,他真是为我顶下了天大的祸事。若出了纰漏,纵然他是宁王,父皇也绝饶不了他的。”

“不会有纰漏!有我呢。”

莫研言之凿凿,信心有加。

外间传来宁晋的两声咳嗽,赵渝不敢久留,又打量了下莫研,将鬓角几缕发丝抿好,道:“我得走了,你多加小心。”

莫研点点头,赵渝又朝她笑笑,才出帐去。

到日上中天时,灵堂之上,莫研躺在棺木中,头枕着玉枕,嘴里被塞了只玉蝉,脸上还被罩了个金丝面罩,一动也不能动,着实痛苦不堪。

“要是有一日我真死了,千万别有人这么折腾我。”她心中暗暗道。

因她呼吸时呼出热气附在面罩上,隐约间可见霜气,宁晋只得多点香烛,弄得整个灵堂烟雾缭绕,阴阴森森,当真如地府一般。置身其中,莫说要看见面罩上的霜气,便是要看清莫研整个人都不易。

待宁晋一切安排就绪,自己颇为满意的时候,前来祭奠的人便开始络绎不绝的来了。

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思,赵渝特地待在距离灵堂帐外不远处的地方,想看看都来祭奠她的人有谁。

耶律洪基是最先过来的人,拜祭后也没有离去,而是留在灵堂内,替赵渝烧起纸钱来。赵渝远远地看着纸钱的灰烬飘出来,心里隐隐浮上些许愧疚,但亦是无可奈何。想来,若自己当真死了,他也不过就是心中伤感烧些纸钱,过个几日,大概也就把这伤感忘得一干二净了。

接下来,前来的人还真是不少,有的人赵渝甚至还是头一回见,她猜想多半都是看着耶律洪基的面子上才来的,来此也不过就是为了露一面罢了,当真伤心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到了快正午时分,耶律宗真居然也亲自来了,与宁晋说了不少的话,又是劝慰又是惋惜,罗罗嗦嗦一大通之后方才走了。宁晋心中冷笑,知他是生怕仁宗对此事有所误会,所以特地来做个样子,以示他对赵渝是非常珍重的。

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些辽国官员,直到近黄昏时,耶律洪基已走,萧信与萧观音才一起来了。

萧观音穿得极素雅,面无表情,赵渝原本觉得最开心的人应该是她,可此时看她模样,却又觉得是错怪她了。而萧信的眼圈居然真的有些红,似乎之前便已经哭过了一场。

只是在这来来往往的人之中,他二人却是最不像来做样子的,而是真心实意来拜祭赵渝的。

萧观音不似别人,也不和宁晋说那些个虚的客套话,拜祭过后,便缓步走到棺木旁,凝视着棺中人……

烟雾缭绕之中,尚有金丝面罩遮脸,宁晋虽知她看不清莫研,但因不知她此举用意何在,心下也有些紧张。他不知莫研此时闭气了没有,若是让箫观音看出她胸口轻微的起伏就大大的糟糕了。

“郡主,这边请,喝口茶吧。”他上前有礼道。

萧观音摇摇头,目光仍投在棺材之内,眼中竟缓缓流出泪水,低低道:“我原该叫她姐姐才对,没想到……”她并非心思复杂之人,以前不喜赵渝,全因耶律洪基之故,现在见赵渝竟死了,想起之前不和之事,心中甚是后悔。

从前的争来抢去,此时看来,原是可笑之极。

宁晋稍一侧身,巧妙地挡住她的视线,口中道:“郡主,你节哀……”

轻抹泪水,萧观音点点头,转身欲走,正在此时,棺材里莫研的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萧观音听见。

宁晋脸色立变。

“……”萧观音怔了一下,疑惑地回首,看了看宁晋。

“这日还未用过饭,”宁晋反应极快,手抚下了腰腹,苦笑道,“失礼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萧观音轻声道:“节哀顺便。”

“多谢郡主关心。”宁晋颔首,同时拱手相让,面上平静如水,实则巴不得她赶紧走,万一莫研肚子再咕噜一声,可就要出大事了!

这下萧观音总算没有再摇头,举步往帐外走去,宁晋稍松口气,礼节性地送她出帐。他身后,萧信走到棺木边来。

这萧信眼中也没什么忌讳,手抚上棺木边缘,身子直探进去,脸与莫研距离仅剩下一尺有余。宁晋一回头,着实未料到这个愣头青居然会这样,顾不得许多,忙疾步回来,什么都来不及说,先把萧信揪出来。

将萧信揪出来后,见他双目微红,宁晋方才压下怒气,缓声道:“莫要惊扰逝者。”

“我……我只是心里难受,没想到她突然就这么去了。”萧信说话时还有些哽咽。目光恋恋不舍地看着棺内,似乎想穿透烟雾和面罩,再看一眼赵渝的容貌。

这么大冷的天,宁晋觉得背上直冒汗。

“琪亲王,小渝儿生前曾说过你对她便如同哥哥一般,甚是照顾,她对你极为感激。”宁晋试着转移萧信的注意力,心中直念佛,只愿莫研在这当口上可千万撑住了,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烟雾缭绕之中,莫研一动不动地躺着,与死人无异,应该是闭气了。

听了宁晋的话,萧信伤心更甚,摇头道:“她居然还这么说,我知道她病了许久,总想着要看看她,可家父不喜,所以一直也未能来。早知道她病得这么厉害,我就不该……”萧信是个实在人,说话也不会遮遮掩掩。

对于萧氏兄妹二人,宁晋往来甚少,并不了解其为人,此时听了面上虽不露声色,心中却暗自冷笑,暗道:今日才知何为兔死狐悲。小渝儿死了,萧氏一族的人高兴尚且来不及,这兄妹二人却又偏偏要跑到此处来掉眼泪,真当他是傻子不成。

想归想,当下的戏还是得唱下去,宁晋一边做倾听状一边不着痕迹地将萧信往外让,不知不觉间便已将他自棺边引开,接着向外行去。

外间,箫观音牵着马怔怔站着等萧信,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匹雪白小马驹身上。那匹小马驹便是耶律洪基送给赵渝的那匹,当时她为了这事着实恼了许久,而现在……

赵渝也在看着箫观音,也知道她在看着马匹,心中百味杂陈,最后浮上心头的是久违了的轻松感激。无论如何,这里的一切,这些荣华富贵、高墙深宫、恩怨情愁,她终是要摆脱它们了。

风打着旋卷过来,她不觉得冷,倒觉得神清气爽。就这样,实在是不能再好了,她唇边泛出微笑。

似有所感,她回首展望,不远处僻静帐篷一角,苏醉牵着马也正看着她,唇边同样的笑意浅浅。

一日的奠基过去,有惊无险,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宁晋又特地去见了一趟耶律宗真,以尸身不易停留过久之由向他提出两日后便启程回宋。出了这么大的事,虽说怪不到任何人身上,可人终归是死在辽国,耶律宗真难免有些心虚,宁晋说什么他都答应。

“我会多派人护送。”耶律宗真还很殷勤。

宁晋连连摆手道:“多谢皇上,我来时,耶律副使大人照顾得甚是妥当,如不麻烦的话,仍让他护送我们即可。”宁晋打的是如意算盘,耶律菩萨奴便是展昭,到时一路上都是自己人,岂不方便。

“当然可以。”耶律宗真满口应承。

宁晋满心欢喜,连声道谢,岂不料耶律宗真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浇了他盆冷水。

“除了耶律副使,我还会让小儿与你们同行,一直护送你们至边境。”

“皇上,这……岂敢让殿下亲自扶灵。”

耶律宗真道:“公主与小儿只差一步便成了夫妻,理应如此才对,你们宋人不是也讲情义二字么?我们辽人可不逊于你们呀。”

这话堵得宁晋哑口无言,推辞的话也不敢再说出口,道了谢便回来了。

所以,接下来他们面临的问题很严重,严重到已然饿了一天的莫研连啃肉夹馍的胃口都没有了。这夜宁晋借口要单独守夜,遣了吴子楚在帐口守着,灵堂中则集中了展昭、苏醉和赵渝。

“把我钉、钉在棺材里,直到入宋境才让我出来?”莫研说话时有些结巴,很显然,这已经不是肚子会不会饿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喘气的问题了。

无人说话。

“在棺木中放沙袋不行么?反正钉起来,又没人知道里面是人死鬼。”

宁晋在旁许久未语,此时方才颦眉道:“今日耶律洪基就已说了,明日盖棺他是一定会来的,否则的话,我也不用这么发愁了。”耶律洪基这话,也就意味着莫研必须当着他的面被钉入棺中,想用假人糊弄,是糊弄不了了。

“我会不会憋死?”莫研咽了下口水,她必须问这件最关心的事。

苏醉摸摸了棺木,不愧上等棺木,又厚又硬,但他还是道:“可以预先留出一个小眼,这样你就不会憋气。”

“真的要在棺木里呆那么久,饿了怎么办?”从这里到边境,加上扶灵定然不会快,少说也要走七八日,莫研心中直冒凉气。

众人商议之后的结果是:事先带干粮在棺木中,水装在小皮囊中,万一不够时则通过小孔用芦苇杆子送进去。

“大哥……”

莫研三口两口把夹馍吞下去,拉着展昭的手不肯放,展昭反握住她的,小手冰冷,也知道她害怕,可事情进行到这步,却已是骑虎难下了。

“要不,还是我躺里面吧。”赵渝看得出莫研心中恐惧,毕竟是为了自己,她不忍道。

不待旁人说话,莫研即道:“不行不行,你身子还未好,哪里受得了这个罪,当然我比较合适。”她转头对上展昭的双目,不放心问道:“大哥,你确实会和我们一起走的吧?”

“会,我就在你边上,你什么都不用怕。”展昭安慰她道,“只要睡个几觉就好了。”

“是啊。”苏醉在旁笑道,“我再教你一套可以躺着练的内功心法,你在里面正好心无旁骛,专心练功,等出来的时候必定功力大增。”

莫研愁眉苦脸道:“听上去倒是不错……到时你们可别忘了我,把棺材往地底下一埋……”

展昭柔声道:“不会有这种事,你就放心吧。”

“总之你放心便是,一路上除了耶律洪基,其他都是自己人,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宁晋也安慰她道,“要与你说话之前我会敲四下棺木,两长两短。”

莫研深吸口气,叮嘱道:“你可得记得,还有,别让人把小眼堵起来,那我可就得憋死了。”

“你身上不是带有小银钗么,便是有沙砾堵了起来,你也完全可以自己捅开来,不用担心。”展昭朝她笑道。

“说得也是。”莫研挠挠耳根,不好意思笑道,“我都傻了。”

“那就这么定了!”宁晋拍板,“明日盖棺,后日出发。……对了,你怎么办?你又不能和我们一起走?”他转头问苏醉。

苏醉早已想好,答道:“我今夜便先行,到雁歇镇等你们。”

闻言,赵渝轻轻“啊”了一声,抬眼看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半晌才道:“你要小心。”

“我知道,你们也是。”苏醉朝她道,笑如清风。

与他相比,莫研的笑容着实惨不忍睹,她可怜兮兮地看着展昭,想到接下来暗无天日的日子,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因有旁人在场,展昭虽然极想抱抱她,或是亲亲她,却只能紧握下她的手,以示安慰。

“大哥,我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本来的模样?”莫研扁扁嘴,“你还是本来的样子好看。”

展昭微微一笑:“等你出来,那时侯也许我会有歇下易容的间歇。”

“好,那我们说好了。”莫研欢喜笑道。

展昭笑着点头。

宁晋在旁,微别开脸,俯身拿了纸包递给莫研:“这里头是二十个面饼,你可得藏好,省着点吃。”

“可千万别放馊了。”莫研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这些可就是她今后几日赖以生存的宝贝。

众人皆同情地看着她。

盖棺时,耶律洪基果然来了,除了他,另外耶律宗真还派来了不少人,估计着是来撑场面的。

长长的钉子一锤一锤被钉入棺木中,众人齐声悲哭,场面还颇有几分壮观。可惜莫研瞧不见,也几乎听不见,因为她被钉棺木刺耳的声音吓得心砰砰乱跳,从来没想到躺在棺材里听钉棺竟然如此吓人。

展昭因要调配明日启程的事宜,今日也来到营中,正好遇上钉棺,出于礼节也静静站着一旁观礼。只是这么站着,一想到棺木之中所躺的那个人,那一声声的锤声便似乎直刺入他心底般。

若然、若然……他不敢想下去,深吸口气,目光淡淡在来客中扫了扫,又转向不远站的侍卫。东南角的那群显然是耶律洪基带来的侍卫,其中并未看见唐苓,想来也对,这种场合,若是耶律洪基还将一女子带在身畔,未免招人话柄。

如此看来,送灵柩回宋,耶律洪基应该也不会带上她才对。

展昭是这么想的。

次日,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大概是打算自边境回来之后顺道去狩猎,耶律洪基的身后带了呼啦啦的一大帮人,不仅带了侍卫,还带了侍女,而在侍女之中,他看见了唐苓。

这,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这一路上都要万分地谨慎和小心。

耶律宗真亲自来送行,几番依依惜别的客套之后,他又叮嘱了耶律洪基一些话,诸人方才上路。

灵柩安置在白骆驼车上,那两匹白骆驼说来还是耶律重光的人情,依照辽国风俗,到了下葬之时就要连同白骆驼一起杀掉。

展昭领头走在最前面,灵柩就在他身后不远,然后是宁晋乘坐的马车,最后才是耶律洪基等人。驼车走得甚慢,因而整个队伍也是慢吞吞的。

赵渝仍是扮成莫研的模样,与宁晋在同一辆车上,虽在归途之中,可两人的心情皆不轻松,均无闲聊之意。耶律洪基会带这么多人来,着实出乎他们的意料。人越多,眼线便越多,行事也更加不易。

宁晋担心着棺中的莫研。

赵渝不仅担心莫研,还担心着已孤身前往雁歇镇的苏醉。

除了这二人,展昭心中顾虑比起他们来,却又更多了一层。

他想的是,唐苓随着队伍往边境,不知会不会与庞胧接头。若是她与庞胧会面,那么必定身上会带有耶律洪基的密信,而这信便是重要证据。他须得想个法子拿到这信才行。

众人心思各自,最轻松的人倒是耶律洪基了。

如此日间慢慢而行,夜间支帐安营,行了好几日,都未出什么纰漏。最可怜的是莫研,面饼虽还剩了几个,可皮囊中的水早已喝光,啃面饼的时候是渴得要命,偏偏每次自苇杆中送的水实在太少,还常常一整日都喝不上一口。

不过好歹,虽然惨了点,活着没问题。

对于她的窘境,其他人何尝不知。只是灵柩总是单独停放,周遭还有耶律洪基的是侍卫巡逻站岗,要寻到时机实在不易。几次都是展昭先借口调开侍卫,然后宁晋借口检查棺木路途有无损伤,才寻机给莫研送水。

将至雁歇镇的前一夜,唐苓自耶律洪基帐中出来时,正好遇上了宁晋从灵柩旁回来。身为侍女,她向宁晋垂目行礼,宁晋神色淡然地越她而过,不经意间衣袖擦过,她只觉得湿湿冷冷的,很不舒服。

原来宁晋在给莫研送水时,不慎将水倾到了自己衣袖上,天黑也看不出来,故而他自己也并不在意。

“殿下的衣裳湿了?”唐苓笑问道,“快些进帐脱下来烘一烘吧?”

宁晋此时方觉,脸色微变,瞥了她一眼,并不加理会,甩袖自行进帐。

唐苓并不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故而只是皱了皱眉头,奇怪地盯了一眼宁晋背影,然后也往停放灵柩的地方过来。

还未近前,展昭并身后的两名侍卫将她拦下。

“公主灵柩,不得滋扰。”展昭淡淡道。

素知耶律菩萨奴不好说话,唐苓讪讪一笑,只得转身走了。

展昭暗自皱眉不解,想不明白她到此处想做何事。

幸而接下来一夜无事,次日下午他们便到了雁歇镇,在此安营下来。展昭还到镇上巡了一遍,苏醉就侯在小巷拐角,见到展昭,上前佯作不经意地撞了他一下,将一封信塞入了他手中。展昭随即掩到袖中,待回营后才在帐中细看。

由于次日宁晋便要扶棺入宋,耶律洪基也只能送到此处了,虽不便大摆送别宴席,但依辽人的习惯,酒还是要喝的。

这夜,宁晋与展昭都被请到了耶律洪基帐中,喝送别酒,歌舞未兴,耶律洪基的酒兴却是很浓,再三地向宁晋劝酒,他自己亦喝了许多。

看得出,对于赵渝,耶律洪基确是心存歉疚的。酒劲微酣时,他便朝宁晋说了许多赵渝的好处,自己则又是摇头又是叹息,一杯接一杯地喝。

宁晋只得应了,饶得他已然喝了不少,却仍把持得住,听耶律洪基说到动情处,他还懂得陪着掉眼泪。毕竟酒量有限,他到最后终是撑不住,醉倒在案边。

耶律洪基又转向展昭,后者并不是个好的闲谈对象,不过听听还凑合,加上他本来就有意拉拢展昭,遂又左一杯右一杯地与他对饮起来。

此时的外间,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雪粒子已然下起来,被风卷着打在面颊上生疼。因为到了雁歇镇,倒有不少侍卫跑到镇上喝酒去了,营内所剩的人并不多。

灵柩停放的地方是在营地的那一边的僻静处。莫研在棺中昏昏欲睡,之前赵渝冒险给她送了些水,总算缓解了几分口渴。赵渝告诉她,队伍此时已在雁歇镇,明日便可入宋境。她听罢心中甚喜,这憋屈日子总算是要到头了。

正要复睡去之时,突得听见有脚步声靠近棺木,声音甚轻,她愣了下,还以为是赵渝又回来了。

来人轻轻叩了两下棺木。

莫研腾地竖起耳朵,这两下并非事先约定好的暗号,而且所叩部位也不对,如果是自己人,会在棺木侧面靠近她头部的位置叩响,而来人则是随意在棺木盖上叩了两声。

这个人会是谁?

莫名其妙的,莫研一阵阵地紧张起来,不详的预感笼罩着她。

接下来是哗得一声,似乎来人将盖棺木的布掀开了,莫研能听见指甲从棺木上刮过的声音,沙沙的摩擦声。

他、她想做什么?其他人在哪里?大哥呢?

黑暗之中,莫研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棺木外的人,正是唐苓。

趁着今夜耶律洪基等人都在喝酒,侍卫也溜出去一大半,剩下的人多半都缩在帐中取暖躲雪,她偷偷摸摸溜到这里来。

而她来这里,并不是因为宁晋等人露出破绽惹她起了疑心,而是她另外有所图谋。展昭等人所料并不错,她确是是庞太师派到此处的人,之所以留在耶律洪基身边,不仅仅是为了作一个联络人,而是还要寻机挑拨宋辽两国关系。

唐苓来到棺木边,正是要做一件事——对尸首下毒。

听上去十分可笑,人已然死去,下毒又有何用,岂非是多此一举。然而,事情是远远不是这么简单,因为唐苓手中的毒药是蚀骨散。

寻常人中了蚀骨散,毒便随血脉游走全身,慢慢全身起脓,溃烂而死,而死后连骨头都会被毒慢慢侵蚀融化,故而起名曰蚀骨散。而这毒下在尸首身上,因尸首血脉不行,故而发作起来会比活人慢些,但也会将尸首慢慢融掉。

唐苓要的正是这个“慢”字。

待棺木运到京城之时,尸水由棺木缝隙之中渗出,宋主定会大惊,下令开棺查看。而尸首面目全非,宋人自然会认定是辽人下毒害死赵渝,届时,宋辽之间必起狂澜。

此时她便是要往棺内下毒。

虽然棺木是钉好的,但对于她来说,并非难事。她自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瓶,拔开塞子,对准棺木上的钉眼,小心翼翼地自瓶中滴了一滴水进去。

莫研听见了一声毛骨悚然的“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又接连听见几声,心中愈发诧异,不知道外间的人在搞什么鬼。

待所有的钉眼都滴过之后,唐苓满意一笑,收好木瓶,手推向棺盖。那钉子在被瓶中水滴了之后,竟然都化为了铁水,棺盖轻而易举地被推开。

棺盖缓缓移开的那瞬,尽管还没想好该不该继续装死,莫研还是本能的闭上了眼睛。

唐苓取下金丝面罩,伸手在她脸上草草摸了几下,原本打算把蚀骨散直接倒在她脸上,想想不妥,要是脸先化了,到时候开棺验尸,看不出是赵渝也是个麻烦事。没法子,只好自己麻烦些了。蚀骨散必须要直接接触到肌肤,唐苓开始动手剥开尸首的衣衫……

剥开外衫,莫研忍着。

剥到深衣,莫研咬牙。

居然开始解她的衾衣,这下,莫研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再装死了。

她猛然出手扣住唐苓手上的脉门,这才睁开眼睛,低低喝道:“你想干什么?”

诈尸!!!

这是唐苓的第一个反应,腿都有些软了,说话也不连贯起来:“你、你、你……”

毕竟是唐门中人,虽然脉门被扣住,虽然吓得手软脚软,本能尚在,未被莫研扣住的另一只手轻扬,一枚菱形镖闪电般朝莫研打去。

棺材内空间狭小,莫研几乎是避无可避,加上躺的太久,身子久未活动早已僵硬不堪,躲闪的动作甚是迟缓,镖正打在她肩胛处,殷红的血一下子涌出来。

“血是红的,原来你是假死!”唐苓顿松口气,胆气立壮。

莫研身中毒镖,脑子却十分清楚,知道唐苓若此刻嚷嚷起来,引得人来,此事定然败露无疑。为今之计,只有现稳住她,脑子急转之下,她说了一句话:

“绣庄的方夫人,她有话留给我,你可要听?”

只这一句话,唐苓果然怔住,迟疑问道:“你怎么会识得她?”

“这个你莫管。”

莫研捂着伤口,艰难自棺中出来,道:“此地不宜,咱们换个地方说话。”说罢,她把冥衣脱回棺中放好,吃力得把棺盖复盖好,又复上布,让人看不出痕迹来。

唐苓狐疑地盯着她,并不动弹:“她要你说什么?”

“她要我只能告诉唐门的人。”莫研冷冷道,“你可是唐门中人?”

唐苓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若是的话,咱们换个地方说话。”莫研瞧她尚存疑心,遂又道:“我都中了你的毒镖,莫非你还怕我不成?”

唐苓冷哼一声:“也行,你若是骗我,那你这条命也别想要了。”

帐外几乎无人,雪铺天盖地地下着,丈外便已看不清人。两人一前一后,踏入雪地时,莫研毕竟受伤,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惹得唐苓满面不耐之色,索性拎起她,几下腾挪,两人便已到了镇外。

莫研寻了树,无力地靠上去,伤口上的血还在往外渗。

“你究竟想说什么?”对莫研的伤视而不见,唐苓重重问道。

“你可知道方夫人是如何死的?”

唐苓相貌与方夫人甚是相似,加上她对方夫人所说的话甚是关心,莫研猜想她定然也会想知道方夫人的死因。她之所以引唐苓到无人之处,便是不愿唐苓有机会告知其他人赵渝假死之事,既然到了此处,就得想法子杀了她才行。只是莫研现在自己身负重伤,自身难保,靠单打独斗想杀了唐苓谈何容易。遂她只得东拉西扯,先拖着唐苓,再寻机突袭。

“家姐是被展昭害死的!”唐苓斩钉截铁道,冷冷望着她,“这我早就知道了。”

“原来她是你姐姐,我说你们长得颇有相似之处。”莫研叹口气,摇头道,“可你还是被人骗了,她并非为展昭所杀。”

唐苓愣了一下,却也不相信她,口中:“你莫要耍花招!什么被人骗,是我亲眼所见。”

莫研复摇头:“你何必嘴硬,你非但没有亲眼所见,而且只怕连你姐姐的尸首都未见到。”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很简单,你姐姐是因中了淬了毒的暴雨梨花针身亡。而展昭从不用毒,天下皆知,何况展昭用剑。如果你看过你姐姐的尸首,就断然不会相信是展昭杀了她这种谎话。”

“暴雨梨花针!不可能,此物是家姐随身所带,她怎么会将此物给了别人,让别人来杀她呢。”

“这就要问你了。”莫研淡淡一笑:“你应该清楚,什么人能让你姐姐心甘情愿把暴雨梨花针交给她,而且对她毫无防备。”

闻言,唐苓目光中透出些许惊骇,显然已是有些相信莫研的话。

“可她……为什么要杀家姐?”

莫研又摇头:“她想要杀的并不是你姐姐,而是展昭。可偏偏当时展昭和你姐姐在缠斗,她为了杀掉展昭,所以就顾不上你姐姐的命了。”此事她说来半真半假,合情合理,倒由不得唐苓不信,“可怜你姐姐本是为了去救她,却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我与方夫人也算是故交。”莫研心道,这也不能完全算是假话,不过这后半截话倒全是瞎编乱造,“若非那针上淬的毒无药可解,我一定会救她。”

姐姐暴雨梨花针上所淬的毒确是无解药,听到此处,唐苓已然是信了莫研一大半。

莫研见状,知她已放松了对自己的防备,微垂下双目,觉得已到了动手的最佳时机。“你姐姐临死前留了样东西给我,让我替她转交给唐门中人。”她低低道,手吃力地探入腰际,做出掏摸东西的模样。

唐苓等了一会,见她仍未拿出来,不由不耐烦地上前蹲下身子,探头问道:“究竟是什么……”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银光乍现,疾电般向她直刺过来,唐苓来不及退后,只得就地一滚,脖子上仍是被莫研划出道血痕来。

一击未中,莫研咬着牙揉身扑上,并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然而,最好的时机已然错过。

唐苓素手轻扬,数枚菱形镖激射而出,分打向她几处要穴。

岂料,莫研不避不让,剑势丝毫不缓,竟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以莫研的性格,本不是会拼命之人,但一来赵渝假死此事着实太过重大,绝不能留唐苓的活口,二来她本已受伤,绝不是唐苓的对手,就算不拼命,到头来唐苓也会杀了她,倒不如放手一搏。

银剑刺中唐苓的腹部,而那几枚菱形镖也打入了莫研体内。

莫研仆倒在地,她身上的几处要害均被打中,连看唐苓死了没有的力气,只能无力地喘息,血在她身下静静的流淌着,染红了一大片雪。

然而唐苓并未死,尽管莫研拼尽了全力刺中了她,但这剑并不足以致命。她捂着腹部伤口,跪在雪地上。

银剑落在雪中,唐苓缓缓拾起它,慢慢起身走到莫研身旁,一剑狠狠刺下……

就在剑尖距离莫研仅余一寸之时,突然被一股大力挡开,有人凌空旋腿踢开银剑,落下时出指如电疾点了她的穴道,随即抱起地上的莫研,为她点穴止血。

因毒性蔓延,莫研神志已有些迷糊,看见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在唐苓眼中,还道是耶律菩萨奴误会了,高声道:“副使大人!原来公主是假死,她还差点杀了我!”

展昭顾不上理她,略略查看了下莫研的伤口,知她中的是毒镖,这才转向唐苓,疾声问道:“解药呢?”

“你……”唐苓有点不解。

此时莫研艰难唤道:“大哥,棺……”

“我知道,已经布置妥当,你不用担心。”展昭知她想说的是什么,柔声安慰道。

展昭确是没有骗她。

这夜他与耶律洪基在帐中喝酒。喝到最后,耶律洪基自己亦醉倒,直接在帐中睡着了。宁晋是被吴子楚抬回帐去的,能走着出来的只剩展昭了。

雪很大,展昭迟疑了一下,终是不放心,便佯作巡营状慢慢往停放灵柩的位置走过去。

还未进去,在外面的雪地上他的脚碰触到某样东西,不经意地低头望去,骤然一惊——莫研那把小玉梳静静躺在雪地上。

他拾起来,快步走到棺木旁边,初看之下并无破绽,但他仍是看见了幔布垂下的地方有一滴让人心惊的血迹。再不迟疑,他掀开幔布,推开棺盖,内中只剩下那件冥衣,再细看冥衣上亦有血迹,他愈发心惊。

他知道莫研一定受了伤,可伤得多重、她在何处,他都不知道。尽管心急如焚,但他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露出任何痕迹,所以他不得不按捺心情,先去找了赵渝,让赵渝换上冥衣躺入棺中,再复把棺木盖好。

将这切都布置妥当之后,他才一路找着痕迹去寻莫研。

还是迟了一步!看着莫研的样子,展昭不由重重自责,要是能再快一步找到她,也许她就不会受此重伤。

“解药呢?”展昭厉声问道。

唐苓似乎有些明白,冷笑一声:“原来你同她是一伙的!……无药可解。”穴道被点,不能动弹,她却仍冷冷道。

话音刚落,展昭拾起银剑,疾指向她面门:“你不拿出来的话,我就废了你!”莫研命在顷刻,他已没有时间再耽搁下去,这话并不仅仅是威胁。

剑尖就在眼睛跟前,唐苓费劲地咽了口水,就算他没有废了自己,在脸上划一道,也着实糟糕得很。犹豫片刻,她不情愿地道:“你点了我的穴,我怎么拿?”

这女子既然是唐门中人,只怕花招还多得很。若在素日,展昭自然会解了她的穴道,让她拿出解药,但此时非比寻常,解了她的穴道,另生枝节的话,只怕莫研耽误不起。

“你告诉我在何处。”

“在我腰间的荷包里。”

展昭取了她的荷包下来,从中倒出好几粒颜色各异的药丸,问道:“那一粒才是解药?”

“先让她吃下半粒赤红色的,再把褐色的那粒碾碎了涂在她伤口上。”唐苓答道。

拿起药丸的时候,展昭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目光利刃般扫向唐苓:“你若说慌,可知道自己会怎样么?”

唐苓被他看得不寒而栗,咬咬嘴唇道:“让她吃暗红的,褐色照旧。”

这下,展昭才将暗红色的药丸喂入莫研口中,让她咽下,再将褐色的药丸揉碎。莫研中镖部分,皆在胸前,要涂药,便须得先除去她衣裳。两人成亲虽久,但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展昭略略踌躇,却知莫研定然不会怪罪于她,遂飞快脱下她衣衫,帮她拔去毒镖,又抹好药才将衣衫复替她穿起来。

生怕她伤重畏寒,展昭又将自己的狐皮外袍脱下来密密地裹住她。

唐苓将这一切收在眼底,自以为不用问也明白一切,讥笑道:“原来是你与公主有私情。”

“大哥……她,她是方夫人的妹妹。”莫研在展昭怀中虚弱道,“那些人竟然骗她,说方夫人是你杀的。我方才告诉了她真相,可她多半还是不信。”

唐苓听到此处,不可置信地紧盯住展昭:“你是展昭?!”

展昭不答,反问道:“那位方夫人当真是你姐姐?”

唐苓冷哼:“怎么,你也要象她一样,想再骗我一次不成?”

“我此时若要杀你易如反掌,有何须要骗你呢。”展昭冷然道,轻轻放莫研靠在树上,然后卷起自己的衣袖,几处暗红色的小点在他胳膊上显而易见,“你可认得这种伤口?”

见红点的颜色与分布,唐苓骇然而惊:“暴雨梨花针?那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因为大部分的针都打在了你姐姐身上。”展昭淡淡道,“事发突然,我二人事先并无串供。难道你还不相信么?”扫了眼唐苓苍白的脸色,他决定下一记重药,“庞家位高权重,竟然也做出挟恩图报这种事来,当真为人所不齿。”

“你姐姐嫁的是方以中,他本是户部侍郎,庆历四年,因库银失窃而被下狱,后来因为庞太师求情而豁免死罪,官降三级,往边塞守城,后来陷害你姐夫之中也被正法。而你姐夫却不幸在回京路上染病身亡。听起来,庞太师确实对你姐姐有恩,但你们可知,当年库银失窃,背后主使之人正是庞太师。”展昭言之凿凿,由不得人不信。

这就是今日他自苏醉手中接过来的密信中所写内容。自他从莫研口中得知此事与庞太师有关,便密信请包拯查出庞太师与唐门中人有何牵连。苏醉一到镇上就收到了包拯的回信,知此事耽搁不得,见扶灵队伍一进镇子,便忙给展昭送去。

他的这番话,听得唐苓口瞪目呆:“你是如何知道的?”

展昭不答,放下衣袖,继续道:“此时我要杀你,本也容易。但你姐姐已是冤死,现在你又不明真相,继续为虎作伥。你们唐门也在江湖中也算是有地位,如今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难道你们就甘心如此么?此时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大可回京城,彻查当年看守库房的人,看真正的事实究竟是怎样?”

唐苓呆了片刻,又问道:“他们告诉我,是展昭杀了我姐姐,而且他们已杀了展昭替我报仇。”

展昭淡淡道:“他们在骗你,不仅我未死,而且你姐姐也不是我杀的。”

“你就是展昭?”

“不错。”

“可是你……”

“我也不瞒你,我易容改装就是为了拿到庞太师私通辽国的证据。”展昭沉声道。

唐苓想了许久:“我明日就要去问她!看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你是说庞胧?”

“不错,这一切都是她告诉我的,我须得向她问个清楚。”

“我可以与你同去,当面对质。”事实上,展昭怕她见了庞胧便没命回来,唐苓可是此事的重要人证。

“行!”

此时展昭方才解了她的穴道。

唐苓伤得倒不重,瞥了昏厥的莫研一眼,似笑非笑道:“这公主的事,我可以暂且不说,你们好自为之。明日咱们在宋境内的五里亭会合。”说罢,她蹒跚离去,今夜自是不会再回营去了。

展昭俯身抱起莫研,又是心痛又是怜惜,快步往回走。

次日,重伤的莫研被藏在了宁晋的马车上。

在边境处,耶律洪基送走宁晋等人,亦松了口气,兴致勃勃地便准备到就近的山林狩猎去。展昭则藉口想等两日后镇上的大集买些东西,还要在镇上多住两日,故而不与他同行。

耶律洪基兴冲冲地率领大队人马走了。而展昭潜到小院中,换下耶律菩萨奴的扮相,重新做回了展昭。

苏醉拎起耶律菩萨奴的衣服,微微笑了笑,道:“如今找到唐苓做证人,总算是到了可以丢了它的时候了。”

展昭对那身行头亦是厌烦,不愿多看,只道:“此事尚未最后尘埃落定,还是先留着吧。我现在须得去与唐苓会合,大哥你等我消息。”

“嗯,万事小心。”

苏醉叮嘱,见展昭离去,看着那身南院副使的行头,他已另有打算。无论如何,就算是此事不成,他也不愿展昭再留在辽国。

马车中,莫研昏昏沉沉,一直未醒。她虽然身上的毒解了,但毕竟伤得都是要害,便是没有毒也够要她本条命的。此时又发起了高烧,口中叨叨喃喃直念着“大哥、大哥……”

宁晋急得不行,却又毫无办法,恼恨展昭为何不快点追上来。

“大哥、大哥……”莫研额头滚烫,又低低道。

无法可施,宁晋长叹口气,只得伸出自己的手握住她的,口中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莫研顿时紧紧抓住他的,牢牢不放,虽在昏迷之中,却似乎安心了许多,嘴角弯弯地睡过去。

“这傻丫头!”

纵然知道自己只能充当替身,宁晋亦无可奈何,看着她没那么难受便宽心多了。

这一路上,莫研便拉着他的手不放,宁晋连用饭都是仅仅用一只手进食。

直到接近黄昏时分,展昭才追上了他们,自后面跃上马车。

他乍然进来,宁晋始料不及,手尚还被莫研握着……

“她把我当成你了。”宁晋不自在道。

展昭未有任何恼意,反而朝他感激道:“多谢殿下!”他语出真诚,并无半点虚假。

宁晋淡淡道“你来了就好。”

他抽出自己的手,眼见着展昭接替自己复握住莫研的手,心中不是滋味,微别开脸,又问道:“事情如何?”

展昭叹口气道:“唐苓死了……不过,她将耶律洪基与庞太师往来的书信交给了我。”

他今日与唐苓一路快马往河间府寻庞胧。他知府中有高手,便欲想法子将庞胧引出来,可唐苓却不停劝告,直闯府邸,要与庞胧当面对质。他无法,只得随她同往。几句话后,庞胧果然答不上来,漏了破绽。唐苓大怒,欲对庞胧出手,两人被府中侍卫围住。唐苓自知不是对手,遂先将密信交与展昭。展昭左突右挡,始终无法带唐苓一同离开,直到唐苓身中数剑而死,他才孤身冲出。

“这么说,此案终于是算破了。”宁晋也替他高兴,替莫研高兴。这意味着,展昭不必在辽国卧底,可以与莫研相伴。

“是啊。”

展昭微微一笑,心中如是所想,低头看向莫研,眉目间满是暖意。

“她怎么样?”

“不好,烧得烫手。”宁晋轻叹口气,“恐怕是伤口发炎了。走得急,车上也没有药,所以要尽快赶到前面镇上。”

展昭看莫研烧得双颊通红,手探向她的额头,莫研似有所感,缓缓睁开眼睛:“大哥……”

“你醒了?”展昭柔声道。

莫研看着展昭的脸,她已经许久未曾看过展昭的本来面目了,不由得目不转睛,许久许久,才梦幻般笑道:“大哥,我刚刚还梦见你了。”

“是么?在哪里?”

“咱们初见面的时候,你穿着一袭蓝衫,站着开封府的角门外头……你可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展昭扶她起身,问道:“你身上难受么?喝些水可好?”

莫研点着头,眼睛却又倦极地闭了起来,展昭接过宁晋倒来的水,靠到她唇边,正好马车碰上了大石子,猛地跳了一下,水溅了些许出来,落在莫研脸颊上。

“下雨了,又下雨了……”莫研满足地轻轻叹息着。

两人皆意识到她神志已然模糊不清。

展昭手忙脚乱地替她抹去水珠,此时裹在她身上的被衾滑落,胸前几处大块殷红,是伤口处的血渗出来。宁晋骇然,他并无照顾人的经验,一路上竟然都没有发觉她还在出血。

展昭再探她脉搏,已是十分微弱。

“你一定要撑住!你不能有事!”他在她耳边低低唤道,泪已禁不住落下。

而宁晋则大声朝外面喊道:“快点,再快点!”喊了两嗓子,他终是按捺不住,干脆自己爬到车外,亲自拿起马鞭,用力赶车。

马车远远地抛开扶棺的队伍,一路疾驰着,夕阳斜斜照下来,扬起尘土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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