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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何人共与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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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包拯的书房依然亮着灯。

公孙策叩门而入,笑道:“已经快三更天,夜里凉气伤人得很,大人还是早些歇着才是。”

包拯自案上抬起头,拧了拧眉心,眉宇间淡淡愁绪挥之不去。

“大人何事忧心,不妨说出来与学生听听。”

“先生不知,今日我考虑不周,恐怕有件事情是做错了。”

公孙策微微惊道:“不知是何事?”

包拯便将日间宁晋来访之事细细告诉了他。公孙策听罢,亦是颦起眉头,不确定道:“听大人所言,莫捕头当时似乎并未疑心。”

包拯摇头叹道:“那丫头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小丫头了,现在的她简直就是个人精。她只要回去后略略一想,便会起疑心,到时候……”

“展……”公孙策只说了一个字便忙改口,“此时,还不是他们相见之日,她若去了,只怕会惹得他心绪大乱,这可是极危险的事情。”

“我也是担心这层,不知先生可有良策?”

公孙策沉吟片刻:“她会不会起疑,我们已然无法可施。为今之计,只有当真让她去出远差,只盼着公事在身,她无瑕想太多。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即便她起疑,也决计想不到会是他,不一定会去辽国。”

包拯长叹口气,点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事实上,包拯与公孙策都远远低估了莫研的好奇心。他们并不是展昭,展昭不愿告诉莫研的事情,莫研甚至可以按捺住不去询问,因为她不愿使他为难。而包拯虽权高位重,对于她来说却是毫无用处,包拯愈是费劲心机想瞒住她,她就愈想弄个水落石出。

在包拯和公孙策都以为莫研应在江南查案时,她其实已经随宁晋在往河间府的路上。

越往北走,天气就越发见冷。这日天阴沉沉的,北风甚紧,一阵接一阵地往人身上招呼,刮在脸上冷刺刺地生疼。宁晋在马车内光听风声都觉得起寒栗,想到外间骑马随行的人定然是更加难捱。

他掀开车帘往前探了探,能看见莫研的背影随一大车物件旁,与身边其他侍卫比起来,在风中纤细瘦小得让人看不下去。

“子楚,把那丫头叫到车上来。”他缩回头来朝吴子楚道。

吴子楚有些为难:“殿下,她到您车上,只怕不妥吧。再说……那丫头倔得很,未必肯上来。”

宁晋瞪了他一眼:“有何不妥,你怎么也变得蝎蝎蜇蜇起来了。”

“殿下,我不是……”吴子楚向来是拿宁晋没办法的,只好点头道,“我去叫她就是,不过她若是不肯上来,我可没法子。”

“有什么难的,就说我有事找她商量,她定会来的。”

“哦。”

吴子楚只得依命去了。不一会儿,莫研果然来了,却不上马车,只在外探头问道:“殿下有何事?”

“你上来,是要紧事。”宁晋不耐道,“瞧你这模样,倒像是这车上有毒蛇猛兽异样。”

听他如此说,莫研无法,只好上车来,在他对面坐下。

“是何要事?”她平平地问。

“这个……”宁晋飞快地转了下脑子,突得想起前阵子已隐退的老国相朝他吐的苦水,便煞有介事地问道:“是这样,有这么个人,他家财殷实,声望甚高,可惜他的三个儿子都不如意。大儿子懦弱,二儿子鲁莽,三儿子偏又不求上进,他想从中挑一个来继承家业,也不知该挑哪个才好,正为此事烦愁呢。”

莫研不满地瞪他:“就这小事?”

“对他而言可是大事,你说他该挑哪个儿子?”

“他要是都不满意的话,就再生一个好了,这有什么难的。”莫研耸耸肩。

“问题是他年事已高,已是七旬老翁。”

“哦……”莫研挠挠耳根,“年纪这么大了,那是得抓紧生了。”

宁晋被哽了一下,瞪了莫研半晌,才慢吞吞道:“……你的主意还真是不错。不过,你千万别告诉别人你成过亲。”

“为什么?”

“因为成了亲还能傻成这样的,估计不多。”宁晋摇头叹气。

“你……”莫研狠狠瞪了他两眼,仍是不解道,“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过七旬,要是他老婆还能生出孩子来,那肯定是他老婆红杏出墙了。”

莫研愣了一会,才似懂非懂,脸微微泛红,口中仍硬道:“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外人怎么说得准。……没事的话,我出去了。”说罢,她就要掀帘下马车。

宁晋忙叫住她:“急什么,坐下。”

“还有事?”莫研没好气道,“反正我都傻成这样了,你还是别问我的好。”

“小丫头片子,脾气还挺大。”宁晋指着旁边的小风炉道,“这次我没带侍女出来,子楚煮的茶也不好吃,反正你在外头闲着也是闲着,就替我煮壶茶吧。”

莫研也不废话,捅捅炉子,就开始煮茶,想着早点煮完就早点出去。

看她果真认认真真地升起炉子来,宁晋按捺下唇边的笑意,佯作不在意地问吴子楚道:“还有多久能到河间府?”

“大概傍晚就能到,在河间府住一晚,明日便要出关去了。”

莫研闻言,猛然想起一事:“明日就出关了,江南的案子包大人还得另外派人再去,我得托河间府的差役给他带封信才行。”

宁晋闻言,斜睇她,似笑非笑道:“丢下要案直接走人,你打算怎么说?不如就说你同我私奔了吧。”

莫研没接他的话,接着转头问吴子楚道:“出了关,明晚在何处歇脚?”

“听说是边塞上的一个小镇,叫雁什么镇,我也记不得。明日自会有辽人在那里安置妥当等我们,倒用不着我们费神。”宁晋抢在吴子楚之前先道。

“雁歇镇?”

“好像是……”宁晋仍然想不起来。

旁边的吴子楚轻轻点了点头,提醒他道:“是雁歇镇没错。”

“你怎么知道?上次随公主,你们也是走这条道么?”宁晋随口一问。

莫研摇摇头,目光有些异样,别开脸去,淡淡道:“没有,只不过我在那镇上住过几日。”

宁晋却没有放过她,偏偏要追问道:“你和展昭?”

那一瞬,马车内的空气仿佛静止不动,莫研沉默了许久,只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宁晋虽然面上微微笑着,可却有些僵硬,声音轻柔地有些不自然:“好好的,你们怎么会住到镇上去?”

“他受伤了,我们在那里养伤。”莫研低低答道,随着马车的颠簸,思绪仿佛回到那时候,“我们租了处小院,院子里还有棵树,下雨的时候,雨水打在叶子上沙沙的,特别好听,我们就是在那时成亲的。”

宁晋淡淡“哦”了一声,道:“明日,你可以再去那小院看看。”

莫研低着头不语,茶壶里似乎有水溅出来,随着嗤嗤两声,风炉的炭上冒出几缕青烟。

“我不想去。”良久,她才极轻道。

宁晋恍若未闻,平静道:“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还未到黄昏,便到了河间府。

宁晋自然是被河间府尹李奇高请去接风洗尘,吴子楚随侍在旁。莫研虽担当侍卫一职,但并无实差,用过晚饭之后,便拢了斗篷独自在附近闲散漫步。

因已近冬,池塘边的柳树叶子早已掉光,那几块大石倒还在,她缓步走过去,仍坐在三年前坐过的地方,低头看着池水……

风吹在池面上,一圈圈的涟漪荡开来,层层叠叠,似无止境。她目光有些迷离,仿佛在水面上看见两个模模糊糊相拥的身影。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展昭的声音。

良久,她才怅怅然地叹了口气,低低道:“大哥,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又骗了我?你说,要我好好活下去,这样才有人念着你想着你。可是,你又为何走得干干净净,只字不留,连巨阙剑都拿走了。”

“你忘了么,那剑早就送了我,你怎么能自己带走呢?这些年,我想了又想,你到底还是骗了我,是不是?”她微微一笑,“你怕我陪着你一起死,所以故意说这话来哄着我……”

几阵寒风卷过,冷雨落下,砸得水面溅起朵朵小花。莫研恍若不觉,仍自怔怔出神,待那一道电光闪过,响雷劈下,她才悚然一惊,方察觉已是浑身湿透。

她起身裹紧斗篷,急步往府内走去。因她是女流,与随队侍卫住在一处多有不便,宁晋遂将她安排到自己所处东厢房的隔壁。

莫研进了府,正往东厢房而去,却被两个府邸侍卫拦下。那两人瞧她穿得与押送岁贡侍卫并不相同,且浑身湿透地直闯东厢房,便生了疑心,拦下她来盘问。

若在平日,莫研只要掏出开封府的制牌便可,只是此行却是不便,只得解释自己是宁晋的随身侍卫。

“殿下随身侍卫怎么会有女人?”其中一人奇道。

另一人低低附上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说罢,两人同时相视鬼祟一笑。

他们说什么,莫研不用听也猜得出来,却懒得同此等人解释,只求他们快快让开,她好回去换下这袭湿衣衫。

“你们若不信,可自去问吴子楚吴大人。”她不欲理会这二人,丢下这话,抬脚便走。

“喂!你站住!你得随我等去见吴大人才可。”那二人喝住她。

莫研不理,径自前行。只听见身后呼呼掌风袭来,她侧身躲过,却被另一人钳住肩膀,动弹不得。这几年来,莫研功夫已然长进不少,但这二人显然还要高出她许多。他们看打扮不过是府邸普通侍卫,怎得有如此高的功夫?她心下顿时生疑。

不远处有群人影步上回廊,显然是有人听到了此处的动静,喝过来:“出什么事了?”

“有个丫头片子乱闯,也不知是干什么的。”这边喊过去。

那群人愈走愈近,恰好便是李奇高陪着宁晋吴子楚一行,酒宴散了送他们回来休息的,身周围着六七个侍女,皆提着明晃晃的灯笼为他们照路。

莫研借着火光,盯了那两人几眼,奇怪的是,竟觉得有几分眼熟,只是在哪里见过却也想不起来。

“丫头,你怎么弄成这样?”宁晋看见莫研湿嗒嗒的样子就直皱眉,“还不赶紧换了去,回头激出病来。”

听宁晋这话,那二人赶紧松了手,赔笑道:“原来是场误会,小的该死,还以为是想借着雨天闯空门的小贼。”

李奇高忙喝住他们:“胡说八道,什么小贼,这位是殿下的爱妾,还不快赔不是。”原来莫研做妇人打扮,而宁晋也没向李奇高解释清楚,只说在将她安置在自己隔壁,也难怪李奇高想当然。

莫研仍在想究竟在何处曾见过此二人,对李奇高所言充耳不闻,皱着眉一径出神。倒是宁晋忍着笑,挥挥手道:“罢了,他们也是尽忠职守。”

说罢,他扯着莫研就走了。

用热汤泡过,又换了身衣裳,莫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想不起那二人究竟在何处见过,忽又想起给包拯的书信还未写,忙又跳下床去磨墨。

执笔半晌,想来想去,她决定还是简单些好,横竖包大人聪明得很,说不说实话估计他都猜得出来,所以还是要顾全彼此脸面。故而,她通篇仅写了十六个字——“家中有事,请假数日,江南之案,另择能人。”

写罢,吹干,叠好,装入信封,她方才复躺上床去,翻了几次身,浅浅睡去。

一宿无事。

次日清早起时,莫研刚起身,便觉得头重重的,似乎果真被雨激着了,染上了风寒。从三年前生的那场病后,这还是她头一遭生病。她有些犯嘀咕,不过是淋了下雨,竟然就病了,在开封府时风里来雨里去的,倒是好端端的。

“瞧,我说什么来着!”宁晋直嚷嚷,转头又吩咐人去置着厚暖的女装。

莫研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带的衣裳够穿了。”

宁晋瞪眼,扯扯她的衣袖,被她用力拽回去。

“就这么两套夹棉的袍子来回换,你如今也算是待在我身边的人,总得给宁王我撑撑场面吧。让不知情的人看起来,倒像是我刻薄你们一般。子楚,你说是不是?”

他顺带着把吴子楚拉下水。

吴子楚无法,只得点头,同劝道:“辽国比起京城,还要冷上许多,还是先置办一些的好。”

“我又不是没去过,自然知道。”莫研道。

宁晋斜瞥了她一眼:“你上次去,我没记错的话,是六七月份,正是夏日时节。你压根没在辽国度冬过。”

“……”

宁晋不过是吩咐了一声,连银子都未花分毫,在启程之前,李奇高便将衣物妥妥当当地送了来。

随意拿了放置最上面的一件黑狐斗篷把自己裹起来,莫研也没有打算给银子的意思,拱手道:“多谢李大人,待我归来,定会原物奉还。”

好歹李奇高也是堂堂河间府尹,她穿过的衣衫居然还好意思拿来奉还,李奇高显然未想到她会如此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碍于宁晋等人,只得敷衍笑笑。

随着吴子楚的干咳,宁晋没好气地瞪了莫研一眼,随即转身谢了李奇高。

因为生病,莫研直接被安置到另一辆马车内,车内还升了暖炉。这在她看来,实在有些小题大做,她不过是觉得有些头昏鼻塞罢了,也许在外头骑马出身汗反倒还好得快些。

这风寒,却比她想像的还要重些。随着马车的颠簸,她愈加昏昏沉沉,待途中歇息时略吃了些东西,又喝下药,便沉沉睡着了。

进入辽境时,已近黄昏。

来接的辽使似乎已等了几日,见到大队人马到来,便迎他们进了雁歇镇,安置到早已布置妥当的住所之中。以其说是住所,其实仍是在小镇旁边搭建起来的牙帐,但十分厚实,内中物件一应俱全,让未住过牙帐的宁晋甚感新鲜。

“这玩意倒是有趣,又好又方便,等咱们回去了也弄一个来玩玩。”宁晋朝吴子楚笑道,突又想起:“那丫头吃过药么?”

“已经让人煎药去了。”

宁晋点点头,探头到帐外瞧了瞧,道:“总算是到了辽境,也没出什么事,接下来岁贡就由他们辽人自己看着,咱们可松口气了。对了,这次来迎咱们的辽使叫耶律什么来着?”

“耶律菩萨奴,是辽国枢密院副使。”吴子楚答道。

“这些蛮子的名字倒真是不好记,耶律宗真、耶律重光、耶律洪基,现在还有耶律菩萨奴……”宁晋笑着摇头,他只与耶律菩萨奴打了个短暂的照面,几句寒暄过后,后者便差了个满脸堆笑、啰里八嗦的文官熙和安置宁晋一行休息,他自己则去忙着清点岁贡物件。故而宁晋仅记得他是个面容冷峻的青年,其余的倒无太深印象。

吴子楚陪着笑了笑,道:“属下曾听说耶律菩萨奴是辽国数一数二的高手,刀剑骑射样样精通。”

“是么?看来辽国皇帝倒是挺心疼这些岁贡的。”宁晋不在意道,起身往外,“走,瞧瞧那丫头去。”

莫研被安置在距离宁晋近处的牙帐内,吃了粥,隔了一会又吃了药。隔了三年,复住到牙帐之中,她还真有些熟悉的感觉,轻轻抚摸着软榻上铺着的狼皮褥子,愣愣地出神……

“好些没有?”宁晋掀开帐帘进来,扬声问道。

一阵寒风籍着空隙卷进来,挟带着些许雪粒子,莫研缩缩脖子,奇道:“已经好些了……外面下雪了?”

宁晋示意吴子楚掩好厚重的帐帘,点点头道:“是啊,难怪刮了一日的北风。”

吴子楚接口笑道:“听他们说是今年辽国的初雪,正好让咱们给碰上了。昨夜里在河间府还在下雨,今儿在这里就开始下雪了,倒真是有趣。”

“咱们,这是在雁歇镇?”

莫研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下马车时,她尚混混沌沌,蒙头蒙脑地就被带入帐中休息,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宁晋盯了她一眼,淡淡道:“是啊。”

莫研低低“哦”了一声,又不作响了,半缩在袍子的皮毛中,蔫头耷脑地瞅着烛火发呆。

帐内,静得出奇。

瞧他二人都不说话,吴子楚只觉有些尴尬干笑两声,朝宁晋道:“我出去问问那位耶律大人,看咱们明日何时启程?”

见宁晋微微点下头,吴子楚忙退了出去。帐内仅余莫研宁晋二人。

“耶律大人?是哪位耶律大人?”莫研奇道。

“耶律菩萨奴,就是这次来接岁贡的辽使。”

莫研闻言,不由地微笑道:“原来是他,真巧了。”

“你认得他?”

“嗯,以前他帮过我和公主很多忙,虽然冷冰冰0的,其实人还不坏。”

宁晋摇头笑道:“早知道你们认得,方才就该让你们见一面。那人果真还就是冷冰冰的,子楚说他是辽国数一数二的高手,可是真的?”

“他的功夫确实好,那时我们初来辽国,他就曾与大哥比箭,结果,是大哥输了。”莫研想起那时情形,仿佛就在昨日一般清晰。

宁晋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道:“记得你昨日说这里有处小院曾住过,不如我们去瞧瞧那小院还在不在?”

莫研怔住,愣了半晌,仍是摇了摇头:“我不想去。”那小院或许早已破败不堪,又或许早就有他人住在里头,物是人非,去看无非是徒增伤感罢了。

“我可以陪你去,”宁晋顿了顿,“如何?”

“不。”

莫研断然回绝,别开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宁晋看着她因为咳嗽而泛红的双颊,轻轻地叹了口气,终是不忍心去勉强她。“那你好好歇着吧。”他说罢,缓步出了帐篷。

听着帐外风雪之声,莫研软软地伏在榻上,咳一阵歇一阵,日间在马车上睡了许久,此时虽然身体仍旧不适,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风声渐小,她以为雪停了,裹紧衣袍,掀开帐帘朝外望去,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已不似之前的雪粒子,而是片片雪花,最大的便如婴孩手掌一般大小。

从这里望去,越过牙帐,隐约能看见小镇酒坊飘的幡条,以前出来买菜时莫研次次都得从酒坊前走过。她在心中默默想着,从酒坊再往前走一炷香功夫,往东拐进小巷,再走十几步,便是那处小院。

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权当是散步了。犹豫半晌,莫研尚在心中劝说自己,手上却早就拿了黑狐斗篷披起,带上兜帽,低低垂下,半遮着脸,掀帘步出。

大部分侍卫都在安置岁贡的那头,相对来说这边的侍卫少一些,也认得莫研,上前略问几句,并未为难她。

雪,漫天漫地。

路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脚踩上去,吱嘎吱嘎作响。莫研缓步走着,慢吞吞地走过酒坊,走过街角,身不由己地拐进小巷,却停在了距离小院尚有几丈远的地方,并不上前。

果然是住了人,她能看见从小院中透出的光,温暖而陌生。

虽披着狐裘,雪中寒意仍是透骨而入,她就这样站着,时时禁不住轻咳几声,却不愿动弹。

良久,小院中似乎传来些许动静,嘎吱嘎吱,像是轮子碾过地面的声响。莫研犹自瞎猜,小院的门被人从内打开,一辆木制轮椅出现在门口,一名苍白清俊的青年坐在其上,正朝莫研这里望过来。

莫研也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人对视半晌,看到莫研禁不住风又在咳嗽,青年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在屋中老听见有人咳嗽,原来是你。”

莫研不语,这青年膝上虽然铺了毛毯,她仍能看见他左膝下方是空荡荡的。

“很冷吧,我刚煮了茶,要不要进来喝一口。”那青年微笑问道。

“多谢……你是谁?”她挪动脚步,迟疑问道。

青年转动轮椅,自行往里行去,口中笑道:“小生姓苏,单名一个醉字。”

莫研哦了一声,没再吭声,双目只盯着周围,无法言语——小院中的物件、布置,竟然都和她当初住在这里时相差无几,她转头望向展昭曾住的屋子,可惜屋内黑着灯,什么都看不见。

苏醉对她的惊讶似乎无知无觉,转着轮椅驶入正屋,也就是当初公主所住的屋子。

屋子外室的炉子上果然煮着茶,茶水咕咚咕咚作响,显是沸了些时候。

“姑娘,请坐。”

“多谢苏公子。”

虽然知道不太礼貌,莫研抖掉斗篷上的雪,仍是禁不住要东张西望,打量一通下来,这屋子简陋依旧,却是十分干净,通往内室的门上挂了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因此也瞧不见里头。

苏醉倒了茶水,又不知从何处找出一罐子肉桂粉,捻出一些洒在茶水中,香气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喝吧,驱驱寒气。”他笑道,把杯子递给莫研。

接过杯子同时,莫研已看见他手中厚茧,心下起疑,只将杯子捧在手中,暂不饮茶。

“怎么,怕有毒么?”苏醉半玩笑道,自己先喝了一口。

莫研抬眼,看他神态自若,遂问道:“你……是习武之人吧?”

“以前是,不过现在不是了。”他目光扫过自己的腿,“腿断了,功夫也都废了。”

“遇上仇家了?”

莫研问道,以她这些年办案经验,废人全身功夫再加上断人一腿,多半是寻仇的人才会这么做。

苏醉笑着摇摇头:“别瞎猜了,江湖上的事情哪里都是那么简单的。”

说得也是,莫研自嘲一笑,抿了口茶,探头望望屋顶,没头没脑问道:“这屋子还会漏雨么?”

“早就不漏了。”他深盯了她一眼,慢吞吞问道,“听起来,姑娘好像在这里住过?”

莫研咳了几声,才轻轻道:“早几年住过一阵子,那时这屋子还漏雨,想是东家替你补好了。”

“这院子没有东家,是我买下来的。”

“你买下来了?……”以他身体如此不便,竟会居住在这偏僻苦寒之地,想来是为了躲避仇家吧,莫研暗自猜度。

“东家要迁回中原去,就便宜卖了,也没花几个银子。”苏醉侃侃而谈,与她全然不像是初次相识的陌生人,“姑娘也是中原人吧,怎么会来此地?”

“我是随押送岁贡的队伍而来,正好路过小镇。”

“岁贡?”他往椅背上一靠,嗤之以鼻,“年年三十万,老百姓辛辛苦苦一年交上来的赋税就这么拱手相送,圣上倒真是大方得很。”

“花银子求太平罢了。”

莫研平静道,早先的她也许会对此愤慨,而在开封府的三年,什么事情都已看尽,她早已不惊不奇了。

“那也要能真太平才好。”苏醉冷冷道。

那瞬间,他的语调语气竟然有几分熟悉,莫研悚然而惊,腾地转头盯住他……

似乎有所感觉,他又换了付笑吟吟的模样,好奇问道:“不知此番押送岁贡的是朝中那位大人?这可是个美差啊。”

莫研迟疑片刻,反正他所问也并非什么朝廷机密,说来倒也无妨,便道:“是宁王殿下。”

“原来是他。”苏醉笑了笑,似有嘲弄之意。

“豫国公主与耶律洪基大礼在即,他此番也是来观礼的。”莫研随口替宁晋解释了一句,以尽朋友之谊。

闻言,苏醉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眸似乎黯淡了一下,他随即转开头,瞥了眼窗外的落雪,淡淡道:“这雪越下越大,你们明日的路只怕不好走。”

莫研循他目光望去,雪确是愈发大了。

她一口饮尽茶水,起身谢道:“多谢苏公子,冒昧打扰多时,我也该告辞了。”

苏醉并不相留,坐在轮椅上,淡淡笑道:“姑娘慢走,恕我腿脚不便,就不相送了。”

莫研拢起斗篷,站在门口,看着旁边黑着灯的屋子,怔了片刻,突地回头问道:“苏公子,旁边这件屋子,不知可否能让我进去看看?”

苏醉歉然一笑:“那屋子堆满杂物,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只怕是不便。”

“……哦。”莫研暗叹口气,笑自己太天真,怎么还会幻想那屋子与从前一般模样呢。

“多谢,告辞。”

大雪纷飞,她轻咳着,转身出小院,并替他掩好院门,缓步离去。

她虽走了,苏醉却仍坐在轮椅上慢悠悠地品茶,冷了再滚,滚了再待它凉,如此反反复复……

直至四更过,院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声响,似乎是屋檐上积的雪落下。苏醉倦倦地伸了个懒腰,笑道:“快进来吧,等得我都快睡着了。”

门被推开,一个人影闪身入内,随即又掩好门,脱下白狐大麾抖了雪,朝苏醉淡淡一笑:“让大哥久等了,这雪来得突然,生怕那二十万匹绢布沾湿,又加盖了几层油布,直忙到三更。”

“得,喝口茶暖暖吧。”苏醉盯着耶律菩萨奴的脸瞧了半天,又笑道,“怎么我回回瞧你都觉得这么别扭,好像在看我自个一样。倒是我自己的模样,怎么看也看不习惯。”

耶律菩萨奴接过茶,垂目笑了笑:“开始我也瞧不习惯,三年下来,倒也不觉得什么了。对了……可是有人来过?”他来时看见雪中淡淡的脚印。

苏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来过了。”

“她?是谁?”

耶律菩萨奴不解,可瞧苏醉的神情,又似乎有些明白,不由地心狂跳起来。

“还能有谁,你心里的她。”苏醉奇道,“怎么,你不知道她来了?她说她是随着宁王押送岁贡的队伍一起来的。”

“我不……知道。”

迎到岁贡,他只短暂地与宁王打了照面,便去忙安置岁贡的事宜。直到方才他才知她竟然也来了,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一思及此,他呼吸便有些急促,只觉得胸口闷得像是被巨石所压,又像是要炸开一般,难受异常。身子微晃,他竟不由自主地单膝落地,手捂住胸口旧伤,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见他如此模样,苏醉急地直拍轮椅扶手,却又无法上前,怒责道:“你、你不要命了……还不快盘腿坐下,意守丹田,莫让真气乱窜。”

耶律菩萨奴撑起身子,依言席地盘腿坐下,勉强摒除杂念,意守丹田,调息真气。直过了一炷香时间,他的呼吸方才慢慢平稳,不复之前的绪乱。他方缓缓起身,沉默地坐到近处椅子上。

“你……”苏醉瞧着他直摇头,却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光是听说她来了,你便这模样,若是见到她,你又该如何自持?”

“不会的,方才是……”耶律菩萨奴深吸口气,“……是我没想到她会来这里。”

“你莫忘了,三年前我虽然替你解了毒,但你心脉皆已受损,最忌大悲大喜,稍有不慎,真气岔走,便是命在顷刻。”苏醉厉声责他。

“我知道。”耶律菩萨奴抬头,淡淡一笑,“大哥不必担心,日后我定会多加小心。”

看他这副模样,苏醉倒不好再骂下去,只得道:“你说你也是,这丫头来了便来了,你不是一直惦着她么?她来了,你能见到她好端端的,不也是好事么,怎得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耶律菩萨奴苦笑,半晌,问道:“她,看上去还好么?”

“比原来稳重多了,不像是早先那个没心没肺的模样。”苏醉笑了笑,“她原还想进你屋子看看,我怕她起疑心,就没让她进去。”

旁边展昭曾住过的屋子件件东西都与三年前一模一样,连那对燃过的红烛都仍在原来的地方,苏醉自然不敢让莫研进去。

展昭所易容改扮的耶律菩萨奴,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怕她还会再来,劳烦大哥明日就把屋子清理了吧。”

“你舍得?”

展昭不答,只道:“还是莫让她看见的好。”

苏醉点点头:“反正东西我都替你好好收着就是。”

“多谢大哥。”

展昭拢了茶杯在手中暖着,怔怔地出了会神,苏醉也不去打扰他,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风炉旁,听着内中炭火偶尔响起的劈里啪啦声。

良久,展昭才勉强自己镇定心神,拉回思绪,抬眼问道:“……近来,镇上可有什么动静?”

苏醉摇摇头:“还是老样子,你那边呢?”

“上次我与你说过,我疑心耶律洪基手中也有大宋布防图。果然不错,上个月他便当着耶律重光的面,将大宋兵力布防图献给了耶律宗真,弄得耶律重光回来后气恼不已,发了几天的脾气。”

苏醉凝眉道:“耶律洪基此人素性玩猎,倒不像有入侵中原的野心。他弄这大宋兵力布防图多半是为了在耶律宗真前讨个乖。现下,耶律宗真年纪渐大,耶律洪基登基是早晚的事。但有个耶律重光在旁觊觎皇位,加上耶律宗真曾醉酒戏言要将皇位让与耶律重光,他这太子位置自然坐得不太舒服。”

展昭点头:“这层我也想过,但不知道这个将大宋兵力布防图泄露给耶律洪基的人是谁?大哥,你说会不会也是同一个人?”

“有此可能,只是不知道耶律洪基是如何与她联络的。”苏醉道,“上次那个绣娘一死,耶律重光这边这条线也就断了,着实可惜。你若能想法子从耶律洪基这边找到线索就好呢。”

展昭紧抿嘴唇,眉宇深皱:“我会多加留意,可惜我不随在耶律洪基身边,只怕是不易。”

“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苏醉安慰他,“现在耶律宗真又老又病,暂且不会有进犯中原之意。咱们现在一来,就是要防着耶律重光,万不能让他篡位成功,此人野心甚大,若让他当上皇帝,宋辽两国怕是没几天安生日子过。二来,还是那件事,顺藤摸瓜,当然,我知道这条藤不好摸,”他故意耸耸肩,“然后找出朝中叛国之人,拔了这眼中钉,咱们才好功成身退。”

展昭听到“功成身退”四字,只觉得遥遥无期,苦笑一下,点了点头。

“早些回去吧,免得惹人起疑。”苏醉道。

“大哥,你一人留在此地,终是太危险……”

展昭话未说完即被苏醉打断,不耐烦道:“回回来都要说这话,你不烦我都烦。行了,我好得很,你不用操心。倒是你,那丫头既然来了,你少不得要和她碰面,可莫再像方才那般了。”

涩然笑笑,展昭起身,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盒放在几上。

苏醉瞥了眼,笑道:“又是这药,我都吃腻味了。”

展昭微笑:“大哥你双腿血行不足,又无法运功调理,这药生脉活血,你多吃些,人也会舒服一些。”

“这药是宫里头才有,你弄来不易,又不是非吃不可的药,下次别麻烦了。”

展昭笑而不答,披上大麾,朝苏醉略一拱手,转身出门而去。

雪绵绵密密地下了一夜,到了清早,将停未停,空中仍飘着稀稀疏疏的雪,地上积了一尺多厚,人和牲畜走起来都甚是不便。

莫研掀开帐帘时,猛地被白茫茫的一片晃疼双目,深闭下眼,复缓缓睁开,才适应了些。

远远近近都有侍卫在忙碌,或铲雪,或搬运东西,或给马车套缰……东南面有一人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寒如冰雪,正指挥着一小队辽国侍卫将陷在雪堆中的马车拖出来。

莫研定睛细辨了辨,微微一笑,缓步走上前。

眼角的余光分明是看见她走过来,展昭却硬生生让自己扳过身子,故意装着没瞧见,背对着她,继续对侍卫发令。

心绪纷乱,身遭的脚步声来来往往,他甚至分辨不出她的脚步声。良久,他都未听见她开口说话,也许,她已经走开了,不然以她的性格,也许会拍拍自己的肩膀,他猜测着……

他转过身子,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

“耶律大人,好久未见。”她微微笑道。

是啊,好久未见——那瞬,他想开口尽量自然而然地说这句话,却发觉喉咙干涩地发不出声音来,只得重重地点下头。

知他素性寡言,莫研也不在意,道:“一别就是三年,那时你替我大哥疗伤的大恩,我也一直未有机会能谢谢你。”

他仍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地看着她。苏醉说的不完全对,她清瘦了许多,眉宇间的飞扬脱跳也敛去不少,双目流转间,轻愁几许。

“待到了中京,我当设宴酬谢,你可一定要来。”莫研继续道。

“你……”展昭艰难启齿,正待回绝,又有二人过来,是宁晋和辽使中负责招待宋人的文官熙和。

宁晋手中拿了貂皮手拢,过来先递给莫研:“快把手拢上,病还未好,就……”他再看她脚上穿得是寻常靴子,恼道,“昨儿不是放了双小羊羔靴在你帐里么,怎么不穿?再冻着怎么办?”

“我没看见。”莫研不以为然道,“再说也没那么冷。”她话刚说毕,正巧一阵风卷过来,她缩着肩连连咳了好几下,脸咳得潮红起来。

“你病了?”展昭忍不住问道,强制按捺住自己想上前扶她欲望,双手在袖子紧紧地攥成拳。

“前日里被雨给激着了,受了点寒而已,小事情。”莫研不在意地摆手道。

“走走走,快回去穿起来。”

也不与旁人客套,宁晋拽着她就往回走。展昭尚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误以为他是在不满宁晋失礼,那文官熙和打了圆场,朝他笑道:“都说中原人多情,果然不假,连宁王对自己的姬妾都如此关怀备至。”

姬妾!

那一瞬,展昭的胸口仿佛被一把极快极薄的刀划开,鲜血涌出,却是无痛无觉。

对她而言,这是好事,自己该为她欢喜才是。他身体僵直,努力想镇定心神。

文官熙和的声音并不小,莫研与宁晋虽已走出四五步,仍然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莫研转头气恼瞪向宁晋,尚未开口,后者已耸耸肩,无辜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全是他们自己瞎猜的。”

不欲与他理论,莫研回身朝那位信口开河的文官熙和走过来,到了面前才清清楚楚地朗声道:“我夫家姓展。”

“嗯?”那文官熙和显然有些迷糊。

“我不是他的姬妾,我夫家姓展,你莫要弄错了。”她口齿清晰道。

文官熙和这才明白过来,连忙赔笑道:“是,是,不会再弄错了,展夫人。”

莫研这才满意,瞥了旁边的展昭一眼,微恼道:“你这些手下乱说话,你明明知道,怎么也不管管?”

展昭直直地望着她,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要问,却是连只言片语也不能对她说。气血上涌,胸口堵得难受异常,一股腥热直涌上喉头,他急步调头走开。

“嗯?”莫研不明就里,挠挠耳根,“他脾气怎么还是这么怪?”

文官熙和也不敢惹耶律菩萨奴,自然不敢跟上去,留在原地赔笑道:“耶律大人大概还有要事在身,不知展夫人可否用过早食?我方才已命人去煮了粥,是白粥,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吃得清淡,所以特地叫他们拿些江南小米熬粥,也不知对不对您的胃口……”他一径絮絮叨叨地说着,弄得莫研不堪其烦,随意敷衍了两句,便拔腿就走。

“丫头,当我的姬妾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吧?”宁晋双手抱胸,没好气道,“你这么急匆匆地和不相干的人去解释,犯得上么?”

莫研白他一眼,理直气壮道:“是没什么丢人的,可我听着不舒服。”

“叫你展夫人,你就舒服了?”宁晋哼了一声,“我听着倒更难受。”

“叫我又不是叫你,又没人让你听。”

莫研还在恼方才的事,也不理他,自己回了帐去。剩下宁晋站在外头,亦是一肚子气,好端端地什么都没干,他招谁惹谁了。

牙帐背后,僻静无人之处,展昭无力地半跪着,双手撑住地面,头低低垂着,唇角尚留下一丝鲜血。

饶得他一夜未眠,想过千百遍见到她时,自己该如何镇定自若,可仍旧无济于事。

一直以来,他都只知道她留在开封府供职,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与包拯三个月一次的密信往来,包拯也从未提及她的其他消息。

所以,他只能自行想像,也许她已将他淡忘,也许她过得很好,也许有人会比他对她更好,也许……

“我夫家姓展。”她的声音犹在耳边。

他能看到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妇人发髻,却未想到是为他而梳。

虽然知道她对自己情深若许,但他总以为她在认为他已死,悲痛过后能继续过她自己的生活。毕竟,他与她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这,也是他暗自庆幸的事情。

可他却不知道,她竟然一直一直一直地被困在着夫妻之名中。

雪虽已停,天仍是阴沉沉的。

因为积雪甚多,载着岁贡的马车又甚是沉重,数次陷入雪堆中,使得整个队伍的行进愈发地迟缓。

行了两日,这日到了正午停下来歇息时,宁晋使吴子楚去问问,照目前的情形,还得有多少日才能到中京。

吴子楚去了半晌,回来禀道:“耶律大人说,大概还得四五日的光景,而且现在辽国皇上也不在中京,在广平淀的冬捺钵,咱们到了中京,将岁贡入国库之后,还得再带着礼贡转到广平淀去。”

“真是够折腾的。”宁晋摇头叹气,日日都困在马车上,着实憋闷得很,抬头又问道,“那丫头在干什么。”

“站在马车外头啃大饼,估计也是在马车里憋闷坏了。”吴子楚朝外努努嘴。

宁晋探头出去,果然看见莫研不知何时下了马车,叼着块羊酥饼正靠在车辕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目光落在远处白雪皑皑的伏虎林。

若不是半山上的那块黑石,也许莫研还认不出那里便是伏虎林。此时看见,她有些呆愣,口中的干饼不小心呛在喉间,一阵猛咳,连眼泪都咳了出来。抓了水囊,连灌几口,她方才觉得好些,抬起头来,骤然看见耶律菩萨奴就站在面前,直直地盯着自己。

“耶律大人,”她抬手抹去腮边的饼屑,奇道,“有事?”

“你……”展昭差点问她病可好些了,话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你最好在马车上呆着。”

“……哦。”她莫名其妙地应了,慢吞吞地爬上马车。

他伸手将车帘密密拉好,不让冷风灌进去。

“耶律大人,”文官熙和急步走过来,向他禀道:“这荒野雪地难行,他们宋人不习惯,好几名宋国侍卫的靴子进了雪,脚在雪水里泡坏了,得想个法子才好。”

“有多少人?”

“大概有五六个。”

展昭略想了想:“阿布利随身有药酒,可以替他们搓一搓,在火盆边多烘烘,歇歇就没事了。不过我们不能停,让他们上马车歇着去。”

“就是马车成问题,载岁贡的马车不能动,咱们这边都是骑马,剩下的六辆马车载着辎重,满满当当的,也腾不出来阿。”

“那你去问问宁王,看他那边能不能腾出辆马车,让他们上去休息。”

文官熙和有些犹豫:“这……合适吗?”

展昭不答,面无表情地走开。文官熙和无法,只得往宁晋这边过来。

所幸宁晋实在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而且腾出马车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本来在入辽境之前,他就从李奇高那里多要了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上只有一个人,莫研。

现在经过调配,莫研因病未好而不能骑马,故而只得和宁晋挤在同一辆马车上。

“我说,丫头,你用得着躲我躲到那么远吗?”

宁晋没好气地看着缩坐在马车角落的莫研,挑眉问道。

莫研不舒服地挪挪身子,一副比他更恼的模样:“你以为我愿意,你家吴大奶妈之前就再三交代了,说殿下是千金之躯,叫我千万小心,别把病过给你。”

“这个子楚……”

之前还以为是因为别的原因,倒没想到是这个理由,宁晋暗自咬牙切齿,面上若无其事地朝她招手道,“过来过来,我没那么娇贵。你缩在那里,连说话都不方便。”

“那你要是病了,可不许赖到我身上。”

莫研坐的缩手缩脚,甚是不舒服,再说距离暖炉也有些远,巴不得能凑过来。

宁晋好笑道:“当然不会。”

她这才挪了过来,手拢着暖炉,舒舒服服地烤起来。烤了一会,脸贴到车帘旁,向外张望,叹口气道:“雪积得这么厚,这在中原,可看不见。”

“若是再早几日出发就好了,也许就碰不上这场大雪。”宁晋道。

莫研奇道:“把岁贡改成夏天送不就好了么,为何偏偏要在冬天呢?”

“谁知道,”宁晋不在意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定的规矩就是这个时候。早间我让子楚问过了,这雪一下,咱们到中京起码还得四五日。也不知往年是不是也都这样,要不然这辽国皇帝老儿说不定还以为大宋存心拖延时间呢。”

莫研本想说“理他呢”,后来转念一想又想到赵渝,心情闷闷地,便没再开口。

宁晋不知她心中所思,还以为是她因马车憋闷而情绪低落,便存心逗她道:“你也当了好几年捕头,有什么奇人奇案,倒是说几件来听听,也让本王听个新鲜。”

“有什么好说的,不是偷东西就是杀人,要不然就是些个贪官污吏。”莫研没精打采道,“平日里烦还烦不过来,好不容易得了个假,还说它做什么。”

宁晋微笑:“那你们平日有什么消遣?”

“消遣?”莫研眼珠转了转,微微一亮,“有!就是赌!”

“赌?”宁晋奇道,“赌什么?”

“有什么就赌什么啊。”莫研显然来了些精神,身子也坐直了些,“寻常些就赌骰子,若是没骰子就赌别的,什么都可以赌,也好玩得很。”这还是她在开封府时和其他捕快在办案无聊时常常用来消遣的玩意。

闻言,宁晋开始在旁边漆盒里翻翻拣拣,似乎在找什么。

“你找什么?”

“……找到了。”他自漆盒中掏出几粒骰子,喜道,“我就记得是放在棋盘边上,果然没错。”

“你想和我赌?”莫研双手直搓,一脸坏笑。

“反正没事,闲着也是闲着。”

……

因为生怕宁晋有吩咐而自己听不见,吴子楚骑着马就挨在马车边上,此刻马车内传来的喧哗声他听得清清楚楚,也因此而坐如针毡,不时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就生怕被近处的其他辽人听见。

“豹子豹子豹子!”

“幺、幺、幺!”

“豹子!豹子!”

“幺!幺!”

“……你喝!”

“什么我,应该是你才对!”

听上去,马车内简直就是坐了两个滥赌鬼。吴子楚暗自叹口气,虽然知道殿下一碰上那丫头就会有失常态,可好歹也要顾着大宋皇室的颜面,这般呼呼喝喝成何体统。

忍耐着又听了半日,里头声音只大不小,他实在忍无可忍,挥手示意停下马车。他自己勒马掀帘,朝宁晋有礼道:“殿下……”

宁晋已一个决然的手势打断他的话,脸迅速转开去找漏壶:“等一下,让我看看现在什么时辰。”

“刚过申时。”莫研几乎是得意洋洋,“我赢了!我就说吴大人一定能熬过申时。”

宁晋瞪了眼吴子楚,忿忿地把杯满斟的茶水一口饮下。后者呆愣了半晌,这才明白眼前二个人不仅是在赌骰子,而且也在赌自己究竟什么时辰会忍不住来提意见。

他沉下脸来,微恼道:“事关国体,还请殿下谨慎行事。”

“知道知道知道。”宁晋嘿嘿地笑。

马车后有人走过来,人还未出现在车前,声音已经传过来:“吴大人,出什么事了么?为何停车?”

是耶律菩萨奴的声音。

莫研灵机一动,趁着吴子楚与耶律菩萨奴说话的间隙,朝宁晋低低道:“我们赌待会耶律大人走时,先迈哪只脚。我赌右脚。”

“那我赌左脚。”宁晋同样压低声音道。

莫研点点头,隐下唇边的笑意,她以前就曾观察过耶律菩萨奴的走姿,记得他习惯先迈右脚,自然是赢定了。

说罢,两人同时探出头去。

正与吴子楚说话的展昭骤然看见两个脑袋同时自马车内伸出来,虽然面上波澜不惊,实际上心里是哭笑不得。再看莫研唇角含笑,目光灵动,活脱脱就是从前的模样,不由心中升起几分温暖。

“殿下是否还有吩咐?”

见宁晋眼神鬼祟地盯着自己的腿,展昭沉声问道。

“没事没事,就是……这个……你的靴子是虎皮的吧?真是不错。”宁晋随口瞎扯。

展昭更正他:“是鹿皮。”

“鹿皮也不错,是个好东西。”宁晋加以肯定。

“若无他事,请殿下继续前行。”

虽已经极力隐忍,展昭还是忍不住又深看了眼莫研,这才转身回去。他还未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一声欢呼,是宁王的声音。

“左脚,是左脚!我赢了!”

他奇怪地回头,迎上吴子楚一脸尴尬而无奈的笑,不知究竟是何事,也不方便过问,只得转头离去。

马车内,莫研一脸狐疑,挠着耳根想事情。

宁晋在她面前直晃手:“丫头,输了就要认,别以为装着想事情就能逃过去。”他今日输多赢少,能赢一回不容易,自然有些兴奋。

莫研认命地接过被斟满的茶碗,却还是不解道:“我明明记得他一直都是先迈右脚,怎么会迈左脚。”

宁晋这才知道她原来以前就观察过耶律菩萨奴:“原来你早就知道他习惯迈右脚,居然还和我打赌,幸好老天有眼,没让你赢。”

“什么叫老天有眼。”莫研白了他一眼,仍自皱眉道,“没道理我会输啊。”

“人家把习惯改了不行吗。”宁晋不在意道,“毕竟你三年多未见过他,也许他早就改了。”

莫研还是摇头,表示不解:“这个习惯,一般很少有人会在意,更不会有人专门去改这习惯了。”

“我说,你这捕头倒真是当成习惯了,连这种小事都要想半日。”

“……你什么都不懂。”

莫研没再理他,颦着眉慢慢把被罚的茶水饮下去。

在雪地中艰难行了四日,这日黄昏,才总算到达了中京。

耶律菩萨奴命文官熙和将宁晋等人带去在大同馆,自己并未与他们同行,而是将岁贡送至国库所在,与交接官员对照清单,清点入库。

其实不用文官熙和带路,莫研也还记得往大同馆的路。自进了中京,一路行来,她伏在车窗边细看,发觉几乎并无变化,许多店铺还和从前一样,只是招牌更旧了些而已。

待到了大同馆,因早已侍从飞马前来通报,知晓他们即刻便到,故而赵渝不顾侍女相劝,执意站在馆前相候。

“小皇叔……”

见到宁晋下得马车,赵渝唤了一声,接下来竟是半字也说不出来,热流哽在喉头,眼中泪花闪烁,直望着宁晋笑。

“小渝儿……”宁晋眼圈也有些微微泛红,“……这些年,苦了你了。”

吴子楚闻言轻咳几声示意宁晋,毕竟文官熙和就在旁边站着,言语间莫要落了辽人的口实。

“公主。”莫研上前,硬是压下哽咽,浅浅笑道。

赵渝见了她,也是十分欢喜,拉了她的手笑道:“你也来了,真好。这些年我老是想,若当初你没回开封,咱们俩在一处伴着,该有多好。”

莫研眼中的赵渝比起三年前消瘦憔悴多了,初见时那个刁蛮任性的公主早已踪影全无,想来她独自一人定然是很苦闷。莫研心中怜惜之意大起,竟想也不想,冲口而出:“那我不回去了,就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好不好?”

赵渝还未答,便已看见宁晋瞧向莫研的目光,这个向来玩世不恭的小皇叔眼中竟有几分紧张。她遂笑道:“你现下来,我就已经欢喜得很。走,咱们都站在这里做什么,里头我让他们备下酒菜,你们行了一路也该饿了,进去边吃边谈。”

莫研宁晋闻言皆暗道惭愧。来时,他俩在马车上的炉子烧了汤水,又要了块生羊肉,莫研全削成薄片,两人就这么吃了一路的涮羊肉,肚子自然饱得很。

“子楚,你也一起来。”

宁晋招呼上吴子楚,率先往里行去。

用饭时,宁晋怕引得赵渝伤心,故而只絮絮地说些今年来京城里的趣事,想不起时便给吴子楚使眼色,让他再给接上。知道他俩的用意,莫研偶尔也凑个热闹,乱七八糟地说了些滑稽的案情,以博赵渝一笑。

说说谈谈良久,酒菜都没怎么动,便全都撤了下去,侍女们又沏了茶端上来。

“父皇,他身体可还好?”

宁晋笑道:“好得很,前几月还嚷嚷着说想和我去围场狩猎,可惜就是不得闲。”

赵渝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可惜我这个做女儿的,没法在跟前承欢膝下。”

“你所作的,比承欢膝下更重要。”宁晋默然半晌才道,“……皇兄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你,觉得你会怨他,常常自责。”

赵渝淡笑着摇摇头:“父皇有他的难处,我怎么会不懂。小皇叔,你也曾说过,咱们身为皇室中人,自然要担当得比别人多些。命该如此,我没什么可怨的。”

这话她虽是轻轻道来,但却是苦涩万分,“命该如此”四字,听得莫研脸色一变,昏昏沉沉地想……

常言总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她与展昭曾经的一幕幕在眼前掠过,她不由地要去想,难道都是自己在强求么?

若不是自己对他表露心迹,也许她和展昭也就是互当兄妹罢了。

若不是自己跟到辽国,也许展昭就不会答应与她成亲。

若不是自己与他成亲,也许、也许展昭就不会死!

思及此处,她脑袋已是一团混乱的,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如果她不去强求,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正因为她步步强求,而命里终无,故而上天收回了展昭。

会是这样么?

她又究竟该怎么做?饶得她此刻懂得后悔,却也回不去了。那么怎么办?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一旁的宁晋看见她脸色煞白神情呆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奇道:“丫头,你怎么了?”

莫研傻呆呆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空洞无物,看得宁晋毛骨悚然。不明白她怎么在骤然间变成这副模样,他忙跳起来,用力晃了晃莫研:“不会是中邪了吧?子楚,你快来看看!”

赵渝也被骇了一跳,探身过来,紧张道:“她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吴子楚也不解,干脆伸手在莫研人中上用力一掐,便听见莫研痛呼出声,总算是回过神来了。

莫研抬眼瞧瞧众人,突然哇地一声伏桌号啕大哭起来,弄得众人全都束手无策,也不知她究竟是怎么了。

“丫头,你是怎么了?”宁晋被她急得团团转,“究竟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是我……”莫研埋着头,哭得哽咽难言,断断续续道,“我……害……大哥……我……”

赵渝都听不清楚,宁晋也没听明白,皱眉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说,是她害死了展大哥。”吴子楚倒是听懂了。

宁晋一愣,奇道:“好好的,她怎么突然说这话?”

吴子楚耸肩摊手。

赵渝虽然不明白莫研所言何意,但她知道莫研对展昭的一片深情,又是个性情中人,猜她多半是钻了牛角尖,当下只是轻轻拍着莫研的背,柔声安抚她。

宁晋瞧着莫研的样子,连连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了半晌,莫研才渐渐止了哭,缓缓抬起头来,泪痕满面,尚在不断地抽泣。

宁晋转头吩咐侍女取热巾来给她净面,叹口气道:“丫头,你哭也哭完了,现在可以给我们说说你是为何哭了吧。”

“我……”莫研吸吸鼻子,“我是在想……”她慢吞吞地把自己方才所思所想说出来,说时心中又觉难过,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众人听罢,赵渝、吴子楚倒还好,只是摇头苦笑,知道她果然是一时钻了牛角尖;而宁晋沉着脸皱着眉,似乎被她气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你这傻丫头……”他指着她鼻子唉声叹气。

莫研看众人神情,奇道:“怎么,难道你们不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么?”

“还道理……哪有道理可言,从头至尾都是你自己在牵强附会。”宁晋按捺不住就想骂她,看见她尚红通通的眼睛,又不忍心。

赵渝柔声朝莫研道:“小七,你莫在胡思乱想了。若天下人都像你这么想,那每个人的死都能找到一个杀人凶手。比方说,卖油的死了,每个去买过油的都想,若是我不去买油,那卖油的就不会死,所以卖油的死了都是我的过错。你说,这对还是不对?”

莫研听得一呆,觉得也有道理:“好像不对。”

“当然不对了!”宁晋插口道。

“你莫再想了,回去睡一觉,明日起来自然就明白了。”赵渝笑道。

“哦。”

席散后,赵渝回到房中,梳洗毕便遣了侍女去睡,自己对着孤灯,想起莫研的话,又想到来到辽国后的种种,独自坐了许久都未有睡意。

当真是命该如此么?

自己虽然劝了莫研,可另一层道理却是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莫研现下虽然是失去了展昭,可毕竟她并不曾认命。而自己……

在辽国的这三年,她与耶律洪基并不常见面,便是见了面也不过都是礼节上的往来,她已经可以想见,即便是行过大礼,自己与他真成了夫妻,也不过尔尔。按眼下萧氏一族在辽国的权势,且萧氏在辽代代为后,耶律洪基定然还要娶萧氏女子。便是再往深处想,即便自己不争什么,那么将来生下儿女,女儿倒也罢了,若是儿子,难道也让他什么都不争,庸庸碌碌仰人鼻息地过一辈子么?

自己嫁来固然是父皇为了宋辽两国的和睦,只是这份诚意究竟能持续多久?或者在自己到达辽国之时,辽人便已经收到,接纳。而现在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份被丢弃在旁的礼物,还能做些什么?

她也曾读过汉书,汉代时与匈奴交战,每每匈奴人失利,单于便回营鞭笞远嫁而来的阏氏出气。虽想到时自己大不了还有一死,可又不甘心地要去思考,难道自己真的只有作为一份礼物的价值么?

烛泪成行,夜渐深沉,外间的枝丫被风吹得东摇西摆,一下一下一下打在窗户上映出的孤独人影。

次日清晨,宁晋刚醒,便隐隐听见有刀剑破空之音,心中暗自抱怨:“那个没眼力劲的小子,不知道我宁王还未起么?”

他懒懒起身梳洗,余光瞥见吴子楚进来,便问道:“外头是哪个兔崽子在折腾?好不容易能睡踏实些,倒叫它给吵醒了。”

“是莫捕头在练剑。”吴子楚回道,“这大同馆地方小,比不得在京里。这里又是后厢房,就挨着后花园,所以没法子。”

听见是莫研,宁晋低低骂了句:“这丫头,起得倒早。”说话时,他脸上带着三分笑,全不见有恼意,连靴子都未套上,披了狐裘便迈步出门去。

后花园中,莫研仅着束腰单衣,一把银剑在她手中,蛇般灵动。

宁晋也不出声唤她,在旁静静站着,对于功夫他是门外汉,也不懂她究竟使得好不好,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

“她耍得如何?”他侧头低低问旁边的吴子楚。

“这个……”吴子楚笑了笑,评价不高,“还能看吧。”

话音刚落,莫研就停了剑,朝他们这边望来,白了吴子楚一眼:“我自然比不上你,不过又不是街头卖艺,什么叫‘还能看吧’?”

“你别不服气,子楚眼界高,一般街头卖艺的,还入不了他的眼。”宁晋笑道,看她练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与昨日比起来自是有生气多了。“你这一大早的,就在这里折腾,还让不让人睡觉?”

“习武之人,自须日日勤练不辍,一日不练,便会倒退数日,这个道理说了你也不懂。”莫研抹抹额头上的汗,拾起旁边衣袍披起来,不在意道。

宁晋冷哼一声:“说得倒好听,在途中那几日,我也没见你拿过剑。”

莫研理直气壮道:“正因为如此,所以现在才要加紧补回来。”

“你还真是什么都有理。”

知她向来如此惯了,宁晋自然不会多费唇舌与她争辩。

两人正说着,前边有个侍女转过假山朝宁晋走来,施礼禀道:“耶律大人差人来问,说是三日后便与殿下启程往广平淀,问公主可否一起前往,他才好准备车马。”

宁晋想都不想,便回道:“公主当然与我们一同前往。”

“殿下,”吴子楚小声道,“是不是要问下公主自己的意思?”

“不必了,我的话小渝儿还不至于不听。”宁晋摆摆手,自顾走开,口中嘀咕着,“还真有些饿了,也不知这里的早食和京里比起来怎么样。”

他身后的莫研、吴子楚对望片刻,心中皆有些奇怪:宁晋平素虽然也会端端架子,不过像今日如此这般霸道地替人做决定,倒是很少见,何况那人还是公主。

宁晋何尝不知道他们所想,自在中京见到赵渝独自一人,而耶律洪基等皇族都在广平淀,他心中便有些不快。故而他做此决定的其中原因,却是不便与子楚等人明说。

“小皇叔说我也得同去?!”

赵渝听了果然一脸迟疑,思量片刻,才道:“我病还未好,还是不去较好,待在这里养病怎么说也比在广平淀好些。”

“恐怕眼下耶律大人就已经备下你的马车。”莫研挠挠耳根,“我想,宁王殿下这么做也许有他的用意。”

后半句话赵渝几乎是没听见,仅仅听了前半句她就怔住了:“耶律大人?这么说,这次是他去接的岁贡?”

莫研点头。

“那他……”赵渝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想问什么,话说了一半便卡在口中。

“嗯?”

自春天头鱼宴之后,算来自己已有大半年未见过他了,赵渝怅怅然想着。自三年前她自展昭口中得知耶律菩萨奴身份特殊,因怕引人怀疑,给他带来危险,有旁人时她从不与他多谈。大概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耶律菩萨奴亦是如此,永远都是冷冰冰的模样。即便是在极偶然的情形,只有他二人时,他也是仍是那样。他在替她疗伤那段日子里,看她的眼神,她再也未看过。

有时赵渝会有个错觉,她禁不住会去想,那个在雁歇镇替自己疗伤的男人也许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她现在再也找不到的人。

“公主、公主……”

莫研看赵渝发呆,不明就里,奇道:“你与耶律大人有什么事么?”她现在仍不知道耶律菩萨奴的真实身份,看赵渝神情,还以为赵渝与他有过节,所以不愿与他同行。

赵渝听这话,愣了愣,误会了莫研的意思,脸不自觉地泛红,忙道:“连碰面的少得很,哪里有什么事。”

“哦……”莫研却想起一事,问道,“对了,耶律大人这几年来是不是腿或脚受过伤?”她对耶律菩萨奴改迈左腿一事仍是不解,想来想去大概只有因为腿受伤他才会改变习惯,因此有此一问。

赵渝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应该没有吧。”

“没有。”

莫研皱皱眉头,犹自思考。

这日上午,耶律菩萨奴带着宁晋等人去观赏了皇家围场。说是围场,其实就是圈养些珍奇异兽的地方,几乎没什么人会在这里当真狩猎。平日里除了皇室女眷们偶尔来此走走,便是接待些外使,让几个侍卫陪着外使打打野鸡野鸭梅花鹿,博他们一乐,并不像真正狩猎般惊险刺激。

只是宁晋看上去没什么兴致,看着几头梅花鹿在鼻子底下晃来晃去,他就是提不起兴致,倒是对身旁陪猎的辽人侍卫很感兴趣,还借了人家的弓箭装备来细看。

“殿下若是不喜欢狩猎,稍后还安排了戏马、摔跤。”文官熙和骑在马上,随侍一旁,赔着笑脸道。

宁晋扫了他一眼,再转头看看落在后头,那位仿佛不会说话冰雕般的耶律菩萨奴,心中暗道:“这一文一武的搭配倒是妙得很。”

假装沉吟了片刻,他朝文官熙和问道:“有件事我倒想问一下,公主与耶律殿下大礼在即,可我看你们皇上和耶律殿下皆不在中京,那这大礼究竟如此操办?”

这话问得虽然温和,但显然已有辽人怠慢公主之意在其中,大冷天的,文官熙和听罢硬是出了汗。赵渝在辽国确是未受重视,皇上与殿下只管她好吃好住,别的并不相问。连行大礼,皇上也嫌回中京太麻烦,决定就在广平淀举行。可这话却是万万不能说与宁晋听。若是言语间有差池,惹得这位宁王心中不快,回去与宋国皇帝嘀咕两句,来年减了岁贡,自己可是有十个脑袋也担当不起。

这熙和还想回头问问耶律菩萨奴的意思,无奈后者实在拉得太远,只怕连他们说的是什么都没听见。

“大礼之事……皇上已下诏,大礼就在广平淀举行。”熙和故作轻松的笑道,“皇上说,我们辽人本就是游牧民族,何处水草肥美就在何处安家,成亲也是一样。让耶律殿下也不必拘于小节,就在广平淀为他举办大礼,日后定传为美谈,为他人所效仿。”

“……原来是这样。”

宁晋淡淡地应了一声,脸上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

熙和又忙补充道:“皇上还特地在广平淀为耶律殿下和公主盖了喜帐,豪华精致,说是一定要比在宫里行大礼还气派。”

他的话,宁晋恍若没听见,朝远处张望了一番,撩着马鞭道:“这里没什么意思,你方才说还有什么来着?”

“戏马和摔跤。”熙和赶紧道。

“哦,那就先看戏马吧。”

“好好好,殿下您请这边来。”

熙和暗自抹抹汗,宁晋不再追问便是最好不过。他忙引着宁晋往东面开阔处走,与耶律菩萨奴擦过时,碰上对方闻讯的目光,他虽没好气,但仍道:“宁王殿下想先去看戏马,请耶律大人派人让他们赶紧准备好。”

耶律菩萨奴轻点下头,招手唤过名侍卫低低吩咐了几句,那侍卫便策马疾驰而去。不多时,便能看见东边几面彩旗挥舞,熙和忙赶到宁晋旁边道:“戏马开始了,请殿下往那面看。”他的手往彩旗处一指。

宁晋望去,果然有人骑了匹高头黑马,自彩旗之中穿出。马上人身穿红衣,纤腰紧束,竟是个女子。

那马奔驰不停,而红衣女子立身站在马背上,手中持杖击球,无论马儿如此颠簸,身子与球皆是稳稳当当,倒叫看得人白白替她捏一把冷汗。

宁晋虽然原本情绪不佳,但这马戏在中原难能一见,在此间看见,甚是新奇,不由为马上女子鼓起掌来,又转头朝吴子楚笑道:“这玩意小七肯定喜欢,早知道今日该把她叫来才是。”

吴子楚笑笑点头,并未接话。

倒是他们身后的耶律菩萨奴,即展昭听到此言,微垂下双目,怔怔地出了一会神。再抬眼看向戏马时,他目光中的红衣女子隐约总觉得便是莫研的模样。

此时的她,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他禁不住要去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以前三年见不到倒也忍过来了,可现下才一天时间未见着她,也不知怎的,他便想她想得心中发痛,恨不能时时都能看见她才好。

只要能看见她,便是不能相认,大概也是好的。

众人为了戏马而欢呼鼓掌喧哗,大概因为平日里的耶律菩萨奴便是冷冷淡淡诸事不惊的人,故而他虽静静僻在一旁,也无人觉得有所不妥。

喧哗声波浪般一阵高过一阵,在五个辽人女子组合成的马上舞蹈中达到了最高点。看着那些女子驾马跑了回去,宁晋显然意犹未尽,连连砸嘴,摇头叹道:“厉害厉害,单足立在马上起舞,她们之间还能以彩带相戏,我当真是想也想不到这世间有如此厉害的马术。”

见宁晋模样十分愉悦,文官熙和自是松了口气,上前笑道:“还有摔跤,也精彩得很,殿下看了便知。”

“摔跤?”宁晋顿了顿,挑眉问道,“是女子还是男子?”

“是男子。”

“男子,那我不看了。”

“莫非殿下想看女子?……下官也许可以试试安排。”

“那我也不看。”宁晋干脆道。

熙和被这情绪反复无常的宁晋弄得有些头大:“那……殿下的意思是?”

宁晋侃侃而谈:“摔跤这玩意,我们中原也有,就是角抵嘛。两人皆是膀大腰圆之辈,相抵终日,欲倒而不可得,看起来实在闷得很。再说刚刚才看过这女子戏马,身影婀娜,素腰纤纤,令人回味无穷。乍然再看那些个膀大腰圆之辈,岂非倒尽胃口。”

熙和连连称是,心中却暗骂这宁王的穷讲究还真多。

“外头实在冷得很,”宁晋骑在马上,缩缩脖子,懒懒道,“再说,我也有些累了。”

“我送殿下回去。”熙和求之不得。

宁晋没吭声,歪着头瞥了眼旁边的耶律菩萨奴,附过身子,低低朝熙和问道:“我听说你们这位耶律大人,是辽国顶尖的高手,是不是真的?”

“耶律大人骑射确在我国数一数二,功夫也好得很。”

宁晋哈哈一笑,拍拍旁边吴子楚的肩膀道:“我这侍从在我们中原也有些名气,这样吧,就让耶律大人送我们回去,也好和我侍从说道说道切磋切磋。”

“这个……”

熙和瞥向耶律菩萨奴,这也是个不好惹的主,他可不敢替他答应。好在耶律菩萨奴轻点了下头,他顿时松了口气。

见已无自己的事,况且宁王看上去也并不怎么待见自己,文官熙和识相地找了个借口,脚底抹油先走了。

剩下耶律菩萨奴与宁晋等人一行往中京内行去。宁晋方才还在说乏了,现下却又不紧不慢地按辔徐行,欣赏起沿路雪景来,不时与吴子楚说说笑笑,把耶律菩萨奴晾在边上。倒叫个展昭不明他究竟是何意,只得静静地随在一旁。

与吴子楚说了一路无关痛痒的事情,直到进了大同馆,展昭见宁晋浑然不提要他与吴子楚切磋之事,正犹豫着是否该离去,可心中又不由地想见莫研一面,犹自两难。

正在此时,宁晋这才貌似不在意地朝他道:“小七那丫头今晚说是要请你吃饭,谢谢你当年救展昭的事。”

展昭一怔,他倒未想到会是这事。

“是她说怕你不肯来,让我找个借口把你请来。”宁晋说这话时懒懒地,隐约有些酸味在其中。他出门前莫研便央他此事,随后又见她在灶间忙碌,才知她所谓的设宴酬谢,原来所有菜肴都是她自己亲手做来,并非仅仅是使银子差人做。

这些年来,他何尝吃过一顿她做的饭菜,哪怕是极简单的也未曾有过。倒是自己请她吃过不少次,也没见她念着这份恩。

“我……”展昭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他实在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定力去吃这顿饭。

他话还未说出口,便听见有脚步声从堂中屏风后绕过来,侧头望去:赵渝身着白狐裘,面有病容,纤纤弱弱地走出来,看见他时,脚步一滞,目光微垂,口中却是朝他道:“原来是耶律大人来了,快请坐。”

展昭犹记得年初之事,亦不去多看赵渝,只淡淡施礼道:“多日不见。公主的病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

听到这句关心自己的话,赵渝又忍不住要拿眼去瞧他,只是入眼处仍旧是那张冷冷冰冰的脸,与之前毫无二致,不由地心下一凉。

宁晋见了赵渝神情,心生疑虑,暗中多看了耶律菩萨奴两眼,却又看不出任何端倪了,犹自奇怪。

展昭其实很想拔腿就走,可想到莫研,就忍不住想再看她一眼,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赵渝心中却是在自苦,见不到时想着他,其实便是如现下这般见到了,自己又能如何,还不如不见罢了。

宁晋则一面奇怪着赵渝的神情,另一面又禁不住要胡思乱想:莫研请客会不会叫自己作陪,若她请自己作陪,自己肯还是不肯?若是她不叫自己作陪,那又该想个什么法子才能蹭上饭?

三人杵在厅中,一时竟无人说话,堂上静得有几分诡异。

之前去了灶间的吴子楚回来时便是碰上这情形,尴尬地立在当地,不知出现什么状况,自己究竟该不该说话。直到宁晋奇怪地瞪了他一眼,他才连忙道:“宴席已经备下了,小七请诸位去后花园中的小花厅。”

“诸位?”宁晋挑眉,手指点了下自己。

吴子楚愣了愣,才明白宁晋的意思:“是,她也请了您和公主。”

宁晋微微哼了一声,脸上的笑意却是忍也忍不住,起身朝另二人道:“走吧,也尝尝那丫头的手艺去。”

展昭却站着不能动弹,想到莫研一番心意,待此时要说出个“不”字,却是千难万难。踌躇片刻,他终还是随着众人身后,一路曲曲折折往了后花园的小花厅而去。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了,远远的,尚隔着树木枝条便能看见花厅那边的烛火明亮耀眼,隐约还能看见一个人影在桌椅间穿梭,似乎正在摆上碗筷。

他们迈入门时,莫研已摆好碗筷,迎上前,朝展昭笑道:“我还一直担心耶律大人你会不肯来,那这些菜可就都白白做了。”

展昭看着她在灯下笑语盈然的模样,怔了怔,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瞧着桌上七盘八碟,极是丰富,想来她定是费了不少心思。

宁晋早已围着着桌子瞅,一面啧啧叹道:“丫头,想不到你这么会做菜,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举荐你当捕头,该让你当御厨才对。”

“御厨?”莫研显然不屑一顾,“那也得瞧我愿不愿意。……耶律大人,你是客,请坐上座。”

“其实莫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展昭极力平平道。他此时才得知这一桌的菜肴竟都是莫研亲手做来,心底倍觉温馨。

莫研听这话,脸色微变,不满地瞧向他:“耶律大人,你是知道我已和展大哥成过亲,怎得还叫我莫姑娘?”她分明记得当年在雁歇镇,他早已改了口唤自己为展夫人。

“……”展昭语塞,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幸而宁晋在旁冷哼一声:“看吧,这丫头毛病又犯了。你……”他用筷子点点展昭,“不用理她,就叫她小七好了,我们都这么叫她。”

莫研奇怪地盯了他一眼,回身拿了酒壶,除了赵渝,给各人都斟上酒,方才在展昭右侧坐下。

赵渝因还病着,本就胃口不好,略略挟了几筷子素菜在碗中,入口时觉得酸甜适口,甚是开胃,便笑道:“小七你的手艺当真是不错,比咱们大同馆内的厨子做的还好吃。”

“公主你喜欢,就多吃些。”莫研笑道。

“这拌菜做得尤其好,”赵渝微微笑着,随即轻叹口气,“若是展昭还在世,也是个有福之人。”

这话说得展昭心中抽痛,挟菜的筷子几乎拿不稳,目光定定地看向莫研。

莫研倒未见有伤心之色,反而笑道:“大哥以前就说过,他说我做的菜比咱们京城里醉仙楼的还好吃。……耶律大人,你尝尝这个,这山药青笋炒羊肝用大火暴炒出来的,与你们这儿做法不同。”

展昭还未挟,倒是宁晋先挟了一块放入口中,尝了尝,摇头晃脑道:“还不错,不过就是放的酒不对味,要是用中原的黄酒,味道会更好。”

“谁说不是,”莫研也有些懊恼,“可惜这里哪里找黄酒去。”

展昭吃了一块,轻道:“我觉得味道很好。”

听他如此说,莫研自是欢喜,又连连指点几个菜请他尝。倒是赵渝在旁,觉得他比起素日似乎温和了许多,偷眼望他,却又看不出什么来。

当年在雁歇镇一事,宁晋从未听莫研说起过,其实心中极想知道当初详细情形。当下几杯酒下肚,他趁着酒兴,便问展昭道:“当年你在雁歇镇是如何救下展昭?小七后来又与展昭成亲,这中间究竟是怎么回事?耶律兄不妨说来听听。”

闻言,席间几人都不约而同或暗自、或在面上微微变色,理由却是个个不同。

虽然此事对于展昭所扮的耶律菩萨奴来说,与宁晋道来并无不可,但对于展昭来说,要自他口中重提与当年之事,更何况还是当着莫研的面,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赵渝当年自己也是为耶律菩萨奴所救,但为保自己的清誉,此事除了展昭莫研,一直都无人知晓,旁人只道是展昭莫研救了她。便是对宁晋,她也缄口不谈,更加不会提耶律菩萨奴的特殊身份。此时宁晋让耶律菩萨奴说起当年之事,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为自己接骨、换药,想起雨夜里他抱起自己轻放到地上,猜测着他会不会也还记得这些,不由地脸上便一阵阵地泛起红来,竟随手拿了旁边的酒壶,自斟自饮了一小杯。

莫研听罢,却是心中不快。她向来不喜自己的事情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资谈,况且宁晋说话时语气略嫌轻浮,对于一件对自己而言如此重要的事情,她自然不喜他这么一副准备听说书的模样。

最不相干的虽是吴子楚,可他面上亦附上些许愁容,生怕宁晋酒喝多了,又开始乱说话。

席上静了一会,无人说话。

宁晋奇道:“怎么,不能说吗?”

展昭微抿着唇,仰头饮下杯酒,才淡淡道:“小事而已,不值一提。”

此言一出,赵渝的心先凉了半截,怔怔地在心中想,在雁歇镇的那些日子,自己珍之重之,可原来对他而言,却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她幽幽吐口长气,不再看耶律菩萨奴,起身称自己身子不好,不能久坐,便退了席。

目送赵渝离去,莫研转头拿眼瞪宁晋,道:“瞧,连公主都不想听,先回去休息了。我们习武之人运功疗伤这些事,说了你也不会懂啊。”

被她这般说,宁晋也不恼,微微笑了笑,道:“这些事,这些年……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么?”辽国的酒比起中原来,自是烈了许多,他本就不是善饮之人,此时说话便已带上了几分醉意。

吴子楚在旁,担忧地望着他,眉头皱得愈发紧起来。

宁晋端起杯子,唇刚触及,冰凉一片。他叹了口气,一饮而尽,才低低道:“连酒都冷了。”

“热肠喝冷酒,点滴在心头。”展昭轻轻道,他不知怎么,就想起当初在清韵山庄时,也是像现在这般四个人坐在桌旁。

“我哪里是什么热肠,根本就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宁晋咕哝着。

莫研笑嘻嘻地看向展昭,奇道:“原来你们契丹人也懂得这话。”不待展昭回答,她侧头想了想,“也对,你们契丹人整日骑马狩猎,习武练箭,便和江湖中人差不多,难怪有此江湖豪情。”

宁晋斜睇她,没好气地问道:“接下来,你是不是又想说,这种江湖豪情我是不会懂的?”

“难道你懂?”莫研好笑道。

“你若以为我不懂,我便是懂了也白懂。你若以为我懂,我懂还是不懂,又有何妨?”宁晋把一段绕口令般的话说得很顺溜。

莫研挠挠耳根,显然没听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

展昭却听懂了,或者说,他早已看懂了。

“莫姑娘,”他艰涩开口,也不管莫研听了这称呼如何皱眉,仍淡淡地说下去,“说起来,展昭已死了三年有余,你实在犯不上再为他守下去。”

莫研静静地侧头注视着他,良久,才开口缓缓道:“耶律大人,你救过我大哥,而且今天你是客,按理说,我不该对你有所冲撞。不过……”她顿了顿,语气微微透着寒意道,“你也管得太多了吧。”

本以为以耶律菩萨奴的性情,听到这等话,早就该拂袖而去。可他却不偏不倚地盯着她,慢慢道:“你以为你这样做,展昭就会高兴么?”

“就是啊……”宁晋居然还在旁慢条斯理地点着头,庆幸终于有人说出了自己想说而一直不敢说的话。

莫研轻咬着嘴唇,紧盯着展昭。

“你们当日成亲,何等草率,其实也作不得数。何况,你们也未有夫妻之实,你接着作你的莫姑娘岂不快活自在。我相信,这也是展昭所愿。”展昭语气淡然,似乎说得轻轻巧巧,实则胸中如冰侵炭焚,万般苦痛难以言语。莫研来辽时日不会多,也许待她回宋之后,两人便再无相见之日。以他的身份,像今夜这般相处的机会恐再难得,故而这番话要说出口虽是千难万难,可他却不得不说。

“未有夫妻之实?”宁晋闻言愣住,瞪圆眼睛看向莫研,他还一直以为……

看上去,莫研的牙根都要咬碎了。

半晌,她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怎么知道我们未有夫妻之实?”

“当时展昭尚有伤在身,我想他并非鲁莽之人。”展昭明知此言伤她,却仍旧逼着自己淡淡道来。

此事被人这般明明白白道来,饶得是莫研,也觉难堪异常。

“你太多事了,耶律大人!我与大哥之事,与你有何相干?”她腾地起身,怒容满面道,“恕我不能相陪,这桌酒菜你吃完请自离开。”她因气得头脑发胀,只想着快些离开,走路也不怎么留神,刚迈出一步,便被自己的椅子腿袢到,一个踉跄欲摔下去……

旁边的展昭眼疾手快,忙伸手扶住她。

他的手正握住她的。

那瞬,莫研身体一僵,定在当地。

这温暖的触感,她再熟悉不过。

那是一种熟悉到几乎会让她落泪的感觉。

她缓之又缓,慢之又慢地抬起双目,眼中泪光浮动,期待着能看见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容……

耶律菩萨奴注视着她。

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几乎深嵌进去。

她也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眨了下眼,眼泪刷一下涌出来,顺着脸庞滴下。

是因为契丹的酒么?她茫茫然地想着:所以自己会有这种错觉,竟然把眼前这个男人当成了大哥。

可他的手,分明就是……

即使她现在能看见他的脸,却仍然不愿松开他的手。

“丫头,怎么了?伤在哪里?”宁晋忙跳起身来,瞧莫研神色不对,还以为她把脚扭了,估计还是很严重的,否则怎么会哭。

他这一出声,展昭率先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就要抽回手来,一抽之下才发觉莫研握得极紧,只得用力再抽,却是怎么也抽不出来。

“大哥、大哥……”她低低喃喃道,改用双手紧紧拉住他的手。

那一声声的呢喃亲切至极,宛如一把把的利刃直刺入展昭心中,痛得恨不能大喊大叫,偏偏又不能表露半分。

“糟了,这丫头怕是又喝多了,像那天似的发起疯来。”

见耶律菩萨奴似乎被莫研吓呆,愣愣地只知站着不动,宁晋只得朝吴子楚使了个眼色,要他拉开莫研的手。

那手却拉得十分的紧,吴子楚拉不开来,便改为去掰手指。

一个,两个,

三个,四个,

……

饶得吴子楚武功不弱,为了掰开莫研的十根手指头,而又不能伤着她,也着实是费了一番工夫,足足花了一炷香功夫才总算结束。宁晋忙命人送莫研回去休息。

展昭的手上明明显显地留下几道殷红的印子,高高地肿了起来,他却无知无觉。

倒是宁晋见了他的手,抽了口凉气,拍拍他肩膀,劝慰道:“耶律大人莫怪,这丫头自来如此,疯疯癫癫惯了,前儿晚上还闹了一回呢。来来来,咱们再吃些菜。”

展昭木然坐下,目光犹留在莫研离开之处。

宁晋絮絮叨叨地招呼他吃菜。

“你既然喜欢她,这些年来为何不娶了她?”展昭突然朝宁晋怒道。

“我也想,可是……”宁晋叹口气,“这种事,还得讲究个你情我愿,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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