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对于展昭来说,过得飞快却又难熬异常。送嫁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愈发感觉到自己对大宋的留恋,对所熟悉的开封府的留恋,对某个人的留恋……
对于莫研来说,日子亦过得飞快,因为她实在太忙了。她虽是个捕头,可事情却不少,由于资历太浅,年纪又小,故而在巡捕房的所有捕头中她是最无威信的一个。过年时百姓们都不愿多事,待到过完年后,事情就铺天盖地地来了。作为光杆捕头,该干的事情一样都不能少,又常常被别的捕头拖去帮忙查看现场,忙得是天昏地暗。每当她清晨用早食时,都情不自禁地狠啃包子,并且愈发坚定了绝不能在开封府混下去的决心。
宋辽两国互赠过定礼和赠礼,五月初辽国迎嫁使团亦到了京城,迎接公主启程往辽国。展昭接到命令后,前一日马汉特地在家摆了席为他送行,王朝赵虎张龙都来了,几个好兄弟痛饮一番,相约日后无论天南海北,定要再聚首。
席后展昭又去向包拯辞行,包拯深知展昭此行艰难,心中颇为不舍,两人相谈甚晚。待自包拯书房出来,已是三更时分,展昭缓步而行,直到了莫研小院外才停下脚步。席间听王朝说起她今日恰巧被派往去城外华容镇查案,傍晚时才去,怕是得明日才能回来。
虽然如此,他仍在莫研院外静静而立,仿佛她就在与自己相隔咫尺之处,直到东方曙光微现,衣裳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露水濡湿……
“展大哥!”
莫研倦倦地打着呵欠,她刚刚才从华容镇回来,不想在院外竟然碰见展昭。
“你回来了,我……”展昭略顿了顿,还是极力平静道,“我要去辽国了。”
“我知道。”她点点头,笑道,“听说貔狸是辽国的特产,你到了那里可就有口福了。”
“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他凝视着她的笑颜,纵有千言万语,却也只能仅仅说这么一句。
她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却又侧头笑道,“要是我不好,你怎么办?你可会从契丹跑回来瞧我?”
他闻言怔住,半晌才道:“我……”
看他踌躇的模样,莫研扑哧一笑,不欲再让他为难:“放心吧,我自然好好的。”
看她笑得浑无心事,展昭稍稍安心,抬眼处红日初升,自己已不能再耽搁了。
他把手中巨阙递到她手上,“这剑还是你拿着,留做防身之用,我也放心些。”
“好。”她也不推辞,干干脆脆地接过来。
“……我走了。”他轻声道。
她提剑拱手,也不啰嗦,豪情万丈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虽然心中甚是难过不舍,展昭仍是被她逗得忍不住微笑,最后深深看她一眼,方才转身离去。
他的身后,莫研拿着巨阙剑,笑吟吟地进院去。
因为陪嫁物品甚多,人员也甚多,豫国公主的送嫁队伍行得甚慢。饶得有车有马,从京城至河间府还足足走了半月有余。这晚,河间知府摆下宴席招待众人,待宴席散去,已是过了二更,展昭见公主已经歇下,安排好侍卫守护,又巡查过四周,方才缓步回屋。
出了河间府再往北走,便是辽国地界了,一旦踏上异国疆土,今生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回来,他怅然望着天边弯月,真的是要走了。
此时正是初夏时节,月明风清,人影在地,能听见远远传来的蝉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他不由地停住脚步,静静立在当地……记得开封府东角门边上也有棵大榕树,每到盛夏,蝉鸣如雷,甚是恼人。她如今就住那附近,又是那么怕听蝉声的人,夜里也不知睡不睡得着?想到此处,他暗叹口气,她所说的一点都没错,自己担心又如何,伤心又如何,终是半分也无用。
“……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有个声音隐隐在墙外吟道,这般伤感的词句,在此刻仿佛是在替他说出心中郁郁,偏偏又被念得快快活活,便是未看见人,似乎也能看见她一脸的笑意。
那瞬间,展昭骤然一惊,不可置信地望向墙外……怎么可能是她!他未多加思索,足尖疾点,轻掠过高墙。
墙外不远处的池塘边上,几株老柳轻垂下嫩枝。一个纤细的人影就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背对着他,圈着双膝,头歪歪地枕在膝盖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柳条,百无聊赖地拍打着水面,水中的明月被她弄得摇来荡去模模糊糊。
果然是她,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跑来的,展昭又是好气又是欢喜,缓步朝她走去。
她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猛地抬起头来,清清嗓子,仿佛有人就站着她面前一般:“展大哥……”
展昭闻声一愣,以为她发现自己了。
“是包大人亲口答应让我来的!……唉,他信还是不信了?非要把我赶回去怎么办?”她烦恼地挠挠耳根。
原来是在自言自语,展昭心中好笑,却又想听听她接下来还会说什么,便悄然隐在树后。
“早知道就还应该找老包讨个文书之类的东西,免得空口无凭。”她懊恼道。说起来,在三天前她便已追上送嫁队伍,但素知展昭性情,生怕他把自己又给赶回去,所以她一直没敢露面。只好一边跟着他们一边编着借口,盘算着等到了关外,那时候自己再现身相见,展昭大概就会认命了吧。
巨阙剑就放在她身旁,她挠耳根时低头瞧见,心生一计,干脆拿起巨阙,抽剑出鞘,肃容沉声道:“你若是非要我回去,我宁可死在这里!”
这话听得展昭大惊,几乎立时就要现身出去,却又看见她收剑回鞘,口中喃喃道:“不行不行,万一在脖子上划出血道道来可疼得很,再说把展大哥吓着也不好。”
展昭暗松口气,禁不住就是想笑。
巨阙剑被莫研搂在怀中,头斜斜歪着,一只手指随意地玩弄着剑穗,她还真的有些发愁。离开开封府,远赴契丹,她都觉得是小事,可最犯愁的却是展昭这关。若他说什么也不肯让自己留下来,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反正我就是不回去,说什么我也不回去。”她暗下决心。
“小七!”
身后突然有人轻声唤她,正值夜深人静,莫研生性怕鬼,唬得浑身一抖,差点掉进池子里,幸好被人及时拉住。
她惊魂未定地站稳,抬眼望去,顿时结结巴巴起来:“展……展大哥!”
虽然知道她胆小,但也没想到会把她吓这么一大跳,展昭不免愧疚,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你怎么来了?”他柔声问道。
莫研心神稍定,才流利道:“我自愿向包大人请命,包大人就准了。”
怎么听都不像真话,展昭微颦起眉,颇为无奈地看着她:“说实话,小七。”
“这就是实话,可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她懊恼地敲敲脑袋,“早知道我当时就应该让老包……”
“是包大人。”展昭更正她。
“……让包大人开封文书给我,也好替我做个证明。”
她去请命展昭倒是相信,只是包拯怎么会答应,他实在想不明白。“你是如何向包大人请命的?”
“……这个,还是不用说了吧。”她有些不情愿。
展昭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她。
莫研被他看得颇为无奈,只好嬉皮笑脸地如实道:“我说你不慎把剑给落下了,我得把剑送给你,包大人一听就着急了,催着我赶紧上路。”
闻言,再看看莫研手中的巨阙,对于不明真相的包拯而言,这个借口确实足以蒙混过关,展昭还真是无话可说。
“我可没骗他,你别想岔了。”似乎很明白他心中所思,她慢吞吞接着道,“然后我才告诉他,你已经把剑送给了我,我答应了你剑在人在,剑那什么人就那什么……这句是我蒙他的,我承认。”听见展昭轻咳两声,她没奈何地承认。
展昭忍着笑,问道:“后来呢?”
“道理很简单,一说他们就明白了。巨阙剑当然应该在你身边,而我当然得和剑在一起,所以唯一的解决的法子就是让我带着剑一起留在你身边。”她耸耸肩,理所当然道。
这般缠头缠脑的话也只有她才想得出来,展昭倒是见怪不怪,只是奇怪包大人如何会被她绕进去。
“后来,公孙先生就朝包大人使了个眼色,他以为我没看见。”她得意道,“包大人就让我先回去,说是要斟酌斟酌。结果还未到第二日,当日晚间他们便答应了,只是要你写封信回去,说明已见到我,并且同往辽国。”最后这句话中她还是小小地耍了个心眼,事实上包拯原话是将决定权交由展昭,若展昭同意,便书信相告,包拯自然会销去莫研捕头的职务,另外给她按上个随嫁护卫的名头。
展昭自然不笨,听出她话中纰漏,微笑道:“既然是包大人答应你,必定派了你差事,又何必要我另外修书呢。”
“可能是包大人信不过我吧。”她笑嘻嘻地随口道。
“说实话。”他无奈道。
“唉……这个……就是……”她无可奈何,飞快道,“包大人说我的去留由你决定,你若答应的话,自会给我安排差事,到时修书告诉他既可。”
“她的去留由你决定”——展昭静默良久,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的,突然又回到了他的面前,或去或留的抉择就握在他的手中。
莫研紧张地瞅着他,见他眉宇轻愁拂之不去,猜度他心中所思,不由地愈发沮丧起来,见他似乎要说话,急急开口打断他:“反正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回去的,所以你说什么都没有用。”
“你为什么想去辽国?”他看着她,问道。
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没有任何掩饰:“因为你在辽国。”
“我有正事要做,而且也许会很危险。”
“我会帮你的。”她自信满满。
“也许还会丢掉性命。”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们都不会死。”她笑吟吟地说。
展昭苦笑,说出了心底真正的话:“小七,我不能让你陪着我涉险。”
“展大哥,危险哪里都有,就算我不呆在辽国,一直乖乖呆在开封府里,你也没法保证我就一定会好端端。弄不好,说不定比去契丹更危险呢。”她努力说服他,“你这些年在开封府里还不是弄了一身的伤,你本事这般好都会受伤,若是我遇上了,说不定就是小命难保。”
虽然知道她素来是无理搅三分,可这番话展昭也不得不承认确是有理。
“留在在开封府里,哪怕是让我回蜀中去,可瞧不见你,我也不会快活。”她低低道。
展昭长叹口起,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小七……”展昭的手按在她肩膀上,“我知道我不能强迫你留下,或是强迫你离开。但我必须告诉你,契丹是蛮荒苦寒之地,这一去便是数年,说不定亦要终老辽国,你想明白你可受得了?”
她笑着点点头:“咱们在一块,再久一点也没什么。”
“宋辽关系微妙,你我一入辽国,性命便握于他人之手,你亦要想明白。”
“你怕么?”她看他。
他平静道:“职责所在,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那我自然同你一样。”她侧头笑问道,“展大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你当真,”他深深地望着她,“当真想与我同往契丹?”
“嗯。”
她用力点点头。
展昭深吸口气,眼中似有泪光,忙仰头望向夜空,良久复低头望向她,微微笑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不得不问你。”
“只要你不赶我走,尽管问就是。”
“你觉得我这个人,能否让你托付一生?”他的声音低低的,却是诚恳之至。
莫研点头:“能,当然能。”
尽管在意料之中,可听见她回答时,他还是暗自松了口气。
“那等到了辽国安定下来,我们就成亲,可好?”
“好。”她响亮而干脆道。
看着她的笑颜心中感动,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她如此倾心相许。展昭长叹口气,将她搂入怀中,两人静静相拥,天边一轮新月如钩。
次日清晨,大队人马即将启程,赵渝知道这已是在大宋境内的最后一驿,等日头落下月儿升起,她便已身在辽国了。想到此层,心中不由得郁郁更甚,侍女请她上马车,她却展目望着周遭一草一木,久久不愿上车。
展昭身为护卫,静静立在一旁,明白赵渝心中悲伤,亦不上前催促。纵然旁边的辽使有些心焦,却也不敢出言,只好在旁候着。
待赵渝收回目光,欲起身上之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人侍立在轿旁,脸上的笑容春光灿烂,几乎要开出花来,在敛目谦恭的人群里分外扎眼。赵渝停住身子,将目光移过去,想看看那人究竟是谁……
第一眼,她这些日子并未在送嫁队伍中见过。
第二眼,可那人怎么看都有几分眼熟。
第三眼,她终于回忆起某些并不太愉快的事情,比如那个钱袋……
“你怎么在这里?”她转身朝莫研走过去,语气不善。
还未等莫研开口,展昭已站了出来,恭敬道:“回禀公主,莫侍卫是包大人特地派来的,因之前有公务在身,故而昨夜刚刚赶到。她也是女儿家,贴身保护公主会更方便些。”
赵渝微眯起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莫研:“你,来保护我?”
“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莫研笑得愈发灿烂。
“你愿意随我去辽国?”
“当然愿意。”
莫研脆生生地答道,目光却飞快地瞥了旁边的展昭一眼,带着明显的笑意。展昭薄唇含笑,微垂下双目,他知道她这话其实是对他说的。
对于赵渝来说,莫研的回答干脆利落而且甚是快活,她不由得愣了愣,面前的莫研看上去与自己年纪相当,只是显得更瘦小些。她身边的几位侍女,年纪稍长于她,亦是被指定随嫁往契丹,虽然已在她面前极力掩饰,可她还是看得出她们对于异域的恐惧和害怕。便是内敛持重如展昭,这些日子亦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清冷孤寂。
可从莫研身上,一派轻松自在,她快活的样子简直像是把契丹当成蓬莱仙岛。
赵渝狐疑地盯了她半天,又转头看了看展昭,后者含笑而立的样子让她骤然间明白了什么……
那刻,她的无名火腾地蹿上来。莫研根本不是为了什么保护她,而只是拿她当个幌子,为得只是能和展昭在一起。
“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保护。”她冷然道。
“公主,属下以为不妥,莫侍卫若有失礼之处,尚可慢慢教导,但一切应以公主安危为上。”出声的是展昭,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冷静,似乎这个状况早在他意料之中。
“展昭,你……”
赵渝轻咬贝齿,狠狠看向他,很想指出他此举分明是假公济私。但展昭离开开封府,随自己远嫁辽国,不管怎么说,她心中确是对他存着几分感激,不便当众驳他,当下只好按捺下来。心中暗自思量,反正来日方长,可寻的借口甚多,不愁找不到机会撵她走。
而此时莫研知道展昭是在替自己说话,顿时大为欢喜,忍不住多瞅了他两眼。
河间府尹李奇高随同夫人是前来送行的,在旁边候了半晌了,因不明莫研来路,也有些不明就里,自然不便插口。眼看公主上了马车,李奇高方才上前,朝展昭拱手笑道:“展大人,若有事尽管遣人相告,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展昭微笑以对:“展某先行谢过李大人。”提剑略一拱手,辞过府尹夫妇二人,翻身上马,随队伍前行。
前方莫研早已上马,策缰徐行,不时回望两眼,见展昭赶上来,便凑近他低声笑问道:“大哥,若方才公主执意要赶我走,你怎么办?”
展昭侧头瞧她:“你会走么?”
当然不会,这还用说,她连连摇头。
展昭笑得风清云淡,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她不会走,他自然也会想法子不让她走。
瞧他模样,莫研歪头一笑,心意相通,已不必说出。
“对了,那位府尹夫人生得那样美,是谁?怎得我看府尹对她小心翼翼地,多吹口气都怕化了,恨不能捧在手心里才好。”她又回头望了望,正看见李奇高扶着夫人尚立在原地远远地望着送嫁队伍。
“她是庞太师的三女儿庞珑。”
莫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原来是庞太师之女,难怪难怪……这庞太师那么精明,大女儿当了贵妃,二女儿嫁了朝廷大将军,怎么会把三女儿嫁到边境来呢?这买卖做得可有些亏。”
“李大人颇有才学,三年前就边境问题两国通商问题上谏,深得皇上赏识,特地把庞三小姐指给了他。”
“原来是皇上指婚。”莫研闷头想了想,朝展昭道,“大哥,你没事可别上什么折子,万一也引得皇上赏识,给你指婚就麻烦了。”
展昭微微一笑,只简简单单道:“你放心。”
他既然如此说,她自然也就放心得很。
因将到辽国,这日行得倒比素日快了一些,到雁门关正是日渐西沉之时。关外早有辽人等候迎接豫国公主,密密麻麻站了一大群,为首一人年轻俊朗,面带豪气,锦衣华服,贵不可言,正是耶律洪基,他亲自来迎接自己的新娘来了。
按宋礼,在正式拜堂成亲之前,新郎新娘不得见面。耶律洪基虽是辽人,倒也十分守礼,仅在车下向豫国公主问安。赵渝原就心中忐忑,见来人是耶律洪基,愈发紧张起来。幸而耶律洪基并无半分逾礼之举,才使她渐渐安心。只是这耶律洪基究竟是何模样,她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声音颇为清亮,未免更加好奇此人长相。
待耶律洪基退开在前引路,赵渝方才偷偷撩开车帘,溜眼望去,可惜仅能瞧见一群辽人背影,连哪个才是耶律洪基也不知道。
“公主有事?”
因职责是护卫公主,莫研多半时间都行在马车边上,见她探头探脑,自然要问。
赵渝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放下车帘,没过一会,终是心痒难忍,又复撩开车帘,朝莫研招了招手:“你方才瞧见那人长相了么?”
莫研点点头。
“他什么模样?”
“看着挺斯文,一点都不像辽人,要不是穿着辽人的衣裳,倒像咱们大宋的公子爷。”莫研如实道。
赵渝闻言,总算又安心了几分,忍不住问道:“好看么?”
“……长得挺精神的。”
莫研挠挠耳根,才勉强回答出来。她心里眼里都只有个展昭,幸好她再傻也明白,万不能在公主面前说此人比不上大哥之类的话,所以只好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来敷衍赵渝。
说实话,仅仅用“挺精神”来形容耶律洪基实在有点冤,不过不久赵渝自己就能亲眼看见了。
出了关,行了不久,便有人驾马驰骋而来,到了耶律洪基面前,翻身下马,恭敬禀道:“启禀殿下,广平碇以东三里,牙帐已备好。”
耶律洪基点点头,那人退到后面,大队人马一起往广平碇而去。
所谓牙帐,其实就是穹庐、帐篷,但王族所用帐篷自然不能与寻常百姓所用相提并论。还未到广平碇,莫研便远远地看见前方色彩鲜艳的牙帐,让人吃惊的是此牙帐盖得便如宫殿一般,穹庐之间还有廊庑相接,亦是以毡为盖。牙帐外有契丹侍卫把守,稍远立枪为寨。
待公主进帐,莫研跟着进去,才发现这穹庐当真是华丽。韬柱上均绘满五彩图腾,壁衣以锦缎做成,加上做工精致的绣额,地上铺以红色毡毯,不仅如此,连窗、槅都以红毡为之,甚是喜气洋洋。
莫说莫研几乎是看呆了,便是赵渝也有些发怔,她未曾想过帐篷竟然也可如此豪华舒适。她们身旁侍女流水般地忙碌着,将各色各样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归置到毡帐各处。
赵渝坐下歇息,旁边已有侍女奉上茶水。一位圆脸的辽国侍女进来,到赵渝面前躬身问道:“今晚殿下将在帐外设宴,不知公主能否出席?”
“出席酒宴?”赵渝微愣,此举并不合宋朝礼仪。
侍女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含笑道:“殿下说了,按契丹风俗这是接风宴,但若是公主不便露面,也可在帐内歇息,派随行之人出席亦可。”
赵渝略想了想:一则恐自己若不出席让人小看了去,误以为大宋公主是胆小扭捏之辈,二则既然是契丹风俗,自己嫁到此地,也应入乡随俗。她便点了点头:“我会出席。”
侍女行礼退出。
赵渝示意贴身侍女选出衣物,再翻出首饰自己细细挑选,毕竟是第一次出席辽国境内的酒宴,自然不能有丝毫失仪之处。莫研百无聊赖地在旁看着她梳洗装扮,傻乎乎地站了半日,后来便干脆溜了出去,反正毡帐周围展昭已安排了侍卫,想来应该不至于出什么事。
此时日头已落,毡帐外围不远处契丹侍女来来往往地忙碌着,烤全羊的香味飘过来,莫研深吸口气,心中暗道:都说这里是蛮荒苦寒之地,说什么契丹人都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可看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这么香的肉,茹毛饮血的人可万万烤不出来。
营内四处间隔点燃了驱蚊蝇的烟草,莫研随意漫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枪寨外头,头上的嗡嗡细蚊渐多。她赶了又赶,却发觉越赶越多,只好拔腿往回走,迎头正碰上一个契丹人,而立之年,头戴绿巾金抹额,身穿窄袖紫罗衫、足蹬乌革靴,背负一张黑弓。
“回去。”这人的声音透骨地冰冷。
莫研愣了愣:“嗯?”
“回寨内去,少惹麻烦。”那人的语气已经是极度不耐烦,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就返身往回走。
“你是谁?”莫研自然不吃他这套。
那人冷冷哼了一声,没理会她,自顾大步走开。莫研隐约听见他说了句什么“狼叼去”,犹豫片刻,毕竟还是胆小,忙快步往灯火处走去。
毡帐内,侍女仍在为赵渝梳妆,莫研探了探头,还是退了出来,靠在帐边看不远处来来往往的契丹人。盯了良久,突得看到方才那个契丹人与展昭从耶律洪基帐内出来,前者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后者沉静如水波澜不惊。
“看好你的属下,少给我惹麻烦。”
莫研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人对展昭厉声道,语气中的森寒任是谁都听得出来,更别提那人看向展昭的眼神——透着明显的厌恶和鄙夷。
展昭静静而立,并不因那人的语气和眼神而产生丝毫的惶恐,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淡淡道:“副使大人多虑了。”
那人闻言,用眼狠狠横了展昭一眼,未再多言,转身走开。
“大哥,那人是谁?怎得弄得好像我们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一般?”待展昭回来,莫研迎上前,好奇问道。
“辽国南院枢密副使耶律菩萨奴。”展昭回首望了眼那人背影,道,“是南院大王耶律重光的属下,据说功夫十分了得。”
“耶律菩萨奴?”莫研笑道,“这个名字有趣,只是这人长得凶得很,一点都没有菩萨慈眉善目的样子。”
“耶律重光向来对大宋颇有微词,又与耶律洪基不合,所以此人你一定要当心,万不可有把柄让他抓住。”展昭低低叮嘱她道,“我们毕竟在他人地方,须得谨慎,万不可生事。”
“我明白。”莫研点头,双手环胸,皱眉道,“不过这菩萨奴好像和我们宋人有仇一样,凶神恶煞的。既是来迎亲,和和气气的才好,怎么会让这么个人来呢?”
展昭微笑着,这丫头聪明是聪明,却是单纯如冰雪,始终不太懂得人心的算计。耶律菩萨奴多半是耶律重光派来的,而耶律洪基亦不会反对。一方面耶律洪基不愿与叔叔闹得太僵,另一方面他来扮好人,让叔叔扮黑脸,对宋人亦起到震慑之用,实则两全其美。
也该锻炼锻炼她了,展昭想,否则今后要面对的人与事皆是复杂阴沉,她不学着揣摩人心,又该如何应对。
“你细想想,”他道,“若当真想不出来,三日后我再告诉你。”
“……”
“可不许去问别人。”他微笑着补充道。
“哦。”
心知展昭是存心想考她,莫研晃晃脑袋,只觉得到了辽国,事情都愈发有趣起来。
“对了,大哥,晚上的酒席你可去?”
“嗯。”
送嫁公主一行人中以展昭的官阶最高,耶律洪基既然设宴,他自是必须列席。说起来是御前带刀护卫,而到了这里,他所要做的实际上就是个总管,除了公主的安危,还得与辽人调停沟通,安排事宜。
莫研欢喜拍手道:“那我和你一道,我早就想见识一下辽人的酒席,肯定和我们大宋不一样。听说肉都是大块大块端到桌上,用手撕着吃,有趣得很。”
“你得陪着公主。”
“可公主也要出席酒宴啊。”
“所以你得站她后面。”
“……你是说,有得看,没得吃。”她懊恼道。
展昭点头笑道:“也可以这么说。”
他考虑到赵渝是第一次出席辽人酒宴,而辽人素来民风粗犷,不知席间会出现那些突发状况,故而让莫研扮作侍女陪在赵渝身边较为方便。莫研不拘小节聪明机变,应该可以替赵渝挡些风波。
“待会酒席上,我自当尽力护着她,但我护不周全之处就得靠你。若公主失了面子,便是大宋失了脸面,所以你……”
“明白明白,”不待他说完,莫研就连连点头,“总之,就是宁可我自己丢脸,也不能让公主丢脸。因为公主丢脸,就是丢我们大家的脸面。”
展昭微笑着点头。
其实就算展昭不多说,莫研也会极力保护赵渝,在她看来,公主是姐姐姐夫的救命恩人,自己对她好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酒席开始,众人落座。
耶律洪基与赵渝分别落坐南北上座,耶律洪基下首是耶律菩萨奴,赵渝下首是展昭,以下辽人宋人各分南北依次落座。赵渝第一次见到耶律洪基,目光短短接触,便略带羞涩地低下头去,亦不敢细看。
银执壶、银盏托、银匙、琥珀柄银刀、玉柄银刀、玻璃瓶、玛瑙盏……莫研扶赵渝坐下后,便静立在赵渝身后,目光所及,心中暗想,大宋每年的三十万两辽国还真是物尽其用。
而赵渝虽然面上不动神色,目光却在玻璃瓶上多停留了一瞬。玻璃瓶在大宋也极为名贵,是罕见之物,因大宋尚无制作玻璃器皿的工艺,此物应是来自西域再往西的极遥远之地。
再看耶律洪基的模样,用这些昂贵器皿显然已十分习惯,并非为了在赵渝面前撑面子,赵渝不由心中感叹,虽说蛮荒之地,王族的所穿所用倒丝毫不逊于大宋。
侍女端着盘子鱼贯上前,待看清盘中之物,莫研是结结实实地倒吸口气,同情地望向展昭,暗自庆幸自己不用列席。
大盘上,熊肪、羊豚、雉兔之肉为濡肉,牛鹿、雁骛、熊骆之肉为腊肉,皆割得方方正正的,一块块地堆在盘子上。不知道他人有何感觉,反正莫研只单看着,就已是食欲全无。
“上酒!”耶律洪基洪亮道。
又有一坛坛美酒被端到各人案旁,坛大如肚,而酒器亦不是中原惯用的杯子,而是大如海碗的錾花银温碗。莫研瞪大眼睛,连连吸气,可谓是大开眼界,突然发觉吃酒原是件极辛苦的事情。
暂且还顾不得酒,赵渝犹在呆看着面前如山般的肉,她之前也知道契丹人惯常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怎么也想不到这大块的肉会大到如此地步,便是要用刀切,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公主请!”
耶律洪基端起银碗向赵渝敬酒,他下座的辽人也纷纷立起朝赵渝举碗。
赵渝面前银碗早已被方才端酒上来的辽国侍女斟满,她别无选择地端起银碗,朝展昭投去求救的一瞥……
“殿下,公主不胜酒力,不如由展昭代饮。”展昭已起身替她挡道。
耶律洪基还未语,耶律菩萨奴却在旁冷冷哼了一声,道:“宋人就是婆婆妈妈,不过是一碗而已,也犯得上替酒么。”
展昭正要开口,赵渝已起身,也不多言,略举银碗,凑到唇边,竟然一饮而尽。
那瞬看得耶律洪基一怔,又见赵渝放下碗来,双颊已泛出浅浅桃红,显是有些不胜酒力。他本也不欲为难于她,遂饮罢自己碗中的酒,笑着坐下。
此时赵渝身后,莫研暗叫不妙,这样的碗,辽人要是再敬几轮,公主非得横着出去。她赶忙低声唤来随行侍女,命她们火速去找个酒坛来,悄悄装满清水,候在一旁。
想吃点肉压压酒气,赵渝拿起银刀,在熊骆肉上艰难割下一块来,还未入口,顿觉一股腥膻之气扑鼻而来,和着方才的酒,几乎想呕吐出来,只好又缓缓将肉放回盘中。“公主,仔细割着手,还是我来替您切肉吧。”身后莫研低低道,随即躬下身子,接过银刀来替她切肉。
莫研善厨,切个把肉对她而言是小菜一叠,只见银刀翻飞,不多时一大盘肉已经都让她切成了肉片,难得的是每片皆厚度均匀,薄若丝绢,入口适中。赵渝看了,大感欣慰,便是下面的辽人也不禁在心中赞叹莫研的刀工。
“不如我也替你切?”莫研瞥向展昭,目光笑意浓浓,如是说。
展昭温和一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她抿嘴浅笑,边退开身子,边侧身朝赵渝道:“请公主慢用。”话音未落,案旁的酒坛已经被她不慎碰翻,酒淌了一地……
“公主恕罪。”
莫研深埋下头,掩饰龇牙咧嘴的表情,方才隐在裙下朝酒坛踢得那脚差点折了她的小脚趾头,没想到酒坛子这么沉。她侧头朝后面的侍女挤眉弄眼,示意她们快将准备好的酒坛换上来。
侍女收拾好酒坛碎片,又换上了新的酒坛,莫研复笑吟吟地站到赵渝身后。一眼瞥见切好的肉,想起方才切肉时所闻到的腥膻味,忙又低声吩咐侍女准备好加了姜丝的醋碟,给赵渝和展昭端上。
将肉先在姜醋碟中沾过,再送入口中时,腥膻之味已减去不少,总算是吃得下去了。赵渝连吃了几片,腹中被酒灼烧的难受渐渐缓解。
接下来的几轮敬酒,赵渝所喝皆是清水,除了觉得小腹渐胀,别的倒也还好,心知定是莫研方才在酒坛上做了手脚,对她不由得产生了几分感激。耶律洪基见赵渝饮酒甚是爽快干脆,虽然心生疑惑,但他原本就不欲为难她,自然也不去深究。只是坐在下首的耶律菩萨奴冷冷扫了银碗几眼,碍于耶律洪基,只得闷不作声。
“啪!啪!啪!”
一时酒过三巡,耶律洪基连击三掌,六名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待鼓声起,大汉两两对立,开始互搏。
其实在民间,相扑流传甚广,颇受欢迎,只是常居深宫之中,赵渝哪里见过这个,更别提这些男子皆精赤上身,她立时又恼又羞地深低下头,随行来的侍女也都红了脸低下头窃窃私语,唯有莫研眼睛倒睁得比平日更大,饶有兴致地瞧着大汉互搏。
“这几位皆是我大辽的好汉。”耶律洪基转头欲向赵渝解说,才发觉她早已将头别在一边,竟是一眼都未看表演。
“莫非公主不喜欢我大辽好汉的表演?”他奇道。
赵渝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展昭只好起身回道:“殿下体恤,大概是公主不胜酒力,加上旅途劳顿,身体困倦。”
耶律洪基笑道:“是我疏忽了,还请公主回牙帐歇下,明日还有路要赶。”
闻言,赵渝如释重负,正要款款起身,突然枪寨外传来一阵喧哗,众人抬眼望去,一名穿着绯绿短衣年轻女子正骑马进寨来,看见耶律洪基坐在上席,顿时面露笑意,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来。
“查刺哥哥(耶律洪基字查刺)!”她笑着走上前,马鞭尚在手中,“原来你和新娘子躲在这里喝酒,怎么也不叫我?”
耶律洪基看见她,面色竟有些尴尬,笑道:“你不好好陪着皇祖母,又跑出来作什么?”
那女子也不避讳,就在耶律洪基身边坐下,先饮了一大口酒,才笑道:“你娶新娘子,我自然要来瞧瞧。”说着才转头望向赵渝,一双妙目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才收回目光,却什么都不说,只朝着耶律洪基笑。
此女子如此无理,赵渝有些恼怒,可也不得不承认此女子生得极美,举止言行间英气飒爽,与大宋的柔弱女流相差甚多。莫研在后也早已将此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目光最后落在她胸前所带的琥珀璎珞上。灯火下,琥珀晶莹剔透,内中有只振翅欲飞的小小蝴蝶,栩栩如生,煞是好看。
这玩意可遇而不可求,一定价值不菲,莫研在心中替它估着价,对它的主人却不甚感兴趣。在她看来,这女子虽美,却也不过尔尔,尚及不上师姐宁望舒。
展昭在下首,不动声色,却也已觉察出此女子对赵渝的明显敌意。来之前就曾听说辽国萧氏一族中萧观音才貌双全,萧氏一族曾有意将她许配于耶律洪基,想来应是此女子。
正如展昭所料,此女子正是萧观音,她特地连夜赶来便是为了看看这位取代她的宋朝公主究竟是何模样。
“公主,这位是我皇祖母家的萧观音,睿祥郡主。”耶律洪基向赵渝笑道,“我的小妹妹。”
按捺内心恼怒,赵渝朝萧观音矜持微笑:“原来是萧妹妹,你连夜赶来迎我,真是多谢你。”
萧观音抿嘴一笑,自顾倒了碗酒,朝赵渝举碗挑眉道:“咱们辽人的规矩,见面三碗酒,你可敢与我喝?”
“观音儿,她的酒量如何能与你比,你莫要闹她。”耶律洪基忙道。
“她既然嫁来辽国,就是辽人,不能喝酒怎么行。”萧观音清脆道,席间的人都能听见她的话,自是故意给赵渝难堪。
“妹妹一番盛情,我怎能不喝呢。”
赵渝底气很足,示意侍女倒酒,横竖是清水,莫说三碗,便是三十碗,她也奉陪到底了,撑不死就行。侍女倒好酒,她端起来朝萧观音一敬,颇为爽气地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完,立时又让侍女再倒满……
之前莫研打翻酒坛,展昭就已大概猜到她做了手脚,此时他与莫研目光交汇,后者一派轻松的模样也让他心中有底,不由唇边微微含笑。
萧观音没料到赵渝如此爽快,倒也不惧,与她你一碗我一碗地连干了三碗,才抹抹嘴坐下,朝耶律洪基笑道:“姐姐酒量这么好,查刺哥哥你可是白担心了。”
“公主果然是好酒量。”
看赵渝连饮三碗面不改色,耶律洪基这下是确定这酒中肯定有鬼,但也不说破,只朝赵渝温和道,又转头朝萧观音笑道:“酒也喝过了,你琵琶可带来了?不妨为大宋公主弹奏一曲。”
赵渝心中一动,想不到这个契丹女子还会弹琵琶,好在自己也把古琴带来了,待会她若向自己发难,倒也不惧。
“急着出来,忘了带上琵琶。”萧观音也有些遗憾,“查刺哥哥想听什么曲子,我回去再弹给你听。”她忽又一眼瞥见赵渝面前盘子里切得整整齐齐的肉,不由酸道:“查刺哥哥,这些肉是你切的?”
“不是,是公主的随行侍女切的。”耶律洪基向公主身后示意。
萧观音饶有兴趣地微微挑眉,不在意地扫了眼莫研:“你是厨娘?”
莫研摇头,不过这头是白摇了,萧观音问完之后压根就没再看她,而是转向赵渝:“姐姐喝酒倒也爽气,可吃肉也该学学才好,咱们辽人吃肉可不兴这么小家子气。”
居然说宋人小家子气,莫研眉毛扬起,替已经气结的赵渝答道:“公主是因心中感激殿下为她精心准备的食物,故而不愿急急而食,特命我细细切片,可以吃得久些,好让她慢慢品尝殿下的心意,实乃珍惜之意。”
这借口编得甚是圆满,纵然赵渝压根连碰都不愿再碰桌上的肉,听了莫研的话,也应景地挟起一片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细细咀嚼,两人难能可贵地如此有默契。
萧观音这才正眼看向莫研。后者目光炯炯有神,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然后又开口了。
“睿祥郡主虽是好意,但让旁人听了,说不定倒会觉得郡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岂不有损郡主清誉。”她语气出奇的平缓,说出来话却可以气死人。
展昭低头切肉,隐藏眼中笑意。赵渝只觉心中大快,忍不住又多吃了几片鹿肉,强忍住不让自己去看萧观音,免得泄露眼中的得意之色。
暗自咬咬牙,萧观音朝赵渝笑道:“原来如此,是我误会姐姐。既然这样,不妨让她也替我切一下,如何?”
赵渝微微一笑,朝莫研点了点头。
功夫虽然差些,好在厨艺不错,莫研笑盈盈地走至萧观音旁边:“不知郡主喜欢厚些还是薄些?”
“要比公主的肉再细薄些,我也慢慢品品。”赵渝面前的肉片已经是薄如丝绢,再薄如何可能,萧观音显然是存心为难她。
“原来郡主想更慢些品尝,明白了。”
莫研笑了笑,取过案上两把银刀,一手持一把,玩转了几下,方才落刀。只见两把银刀如蝴蝶上下翻飞,快捷如风,更为难得的是完全听不见刀碰到盘底的声响……萧观音虽然近在咫尺,却也看不清她究竟是如何用刀的。
半晌,两把银刀在空中划出亮弧,同时收刀,盘中的肉从表面上看,却仍与未切时一模一样。
“切好了?”萧观音盯着肉,奇道。
“请郡主慢用。”
莫研放下刀,目光流转间,朝展昭投去得意一瞥。
展昭暗叹口气,不用想也知道,她这么得意,那么萧观音多半是要失意了。
萧观音举筷挟肉,一挟之下肉就呈碎末状纷纷落下,她刚要质问莫研,后者却已经抢先道:“郡主,这肉薄得很,您就得轻轻地挟,像这般用劲可不行。”
她只好耐着性子,尽力轻轻地去挟,可肉仍旧被挟得粉碎。
“你挟给我瞧瞧。”她朝莫研一让。
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举,莫研含笑举筷,完好无损地挟起薄片送入口中,然后又挟一片,又一片……这是她切的时候就预留下的肉片,其他地方全是肉末。
不是我切的不好,是你不会吃,这可怨不得我,莫研看向萧观音的目光如是说,然后她施施然退回到赵渝身后。
知道萧观音心中不快,却又是有气说不出,耶律洪基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面上却朝赵渝笑道:“大宋果然能人辈出,连公主身旁的小小婢女都有如此才能,果然让人不敢小视。”
目光扫过他与萧观音,赵渝淡淡笑道:“不过是厨房中的雕虫小技,让殿下笑话了。”
闻言,莫研暗自撇撇嘴,瞧着赵渝,心中不满嘀咕道:“雕虫小技,你倒是切一个给我瞧瞧,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查刺哥哥,”萧观音妙目一转,在下首的宋人中绕了个来回,“我听说这次与公主同来的,还有位宋朝的勇士,很是有名,不知道是哪位呢?”
耶律洪基笑看向展昭,道:“瞧瞧,连我小妹妹都听说过你,展昭,你这名头当真是不小。”
展昭微微一笑:“展昭惭愧。”
“是他!”
萧观音好奇地细究展昭,方才她就已经觉得此人光华内敛气质如松,只是看他清俊儒雅,以为是文官,却怎么也想不到此人就是有南侠之称的展昭。
“你就是展昭?”
展昭上前行礼,不卑不亢道:“展昭参见睿祥郡主。”
在大辽的勇士大多都身材魁梧猛如恶虎,而眼前此人眉宇间温润如玉,清风朗月一般,是她在大辽从未见过的。
“你当真功夫很好么?”萧观音好奇道,“听说你用剑,不如舞剑来瞧瞧。”
莫研听得差点要跳起来,隐在袖中的拳头几乎要攥出水来:不过是个郡主而已,又不是辽国皇上,居然要大哥舞剑给她看,简直把大哥当成杂耍艺人了。
“恕展昭不能从命。”展昭平静拒绝,“剑乃青寒之物,吉日不宜。”
他既如此说,萧观音自然不好再要求,若是他日喜事有变,虽是她心中所愿,但若要她来背这罪名可实在担不起。
久未开口的耶律菩萨奴慢慢抬眼望向展昭,冷冰冰道:“既然来了我大辽,自然是要依我大辽的规矩。我辽人以骑猎为生,那一日缺得了刀、箭,莫非你是徒有虚名,生怕现丑不成?”
尽管他话中挑衅之意浓重,展昭只是淡淡微笑,并不接话。
“展昭,你可敢与我比箭术?”
耶律菩萨奴已然站起身来,定定地盯着展昭。耶律洪基在上座浅笑而观,并无阻拦之意。展昭并不欲应战,刚想拒绝,却听赵渝开口道:“展护卫,客随主便,你且陪他试试便是。”
她见耶律菩萨奴挑衅,自是不快,心想展昭功夫了得,必定能赢这个蛮子,正好与他比试比试,挫挫他的锐气。
展昭暗叹口气,抬眼正遇上莫研带着些许担忧的目光。她素知展昭性情平和,不喜与人争斗相较,他定然是不愿比试。加上她看见耶律菩萨奴撑在案面上双手,手掌宽大,指节突出,虎口处有厚茧,多半是位神箭手;而展昭素来用剑,极少用弓箭。两人相较量,展昭已先落了下风。
朝她温颜一笑,展昭缓缓起身,向耶律菩萨奴拱手道:“展某不善弓箭,还请副使大人多多相让。”
耶律菩萨奴冷笑不答,转头命人取来两付弓箭,将其中一付交给展昭。莫研凝目望去,两付弓箭看上去一式一样,看来倒还算是公平。
“请副使大人任择靶眼。”
展昭也不多看弓箭,随意从箭筒中取了一支,搭在弓上,便等着耶律菩萨奴说出所射是何物。
耶律菩萨奴转向耶律洪基,道:“请殿下择物。”
耶律洪基略想片刻,笑道:“往常夜里都用烛火来当靶眼,今日咱们也来玩个新鲜的,如何?”
“殿下好兴致,不知想用何物?”
耶律洪基唤了随身侍从上前来,附耳说了几句,侍从匆匆离开,他转头朝耶律菩萨奴与展昭笑道:“你们且等等,待会便知。”
众人等了一会,忽然看见远远的十几盏孔明灯徐徐升起,衬着墨蓝夜空,幽灵般地飘飘忽忽……
“一共有十六盏孔明灯,你们每人射八箭,多者为胜。”耶律洪基笑着宣布比试规则。
展昭颔首,抬手让道:“副使大人先请。”
耶律菩萨奴冷道:“我不想占你便宜,咱们同时来。”此时孔明灯尚低,先射者自然占优势,他存心与展昭相较,便是稍许便宜也不愿占。
两人行至席外,皆挽弓搭箭,席间一片寂寂然,人人均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他们。射孔明灯比起寻常射线香要难得多,线香虽细,但距离尚不算远,且是静止不动之物;而要射孔明灯,并非是将灯射破,而是射断灯芯,才能灭烛火。孔明灯飘在空中,相距遥远不提,且飘移不定,烛火尚在灯内,光影憧憧,可以说难度极大。席间辽人不少都是善于骑射的好手,但此刻扪心自问,也都没有自信可射下灯来。
莫研一直盯着展昭,虽然身体绷得很紧,但他稳稳地挽着弓,呼吸慢而悠长,似乎在等待这什么,显然他并不紧张,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嗤”一声轻响,耶律菩萨奴的箭脱弦而去。
“嗤”又是一声,展昭的箭紧随其后,流星般赶上。
夜空中,两盏漂浮在最高处的孔明灯,灯火明暗一闪,转而熄灭,慢慢沉将下来。
“好箭法!”
一时间辽人、宋人皆纷纷击掌赞叹,也分不清是夸耶律菩萨奴还是夸展昭,又或者是两人都夸。耶律洪基赞赏地点着头,朝赵渝笑道:“这展昭果然名不虚传啊。”
赵渝尚且还得矜持地抿嘴微笑,她身后的莫研已然笑逐颜开。
而射箭的两人却面不改色,对于周遭的掌声赞叹声似乎充耳不闻,只各自又取了箭,搭上弓。
不过半炷香功夫,两人又射出五箭,十盏孔明灯落下,此时空中仅剩下四盏孔明灯。他们各自还有两箭未射,酒席上众人和乐融融,因为看此情形,如无意外的话,应该是不分胜负。
又在箭筒中取了一箭,耶律菩萨奴极缓地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盯了展昭一眼,方才转回去……
依然是两盏孔明灯灭,一前一后。旁边另外一盏孔明灯内的烛火晃了晃,却未灭,灯也跟着晃得厉害。众人哗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展昭心中有数,转身朝耶律菩萨奴笑道:“副使大人一箭射穿两盏灯,当真是神箭手,展某甘拜下风。”
耶律菩萨奴紧盯着那盏晃动的孔明灯,半晌,才转头问道:“你怎么会没射中?”
展昭笑而不答:“胜负已分,副使大人的箭术展某心悦诚服,我看也不用再比了。”
瞥了眼空中仅剩的两盏孔明灯,耶律菩萨奴放下弓,虽然一言不发,脸色冷峻,但显然是同意不用再较量了。
一时宴席毕,众人散去。
牙帐内,屏风里,侍女正服侍着赵渝卸下发饰,细细地替她梳理秀发。莫研依赵渝之命,寻了展昭掀帘进来。
“展护卫,今日辛苦你了。”赵渝在屏风后道,声音倦倦的,带着些许低落。
“展昭败与耶律菩萨奴,请公主责罚。”
赵渝沉默一瞬,幽幽地轻叹口气:“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必自责。我方才听说耶律菩萨奴原是大辽数一数二的神箭手,你不惯用箭,今日仅输一盏,已是不易。”
“展昭惭愧。”
“最后那一箭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没看清楚。”赵渝问道,“你如何会失手呢?”
展昭解释道:“最后一箭,耶律菩萨奴的箭连续穿透两盏孔明灯,而我的箭失手,所以有两盏灯灭,而一盏灯只晃不灭。”
“你当真是失手了?”
“展昭惭愧。”
赵渝回想起耶律菩萨奴持弓的模样,叹道:“你尚无把握之事,而那位耶律菩萨奴却能一箭穿透两盏灯,此人当真不能小瞧,你日后行事需谨慎,莫与他起纷争才是。”
“展昭记下。”
在旁的莫研闻言,抿嘴一笑,这不就是酒席之前展昭交代过自己的话么。
“你下去歇着吧。”赵渝道。
“展昭告退。”
展昭退出牙帐,莫研紧随在他身后,几乎是踩着他后脚跟出来的。
“大哥……”
她刚开口就被展昭打断,他朝她柔声问道:“你方才在席上几乎没吃东西,现在饿了吧?”
“嗯。”她点点头,“大哥……”
展昭不待她说完便拉她朝自己的帐篷走去,微笑道:“急什么,我方才也没怎么吃,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说不迟。”
“哦。”莫研奇道,“你帐篷里有吃的?”
展昭摇摇头。
“那大哥你等着我,我去弄点吃的来。”此时也觉得饿得厉害,莫研连蹦带跳地蹿走,展昭微微一笑,只好先行回帐篷。
不一会功夫,莫研就拎着个红漆食盒笑眯眯地进来,口中道:“幸好咱们还带了不少吃的,否则再看见那些肉,我便是再饿也吃不下了。”
她掀开食盒,将几碟菜摆出来,雪白的银丝卷,腌制的小蘑菇,还有碗清清爽爽的蛋花汤,居然还有两碗热腾腾的米饭。“那些侍女吃不惯这里的菜,自己又另行煮了米饭。”她递了筷子给他,笑道,“幸好还有的剩,不然再做也怪麻烦的。”
展昭接过筷子,对对齐整,瞧着两碗饭道:“就剩两碗了?”
“嗯。”
“那你再拨些过去。”
“不用,我吃一碗就够了。”
展昭望着她笑道:“我记得你一向吃得多,就一碗饭怎么够。”
莫研摇摇头:“我想过了,我以后要少吃一些。”
“为什么?”展昭奇道。
“我们蜀中那里,有个女人,”她叹气道,“她就是因为吃的太多,夫家实在养不起,只好休了她。”
“……”
“所以我想,以后还是要吃少些,起码不能吃的比你多。”她认认真真道。
展昭不禁宛然,看了她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若是说我不会休了你的,可两人毕竟还尚未成亲,此时就说这话实在有点怪。
“你就放心吃吧。”他只能把碗推到她跟前,温和笑道。
枪寨内,大多数人都已经歇下,只有几队侍卫在来回巡视。
耶律菩萨奴了无睡意,自在牙帐坐着,仔仔细细地修建这箭上的尾羽,他的身旁还有满满一筒箭。间隙时他仰头极目望去,夜空中微云浮动,三三两两星子点缀其间,云层之下,孤零零地飘着一盏孔明灯。
“怎么会只有一盏?”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握箭的手紧了紧,长身站起,目光在夜空中来回搜索,却仍旧只看得到一盏,始终没有找到另外那一盏。
一炷香功夫之后,一个黑影避开巡视的侍卫,悄悄地朝外而去。
幽幽暗暗的荒野上零零落落地躺着被射落的残破孔明灯,白色纸质,在月光下分外扎眼。那黑影走过去,将看得到的每个孔明灯都捡起细细查看,直到捡到其中一个——灯内蜡烛极短,比起之前看见的其他蜡烛都要短,且灯芯并无燃烧过的痕迹,是被箭从中射穿灯芯。展昭那箭射得便是蜡烛中段,而非顶端的烛火,难怪只见孔明灯晃动而不见烛火灭,显然是故意为之。
他慢慢放下残灯,常年冰雕石铸的脸慢慢漾起一抹笑意:“展昭……”
展昭帐内,两人也已经吃完,莫研将碗筷收拾回食盒内,忽又想起了自己在帐外就想问的事情。
“大哥,最后那箭究竟怎么回事?你可是故意让着耶律菩萨奴?”
展昭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难道那两盏灯都是你射下来的?你故意说成是他射下来的。”
展昭摇头:“我确是射偏了,没有射中灯火。”
莫研侧头探究地瞧着他,问道:“你是故意射偏的?”
展昭笑问道:“你为何这么想?”
“那么你当真是故意让着他了,”莫研瞧他模样便明白了,心中有些不满,“何必让这些蛮人占上风,如此一来,他们岂非更看不起咱们宋人了。”
“你莫要不服气,其实就算我不如此做,我也照样是比不过他。”展昭如实道,“我当时并未想到他居然可以一箭射中两盏灯,所以才故意射偏。”
“就算是这样,可你为何想要让着他呢?”莫研不解。
展昭微微叹了口气,起身缓缓道:“耶律菩萨奴是辽国闻名的神箭手,若我赢了他,便是削了辽人的面子,即使是无意,也会惹来无端不满。咱们今后还要在辽国好好过日子,树敌太多的话,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再者,咱们人在屋檐下,本来就应收敛锋芒,否则行事不易。”
莫研听到“好好过日子”几个字就欢喜起来,笑道:“说得也是,还是大哥你想得周到。”顿了一下,又问,“可我们一味让着他们,若他们更想欺负咱们呢?”
展昭朝她微微一笑,温和道:“小亏无妨,自然是不能吃大亏。所以,你要开始学习‘分寸’二字。”
两人说说笑笑,忽外间有侍女在外面试探问道:“莫姑娘,你可在里面?”
“在。”莫研应道。
“公主有请。”
公主怎得还没睡下?莫研疑惑地看了展昭一眼,后者点点头,示意她快去。她只好起身拎起食盒出帐去,将食盒交与侍女,自己便往赵渝的牙帐而去。
牙帐内仅点了一盏银剔花小灯,赵渝靠在屏风后的软榻上,手中还持了卷书,目光却怔怔望着烛光,沉思着什么……
“莫研参见公主。”
“你过来吧。”
莫研依言转入屏风后,略带疑问地望着赵渝:“公主找属下有事?”
“你……”赵渝欲言又止,指了指旁边的圆凳,“你先坐下。”
也不懂得推辞或谢恩,莫研大大咧咧地坐下,探究问道:“公主,您是不是不舒服?”见赵渝精神倦乏,她第一反应便是,多半是酒席上那些肉吃坏肠胃了。
赵渝轻轻摇摇头,看她了半晌,似乎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
“……”她不说话,莫研就只能干瞪眼。
自酒席散后,赵渝便是满腹心事,席间耶律洪基与萧观音的点点滴滴皆落在她眼中,虽然知道契丹风俗比起大宋要不拘许多,可那两人眼神之间的情意,却是怎么也瞒不过人去。她心中思量甚久,又不能完全肯定,欲找人相问,席上从头到尾将此幕收到眼底的人虽多,可能唤来问话的却甚少。想来想去,只有莫研是女儿家,性情也算爽直,问她应是最合适的了。
良久,她终于还是开口了:“你觉得睿祥郡主是来作什么的?”
“来迎您的呀。”
赵渝白她一眼:“大辽有多少个郡主,怎么偏偏就她一个人来了。”
“自然是因为她心里喜欢着耶律洪基,所以才特地跑了来,想瞧瞧您的模样。”莫研理所当然道。
赵渝一怔,她说话没什么忌讳,所说自是清清楚楚的大白话。
“你也觉得她喜欢着耶律洪基?”
莫研耸耸肩,萧观音在席上对耶律洪基甚是亲密,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那耶律洪基对她……是将她当小妹妹么?”赵渝又问道。
“这个……”这可难倒莫研了,她细细回想了半日,才道,“反正,看起来他对那郡主着实不错。”
赵渝沉默,目光落寞。皇家嫔妃三宫六院,她并不是不懂,只是尚未嫁时,便知道夫婿已有心上人,自是另一番滋味。
虽然迟钝了些,但莫研终还是明白了赵渝的心事,她自己满心欢喜地沉浸在与展昭的相许之中,自然明白情之为物,如何能容下第三个人。若是展昭喜欢上他人,或是要娶他人,自己又不知该如何伤心难过。
突然有点后悔在酒席上事情,莫研咬咬嘴唇,半晌,才劝道:
“这样说起来,那位郡主也挺可怜的。”
闻言,赵渝很想吐血,想都不想就冲口朝她怒问道:“难道我就不可怜?”话说出口才想到这话与公主身份实在不符合。
“都挺可怜的。”莫研郑重作出结论。
“你……”赵渝气结,瞪了她半晌,一股气忽又泄下去,懊恼地低低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莫研挠挠耳根,同情地望着她。感情之事,说不清道不明,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她又哪里会有法子让耶律洪基喜欢上公主。
赵渝自然也没指望她能给出什么法子,那话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罢了。
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莫研只好一声不吭。赵渝郁郁寡欢,亦不作声,却也未让莫研离去,眼前有个人总是感觉好些。
帐内一片静默,能听见外间旷野上的风呼啸而过,灯火猛地晃了一下,差点熄灭,惊得赵渝猛得从榻上坐起来,与莫研四目相投。后者小脸煞白,显然也吓得不轻,保持着脑袋僵化的状态,眼珠子骨碌碌地在帐内转了几圈。
“是不是有鬼!”
莫研最怕这些东西,吓得连声音都不敢出,用口型朝赵渝道。
“胡说八道!”
知道自己应该大声训斥她,可赵渝的声音怎么都提不起气来,显得心里很没底,又连声传唤了候在帐外的几名侍女进帐来,方才让莫研离开。
展昭此时正预备歇下,刚刚脱下外袍,便见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大哥!”莫研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看她脸色发白,展昭也微微一惊,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大哥!”莫研索性一脑袋栽进他怀里,牢牢抱住不撒手,“方才,方才,在公主帐篷里起了一阵阴风,蜡烛差点灭了。”
原来就是这点小事,展昭有些哭笑不得,但又知道莫研最怕这些,只好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也许是这里风大,从缝隙里透进来也说不定。”
莫研微抬起头,目光惊疑不定地瞧着他:“不是,当时帐篷里一点风都没有。”
“那公主呢?”
“她好像也吓得不轻,叫了好几个侍女进去陪着她。”
就在此时,远处隐隐传来急急的马蹄声,愈来愈近。
“殿下!殿下!”有人在疾呼,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听得人心里忐忑不安。莫研听着这声音,愈发害怕起来,揪紧展昭的衣裳,后者有心出去看看究竟是何事,却能感觉到怀中身体微微发抖,一时不忍推开她。
营内甚多人都被此人惊着,纷纷出帐来看,耶律洪基身披锦织外袍,也急急步出……
来人直到了耶律洪基不远处才翻身下马,匍匐跪行至耶律洪基跟前。
“殿下,殿下!”
“究竟出了什么事,快说!”
“殿下,皇太后、皇太后……驾崩了。”
此言一出,四下里的辽人立时响起哀号之声,人人面露悲伤之色。耶律洪基呆立半晌,转头厉声吩咐道:“立时拔营,回中京!”
“领命!”
莫研一直竖着耳朵细听外间动静,一听到皇太后驾崩五个字,她立时双目圆睁,言之凿凿地朝展昭道:“你看,你看,方才一定就是皇太后!”
事情如此凑巧,展昭也找不到话来解释,何况此时外间必定甚为混乱,他须得出去安排这边宋人事宜,还得与公主商议。看莫研揪紧自己的衣角,模样楚楚可怜,展昭忍不住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微笑道:“莫怕,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莫研深吸口气,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额头,用力点点头。
两人出帐时,见营内人影憧憧,辽人忙忙碌碌地穿梭着,却丝毫不乱,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拔营的各项事务。展昭先进公主牙帐,告之一切,两人相商片刻,便传话令随行宋人皆先换上素服,以示哀伤。
辽人动作甚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然收拾停当。赵渝亦被请上迎嫁的青幰车,车的璃头和盖顶都镶嵌银饰,且是用白骆驼驾车。
“皇太后突然驾崩,我们需得日夜兼程赶回去,旅途难免劳累,恐怕要委屈公主了。”耶律洪基特地到赵渝车前来赔礼。
“殿下是至孝之人,不必担心,我很是明白。”赵渝回道。
“多谢公主体恤。”
耶律洪基一抖马缰,转过马头,直奔在队伍最前方,他身后紧紧跟随的便是萧观音。
大队疾行,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耶律洪基才下令稍作休息。
连夜赶路,赵渝在驼车内虽可以歇息,但路途颠簸,加上心事重重,一夜未眠,自是十分倦乏。而莫研自当了捕快,常常在大半夜里巡街,倒也不觉得有多劳累。
休息时,辽人快速地就地升火起灶,莫研在锅旁等了半晌,待粥煮好,先盛了碗命侍女端去给赵渝。而她自己先顾不上吃,端了碗粥便跑去找展昭。这夜里,她尚可随侍女一起窝在马车内歇息,而展昭却是在马上疾驰了一夜,此时又忙前忙后地照应着送嫁队伍中的其他宋人,且还得与辽人调停其他事宜,甚是忙碌。
为了以示哀伤之意,展昭已换了袭素白长袍正与耶律菩萨奴交谈,清晨冷风之中,他衣襟飘飘,愈发显得身姿颀长清瘦。
知道不能上前,莫研只好端着碗在不远处静静等着,瞧着展昭,暗自心道:到了中京之后自己可得好好煮些好吃的给他。她低头瞧瞧手中的羊乳野菜粥,乳香扑鼻,辽人吃时喜欢在上面再淋上一大勺生油,方才幸而她及时回绝了这番好意,否则这粥再伴上生油,展昭是断然咽不下去的。
等了一会才见耶律菩萨奴面无表情地走开,她赶忙上前将粥递给展昭:“大哥,你也尝尝他们这里的粥,还热着呢。”
展昭接过碗,朝她微微一笑:“你可吃了?”
“锅里还多着呢。”她笑答道,余光瞥见耶律菩萨奴已走远,“那个棺材板又找你作什么?”
“嘘!别乱说!”周遭辽人颇多,恐人多耳杂,展昭制止她。
莫研微一低头,顿时便知道错了,再抬头时抿了抿嘴唇,低低道:“他,他找你作什么?”
“是我找他询问至中京的路途,还有些陪嫁物品的安置之事。”
“哦……”
“走,你也去盛一碗来吃。”展昭拉着她往升灶的地方走去,轻轻柔柔道,“咱们现在已身在辽国,你日后说话须得谨慎。”
他的语气并无责怪之意,莫研顺从地点了点头,偷偷侧脸瞧他,却正好与展昭目光相遇……
“大哥,我这么莽莽撞撞的,你不恼么?”她心里想着,口中就说出来了。
展昭笑着摇头,握她的手紧了紧。
“为什么?”莫研不解。
他不答反问道:“你和我在一起可觉得闷?”
她摇摇头,奇道:“当然不会。”
“我也是。”他笑道。
莫研怔了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世上岂有完人,两人相处自要相互包容才是。他指出自己的莽莽撞撞全是因身处异国,而他自己,却并不以为忤。
她忍不住低头微笑,复抬起头来时,眼睛亮晶晶的:“大哥,你再亲亲我,可好?”
身遭尚有辽人宋人来来往往地走动,展昭再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说这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呆了片刻方才漾开暖暖的笑意,伸手抚摸了下她额上的头发,低低道:“此时人多不便。”
莫研懊恼地望了望四周,挠挠耳根,转而轻叹了口气。
行至升灶之处,他们身后有人赶上来,是赵渝的贴身侍女。展昭唤住她问道:“公主可用过早食了?”
“启禀大人,公主她只勉强吃了两口,就说吃不下,全都推出来了。”侍女禀道。
闻言,展昭微皱起眉,公主是千金之躯,路途劳累加上水土不服,若然病倒就不好了。
“大哥你先吃着,我去瞧瞧。”
莫研大概知道赵渝的心病,重新盛了碗热粥,拔腿朝赵渝的驼车走去。她的身后,展昭端着碗,定定望着她的背影。他,已经几乎忘记了这种被人照顾的感觉,真好。
“公主!”
驼车颇高,莫研手脚并用地爬上车去,掀开车帘,里处赵渝神色郁郁精神不振地歪躺着。
见她又端着乳粥进来,赵渝顿时一脸嫌恶道:“快端出去,我闻着那味道就想吐。”
“公主,可不吃也不成啊。”莫研其实挺替她难过的,好言好语地劝道,“要不然下去吹吹风,这驼车舒服归舒服,可终究是闷了些。”
“我不想出去。”
“车前的两匹白骆驼你还没仔细瞧过吧,咱们大宋可瞧不见这样的骆驼。”
“我不喜欢骆驼。”
“那你也不想瞧瞧耶律洪基在做什么?”
赵渝叹口气:“有什么好瞧的,将来……说不定我与他是日日相看日日生厌。”
本来就不擅长劝人,这下莫研是实在找不到话来劝她了。
“可你不吃东西,展大哥会担心的。”她只好道。
微微挑眉,赵渝白了她一眼,才无力道:“你就是为了展昭,才来劝我的吧。”
莫研不自在地挠挠耳根,如实道:“也不全是,其实我自己也关心你。你……你就吃点吧。”
虽然面前的这丫头实在是并不怎么讨人喜欢,可无论如何,她至少并不敷衍自己,而且也在尽力地帮助自己。赵渝缓缓直起身子,将车帘撩开一点,朝外瞥了眼:正好看见不远处耶律洪基与耶律菩萨奴站在一起,似乎正说着什么,像是察觉到什么,耶律菩萨奴转头往这里看来,目光透着毫不掩饰的冰冷和厌恶……
本欲放下车帘,可公主的身份却不容许她有半点退却,赵渝极力镇定自若地迎上他的目光,片刻之后,后者冷冷一笑,复转回头去。
“我要下车。”
赵渝放下车帘,朝莫研沉声道。无论如何,自己是堂堂大宋公主,怎么也不能叫这些蛮子小看了去。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但看她肯下马车,莫研也十分欢喜:“那粥呢?”
“吃,不过要在车外吃。”自己偏偏就是要吃好喝好,让那些小看她的人瞧瞧。
莫研嘻嘻笑道:“好。”
侍女们在外头草地上铺好了厚厚的毡毯,将赵渝扶下车来,又奉上热腾腾的乳粥。赵渝款款吃下两碗乳粥,并三个羊髓饼,且若无其事。那乳粥味道怪异,羊髓饼尚有膻气,看着她吃得如此香甜,一旁的莫研暗中啧啧赞叹。
展昭见状还以为是莫研之功,心道还是女儿家在一起方便相劝,朝莫研笑了又笑。
“公主,吃得可还习惯?”耶律洪基特地过来问候道。
赵渝起身微微笑道:“多谢殿下,我吃得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
耶律洪基甚是温柔,转头又吩咐身旁的侍卫:“把我车上那罐蜜制山果取来与公主。”他朝赵渝道,“接下来还得赶路,驼车甚是颠簸,公主若感眩晕,可尝尝,说不定会舒服一些。”
“多谢殿下。”
不多时,侍卫便把蜜制山果送来,莫研伸手接过,抬眼处正好看见耶律洪基正扶着萧观音上马车,不由摇头在心中叹道:“此人还真是面面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