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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死里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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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还未亮,莫研宁晋等人尚在睡梦之中,展昭与吴子楚便已动身,马车披星戴月地往前赶去。

“什么,展大人他们已经走了!”白盈玉一早起来,骤然听说此事,瞪大了眼睛看着莫研,“他怎能把我们丢在这里,这下我们如何才好?”

“丢?”莫研皱眉:“我们又不是小猫小狗,怎么这么说。”

“可展大人曾说过会送我上京,如今……如今怎得……”也不知为什么,展昭一走,白盈玉只觉得心里直发慌。

莫研已扎好包袱,连白盈玉的包袱也一起拿过去:“不是还有我嘛,我送你一样的。”说罢,便拎着包袱下楼用饭,白盈玉只好跟在她身后,心中戚戚然。

和宁晋白盈玉在一起,莫研基本上就是个打杂的小厮。此二人,肩不能挑,背不能抗,便是马车也从来没雇过,更不用说砍价了。

因昨天莫研雇好的马车已被展昭二人所用,今日只好重新再雇。宁晋枉穿了身粗布衣裳,打扮得像卖鱼的穷苦汉子,车夫刚伸出五个指头,他就一口答应:“五两银子,成。”

车夫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也不知眼前此人是何来路。

“是五钱银子,”莫研直摇头叹气,“五两足够你连马带车买下来了。”

“我的意思就是要买下来。”脸面要紧,宁晋坚强道。

莫研想了想:“也成。”

一盏茶功夫后,宁晋和白盈玉坐在车内,莫研在车外手持鞭子,驾着马车上了去扬州的官道。

马车一路颠簸,白盈玉斜斜靠着,不言不语,任由身子随车身起起伏伏,一径想自己的心事。宁晋有些后悔,早知不该说要买马车,否则莫研也不用自己驾车这般辛苦。虽说这丫头有时说起话来能把人呛个大跟头,可若她在车内,起码也能说说笑笑,不会似现在这般无趣。

莫研快活地捋着马鞭,买下来的是匹上了年纪的瘦马,她舍不得打,于是哼着小曲给它听,盼它能跑得快一点。

荷花对水开哎哟,

香风吹满怀哎哟,

柳林树下站女裙钗,

衣喂吱隆冬,女裙钗,

手提花鞋卖哎咳咿嗬呀

你要买鞋请进绣房来

衣喂吱隆冬,买花鞋,

原是做招牌哎咳咿嗬呀

……

这本是一段二人对唱的小曲,莫研嗓子时粗时细,分扮两人,听来倒也有趣。

宁晋在里头听这小曲好玩,干脆爬出车外,和莫研一块坐在车前。莫研奇怪地停了口,他忙故作闲闲道:“里头太闷,出来透透气。”

莫研耸耸肩,不置一词。

“你……”宁晋偷偷溜她一眼,力图使声音显得平和些,生怕一不小心又和她斗起嘴来,“你方才唱的小曲挺有趣,是你家乡的曲子?”

“不是,是我五哥哥家乡的小曲。他一得闲就唱,我听也听会了。”

“那你是哪里人?”

莫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被我师父收养前的事情都不记得的了。”

宁晋一愣:“怎么会不记得?”

“就是想不起来了,没办法。”她想了想,又歪头笑道,“小时候,我问师父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师父说有只仙鹤从他头顶飞过的时候下了一个蛋,正掉在他怀里,他剥开蛋壳就看见我在里面。”

“那个蛋可够大的。”宁晋笑道。

莫研咯咯地笑:“我想也是。小时候,师父老哄着我们玩,他还说我二哥哥是山顶树上结的大红果,他顺手摘下,刚咬了一口,就发现二哥哥正蜷在里头睡觉。”

宁晋大笑,不由也想起自身:“我小时候可没有你走运,光师傅就有十七八个,轮着教我一个人,背不出书来就罚跪夫子像。”

“你也会背不出书来?”莫研奇道,“我还以为你们这些皇家子弟念起文章,天生应该张口就来。”

“难道我们就不是人啊,”宁晋想起那时候就头痛,“有次一天就教三四十页的书,还命我当天就背下来,后来我实在没办法,干脆装病。三天之后再去,那几个老东西居然说得把拉下的课都补上,一口气教了大半本书,让我回去好好背,差点没把我累得吐血,后来再也不敢装病了。”

“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莫研笑得幸灾乐祸。

看她笑得那么开心,宁晋也就不和她计较,自嘲地笑笑,觉得偶尔出出糗,能博她一笑也没什么不好。

“对了,”莫研忽想起一事,“我们现在易装而行,称呼也该改改才行。可不能再唤你殿下,白小姐也不能再唤。”

“这倒是。”宁晋点点头。其实这本是常识,只是他们三人的江湖经验加在一块也少得可怜,所以当下才想到此层。

“那我应该叫什么?”他问。

莫研方便道:“小赵、小宁、小晋……你随便挑一个。”

“也太便了吧。”

“那就小赵子、小宁子、小晋子。”

“听着怎么像太监。”宁晋皱起眉头,绞尽脑汁地想,“我得起个雅致点的称呼,将来说不定还有用得着的时候。……你叫什么?”

“叫我小七就成。”

“小七?”

“嗯,我在家排行老七,家里人都这么叫我。”莫研抖抖缰绳,不在意道。

家里人……宁晋微愣,复看向她,心里没由来地有些欢喜,起码这丫头对他没那么见外了。

莫研没留意他的表情,将车帘揭开,朝里头白盈玉道:“白小姐,这路上得换个称呼,你想我们唤你什么才好?”

“换称呼?”白盈玉想了想,“那你们唤我阿碧便是。”阿碧原是她的贴身丫环,那夜被追魂使所杀。她用此名,心中也有对逝者的思念之意。

宁晋也想到了:“我就叫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莫研知道其出处,摇了摇头,“不好,文绉绉的,和你这身打扮不符。”

“……那依你看,这身打扮应该叫什么?——别再说什么小宁子小晋子!”

“嗯……你落地的时候有多重?”她没头没脑地问道。

“六斤四两。”

“那四两肉不要了,”莫研拍板定案:“就叫六斤。”

宁晋一脸嫌恶的表情:“也太粗直了。”

“要的就是粗直,这样,谁也想不到你会是宁王。”她循循善诱,诲人不倦。

宁晋心道:倒也有几分道理……罢了罢了,反正就这么几天光景,以后再不用就是。如此一想,他遂爽气道:“六斤就六斤。”

三人彼此熟悉了下称呼,马车又行了一段路,近日中时分,天上淅淅沥沥地开始飘起雨丝。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宁晋望着消失在衣裳上的微雨曼声吟道,他显然兴致很好,丝毫没有躲雨的意思。

真该给他找一套酸秀才的衣裳,莫研暗自心道,随即打断他:“你的诗兴缓缓,先进去躲雨,回头要是淋出病来,我不好对你家吴大奶妈交代。……对了,再把车后头的斗笠蓑衣递给我。”

宁晋却不进去,指着不远处茶寮道:“行了半日,先去歇歇脚吧,正好避雨。”

马车停在茶寮边上,莫研淡淡一扫,茶寮内有两名正歇脚的大汉,看打扮像是盐帮的人,应该无事。

“阿碧,下来吃点东西。”

莫研唤了白盈玉下车,又叫了茶,掏出包袱内的干粮,三人就着茶水细嚼。茶寮外的雨却是越下越大了,打得茶寮顶棚劈里啪啦地作响。

那两名大汉喝罢茶,见一时走不了,索性坐着闲聊起来,言谈间竟聊起了姑苏白府之事。

难怪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莫研边嚼着馒头边想,同情地瞥了眼白盈玉。后者低头静静饮着茶水,面无表情。

“那司马家的人退婚,连定礼都大张旗鼓地退了回来,摆明了是看不上白家。你说,被司马家退了婚的女人,哪里还嫁得出去!”瘦高大汉笑谈道,“谁敢娶她,那不是摆明了和司马家过不去嘛。”

“怎么嫁不掉……”矮胖汉子笑道,“她还可以嫁给你我啊,咱们要是娶了她,司马家估计连理会都懒得理会。要不怎么说落毛凤凰不如鸡,也不知那位小姐姿色如何,要是差了,我还不一定瞧得上,哈哈哈!”

白盈玉仍旧低垂着头,一滴泪悄然无声地滑落到面前的茶碗中。她没想到自己已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资谈,言语间又是如此不堪。

见她一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莫研忍不住抱不平,对那两人横眼冷然道:“白府之事与两位并不相干,嘴下积德才是。”

那两大汉瞧她是个姑娘,身旁的宁晋又生得文弱白净,遂拍着桌子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来管爷的事!”

“你才不是个东西!”

莫研迅速跳起来骂回去道,宁晋连拉带拽地把她按下去,朝那两人赔笑道:“小妹鲁莽,两位多多包涵。其实白府之事另有隐情,不知二位可否听说?”

那两名大汉本欲发难,忽听见他的后半句话,不由按下怒气,奇道:“有什么事是老子不知道的?”

莫说这两名大汉,便是莫研与白盈玉听他这般说,心下也是奇怪。

“原来二位不知道啊!”宁晋为难地搓了搓手,似乎是在思量该不该说,“此事说来……唉,还是不说了。”

见他这般,大汉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事?”

“那我要是说了,两位可千万别再对他人提起啊。”

“废话少说,快说什么事!”

宁晋压低声音:“两位可知,其实司马家退婚是另有原因的,他家的三公子因为常逛花楼,致使身犯隐疾,只怕连洞房都……”他目光扫了一下莫研和白盈玉,干笑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嘿嘿嘿……明白明白。”大汉贼笑,一脸的心知肚明。

莫研和白盈玉对视一眼,均是疑惑重重。

宁晋接着道:“白府知道此事后,自然要退婚,可还顾着司马家的面子,他们就悄悄地派了个人想去将定礼要回来,谁料到司马家恼羞成怒,趁着白宝震出事,便大张旗鼓地退回定礼,趁机羞辱白家,造成是白家被退婚的假像。”

那两大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老弟你怎么知道的?”

“不瞒两位,我的一门远方亲戚就是司马家的厨子,自然知道这些底细。这几日他回来探亲,正好说起此事。……唉,我也多嘴,两位可千万别往外传才是。”说罢,与他们草草告辞,随即招呼莫研和白盈玉上马车。

待茶寮已远,莫研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问宁晋:“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你说呢?”宁晋挑眉。

白盈玉微微颦眉道:“若是我家先行退婚,我怎得从来没有听家父提起过。”

闻言,莫研不由开心道:“你是在骗他们!妙哉妙哉!”

宁晋见她笑得灿烂,得意道:“那是当然,要是都如你那般与人动手,吃不吃亏且不提,却是白费了气力,又堵不住悠悠之口。”

“说得也是。”莫研点头赞同,“没想到你瞎话张口就来,我可比不上你。”

“什么叫瞎话!这叫因势利导,懂不懂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不让他们说,自然不行,那么就看你让他们说些什么。”

“那你如何就知道别人会相信呢?”

宁晋淡淡道:“你可明白何谓‘三人成虎’?”

“三人成虎……”莫研略略一想,随即明白,拍手笑道,“对啊,我们可以到处都去这么说,众口相传,不出几日,这司马家三公子的名声怕是毁尽了。”她转头朝白盈玉道,“这个法子好,司马家那般羞辱于你,我们也可以好好治治他们。”

白盈玉沉默片刻,道:“两位好意心领,只是万般皆是命,事已至此,盈玉早已认命,司马家好也罢歹也罢,我都不想再生事了。”

“……也罢,你家的事你说了算。”

莫研有些惋惜,又抬眼看宁晋,目光复杂:“原来你们这些帝王家的人成日里就琢磨着如何骗人,看来你的话还真是不能信。”

“我还不是为了帮她!”被她这么一说,宁晋恼怒不已,本以为此举怎么说也该让莫研对自己另眼相看,没想到却是如此的另眼相看,顿时气结。

莫研还在摇头叹气:“可见心术不正……”

“你这丫头!”

宁晋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丢下车去,正在此时,马车突然猛地巨震,莫研居然就真的如他所愿,一下子从他视线中跌飞出去。

白盈玉头撞在马车壁上,立时红肿起来,她大骇惊叫:“怎么了?怎么?是有人追来了么?”

没人回答她,宁晋已急忙跳下车去把摔出半丈远的莫研扶起来。后者滚了一身的泥水,狼狈不堪地站起来,懊恼地查看雨中的马车,发现原是马车前轮撞在一块硬石上。

这丫头连赶车都这么不牢靠,宁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没好气道:“你看看,只顾着说话,驾车连路也不看……”他的话在看见莫研皱眉托着胳膊后哑然而止。

“没受伤吧?”

他焦切地问道,方才的不满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莫研半晌才愁眉苦脸道:“要是展大人在就好了。”

“怎么了?”

“我胳膊脱臼了。”

“……”

宁晋和白盈玉自然都不懂得如何能把莫研的胳膊再接上去,只好就让它暂且晃荡着,等到了扬州城里再找大夫替她接上。莫研也没法驾车,宁晋只好自己上阵,他虽会骑马,可这驾车和骑马却是两码事,折腾了半日才好不容易让马车歪歪折折地走上路。

马车内白盈玉细心地用绢布替莫研把胳膊先固定住,柔柔笑道:“要是展大人在就好了,他一下子就能接好。”

“谁说不是呢。”莫研唉声叹气,展昭不在,还真是有些不方便。

外间的宁晋将车帘撩开条缝,凉凉道:“这能怪谁,谁让你自己不会挑时候。”

“六斤!驾好你的车!”莫研没好气地把车帘用力拉回去。

此时,在距离他们七八里地的官道上,展昭正斜斜靠在马车中闭目养神,突然只觉一激灵,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冷了?”吴子楚问道。

展昭摇头:“也不觉得冷,奇怪。”

吴子楚哈哈一笑,打趣道:“那就是有人想你了。”

知他是顽笑,展昭笑而不答,撩开车窗上的幔布,雨滴夹着风立时扑面而来,冰凉沁人。

到了扬州城内,雨已初停,三人先往扬州知府衙门而去。倒不是不急着接胳膊,而是莫研心中打算着,依宁晋的身份,知府必定尽心逢迎,自然会请好大夫来替自己接上胳膊。殊不料,刚到衙门口,便听说扬州知府李高义去了江宁,向前任太师魏老太爷贺寿去了,估摸两日方可转回。

“这些个混帐东西!”听闻李高义为了拍魏老太爷的马屁,居然把整个扬州知府衙门丢着不管,宁晋恼怒不已。

莫研靠在车旁,无所谓地边啃肉包边道:“你又何必气恼,不过又是个溜须拍马之徒而已。要是去了那位魏老太爷的寿宴上,看见一堆堆的大官小官,你还不得气得拔头发。依我说,不找他们也罢。”

宁晋倒还不至于听她的,这一小段路走来,深知莫研性子浮躁,靠她是万万不能,还是得请官府派人护送稳妥些。

“我看,我们先住客栈,等那李知府回来后再来找他。”他口中说着,人已经牵着马车往最近的客栈走去。

莫研不满:“要等两日呢!”

“生死攸关,不等不行。”宁晋知她心急,“你也不希望白小姐有何差池吧。”

“不是还有我么!”

“就是因为有你,才非等不可。”

“……你……”

莫研差点被肉包子噎住,连连咳了几声,白盈玉在旁递过水囊给她,柔声道:“小七,我们还是听这个……这个六斤大哥的话,先找家客栈住下吧,还得给你的手请个大夫来。”

见他二人皆是此意,莫研无法,只好随便他们了。

他们寻了家客栈,刚踏进去,莫研便喜上眉梢,也不与二人多说,脚不沾地地径直朝坐在里面桌子的青衫人而去。

“二哥哥!”她扯着青衫人的袖子,几乎将他刚挟起的菜也扯得飞出去。

那人似乎也是微微一惊,脸侧向莫研,丝毫没有着恼,面上露出淡淡笑意,正是莫研的二师兄萧辰。

“你不是去京城了么?怎么又会在这里?”莫研奇道。

萧辰却不答,反问她道:“你没和展昭在一起?”宁晋和白盈玉的脚步声滞重,显然不是习武之人,他略加一听就能听出来。

“嗯,他有事先走。”莫研拉过宁晋和白盈玉,“这是六斤,那是阿碧,眼下我和他们一起上京。……这是我二师兄萧辰。”

白盈玉正欲上前见礼,便听见萧辰冷冷道:“你又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了?”

闻言,白盈玉僵立在当地,而宁晋顿时沉下脸来上上下下打量萧辰。

莫研是见惯他这般模样的,赔笑道:“他们不是乱七八糟的人……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待会我再和你说。”

萧辰冷了张脸,不说话了。

莫研冲宁晋和白盈玉招招手,示意他们在桌边坐下来。白盈玉倒也罢了,宁晋颇为不情愿,犹豫了半晌,方才侧身坐下。

“你的手怎么了?”

莫研托着手慢慢坐下,萧辰虽然看不见,但觉出不对。

“脱臼了。”她无奈道。

本已冷若冰霜的脸又冻了一层,萧辰起身到莫研身边,扶上她的伤臂,用手托了一下,骨头已经复位。

“痛就叫。”萧辰淡淡道。

“……不算很痛。”莫研龇牙咧嘴地忍着疼,随口道:“可惜展昭不在,上次他替阿碧接脚踝,一点都不痛。”

萧辰冷冷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姑娘家岂是随便让人碰得……”

他的话听得旁边的白盈玉脸色发白,低下头去。

“……你出来这些日子,越发被人带坏了。”萧辰寒着脸,握着莫研的胳膊轻轻转动几下,看无碍了,才复坐下。

宁晋见莫研就这么乖乖地听着,非但没有回嘴,便是连半分解释的意图都没有,心下不由奇怪,却不知莫研自小就被萧辰训斥惯了,从来不敢回嘴。

“二哥哥,你同我们一起上京去,好不好?”莫研活动几下胳膊,朝萧辰笑道。

萧辰本就是欲下姑苏找她,不想却在此处碰见,暗自庆幸没有错过,此时听莫研如此说,心中早已应允,口中只道:“你同我上京去。”言下之意,他不愿与宁晋白盈玉同行。

“那他们怎么办?”莫研怔了怔。

萧辰淡道:“难道他们没长脚么?”

莫研为难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青砖,迟疑道:“不成,二哥哥。我答应了展大人要护着他们平安到开封府。”

闻言,萧辰脸色又寒了几分,语气带上了恼意:“怎么,你领了块破牌子,倒和展昭成了一家人,不把我当回事了?”

“不是不是……”莫研忙道,“这都是为了五哥哥的事。”随即她附到他耳边,轻声告诉他缘由,萧辰才脸色尚缓,但仍道:“如此同行便是,只是既然我在,就不必再找官府。”

不愧是师兄妹,一窝子出来的,都这么自大,宁晋暗自摇头,随即道:“我以为还是请官府相助更为妥当。”

即使方才莫研已经在耳边告知宁晋宁王的身份,萧辰的口吻仍旧没有丝毫变化,冷漠如斯:“阁下既然认为萧某无能,还请自便。”

宁晋差点被这话跄一大跟头,正欲发火,抬头却看见莫研冲他猛摇头,目中难得有陪笑之意,示意他莫与萧辰较真,他只好暂按下怒气。

“我二哥哥的功夫好得很,一点都不比你家吴大奶妈差。”莫研打圆场,“有他在,我们……”

萧辰冷冷打断她:“我功夫好不好,与他们何干。你又多什么嘴,难道我还求着他们不成?”

“都是为了五哥哥的事情,二哥哥,你就将就一回,好不好?”

萧辰本与她多时未见,甚是牵挂,此刻又听她好言相求,心中一软,方不再说什么。宁晋虽心中不愉,但总算没有当萧辰的面发作。众人要了饭菜,草草用过,又添上茶水,正用着,莫研借口去给马匹加草料,朝宁晋使个眼色,遂溜出门去。

待到马厩旁,不多时,宁晋慢条斯理地踱过来,没好气地瞪着她:“你师兄好大脾气,比我架子还大。”

莫研笑嘻嘻:“扬州知府眼下又不在,若是要三四天才转回,岂不是耽误事嘛。眼下能碰上我二哥哥,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我就是想提醒你,这路上可千万莫和我二哥哥起争执,他可不像我这般好性子。”

你也算好性子,宁晋暗自摇头。

“我二哥哥的功夫真的很好,”莫研在心中比较,犹豫道,“我估计应该和展昭差不离,有他一同上京,就不需要再找官差了。”

“你师兄有那么好身手?”

“那当然,你别瞧他目盲,可一点都不……”

宁晋闻言,吃了一惊:“目盲!”自己与他面对面吃了顿饭,怎么没发觉萧辰居然双目已盲。

此时的桌旁只剩下萧辰和白盈玉两人。

由于之前听了萧辰所讲的话,与他独处白盈玉难免有少许尴尬,一小口一小口轻抿茶水,偶尔偷眼看一下萧辰,见他静静而坐,不仅面前茶水纹丝未动,连眼珠都不转,如同冰塑石雕一般。

也不知莫研和宁晋去了何处,半晌也不见他们转回,想到要和这个人一路同行,她此刻就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萧辰突然皱了皱眉,开腔道:“你去把小七叫回来。”

“嗯?”她愣了愣,“我?”

似乎对她的呆滞十分厌恶,萧辰连话都懒得再说,只微不可见地点下头。

她疑惑问道:“哦,那……她在哪里?”

萧辰眉头皱起来,已经是明显地不耐烦:“你没听见她说要去加草料吗?”

他的语气刻薄非常,白盈玉毕竟是大户人家小姐,如何受得了这等无名闲气,微恼道:“既然你知道,何不自己去找?”

短暂的静默……

“因为我是个瞎子。”萧辰淡淡道,脸缓缓转向她。

白盈玉呆住,不可置信地盯住他的双目,眼珠漆黑如墨,与常人无异,只是少了几分灵动与光华。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艰难启唇,欲向他赔礼,忽见莫研和宁晋已回来坐下。

浑然不知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莫研笑眯眯地朝萧辰道:“二哥哥,我来赶车,你在马车里头歇歇好不好?”

“你会赶车么?”

“当然会,你可记得:在家的时候,我还替镇上的刘叔赶了几日马车送酒。”

似乎想回那时情形,萧辰总算露出了点笑意:“自然记得。”

看着他的脸寒冰消融,白盈玉有些发怔,赔礼的话不知怎得就说不出口,只微垂了头听他们说话。

“二哥哥,出门左五。”莫研取了自己的包袱,又替他拿了行装,告知萧辰马车所在,遂出门先将东西放上车。

萧辰起身,白盈玉赶忙也站起身来,以为他会需要有人来扶着走路,立在当地犹豫着是否上前,愣神之间,萧辰已越过她身侧,独自走出客栈,左转五步,正停在马车旁边。

“这个家伙哪里像个瞎子?”

忽听见身边宁晋摇头叹道,她慌忙收回视线,怕他看出自己的异状,忙取了包袱出门去。

宁晋慢吞吞跟上。

当掀开车帘,发觉马车正往城外驶去的时候,白盈玉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我们不是要等扬州知府回来么?怎么……”

萧辰听见也当没听见,压根就不理会她。宁晋斜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有这位萧大侠在,功夫了得,想必是前路无忧。”

萧辰向来敏感,虽目不能视,仍听出宁晋话中酸意,冷淡道:“江湖难测,萧某可不敢打包票,两位不妨权衡思量,此刻下马车也不迟。”

“你让我下马车!?”

宁晋嗓门提高,这辆马车可是自己买下来的,若是有人要下去,也不应该是他。

莫研的声音适时出现:“六斤,你出来驾车,我觉得自己的胳膊还得多歇歇才好。”说话间,她已勒住缰绳,探入马车中,连拉带拽地把宁晋扯出去,不让他再有说话的机会。

待宁晋回过神来,缰绳已经塞入他手中,莫研低低在他耳边恼道:“我不是叫你莫惹我师兄吗?”

“到底是谁惹谁!”宁晋一肚子气,“你没听见他……”

“算了,算了,”莫研拍拍他肩膀,把他后半截话拍掉,息事宁人,“总之这一路上你莫再和他说话,大概就能相安无事了。”说罢,不等宁晋啰嗦,她便钻入车中。

宁晋气得猛拽缰绳,瘦马被他扯得一惊,扬起前蹄,嘶嘶长鸣,随即往前蹿去,倒比方才跑得快多了。

马车内自然颠得厉害,连莫研都不得不一手扶着车窗,方能稳住身体;白盈玉更是被颠得东倒西歪,几次都差点撞到萧辰,幸而都被莫研拉住。

随着马车行进,萧辰的眉头愈皱愈紧,忍了良久,终于沉声道:“可否挪开尊足?”

莫研一怔,往底下瞧去……

“啊!”白盈玉轻呼出声,慌忙挪开自己的右脚,见萧辰的黑色靴面上已然脏污不堪,忙叠声赔礼。

“不如到了下个镇子,重新买一双?”她细声问道。

萧辰冷哼:“不必费心。”

面对如此漠然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白盈玉停口,求助地看向莫研。

此时的莫研正饶有兴趣地盯着萧辰的靴子,丝毫没留意他们俩说了些什么,自然也没看见白盈玉的一脸尴尬。

“二哥哥,这靴子是在京城买的吧?我瞧见开封府里马汗就穿着这么个靴子。”她笑道,“可惜他脚底功夫不好,靴底跟处磨得起毛,不像二哥哥你的,还是平平整整。”

萧辰淡淡一笑。习武之人,提气而行,脚下忌滞拖,越是功夫好的人靴跟处越难有磨损。

“展大人若不是受伤,他的靴跟也是平平整整的,我之前还以为那御猫二字就是个虚名号,没想到他的轻功着实不错,那晚去寒山寺,若不是他拉着我,我还真是追不上。”

萧辰听到此处,面色一沉,白盈玉瞧在眼底。

“也不知道你和展大人的轻功哪个好?”莫研一径叽叽喳喳,兴致盎然地笑嘻嘻道,“回头到了京里,找个由头,你们比试比试才好。”她原是小孩心性,说起武功,自然只想到高下之别,至于此二人愿不愿比试,分出了高下各自心中又当如何,她却是半分都未思及。

萧辰淡淡道:“他功夫好不好,与我们有何相干。这些官府中人,还是远些的好。五师弟的事情了结后,你就同我回去。”

“哦。”

莫研随口应了,压根没往心里去。

萧辰听她答得飞快,便知道她没当回事,原想再说她几句,却未说出口,只在心中默默地想:自相遇以来,展昭在师妹口中被提及多次,却不知这短短数十日,师妹与他经历多少事,两人竟已如此亲近。

“……你方才说展昭受了伤?”他犹豫地开口。

“嗯。”莫研点点头,想到一路行来所遇到的事情,索性挨着萧辰坐下,方才在店中多有不便,不能详详细细地将经过告诉师兄,此时正好向他慢慢道来。

日近黄昏,包拯正同公孙策在书房中整理查阅历任江南各司官员所涉及案件,外间忽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转瞬马汉人已进来,朝二人躬身笑道:“大人,展护卫回来了!正在内堂候着呢。”

包拯与公孙策闻言,均面露喜色,忙往内堂而来。

“大人,公孙先生。”展昭上前见礼,同时为二人引见吴子楚,“这位是宁王门下,大内侍卫吴子楚,此番多亏有他相助,否则险矣。”

“吴某绵薄之力,展兄言重。”

不见莫研,包拯不禁担心问道:“展护卫,与你同去的莫捕快呢?怎得不见她回来?”

“我们是兵分两路而行,莫捕快、宁王,还有白盈玉白小姐,他们三人一路而行。”展昭解释道,“如无意外,应该两、三日后可到开封。”

听说与宁王在一起,包拯才放下心来。

众人短短客套几句,方相让落座。

见展昭行动较往日迟滞,包拯关切问道:“展护卫受伤了?可严重?”

“一点小伤,大人不必担心。”

展昭忙道,随即掏出怀中账册,交呈包拯,又将此行经过简单讲述。

包拯略略翻阅,内中大大小小官员姓名赫然在目,加上一笔笔的数目,令人触目惊心,一时无法详看,遂先收起。

有此账册在手,案情即将分明,弹劾张尧佐有望,包拯心中大石落下几分,再看展昭一身风尘仆仆,显又清瘦些许,不由道:“展护卫此番辛苦!……对了,与你同行的莫捕快呢?”

“莫姑娘与宁王同行,护送白宝震之女白盈玉进京。”展昭禀道,“白盈玉亦是此案重要人证,为防有失,故我们分两路进京。我与子楚兄星夜兼程,所以早到几日,宁王一行人会找扬州知府借路,若是路上不出意外,三四日后,他们应该就会到京。”虽然口中说得简单,但他心底却总是有层隐隐的担忧,挥之不去,希望他们莫要出差池才好。

包拯沉吟半晌,面色凝重:“展护卫,莫捕快年纪尚幼,如何能让她独自当此重任。”

听出包拯语气不无担忧,展昭愧道:“属下不才,与追魂使交手时受了伤,为确保证据无碍,权衡之下,唯有出此下策。”

能让展昭不得已决定分道而行的伤绝对不会是小伤,包拯心中明白,但知展昭素来要强,不欲再问伤势,只道:“你先去歇着吧,也让公孙先生瞧瞧你的伤。”

展昭仍想推托,公孙策却已走至他身旁,也不多言语,只作了个手势,笑而请之。展昭如何当得起,连忙起身,无奈随他而去。

包拯又命人送吴子楚出府,自己方转回书房,点起灯盏,取出账册细细查看。不多时,公孙策也转回来。

“展护卫伤势如何?”包拯从案上抬首问道。

“是箭伤,透骨而过,受了伤后一直没有休息,以至外口到现在都未愈合,幸而所用金创药是良品,否则怕是早就化脓了……”公孙策轻叹口气,“真不知这几日他是如何忍过来的。”

“……”

包拯默然半晌,对于这个属下自己实在不知如何才能爱护他。有太多的事情,不得不让他去办,而这其中有太多的危险不得不让他去面对,这些年来,展昭几番出生入死,却从未抱怨过半句,仍旧笑若清风,宛若无事。

“好在回来了,只要他肯好好静养些日子,便可痊愈,大人不必太忧心。”公孙策见包拯眉间忧郁,遂宽慰两句。

包拯长叹一声:“本府实在是欠他良多。”

“大人……”

公孙策何尝不知他所想,心有戚戚,一时也无话可说。

接下来几日,包拯都在细细查阅那两本账册,连每日的饭都是命人端至书房草草用过。

展昭则被公孙先生勒令不得下地,只许躺在床上静养,幸而这几日也无大事,他遂老老实实依命养伤。吴子楚一连几日都到城外等候宁晋,可惜始终不见他们一行人的身影。

到第三日上灯时分,吴子楚郁郁而归,思量再三,缓步走向开封府内展昭住所。

灯盏温暖,展昭正半靠在床榻上,手边一本词集,书页崭新,显然并不常翻看。

“子楚兄请坐,恕我失礼,不能……”

“你我兄弟,不讲这些虚礼。”吴子楚自在坐下,又自斟了茶,待看清展昭手边词集,不由失笑:“柳耆卿,就是那位奉旨填词的柳永吧,你怎么会看起他的词来?”

展昭有些涩然,淡淡一笑:“这几日闲来无事,随意翻翻。”其实此词集是他特意找公孙先生借来的,只说是养伤无趣,打发时间之用。至于为何非要看柳耆卿的词集,柳耆卿在当世名气不小,故而公孙先生没有多问。

吴子楚心中有事,也不多作计较,饮罢茶水,正色道:“今日已是第三日,按理说,宁王他们也该到京了,会不会是路上……”

他没再往下说,不吉利的话他不愿说出口。

展昭当然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这几日来同样的念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尽管他尽力想去摒弃这个念头,将心思挪开,但见日升日落,已是三个昼夜过去,始终没有传来他们的消息,又如何能够安心。

再如何耽搁,最迟明日也该到京城。

若是明日……他暗自深吸口气:那么多半就是出事了。

见他沉默不语,吴子楚不由有些焦躁起来,懊恼道:“早知当日我就不该离开宁王殿下。”

展昭正欲启口,外间传来赵虎的大嗓门,急匆匆的:“展大哥!展大哥!”

听赵虎语气不同往日,展昭直起身来,眼睛紧盯着甫进门来的赵虎——“展大哥,外头来了位姑娘,说自己是白宝震的女儿……”

吴子楚从椅子上跳起来,喜道:“总算到了!这下可以放心了!”他一把揪住赵虎,“宁王可也在外头?”

赵虎摇头:“倒是有位公子和她在一起,不过应该不是宁王,那位公子似乎双目失明。”

双目失明,展昭一怔,莫非是萧辰:“莫姑娘呢?”

赵虎复摇头:“也没瞧见她。”

莫非他们失散了?展昭心中焦急,取过榻边外袍,挣扎下地。赵虎赶忙上前阻止:“展大哥,莫忘了,公孙先生可不许你下床!”

“没事,我的腿已经好多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

赵虎还欲劝阻,却见展昭已披上外袍蹒跚朝外走去,只好快步跟上。吴子楚紧随其后。

外堂,一位弱质芊芊苍白憔悴的女子正坐着歇息,身边一男子倚桌而立面露不耐,正是白盈玉与萧辰。

“展大人!”展昭一进门,白盈玉忙站起身来,看见他似乎立刻定心不少。

展昭尚未开口,吴子楚已急急问道:“宁王呢?他不是同你一起么?”

闻言,萧辰转过脸,朝着展昭,面色苍白地可怕,缓缓道:“这么说,小七是还没回来?”

“究竟出什么事了?”展昭沉声问道。

白盈玉咬咬嘴唇:“我们在城郊的张家店撞上了杀手,被冲散了,他们会不会……”

萧辰半晌不语,忽抬脚就往外走,白盈玉忙拉住他,急道:“萧大哥,我知道你担心小七,可你眼睛不便,如何去找她,再说城门已关……”

她话未说完,萧辰就用力摔开她的手,却又有另一人用力拽住他。

“萧兄且慢,我与你同去。”是展昭的声音。

展昭又转头沉声吩咐道:“张龙赵虎,请二位各带两队捕快随我出城。”

“是。”

张龙赵虎领命而去。

“我也和你们去。”

吴子楚提剑上前,皱眉道:“如此说来,宁王是和小七在一起?”

“应该是的。”白盈玉颦眉回忆当时情形,“我记得小七想引开他们,驾着马车冲出去,当时宁王殿下还未来得及下车。”

吴子楚忍不住要叹息:宁王啊宁王,何时才能改了这慢吞吞的性子。

“我也和你们去。”白盈玉轻声道。

“不可!”展昭断然否决,“杀手多半就是冲着你来的,案子了结之前,你都不可擅离开封府衙。”

月明星稀,展昭一行人出开封东城门,不同于白日,此刻往张家店方向而去的路上甚是僻静,马匹过处,寒鸦起落,远远可见几点磷火飘飘忽忽。

往前行了近两里地,也没有发现宁晋和莫研的踪影,展昭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半蹲在地,细细查看地上的车辙,无奈此路是进京城的要道,日间不知有多少车马行过,车辙马蹄多不胜数,根本分辨不清。

展昭略一沉吟,遂道:“我们分头行事,张龙你从此地往张家店方向,搜索附近地区,赵虎随我前往张家店。子楚兄,萧兄,你们……”

“我随张龙在附近搜索。”吴子楚飞快道,他自觉既然是在张家店遇袭,那么此时宁晋不太可能还在张家店,应该是在进城的路上。

萧辰一扯缰绳,淡淡道:“回张家店也许能找到线索。”意思自然是他随同展昭回张家店。

展昭不再多言,上马策缰,往张家店而去。

张家店本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镇子,全镇人都加起来也超不过百人,所以镇上仅设两名捕快。此时这两名捕快也正自烦恼:日昳时分镇上的那场混乱,他们正犹豫着是否应该往上报。

展昭等人的突然到来吓了他们一跳,听闻这位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有话想问他们,连忙穿戴整齐,到展昭面前回话。

“那三名外乡人是两日前到的镇上,许了客栈老板五日的房钱,还让他留意有没有操姑苏口音的姑娘经过,说是等亲戚,哪里想得到他们是想杀她。今天日昳时分,果然就来了几位客官,其中一位就是这位公子……”年纪大些的老捕快指指展昭旁边的萧辰。

萧辰很不耐烦地打断他:“前面的就不用再啰唆了,你就说看没看见那位驾着马车的姑娘。”

“那位姑娘……”老捕快摇摇头,“没再瞧见。后来看见杀手追着马车出去,我们也跟着追去,追到汴河边,看见马车翻到在地,里面人都没了,杀手也不见了。”

“汴河!”

展昭与萧辰闻言,皆是心中稍宽,莫研水性极好,若她跃入水中,杀手多半拿她没奈何。可……若是无事,为何不见她回开封府?

待他们来到河边,残破的马车静静地躺在距离河水不到一丈远的芦苇丛中,展昭伏下身仔细看马车,微颦起眉:马车已有好几处被拆下来,想是被附近的村民拆回家当柴烧,剩下的残骸几乎找不到任何线索。

再看地上脚印,虽然被村民踩踏过,但仍旧能隐约分辨出有两人脚印是往河边而去,细辨脚印深浅,他暗松口气,那两人似乎都没有受伤。

展昭复站起身来,命大家散开来,包括张家店的两名捕快在内,分段沿着河边去寻找莫研和宁晋。

“萧兄……”

顾及萧辰双目不便,自然无法独自找寻,展昭想请他先回镇上,却见萧辰从怀中掏出一只碧青竹笛,凑到唇边试了试音。

“小七认得这笛声,若她在附近,应会循声而来。”萧辰道。

展昭注视他片刻,虽然明知他看不见,仍旧拱手施礼,才转身离去……身后笛声响起,清扬优越,较之寻常笛声更具穿透力,显是萧辰运起内力吹奏。

好饿啊!快撑不住了!

月光惨白,有一只手扒在岸边的礁石上,手指费劲地紧紧抠在石缝中,因为太久,从指尖到臂膀都已经僵硬,莫研几乎快觉得这只手不是自己的了。

她的大半个身子还浸在河水中,冻得牙齿直打抖,这并不算很糟糕,比这更糟糕的是死死钉在她右肩上的那柄短箭。因为这柄箭恰好压迫了右手的血脉,她的右手根本动不了,连动一个手指头都是难如登天。

若是右手能动,她就能爬上岸。

可现在她只能靠左手扒住石头,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地在水里泡着。

一阵风过,挟来几个零散的笛音,恍恍惚惚……

又是一阵风过,笛音似曾相识……

莫研本已半闭的双目骤然睁开——是二哥哥的笛声!

“二哥哥!我在这里!这里啊!”

她试着大声呼喊,无奈重伤在身,从嗓子里出来的声音嘶哑微弱,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懊恼地皱了皱眉,她试着清了清嗓子,深吸口气,刚想大喊,正好一个浪没头没脑打过来,硬是吃了口水进去,顿时狂咳起来。

这次突如其来剧烈的咳嗽几乎耗掉了她所有的气力,身体的震动已经使抠住石缝的手指逐渐松开……忽有人一把擒住她,气力之大,直接将她自水中拽上了岸。

展昭看着她,心中大石终于放下:所幸,她还活着。

“展……大人……”虽然虚弱,她仍笑道,“我……就知道我福大命大,一定死不了。”

他顾不上与她说话,半跪在地上,目光落在她右肩上的那柄黑箭,再往下,借着月光,她右手手掌呈淡淡青紫,显是血脉不通所至。

“你的手是不是动不了?”展昭脸色微变,顿时明白她为何久久无法上岸。

她点点头。

他暗自深吸口气,将她扶坐起来,连点了几处穴道,护住她心脉,心中只盼还来得及。

莫研虽然身体虚弱,但反应还是很快,立时明白他想拔箭,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身子连连往后挪,躲开展昭,说话连贯异常:“我不拔箭,你别过来!”

展昭扶住她不稳的身子,尽力平静道:“此箭压迫你右手血脉,得立时拔出。”

“不急,不急!”她连忙道,本能地忌惮拔箭的痛楚。

“再迟,你的手就废了。”展昭急道,他也不知道现在拔箭是否还来得及,也许她的手已然回天乏术。

“啊……”莫研咬咬嘴唇,显是被吓住,却仍旧道,“……那也不行,我连升麻汤都没喝,此时拔箭会疼死的。”

她愈想愈害怕,挣扎得厉害。

“好好好……我不拔箭,你莫乱动。”展昭看她挣扎时,伤口处鲜血不停渗出,心中不忍,只好先用缓兵之计,“你且先歇歇,我们回开封府后再请公孙先生医治。”

她怀疑地盯着他:“真的?你不会骗我吧?”

“我何时曾骗过你。”

莫研想了想,似乎自相识以来,他确是从未骗过自己,这才松懈下来。前一刻还戒备着展昭,这一刻他又成了救星,她身上确是一丝气力也没有了,想都不想就直接靠向展昭肩上,游丝般地喘气。

莫研衣裳湿透,夜风吹在身上,无法自制地发起抖来。

“……好冷。”她声音微微发颤。

展昭却似乎置若罔闻,轻轻道:“那日听你说喜欢柳耆卿的词,有一首《雨霖铃》你可还记得?”

“记得……”

“念给我听听,可好?”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她有气无力道。

“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后面呢?”展昭紧盯着那柄短箭上,手悄无声息往上挪去。

她接着念下去:“……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

他的手已然握住那柄箭,紧紧攥住,声音却出奇地柔和:“竟无语凝噎,念下去……”

“不是念下去,是念去去。”她声音已是微不可闻,居然还知道要纠正他,慢慢道:“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几乎是与“阔”字同时,展昭颦眉用劲,飞快地拔出箭。

殷红的血从伤口飙出,溅到他的蓝衫之上,绽开。

莫研闷哼,一头栽倒。

日近正午,秋日阳光从窗外透入,带着些许的暖意,落在坐于桌旁的人身上。那人静静而坐,目光落在虚无缥缈之地,他身旁不远处的床榻上,另一人鼻息浅浅,正懒懒地想翻个身……

“哎哟!”

因翻身触动到伤口,莫研痛呼出声,一下子就醒了过来,看清屋内的人,顿时欢喜唤道:“二哥哥!”

萧辰走至床边,伸手轻按她的额头,昨日里烧得吓人的热度已经退下去了,暗松口气,柔声道:“醒了就好,饿不饿?”

“嗯。”莫研诧异地看了看四周,“我们这是在哪里?”

“这里是开封府。”

莫研愣了半晌,终于想起了来龙去脉,大声气恼道:“展昭竟然骗我!”

“他骗你?”

“他明明答应我不拔箭的,可是,他居然乘我不注意……”

“又胡说,若不是他及时将箭拔出,再迟得一时三刻,你这条胳膊就算是废了。”萧辰沉声责备她,“等见了展昭,记得好好谢谢人家。”

莫研心中不服,却又不敢违逆师兄,只好蔫头耷脑道:“……哦,知道了。”

门“吱”地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是厨娘马大嫂,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她见莫研已醒,笑道:“总算是醒了,我这药煎得还算是及时。”

“马大嫂。”莫研还记得她,亲热唤道。

马大嫂放下托盘,上前用粗糙的手抚了抚莫研的额头,热度退尽:“你这小丫头,足足睡了三天,还真吓人!”

莫研也呆了呆:“我睡了三天?”

“是啊!发了两天的烧,硬灌了好几碗药,昨夜里烧才算退下去。”

“药都是您煎的吧,真是麻烦您了。”

“傻话,病好了比什么都强。”马大嫂放下药,“趁热把药喝了,我正好告诉展大人你醒了,免得他担心。”

莫研一听展昭的名字就咬牙切齿:“展大人,他怎么不来瞧我?”同时暗自心道:肯定是心虚,不敢来看她。

“展大人腿伤未愈,公孙先生命他在床上静养。他前两日瞧了你好几回,今天早上还问起你呢。”笑着说罢,马大嫂转身出门去了。

莫研有些怔仲:原来他的腿伤还没好……

萧辰摸到桌上的药,端至她床边,将她扶起,柔声道:“吃药吧。”

“二哥哥,那天展昭是带着伤去找我的么?”莫研低低问道。

“……对。”萧辰迟疑片刻,如实道,“他确是带伤坚持去找宁王和你。”有意无意间,他加重“宁王”二字。

闻言,莫研又不语了,一口气把药喝完。因为她心不在焉,几乎察觉不出药的苦味,不若以前在家时那般叫苦不迭,如此异常,萧辰又怎么会察觉不到。

“对了,宁王呢?找到他没有?”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另一个人。

“找到了,在芦苇丛里。”

“他没事吧?”

“听说受了点凉,没什么大碍,皇上已经把他接入宫中调养。”

莫研长吁口气:“还好还好,总算全都安然无恙。”

桌上的笺纸墨痕初干,展昭有些疲倦地搁下笔,轻轻捏了捏眉心,再细细整理好那一迭小楷,作为旁供,此番江南之行所查之事已尽数写下。

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而他手边的药早已凉透。

他不在意地端起,饮尽,凉药比热时还要苦上几分,涩苦久久地停留在舌根,徘徊不去。

灯火摇曳,他略略舒展身体,突听“啪”的一声,火中爆出朵烛花,纤小璀璨,煞是好看,引得他浅浅一笑,起身关窗。

窗将合拢之际,却见不远处的桂花树后似有人影晃动,展昭定睛望去,有一人蹑手蹑脚地自月牙门溜进来,月明风清,桂香浮动,树影从她脸上移过,双眸晶亮若星,正是莫研。

这丫头,受了伤不好好歇着,跑出来作什么?展昭皱眉,正欲唤她,又见一人自月牙门进来,一把拦住莫研的去路。

“二哥哥……”莫研做错事般的声音。

萧辰语气不善:“你不好好养伤,乱跑什么?”

“我想去看看展大人,也不知他腿伤好了没有?”

她的声音很轻,展昭却听得分外清晰,不由怔住:她自己的伤还未好,怎么还惦着他。

“胡闹,哪有姑娘家三更半夜进男人房间,快些回去。”

莫研陪笑道:“你不是说,若非因为他,我的胳膊早就废了,要我去谢谢他么?”

“我有让你大半夜的来找人道谢么?”

萧辰似乎恼她狡辩,随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后者轻叫出声。

“那你也没说应该挑什么时辰,再说,现在不过亥时初刻,也不能算是大半夜。”莫研的声音透着几分委屈。

“还顶嘴!快回去歇着,养好伤我们也好早些上路。”

她要走?展昭闻言,未及多想,手已复推开窗扇……莫研闻声望来,顿时绽开笑容,抬脚欲奔过来:“展大人,我就猜你还没睡。”

萧辰似乎早就知道他在那里,不惊不奇,伸手扶住莫研,淡淡道:“急什么,慢慢走。”

展昭披上外袍,将他们迎入房中。莫研不等坐下,就急急问道:“你腿上的伤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

展昭看她重伤初愈,虽然脸色苍白,却是笑意盈盈,显是精神不错。

“展大人,”萧辰扶莫研坐好,立在她身旁,转向他道,“此番若非你当机立断,小七胳膊必废,萧某在此替她谢过大恩。”

“展昭愧不敢当,莫姑娘也曾救过展某性命,若说谢字,也应是展某。”

莫研立时得意洋洋地看向萧辰:“二哥哥,我说我救过展昭吧,你还不信,这下可信了?”

萧辰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你病还未好,应该好生歇息才是,夜晚风凉,不宜出门。”展昭关切道。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莫研晃晃脑袋,满不在意道。

展昭微笑:“高烧才退,当心吹着风,前两日还烧得直说胡话呢。”

“我说胡话了?”她眼睛一亮,很感兴趣,奇道:“我说什么了?”

“你……”

展昭正欲开口,却被萧辰打断:“展大人,不知我师弟李栩何日才能出狱?”

“包大人现已着手审理此案,但因此案牵涉过广,非短短几日就能了结,故而还需多等些时日。到时案情水落石出,令师弟若无罪,包大人自会还他清白。”

萧辰点头,朝莫研道:“这些时日你正好养伤,待五弟出牢,我们再一同回去。”

“哦。”莫研漫应。

闻言,展昭沉默片刻,终还是忍不住道:“萧兄,莫姑娘已身为开封府的捕快,岂能擅离职守。”

萧辰平静道:“既然回去,自然是要辞去捕快一职。”

“辞去捕快?”

展昭颦眉看向莫研,后者朝他嫣然一笑,了无心事地问道:“我回了蜀中,你可会来瞧我?”

“你当真要回去?”他确是心中一沉。

莫研耸耸肩,朝他使了个眼色,悄悄用手指了指萧辰,示意他自己不敢违背师兄的意思。

“包大人破格将你招入府中,委于重任,如今你却因师兄事毕,便一走了之,岂不辜负包大人一番苦心。”展昭情急之下,言语中已有责备之意。

莫研听得头越垂越低,心里也惭愧自己不太仗义,颇有些过河拆桥的行径。

萧辰却冷冷道:“展大人此言差矣。小七年纪尚幼,又是女儿家,本就不该参与庙堂之事。此次她插手查案,也是因开封府冤我五弟杀人。此事原就是开封府之过,小七不得已而为之,怎谈得上是包大人的一番苦心,更谈不上‘辜负’二字。”

听着好像也挺有道理的,莫研又慢吞吞地把头抬起来。展昭一时语塞,他原就不是善言之人,偏偏遇上个永远都占理的萧辰,自然无法可施。

“此事还应禀明包大人才是。”半晌,展昭才道。

莫研尚未开口,萧辰已经想都不想就道:“明日我自会告之包大人。”

若有似无的桂香从窗外渗入,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莫研听见展昭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很奇怪,她从未听过他这般叹气,又或者是她从未留意过,但此时此地的这声叹息却听得她也莫名其妙地忧郁起来,好像自己真的做了对不住眼前此人的事情。

“二哥哥,其实……”她吞吞吐吐道,“当捕快……也挺好玩的。”

萧辰寒下脸,沉声道:“小七,回去睡觉。”

“哦。”

早就习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莫研无奈地乖乖地起身,朝展昭歉然地扮个鬼脸,慢吞吞地回屋去。

萧辰却未走,侧耳听莫研的脚步声已消失,确定她听不见,才转向展昭,略一拱手:“展大人,萧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展大人答应。”

“萧兄请讲。”

“小七在病中所说胡话,切不可告诉她。”

展昭怔住,莫研在病中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仅有四字,在旁人听来是再寻常不过,为何不能告诉她?

爹爹救我!

爹爹救我!

爹爹救我!

……

莫研在床上辗转反侧,高烧不退的模样仿佛又出现在他面前。

“内中详由不便相告,”似乎知道展昭的疑惑,萧辰紧接着道,“还请展大人包涵。”他口中仅说不便相告,却全因当展昭为外人,所谓家事不足为外人道,在他看来展昭根本没必要知道。

展昭如何能不明白,虽然关心,但他素性持重,自不会去做那般不识趣地刨根究底之事,只道:“萧兄放心便是,展某自会慎言。”

“多谢。”萧辰拱手告辞。

“萧兄留步,”展昭忙上前一步,道,“莫姑娘聪慧机敏,若留在开封府中,定能相助包大人破解案情为民伸冤,萧兄不妨三思。”

“破不破案,伸不伸冤,与我们有何相干。”萧辰连头都懒得回,“天纲伦常,因果报应,自有佛祖慈悲,主持公道,我等碌碌庸人,怎敢插手。”说罢,出门而去。

展昭立在当地,哭笑不得,按萧辰说法,岂非连法理也可废。他以前觉得莫研性格稀奇古怪,现在看到萧辰如此模样,莫研自小与他一起,长成那般性情,倒也不足为奇了。

灭了烛火,展昭卧于榻上,被衾及胸,听着外间风拂桂叶,心中郁郁,良久方才倦倦睡去。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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