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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同舟共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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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日中,太湖之上,一艘装潢华丽的大船正乘风破浪而行。

莫研正躺在这船上的一间舱房之中。

“她是不是也受伤了?”

“没有,只是睡着了。”

“睡这么久?……当真没有受伤?”

“确实没有受伤,殿下放心。”

被对话声吵醒,莫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聚焦到正站在自己面前嘀嘀咕咕的两人:宁晋和吴子楚。

“莫姑娘,醒了!”吴子楚笑道。

“……”莫研呆了一瞬,随即跳起来,紧张问道,“展昭呢?”

“展昭正在隔壁舱房休息。”

话音刚落,莫研就已经冲出去了。

展昭静静地躺在床上,虽然脸上仍旧没有血色,但已不像之前那般惨白。她拿起他的手,轻扣脉门,脉像虽弱,却已平稳,想来并无性命之忧。

紧接着她又掀开被衾,想查看他腿上的伤……

身后方进来的宁晋见她此举,重重咳嗽了几声,莫研充耳不闻。宁晋见她如此不避男女之嫌,不禁摇头。

展昭腿上,箭已经拔下来,裹着厚厚的纱布,透着股清凉的药味。莫研长吁口气,复细细替他盖好,才转过身来。

吴子楚笑道:“用得是宫里秘制的金疮药,姑娘可以放心。”

“不愧是宁王,出手就是大方。”莫研笑吟吟道,忽然又想起什么,手往怀中摸了几下,脸色一变,“账册呢?”

宁晋慢吞吞地从身后拿出小油布包:“是不是这……”

话还未说完,他只觉眼前一花,莫研已经劈手抢过小油布包。也不管宁晋脸色难看,她自顾解开小油布包,查看内中账册。

两本薄薄的账册好端端地裹在其中。

“你们会不会调过包?”她半信半疑道。

自己一番好心居然被这不识好歹的丫头如此曲解,宁晋鼻子都气歪了:“子楚,把她给我丢出去!”

吴子楚自然知道他这是气话,朝莫研道:“我们若要动手脚,又何必要将你们救回来。”

“说得也是。不过就是问问嘛,还是宁王呢,用不着恼成这样吧。”莫研嘻嘻一笑,把账册揣进怀里,“对了,有吃的没有?”

宁晋没好气:“没有没有没有!”

莫研皱皱鼻子,嗅了嗅:“不对吧,我怎么闻着好像有糖醋鱼的香味。”

她实在饿极,循着香味,径直出门而去,留下宁晋目瞪口呆。

“这都是什么人!什么人……”宁晋气极。

吴子楚陪着笑道:“殿下,想是菜肴都准备好了,不如我们也去用饭。”

“你觉得我吃得下吗!?”宁晋瞪了他一眼,原地踱了几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作什么,终还是往门口走去,“吃饭去!”

他差点和又折回来的莫研撞到一起。

莫研满脸焦急:“糟了!白家大小姐还被我塞在桥洞里,怎么办?”

“她就在你右手边的舱房里。”

“你们可真是好人!”莫研由衷地赞叹。

难得的溢美之词听得宁晋头皮发麻,不禁直摇头:那位白大小姐救回来的时候都快冻僵了,亏她想的出来,把人塞在桥洞里。这个丫头还真是不靠谱。

展昭到午后时分方才悠悠转醒,喝过药后,因腿脚不便,只得半靠在榻上。

“多谢宁王殿下相救。”

见他挣扎着欲施礼,宁晋连忙拦住:“得了得了,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忘这些虚礼。当真要谢我,别再给我下套子就成。”

“他何时给你下过套子?”莫研探头,好奇道。

宁晋白了她一眼,没吭声。

看他这般模样,吴子楚忙笑道:“此次殿下为了把你们都救回来,着实费了不少周折,连姑苏知府衙门也惊动了。”

说到此处,展昭自水中昏迷,之后的事情浑然不知,他看向莫研:“我记得你好像带我从水底走。”

莫研点点头:“你可真够沉的。”

“后来呢……”

“后来就上岸了,再后来我也昏了,再再后来就到这船上了。”她简单道。

吴子楚笑着对展昭解释道:“我赶到的时候,迟了一步,正好看见你落水。莫姑娘就带着你潜入水底,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走水路出去。甩掉追魂使后,为了找你们,我和殿下去了知府衙门,让他们叫来了熟悉姑苏水道的人,沿着荷塘出水的河道去找,先找到的还是白小姐……”他笑瞥了莫研一眼,“……塞在桥洞里,都快冻僵了。”

莫研傻笑:“那不能怪我,我急着回去找他。”

展昭看向她:“我记得只让你带着白小姐和账册快走,你当时怎么又回来了?”

“你受伤了。”

她理所当然地看着他。

展昭怔住:她是为了他回来?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绝不是追魂使的对手么?

“这丫头对你还真够上心的。”宁晋不知什么时候回过头来,目光在展昭和莫研之间流转,似笑非笑道,“我们找到你们的时候,她攥着你的手,我掰都掰不开,差点把我自己手指头折了。”

展昭又怔住……

出乎众人的意料,莫研非但没有丝毫腼腆,反而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那当然,我好歹也算是江湖中人,讲得就是一个‘义’字,行侠仗义方显我辈英雄本色。”此刻的她早已把那时对展昭的紧张和焦虑抛在脑后,就算想得起来,她也不会深究,多半认为自己确是以情义为本。

这番话听得宁晋吴子楚叹为观止,便是展昭也忍俊不禁。

“你夸起自己来,用词从来不推敲么?”宁晋问道。

“就是反复推敲过,发现实在找不到更准确的了。”她流利道。

宁晋被她噎得无话可说。

“对了,我和白小姐都不会水,你是如何将我们带出来?”展昭问道,她当时正是疲惫万分之时,又要带两个不会水的的人走水路逃生,定然甚是艰难。

“那位白小姐还确实是挺麻烦的,水路也不算长,我起码渡了十几次气给她,”莫研回想起那时候的情形,摇头叹气,“真是累人。”

渡气!!

展昭脑子里“嗡”地一声,原本苍白的脸色可疑地染上淡淡的红。

“……那你替展昭渡了几次?”宁晋表情古怪。

莫研看面前三人均是满脸诡异的神情,转瞬便明白原因何在。

“展大人会闭气,犯不上我多事。”她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即使她再不懂事,也知道男女之间以口相就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反正展昭当时在昏迷之中,除了她再无第二人知道。她将来还得行走江湖,说什么也不能让此事坏了自己的名头。

展昭暗自长松口气,他还记得浮上水面之时莫研叫他闭气,对此并无怀疑。

“此番真是多亏有你。”他由衷道。

不知怎地,被他这么一说,本该愈发得意的莫研反倒没再自吹自擂,只是羞涩笑笑,低头猛喝茶。

宁晋从未习武,弄不清闭气究竟怎么回事,虽有疑惑却也没有追问。众人便开始相商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按目前的情形,他们已被杀手盯上,且展昭又受伤,走水路自是再好不过。虽说慢一些,但还得保证白盈玉安全,还是稳妥些较好。

莫研对于走水路倒是没意见,只是觉得此船太过华丽,实在招人耳目,她提议换船。

宁晋则认为此船好歹是皇家用船,一则莫说寻常人家,便是官府也不敢过问,二则他毕竟是宁王,自信江湖草寇还不至于敢对他不敬。

两人一时间争执不下,展昭和吴子楚只得在旁静静不语。

“我是宁王,自然我说了算!”宁晋争不过她,使出了下下策,端出架子来。

莫研冷哼了一声,转身到展昭床边坐下,声音清脆:“那我们就下船!……哦?”前半句话斩钉截铁,后面句的“哦”字却是朝着展昭所说,带了丝询问的语气。

这个“我们”自然是指她和展昭,多半还有白盈玉,宁晋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展昭微微一笑,轻轻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少安毋躁,才朝宁晋道:“殿下明鉴,昨夜吴兄曾与追魂使交过手,他们很快就能查到吴兄是殿下的属下。江湖杀手拿钱办事,不分高低,不论贵贱,殿下金体贵安,展昭只怕到时连累殿下。”

“笑话,怕连累我就不会救你们。”宁晋哼了哼,“再说你现在有伤在身,坐此船还可以好好养养伤,若是换了船,你以为还有时间养伤么?”

莫研插口:“要是乘这船,死得更快,哪里还用养什么伤。”

“殿下体恤,展昭自是感激不尽,但此事重大,展昭万不能以一人之躯拖累大家。”展昭颦眉,“展昭也以为换船较为妥当,只是委曲殿下了。”

莫研见展昭帮她,自然欢喜,只瞧着他笑。

宁晋无语,转头看吴子楚,目光中带着些许期盼。

不料,吴子楚也点了点头:“殿下,属下与他们交过手,确实都是出手狠辣的亡命之徒。殿下您犯不上拿自己去犯险。”

连子楚也倒戈相向,宁晋无法,只好道:“行了行了……我也懒得跟你们争,等出了太湖就换船吧。”

“多谢殿下。”展昭笑道。

吴子楚更是给足宁晋面子:“殿下从谏如流,属下钦佩不已。”

“聪明人都会换船。”莫研笑眯眯地接着夸他。

宁晋板着脸,低头品茶,谁也不理。

在太湖口一处不起眼的小渡口,展昭一行人下了船。宁晋又命将船复开回太湖,就在湖上兜圈子。

渡口上可供挑选的船只少得可怜,他们几乎是别无选择地雇了条小船。船上仅有两舱,一舱供他们休息起居,另一舱是船家夫妻二人所用,也用来烧饭做菜。

小船扬帆而上,虽是逆水而上,幸而一路顺风,倒也行得颇快。

舱内,展昭与宁晋正在下棋,吴子楚在旁观战;白盈玉独自支着肘,望着船窗外的缥缈水雾,一径怔怔出神;莫研不耐窝在舱中,闲来无事,便去帮忙船家烧饭。

一局下毕,宁晋正想数目,抬头见展昭唇边浅浅的笑,索性也不数了,叹气道:“没劲没劲,赢了不高兴,输了你也不着急,和你一块下棋可真没劲。”

“殿下见谅。”展昭微笑道。

正说着,莫研快快活活地走进来,捧着一个小木桶,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直引得人食指大动。她身后船家婆娘拿着一摞木碗并竹筷,笑道:“船上简陋,还请你们将就着用些。”

宁晋凑上前瞧木桶内,香归香,却仅仅只是一桶粥而已。看那婆娘放下碗筷就出去了,他不由奇道:“连小菜都没有?就光吃粥?”

“这鱼粥味道很好。”莫研已经盛了一碗,递给展昭。

吴子楚也替宁晋盛好递过去,笑道:“殿下,出门在外,将就些便是。”宁晋无法,不吃就得饿着,只好接过,浅浅尝了几口,却发现鱼粥黏稠香滑,不仅熬煮的火候恰到好处,而且将鱼的腥气尽去,而鲜味尽显。

“想不到一个乡野的船家婆娘竟有如此好手艺。”宁晋啧啧称赞,朝吴子楚道:“真该请她当咱们的厨娘。”

莫研刚给自己盛了碗,闻言摇头道:“在江上多逍遥自在,你们王侯将相家里头有什么好玩的。……你不饿么?”后半句话却是对白盈玉所说。她见这位白大小姐仍旧靠在窗边,似乎没有要过来盛粥的打算。

白盈玉微楞,看着粗糙的碗筷,素日都是丫环将饭菜布置好,请她上桌用饭,便是在大船上也是有下人伺候着,她何尝自己动手盛过一碗饭。而在这小舟之上,莫研给展昭盛,是因为展昭受了伤,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照顾他;吴子楚给宁晋盛,是因为主仆尊卑。谁都没有想起替白盈玉也盛碗粥。

“此地不比府上,小姐还是用些为好。船上没有点心,现下若不吃,只怕便要饿到明日。”展昭好言劝道。

白盈玉略一迟疑,家败至此,再拿自己当大小姐确是可笑,遂上前盛粥。好在粥的味道着实不错,丝毫不觉难以入口。

“还有几天方能到京城?”她初次上京,心中没底。

展昭答道:“快的话,大约五六日光景。”

“如果慢呢?”

“那就难说了。”他微颦起眉,如果慢的话,很可能就会被杀手追上。五个人中两人不会武功,自己受伤,莫研那两三下子自保尚且困难,只剩下吴子楚一人孤掌难鸣。正自烦恼,抬眼见莫研已三口两口吃完自己那碗,难得的没有再去盛,看着他道:

“你还要么?”

这丫头,倒真是一点都没有烦心事,展昭心里想着,说出口的却是:“你怎么不再多吃点?”

莫研冲他嫣然一笑:“方才在后头,我已吃过一些了。”

“你居然偷吃?”宁晋叫道。

“做饭总得尝尝咸淡吧。”

宁晋愣住:“这粥是你熬的?”

“不是我,难道是你。”莫研自顾接过展昭的碗,复盛了碗递给他。

想起方才自己还夸她厨艺好,宁晋恨不能把舌头咬掉,现下咬不掉舌头,只好又多吃了两碗粥。

用毕饭,天色已黑,吴子楚和莫研商量好各守前后半夜,众人方各自睡下。

船在水中载沉载起,展昭素日睡得便浅,加上有伤在身,难以深睡,神志介于半睡半醒之间。只听见外间流水淙淙,遥远而熟悉,仿佛身子又回到了那夜的荷塘之中,在水中浮浮沉沉。

荷茎在周身轻摆,他看不清眼前发亮的是星星还是那人的眼睛。那人对着他伏下身来,嘴唇柔软的触感,一小股清泉般的气体注入他的体内……

展昭骤然醒来。

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江水拍打船舷的波浪声。宁晋裹着袍子,大概是不适应,皱着眉头硬睡;白盈玉在另一头的窄榻上已然睡着;而莫研就半靠在距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双手环胸,浅浅而眠。

一直以来觉得她像个孩子,却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夜里,看着她的睡颜,他脑中异于平常地乱糟糟起来。她睡着时候的样子似乎和平日醒时不大相同,眉宇间有种淡淡的哀伤,那模样让展昭想起那夜怕蝉叫时的她。

几缕发丝自鬓边垂下,轻轻地沾在她的唇边,展昭伸手替她轻柔拂开。她脸上那几道血痕已淡了许多,鬓边却有这一道极浅的月牙形疤痕,不细看却是难以发觉,也不知她又是何时伤的。好歹是个姑娘家,怎的弄得脸上都是伤,展昭轻轻叹口气,将那几缕发丝掠至她耳后。这小小的碰触惊醒了莫研,以为有人来袭,睁眼望来,见是展昭,才重新合目睡去。

展昭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停在半空,此刻才惊觉此举不妥。再想起梦中之事,他不由对自己恼怒起来,干脆披上外袍,慢慢挪动受伤的腿,步出船舱,到外间透透气。

吴子楚正静静地坐在船头守夜,见展昭出来,笑道:“睡不着?”

展昭无奈点点头。

“你的伤要多休息才是。”

展昭又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望着雾气缭绕的江面,静静不语。

知道他素来话就不多,吴子楚也不引他开口,自从怀中摸出一个陶土做的埙,凑到唇边试了几下音,便咿咿呜呜地吹起来。

他吹的是一支古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而上,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埙的声音空灵质朴,通透非常。曲调柔和婉转,徘徊往复,不由令人魂散神牵。展昭怔怔而听,一时间恍恍惚惚,犹如回到梦中一般。

次日天色有变,晌午尚是薄云遮日,到了午后已是阴云密布,狂风大作。

众人在舱内只听见桅杆吱吱作响,皆是不安。不多时,船家便进来,歉然告知眼看一场大风雨将至,若是勉强行驶,只怕有危险,故不得不靠岸,请他们上岸寻找宿头。

虽然不情愿,但天公不作美,却是无法,他们只得听船家的话。小船匆匆在附近寻了一处靠岸,众人上岸。

天色阴沉,风卷着芦花逼头盖脸地打过来,只走了一盏茶功夫,雨便倾盆而至。站在一处高岗上,隔着铺天盖地的雨幕望去,此地甚是荒凉,虽有几处房屋,却都是断垣残壁,莫说是歇息,便是想避雨都不能。

众人只好冒雨再往前寻去,行了约半里地,方见前面有一处茅舍,隐隐可见炊烟袅袅,应是有人居住。众人大喜,忙上前叩门。

应门的是位双目失明的老婆婆,听他们语气和善,又是浑身湿透,遂将他们迎进屋内。吴子楚不待宁晋吩咐,便上前塞了些碎银子给老婆婆,央她烧些热水给他们驱寒。

老婆婆掂了掂手中的银两,知道分量不少,颇为惶恐,颠颠踌躇了半日,从箩筐里掏摸出几大块生姜,才道:“雨水冷,我还是给诸位大爷小姐烧锅姜汤。”

虽然众人衣裳尽湿,幸而所带包袱里层都是油布所缝,换洗衣裳都未湿,莫研和白盈玉避进里屋,换好了衣裳才出来。展昭他们也已在外间换好,吴子楚又替展昭重新换过伤口上的药。

“他的伤势如何?”莫研问吴子楚,她生怕展昭淋了雨,对伤口不利。

“已经开始收口,没什么大碍。”

一会功夫,老婆婆煮了姜汤出来,众人喝了。她又拢了一个火盆在屋内,小屋狭小,众人干脆围着火盆席地而坐,方觉渐渐暖和起来。

火光摇曳,展昭看莫研眉头紧皱,脸色不好,不由道:“你不舒服?”

“头有点疼。”

他闻言一怔,以为她淋了雨发烧,未来得及多想,手便覆上她的额头……莫研不避不躲,乖乖地在原地不动。旁边的宁晋将此幕映入眼帘,怔了怔,随即别开脸去。

触手间额头冰冷,他稍稍放心,方放下手:“没有发烧,多半是夜里走了困。……疼得厉害么?”

她颦眉点头,自上了岸,头就开始疼,愈来愈烈。

看她一脸痛苦,展昭无法,双手拇指抵上她的太阳穴,轻柔地替她按摩起来。

“疼……”只揉了几下,莫研就叫起来,可怜兮兮地瞪他。

“我再轻点。”展昭无奈,只能再放轻力道。

此情此景,莫说是宁晋,便是吴子楚白盈玉也为之侧目。自与展昭相识以来,吴子楚还从未见过他对女子如此,略一思量,唇边浮上淡淡笑意。

老婆婆又取来烧火棍,吴子楚接过,捅了捅火盆里的炭灰,火光明灭不定,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有几分诡异之色。

“大娘,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荒郊野地里?”宁晋问道。

老婆婆叹口气:“怎么说是荒郊野地呢,三水铺在八、九年前也住了不少人,只不过后来都搬走了。”

“为何搬走?”

“十年前,这里闹了场瘟疫。打那以后,慢慢地,人就都走了。”

宁晋皱着眉头细细思量,疑惑地看向吴子楚:“十年前?没听说江南这边闹过瘟疫啊?子楚,你有印像么?”

吴子楚摇摇头。

“唉……当官的把人都烧死了,外头人是不会知道的。”

“烧死了?”众人同时一惊。

“死了的,生了病还没死的,还有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娃儿,一起关进半山腰的屋子里,一把火就这么给都烧了。”老婆婆声音沙哑,隔着窗外的风雨之声,听得人心底毛毛的。

莫研本就胆小,情不自禁地攥紧展昭的衣袖,偏偏还要侧着头问:“怎么连小孩都要烧死?”

“那就说来话长了。”

“您若不嫌我们冒昧,就给我们说说如何?”吴子楚知道宁晋定然十分好奇,便替他问道。

老婆婆长叹了口气,失明的双目呆呆滞滞地盯着火,似乎在回忆当年的事情,良久才缓缓道:“那就从那个女娃儿身上说起吧……”

“她爹爹本是三水铺的渔夫。她娘怀的时候肚子就大,别人都说怕是对双棒,生她的时候难产,家里穷,请不起镇上的产婆子。那时候我老婆子眼睛还好使,她爹爹请了我去替她娘接生。进去的时候,把我老婆子吓了一跳,血水淌了一地,她娘在床上扯着嗓子直叫唤,娃娃还只露出半个头。我知道自己应付不来,只怕要出人命,忙让她爹爹去请产婆子。到镇上要来回十几里路,他爹爹把产婆子请回来的时候,她娘也快不行了。”

“她娘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娃娃生下来身子就冷了。孩子还果真就是一对双棒,可惜男娃只活了半天,不吭不哈地就没气了,只剩下这女娃娃。村里人都说这女娃是个祸星,克死了娘,又克死弟弟。她爹爹也不喜欢她,成天打打骂骂。我记得女娃娃才五岁光景,有一回她爹爹一脚将她踹了个跟头,脑袋正碰在磨盘上,”老婆婆摸向自己鬓边,“就碰在这,流了好多血,她爹爹也不理,还是我老婆子看不过去替她上的药。”

“再后来就开始有人生病了,一个又一个,不知怎的,有人又把这事怪到那女娃身上,说她克死家人,接着又来害铺里的人。那天,铺上突然来了好多官差,押着生病的人上了半山腰的屋子,又把病死的人也都抬进去,最后把那个女娃娃也一起关进去。就这么一把火,生生把人给烧死了。”

众人听得心惊,白盈玉战战兢兢问道:“那她爹爹就不管她么?”

“怎么不管,可那是官差办事,拦也拦不住。”老婆婆声音微颤,当年的情形犹如在眼前一般,“那女娃娃拼命叫‘爹爹救我!爹爹救我!……’嗓子都叫哑了。她爹爹虽说平日里不待见她,可终究是亲生的闺女,拿了鱼矛就往山上冲,被官差打断了腿,从山上滚了下来。”

竟然有如此官府,展昭心中恼怒,又觉肩膀微湿,转头一看,却是莫研听得伤心,埋头在他肩上大滴大滴地落泪。

“这是什么官府!”宁晋怒道,吴子楚拍拍他肩膀,劝他听下去。

“后来官府贴了告示说,那女娃娃是灾星转世,作祸人间,三水铺的瘟疫就是她引来的,烧死她是替天行道。接着又封死了三水铺的三道泉水,说女娃娃在水里下了咒,不可再喝。”老婆婆语气渐低,“这病虽然止住了,铺里的人却也慢慢都走了。”

“那她爹爹呢?也走了?”莫研声音瓮瓮的。

“她爹爹断了条腿,还硬撑着去打鱼,后来只找到船,人却没了。”

一时说罢,众人静默,只听着屋外风急雨骤,平添了一层凄凉之色。白盈玉本觉自己凄楚可怜,此时听来,那女娃娃竟是比自己凄惨百倍不止,心中不仅百感交集。

“那时候县太爷是谁?”宁晋几乎是咬着牙根问。

“是位姓白的大人,叫什么我老婆子也记不得了。”

白盈玉闻言,身子骤然一震:“你们这里可是扬州地界?”

“是啊。”

她的脸色顿时难看异常。

展昭忽地想起来时包拯曾经给他看过白宝震的大概资料,隐约记得白宝震是在扬州某地当过三年知县。

“知县可是白宝震?”他问道。

“白宝震……”老婆婆在口中喃喃念了几遍,“对对对,就是白宝震白大老爷。”

瞬间,几道目光齐刷刷地盯在白盈玉身上,几乎将她看个透心穿。

吴子楚摇头叹道:“这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

“难怪我头疼,一定是冤魂在作祟。”莫研恍然大悟。

展昭轻声喝住她:“莫要胡说。”

莫研往他身后缩了缩,趴在他耳根处,低低道:“我没胡说,你想,那么多人被活活烧死,此地必定怨气冲天,阴魂徘徊不散……”此时屋内安静的出奇,除了火盆中偶尔传来劈啪的细微声响,就只能听见她在悄声说话,声音再低,也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白盈玉的脸色愈发苍白。

正在这时,突然屋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单薄的木板门被什么人砰砰砰地敲着……

众人的心陡然一惊。

“来了!来了!肯定是那些冤魂,怎么办?……”莫研吓得揪住展昭的手,头深埋下去,紧紧地闭上眼睛。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满手的冷汗。

她,是真的害怕!

“姑娘莫怕,多半是我家老头子回来了。”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一位身穿蓑衣的老汉挟着满身的雨珠进来,看见一屋子的人,愣在当地,老婆婆向他解释后方明白。

这边,宁晋有点鄙夷地望向莫研:“你的胆子也……”他的话在看到她双目粉光微融后哑然而止,他还从未见过这丫头如此模样,瞬时愣住,不知该如此才好。

莫研自然晓得宁晋是在笑话她,但此时头疼欲裂,实在也没有心思去理会他,只瞧着火愣愣发呆。

在她身边,展昭也径自出神,脑中细细思量着老婆婆所说之事:抛开怪力乱神之说,十年前瘟疫的起因多半是因为那三道泉水,白宝震显然是知道的,否则他不会让人封死泉水。只是不知究竟是何原因引得泉水害人,竟然带累了那么多无辜之人惨死,时隔多年,现在却是不得而知了。

半晌听不见莫研说话,展昭侧头一看,她鼻息浅浅,却是不知不觉间已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暖暖火光映在她脸上,眉头紧皱,眼角的泪迹犹在,不禁叫人心生怜惜,想将她挪到旁边,却始终不忍。

吴子楚看这茅舍仅有两间房,里屋自然是那老两口歇息,他们一行人这夜怕是要在地上将就着过了。宁晋毕竟身份尊贵,他寻思着要找些柔软的物件给宁晋枕垫着,细细翻了包裹,找出了件自己的夹袍,欲给宁晋垫在身下,好能和暖些。

知道他的用意,宁晋摇了摇头,朝莫研的方向努了努嘴,并不出声,示意他给已睡着的莫研盖上。

虽然有些出乎意料,吴子楚仍是依命行事,将袍子轻轻覆在莫研身上。展昭轻柔地替她拉至肩上,随即向他投来感谢一瞥。

“你们也都歇歇,就算睡不着,哪怕打个盹也是好的。”吴子楚轻声道,“我来守夜。”

展昭点点头,也不动身子,只合上双目养神。

雨直下了一夜,除了莫研,其他人或心神不宁,或心事重重,几乎皆是整宿未眠。白盈玉心中最为复杂,她怎么也想不到如此残忍之事会是自己爹爹所为,之前也只是隐约知道白宝震受命于人贪没银两,但她也总觉得爹爹是被逼如此,定然有万般无奈。仔细回忆小时候,爹爹在此地当三年县令之后便升了通判,家里好像也是在那时候也宽裕了许多,爹爹的其中两房妻妾便是在那时候迎进门的。却不知这一切的一切是否与此事有关,若是无关,是否还会有许多自己所不知道的、更可怕的事情隐藏在黑暗之中。

次日清晨,众人再次谢过老两口,看他们日子艰难,又给了些银两,便往河边而来。

船仍在原来的地方,船家夫妻二人正忙碌着修整船只,见了他们便歉然解释:由于昨夜风雨太大,桅杆已损,船得驶回姑苏大修,无法再载他们上路。

附近又找不到其他船只,他们无法,只好重新回到茅舍询问最近的码头在何处,被告知若想找到船只上路,只能到扬州城去。

现下,他们不得不走十几里山路到最近的瓜镇,方才能雇到马车去扬州城。

吴子楚护着宁晋走在前边,展昭虽然有伤在身,但他不愿拖累众人,自己隐忍着疼痛,硬是不比他人慢半步。其他人看在眼里,宁晋和子楚还好,知道他生性如此,也不多说什么,默默放慢脚步;莫研则干脆把展昭的包袱和剑全都接过来,自己替他拿着。

展昭见状本欲说话,莫研眉头一皱:“你不放心我?”

“不是。”他无奈道。

她转而嫣然一笑,自顾拿着巨阙边走边欣赏起来。

倒是白盈玉还从未走过山路,素日最远也不过是去庙里进香,还是乘着轿子去。如今只走了不到五里路,便已经吃不消,看上去倒比展昭还要吃力些。偏偏她也是倔强之人,经过昨夜,她只当众人瞧自己不起,虽然腿脚酸痛,仍自强撑着,不肯开口说半字,蹒跚着走在最末。

由于刚下过雨,山路上满是泥泞,又湿又滑,白盈玉穿着绣花鞋已连连打了好几次滑,幸而扶住旁边的树才稳住身子。在半山处小拐角,她一个不留神,又是脚下一滑,慌忙要去抓树,却抓了个空,身子斜斜就滑了下去。

待其它人察觉,想拉住她,却已来不及。好在山势不陡,白盈玉落在坡底,除了些许皮外划伤,并无其他大碍。

“你没事吧?能不能爬上来?”

莫研探身喊下去,白盈玉正咬着牙站起身来,还未站稳,紧接着便痛呼一声跌坐回地上。见她无性命之忧,众人也就没那么担心,毕竟因为白宝震的所作所为,她确实不太受待见。

“不会是摔断腿了吧?”宁晋皱眉道。

“不可能,若是断了腿她肯定叫得比现在响。”莫研摇头,“多半是扭伤了,”

“你以为她和你一样,毕竟是官家小姐,说话当然细声细气。”

“真痛起来,我担保她就想不起自己是官家小姐。”

“你怎么知道她忍不了?”

“一看你就知道没受过苦!”

“……”

见他二人废话连篇,展昭打断他们:“还是先下去看看吧。”

“我下去吧。”吴子楚将包袱交给莫研,又不放心地朝宁晋道:“殿下您可千万留神脚下。”

“你哪来那么多事,我有那么不中用吗!”宁晋不耐烦。

吴子楚笑笑,纵身跃到坡底。莫研也不着急,掏出水囊递给展昭,自己便想找处略干净的地方歇歇脚,刚寻到块石头,就听见吴子楚在坡底叫道:“莫姑娘,你下来一趟。”

“她怎么了?”莫研喊回去。

吴子楚回道:“脚怕是脱臼了。”

“替她接上去不就行了嘛?”莫研奇道,此等小伤在她看来实在不值一提。

展昭在旁却已明白:“白小姐毕竟是姑娘家,子楚兄多有不便。”

莫研认命地放下包袱、佩剑,同时摇头叹气:“这些官家小姐就是别扭,若我也不是姑娘,难不成她还呆在底下等着过年不成。”

“亏得你是。”展昭微笑。

莫研耸耸肩,随即轻纵下去。

吴子楚背转了身,莫研半蹲下身子,替白盈玉除下鞋袜,缓缓转了转,猛得往上一推……

坡上的展昭和宁晋听见了白盈玉发出比方才响上一倍的痛呼。宁晋连连咋舌,转头看展昭:“怎么那么大动静?”

展昭苦笑,这丫头下手没轻没重的。

“能走吗?”莫研把白盈玉扶起来,让她试着挪动。

虽然仍旧很痛,白盈玉咬咬下唇,硬是忍下来:“……能走。”

看来手法没错,莫研暗吁口气,喜道:“那就是接上去了。”转身想唤吴子楚一同将白盈玉带上去,却发觉吴子楚在不远处一处山隙往里探去。

看得出那里原来堆了许多沙石,似乎是有意将它封起,禁不住雨打风吹,沙石滑落了许多,便露出黑黝黝的洞口来。

“会不会有什么宝贝藏里头?”莫研凑过去,两眼亮晶晶。

吴子楚看见距离最近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遂探过身子去拿,手收回来的时候握着一把镐头,递给莫研:“给,宝贝!”

莫研接过镐头,曲指轻扣早已锈得不成样子的刀刃,提不起兴致道:“原来是个矿洞,还是废弃多年的。”

“你怎么知道是矿洞?”

“看这把镐头就知道了。”刀口磨损得这么厉害,几处崩刃,显然是经常敲击硬物所致。

吴子楚微眯起眼,无皇上的圣谕许可,寻常人是不能够私自采矿,而此处……

莫研觉得无趣,刚想扔了镐头,又被吴子楚接了过来。两人即挟了白盈玉跃上坡去。

“殿下,这是在下面发现的,好像有个矿洞。”吴子楚将镐头交给宁晋。

“矿洞?!”

宁晋和展昭的面色顿时严肃起来。

展昭向莫研投去闻讯的目光,后者扶着白盈玉在石上坐下,转身朝他道:“被人封起来了,很多年前废弃的。”

“官矿还是野矿?”

“瞧着不像是官矿。”

心中的疑团越扩越大,展昭撑起身子,沉声道:“我下去看看。”

莫研迟疑地在他腿上打量了一番,道:“就是个废矿,没什么名堂。”

“我也下去。”宁晋也道。

矿洞内漆黑一片,吴子楚晃亮火折子,走在最前面,宁晋紧随其后,展昭和莫研走在最末。莫研本不想进来,方才在洞口就觉得内中潮气很重,又是废弃很久,肯定蛇虫鼠蚁少不了。但吴子楚大概只顾得上宁晋,展昭终是带伤之人,她不放心,只好跟着进来。

行了一小段路,便能听见哗啦啦的水声……脚下渐湿,这矿洞地势斜斜而下,水位慢慢的在升高,几乎已覆过众人脚背。

“这水会不会就是通向三水铺的那道泉水?”宁晋自言自语,“他们凿矿,却凿穿了泉脉?”

他所言正是展昭心中所想。

“殿下当心。”

吴子楚突然停住脚步,语气有些怪异。他的脚底下赫然躺着几具尸骸,破破烂烂的衣裳下面空空荡荡的,其皮肉早已被鼠蚁啃食得干干净净。

宁晋哪里见过这个,顿时胃内翻江倒海,侧过头去干呕。

“什么东西?”

洞内狭小,莫研踮起脚尖,想从展昭肩上看个究竟。还未看见,忽被展昭的手蒙住双目,耳边听到他柔声道:“你别看。”

莫研突然明白前面是什么了。

“我要出去!”她的声音低低的,隐约带着哭腔。

她巴不得立时立刻就狂奔出洞,却不知是否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又躺着几具尸骸,一想到也许来路上说不定就有,她的双腿就直发软。

“我陪你出去。”

展昭待她背转过身子,才松开蒙住她双目的手,改而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暖暖的,和她直冒冷汗的手正相反,莫研定定心神,艰难万分地跟着他往洞口挪去。

宁晋好不容易止了呕,回头瞧见展昭和莫研已出去,不是滋味道:“这丫头……猫儿对她够上心的。”

闻言,吴子楚一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带着笑看他。

“看我干什么!”宁晋瞪眼,“还不快看看这些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死在这里?”

吴子楚蹲下身子,翻检尸骸的衣裳,犹豫道:“好像是普通百姓穿的衣裳。”

“是采矿的人?”

宁晋问道,他的目光没有目的地到处乱瞄,就是不朝地上去。

“多半是。”

不一会儿,展昭已复进来。

“那丫头怎么了?”给他让出空的时候,宁晋貌似随口问道。

展昭微微一笑:“没事,方才有些不舒服而已。”随即也蹲下身子,细细查看尸骸。

莫研出了洞口就跃到坡上,在她看来,距离尸骸是越远越好。白盈玉瞧她面色青白,不由奇道:“出什么事了?”

“里面有那个……那个尸首。”莫研刚说出那两字,就觉得胃里一阵恶心翻腾,忍不住扶着树呕起来。

白盈玉闻言也是脸色发白,此行所遇之事实在是她以前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这话竟是一点都不假。

不多时,展昭等人也都回来了,宁晋脸上也是青青白白,煞是难看。方才展昭检验过尸骸,胸口肋骨上均有裂痕,显然是被人所杀。尸体腐烂,污染了水质,那水正是流到三水铺泉水的泉脉。

“殿下,这矿会是何人所开?又为什么要废弃?”吴子楚心中疑惑。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宁晋拿起水囊,似乎想递给尚在反胃的莫研,又有些踌躇,见展昭已上前轻拍她的背,悻然转开,顺手自己饮了一口。

吴子楚有些不解:“明摆着?”

宁晋不答,转而看向白盈玉:“白小姐,你可还记得令尊三年县令期满之后,升迁到何处?”

白盈玉微微一怔:“家父当时升了明州通判。”

“一任知县期满就能直升通判。”宁晋轻笑两声,“他又不是先帝钦点,能升通判,这中间不使银子,是万万不能;银子使少了,也是万万不能。”

“您的意思是……”吴子楚有些明白了,“白宝震为了敛财,私自开矿。”

白盈玉顿时涨红了脸,身子气得几乎抖起来:“你……你凭什么说此矿洞是家父所开?”

宁晋瞥她一眼,不为所动,淡淡反问道:“如果不是他开的,他如何知道要封掉泉水?”

白盈玉被他说的一怔,当年她年纪尚幼,父亲对她甚是宠爱,怎么也想像不到背后这些残忍之极的事情。此时众人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犹如芒刺在背,她呆呆地立在树旁,愣了许久,得知父亲死讯后一件件所发生的事情,积累的委曲齐齐涌上心头,突然哇地一声痛哭出声,泪水止也止不住。

这下,把众人都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才好。

“你怎么把她惹哭了?”莫研第一反应就是先把罪魁祸首拎出来。

宁晋恼怒道:“怎么是我!”

莫研没理他,笨拙地安慰白盈玉道:“不哭不哭,他说的是你爹爹,又不是你。你爹爹做了那么多坏事,被人杀了,也算是死有余辜……”

此话听得宁晋和吴子楚直摇头。展昭无奈,刚想开口,白盈玉却已抬起头来,满脸泪迹地盯住莫研,片刻之后,哭得更惨了。

“不是不是不是……”莫研手忙脚乱地给她递帕子,慌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爹爹死得其所……”她停口想了想,“好像也不对……”

她只好救助地望向展昭。

展昭上前道:“白小姐,令尊已故,生前是非对错展某不敢评判,自有公论在人心。望小姐节哀顺变,尽己所能,也为令尊积些功德。”

白盈玉哭声渐止,抽抽泣泣地问道:“展大人指的是?”

“到开封府上堂做证。”展昭沉声道。

她猛地睁圆泪眼:“你要我指证家父?”

“不,我只是希望小姐能在公堂之上,将所知尽数告知包大人。”

“其实我所知甚少。”白盈玉犹豫道,“……请容我想想。”

展昭也不逼她,温和地点了点头。

山路颇为难行,加上展昭和白盈玉皆有伤,直到近黄昏时才到了瓜镇。众人寻了家冷清的客栈打尖,白盈玉蹒跚坐下,一路行来,她的脚已痛到麻木。

小心翼翼地撩起裙子,她看向自己的脚,不由倒吸口凉气,脚已肿得馒头一般大小。

“你的脚!”莫研惊道,“怎么肿成这样?”

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般苦头,白盈玉强忍住要涌出的泪水,低低道:“我也不知道。”

脚肿成这样,居然都不吭声,这位大小姐当真倔强,倒是不易,其余人皆默然。

“白小姐,可否容展某一观伤势。”展昭道。

白盈玉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展昭半蹲下身子,脱下绣鞋,隔着罗袜在脚踝处按了几下,白盈玉立时痛呼出声。摸清骨头接处,展昭收回手,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抬头看向莫研……

“怎么了?”莫研被他看得心虚。

“骨头接错了。”

莫研有点发傻:“……不会吧?我明明是对准了才推上去。”

宁晋在旁连连摇头叹气,同情地看着白盈玉。

展昭对白盈玉道:“只能重接,会有一点痛,你且忍一忍。”

白盈玉轻咬下唇,点点头。

重接只能是将骨头重新脱臼,然后再推上去,幸而展昭手法很快,也不脱罗袜,白盈玉甚至还没来得及叫疼,只听见骨头轻微地咔哒两声,已然接好。

“好了。”

他直起身来,莫研分外殷勤地给他倒了杯茶,赞叹道:“这么快,下次我若脱臼,一定请你替我接上。”

宁晋闻言笑道:“你可够懂得心疼自个的!”

话音刚落,莫研随即没好气地暗中横了他一眼。

白盈玉朝展昭颔首道:“多谢展大人。”

展昭道:“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小姐见谅。”

宁晋听他话语,忽抬眼淡淡笑道:“奇怪,怎么不见你对莫姑娘这么守礼?”

展昭微楞,竟被问住,还来不及细想,莫研已在旁得意洋洋道:“我和展大人算是江湖中人,怎么可能拘于此等小节。”

“原来如此。”宁晋表情古怪。

不欲理会他,莫研赔着笑凑到白盈玉身旁:“想吃什么尽量点,我来请客。”不等白盈玉开口,她立刻拍着桌子叫道:“小二!小二!先上一大碗清炖猪蹄。”她冲白盈玉殷勤道,“……好好补补你的脚。”

“对了,再来一盘红烧蹄膀。”

她又冲展昭笑吟吟道:“补补你的腿。”

展昭若有似无地微笑,慢吞吞道:“要不要给你也来一盘口条?”

莫研还在微怔,宁晋已抚掌大笑:“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你展昭居然也会开玩笑。”

展昭淡淡一笑,自取了筷子,随意在手中摆弄。

客栈里的饭菜味道算不上好,厨子胡乱做,客官也就胡乱吃。一路行来,甚是疲劳,大概是饿极了,连宁晋素日锦衣玉食的人也没有再挑剔。

因为一大早就要起程,生怕到时候雇不到马车,莫研匆匆用汤泡了两碗饭咽下去,就跑到外面去雇马车,才一会儿就复折回来,嬉皮笑脸地朝展昭伸手:“人家要定金,我身上没银子。”

展昭也没问需要多少银两,只将钱袋交给她。莫研一溜烟地跑了,再回来时手里还多了几套普通百姓穿的粗布衣裳。

“白小姐,这衣裳有鹅黄和秋香,待会你回房试试,看喜欢哪件,你先挑。”她冲白盈玉笑眯眯道。

“……多谢,我包袱里还有衣裳。”白盈玉不知其用意,细声推脱道。

尚在大堂之中,莫研也不方便多作解释,把手中另外几套衣裳递给展昭:“这是你们的。”

展昭心中明白,他们身上衣裳都是从大船上带下来的,做工用料甚是讲究,一看便知身份不凡,明日从陆上走,自然还是得小心些为好。

用毕房,各人回房休息。为了照顾白盈玉,莫研与她同屋,其他三人均各住一间。

“你是说那些杀手还会追上来?”白盈玉在房内惊慌道。她试过衣裳之后才听莫研说要易装而行,她顿时大为惶恐。

莫研正在铺床,不在意道:“大概吧,我也说不好。”

“那怎么办?”

“扮成老百姓,或许能躲过去。……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里面……如果躲不过去怎么办?”

“躲不过了再说,放心吧,我会护着你的。”

白盈玉看着她忙碌的纤细背影,脸微微泛红,心中忐忑不安:“可是展大人受了伤,也不要紧么?”

“他的伤是有些麻烦。”莫研铺好被衾,没留意她的神情。她也有些发愁。五个人中宁晋和白盈玉不会功夫,展昭受伤,只剩下自己和吴子楚。当真再与杀手对上,只怕是在劫难逃。

宁晋好歹是皇族,前面便是扬州城,应该可以和扬州知府打个商量,找官府借个道。莫研在心里盘算着,脚步已经朝着展昭房间而去。

此时展昭刚刚沐浴完毕,他素性喜洁,这几日连连颠簸,灰土满身,汗水粘连,早觉身上不适。伤腿虽还不能碰水,他仍掬水而洗,头发也一并细细洗净。

方才几套衣裳都拿给宁晋先试穿,听见有人在外敲门,他以为是吴子楚将衣服拿过来,并不在意,仅披上深衣便去开门。

“展……”莫研的声音在看见他时哑然而止。

一层淡淡的雾气萦绕在他周身,湿发披在脑后,皂角余香清新沁人。因为深衣只是随意披着,露出脖颈以下肌肤,可见隐约水汽从其中散出,愈发显得展昭清瘦俊秀。

莫研张口结舌地盯着他。

“展某失礼。”

展昭没料到是她,连忙回房拿外袍,留下莫研立在门口,神情恍惚,心中怔怔地想:难怪古人说食色性也,原来“秀色可餐”四个字也不是只能用在女子身上。

“有事?”展昭已重新穿好衣裳,将莫研让进房内。

“嗯。”她无比眷恋道:“你方才的样子真好看。”

展昭一怔,虽知她素来口无遮拦,却仍是被她说得俊脸微红。

“就是这事?”他只好尽力作平静状。

“……好像还有别的事,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她费劲地挠挠耳根,艰难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禁止自己再去想他方才的样子。

展昭给她倒了杯茶:“那就慢慢想,不着急。”

莫研听话地坐下,果真开始慢慢想,时不时往他身上偷瞥一眼,又飞快地缩回去,眉头却是越皱越紧。只是展昭就在眼前,她的脑子便如糨糊一般,半天也没想起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来。展昭也不催她,只静静坐在一旁。

忽又有人敲门,展昭开了门,正是穿了套百姓衣衫的宁晋,手里还拎着另外一套。

“这衣衫可有点别扭……你怎么也在这里?”宁晋看见莫研在内,奇道。

“我和展大人有要事相商。”

“要事?”宁晋望向展昭,“什么要事?”

想起方才莫研的话,展昭尴尬一笑,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事连我都得瞒着。”宁晋冷哼,将手中衣服递给展昭,“你的。”

展昭原以为会是吴子楚送过来,没想到宁晋会亲自送来:“子楚兄呢?”

“子楚说要去周围转转,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非得连附近鸡犬都数得一清二楚,否则他就对不住他那张床。”

“子楚兄尽职尽责,展昭惭愧。”

“腿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是安分点吧。”

宁晋百无聊赖地坐下,发觉莫研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不自在道:“怎么,我穿这衣裳很难看么?”

莫研不答,突然满脸喜色道:“我想起来了。”

展昭微笑:“是何事?”

莫研很方便地指指宁晋:“我在想,殿下是否可以让扬州知府派些人手护送我们。”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宁晋晃晃脑袋。

“我不是没有想过,”展昭颦眉,“若是可行,在姑苏就可以,但如此一来,追魂使反而更容易找到我们,多几个官差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在话下。何况,我们并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杀手在找我们。”

莫研发愁,“账册和白小姐都是重要证据,若是被他们追上岂不是糟糕。”

展昭沉默半晌,方沉声道:“……不如,我们分两路走。”

“账册和白小姐分开来走。”莫研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起码确保两者其一能安然到达开封府。

展昭点头:“那夜只有我和子楚兄与追魂使正面交过手,他们对你和白小姐几乎没有打过照面。如果殿下允许的话,我想与子楚兄带账册先走。”

“可是你身上还有伤。”莫研有些担心。

“不妨事的,有子楚兄在,即便是遇上他们,也可以脱身。”

“那倒是。”

莫研心中清楚,以展昭和吴子楚的功夫,若没有人拖累,脱身应该不难。

“你是说让莫姑娘和白小姐跟我一道走?”宁晋问道。

“对。”

宁晋表情顿时有些古怪。

“不行,这如何使得。”

巡夜回来的吴子楚听了计划之后立刻否定:“我不能离开殿下。”

“得了得了,”宁晋不在意道:“没你,我难道连这点路都走不了。”

“可是,万一您有什么差池……”

“呸呸呸,你宁王我是千岁千千岁,能有什么差池。你就跟着展昭,把账册送到了就是头功一件。”

莫研听得噗哧一笑,微不可闻地嘀咕道:“千岁千千岁,难怪俗话说千年王八万年龟。”

展昭距离她近些,耳力又好,听得清楚,忙忍住笑别开脸去。

“殿下……”

吴子楚还欲说话,莫研在旁笑道:“吴大人莫担心,还有我在呢,担保他好端端地到京城。”她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吴子楚倒更担心起来,倘若真的出事,就莫研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如何能护得宁晋周全。

吴子楚的眉头皱得愈发紧,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即被宁晋打断:“行了,子楚。本王心意已决,你勿再多言。”

他只好领命,知道宁晋素来行事任性,自己说再多也是无用。众人遂商定明日一早便兵分两路,由展昭他们先行一步。然后宁晋一行再去找扬州知府,让他们加派人手同行。

一时商定,宁晋倦倦打了个呵欠:“明日还要赶路,都早些歇着吧。”

“请殿下先行歇息,我还有事要与展兄细商。”子楚起身送宁晋出门,抬眼看莫研也正欲起身,忙道,“莫姑娘且留步,我还有话说。”

莫研复坐回去。

“莫姑娘,明日你与殿下同行,千万要谨慎行事,莫出意外。”

她点头。

“我从殿下小时候就一直跟着他,他有时难免急脾气,心地却极好,你凡事莫与他顶撞,顺着些才好。”

她接着点头。

“殿下脾胃弱,不可让他吃过多寒食。”吴子楚想了想,眼下正是出螃蟹的时候,“特别是螃蟹,他虽爱吃,但绝对不可以多吃,顶多让他吃两只。”

莫研头点得像鸡啄米。

“早晚记得让他添衣,倘若万不得已在野地里过夜,就把包袱布摊开铺在地上,有层油布好防湿气……”

莫研没再点头,皱着眉头一脸疑惑地转向展昭:“这个人是不是宁王的奶妈易容改扮的?”

展昭微微一笑,自然不会接话。吴子楚也知道自己啰嗦了些,无奈地瞅着莫研苦笑,让这么一个小丫头来负责宁晋的安危,他着实放心不小。

“唉,你笑起来比哭还难看。”莫研安慰他,“放心吧,你家宁王胖了瘦了我管不着,不过你是替我送账册,我一定保你家宁王平安无事,便是我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也会护他周全。”

她既已如此承诺,吴子楚唯有道:“多谢。”

“没事的话,我就睡觉去了。”莫研捏捏眉心,她眼皮已开始发沉。

展昭望着她,眼底隐隐有忧色,似乎有话想说。

“怎么,你也不放心?”

“不是……”

莫研大大咧咧地拍拍他肩膀,“你是担心白小姐吧。放心吧,她是重要人证,你不说我也知道她是绝不能出事,我也会拼命护她周全。”

“别动不动就想着拼命,不是拼命就能解决所有事情。”展昭沉声道。

“哦……”

连吴子楚都听得出来,展昭的语气有些重,他很少这样教训人。若在往日,听到这样的话,莫研定要反唇相讥。只是在今晚,她从这句话的后面听出了层层担忧。

展昭起身,从包裹里掏出银票,只给自己留了一张,其余的都递给莫研:“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他也不知她会遇上什么事,除了多留些银两给她,实在不知该做什么。

莫研也不推辞,笑吟吟接过来,略加翻弄:“看不出你还挺有钱的。”

展昭却不与她顽笑:“路上千万当心。”

“你们也是,咱们京城见。”她扬扬银票,头也不回得出门去了。

看她一派轻松,也许运气好的话,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一路平平安安到京城,展昭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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