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中秋佳节,莫研早早便向展昭告了假,一溜烟找师姐宁望舒去了。展昭独自一人在房中细翻账册,认真看了许久,却始终理不出头绪。
直至天色昏暗,不得不掌灯观看,他方察觉天色已晚。店小二送来的晚饭也与平日稍有不同,多了一碟子月饼。味道如何且不论,展昭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想起自己已有几年未曾归家探望。
家乡武进家中,此时兄长应是合家团团而坐、把酒谈欢、其乐融融。思及此处,展昭只觉得口中月饼添了几分干涩,不由自嘲苦笑,早该习惯才是,何苦还是想什么过节。
正自出神,忽闻外间传来响声,推窗望去,几丛焰火在夜空绽开,缤纷绚丽,煞是好看,大概是城中大富人家为应景而燃。城中许多人家举家出游,或登台玩月,或游湖赏景,街道上车马频频过往。
不知莫研此刻在何处,想是与她师姐正在城中某处欢喜过节。这丫头,总是见她笑嘻嘻的时候多些。思及她昨日差点将宁晋气出内伤的情景,展昭唇边浮上一丝微笑,不过半晌,又化为一声叹息:逢此佳节,她可莫惹出什么乱子才好。
门外忽有人轻扣房门,十分有礼。
展昭拉开房门,吴子楚笑容可掬地站在他面前:
“展兄可是忘了今夜与宁王之约?”
他觉得头有点疼:“宁王究竟有何事?”
“赏月。”吴子楚笑容不变,语气温和而坚持,“宁王一番美意,展兄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展昭轻叹口气,没再说话。
这回,吴子楚没有再带他去寒山寺,而是临湖而建的大酒楼——长生楼。长生楼楼下已是座无虚席,楼上却空空如也,独有一人凭栏而立,白衫飘飘,一盅薄酒在手,口中念念有词。
吴子楚悄然停住,也示意展昭稍候。
只听那人拖着长音,悠悠吟道:“东风兮东风,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委青苔。”
展昭垂目心道:倒有几分像是陷空岛的锦毛鼠,不过若是白玉堂,此刻吟得多半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待那人吟完,又候了片刻,吴子楚才恭敬上前,轻声道:“启禀殿下,展昭带到。”
“展昭参见殿下。”
仰头饮下杯酒,宁晋这才回过身来,表情幽怨,像是还沉浸在诗中一般,只摆摆手,示意展昭到桌边坐下。
“展昭,你有几年不曾回家了?”他复给自己斟上酒。
展昭微怔,淡道:“三年有余。”
“比本王还长些,本王还是前年春天回过京城。”他把酒壶递给展昭,“家中可还有亲人?”
“家中还有兄长操持。”
宁晋点点头:“和我差不多。”
展昭微笑不语,自己的兄长只是小小武进的一个生意人,宁晋的兄长却是当今天子,如何称得上差不多。
“怎么不喝?”宁晋错把展昭不语当成是心存顾忌,“放心吧,今夜纯粹是把酒弄月,没给你下什么套。便是子楚,我也让他留下来,这下你总可以放心了吧。”说罢,他即招手让吴子楚过来坐下,“今晚,没有主仆,不分尊卑,你们别给我讲究那些虚礼。”
知道他是如此惯了的,吴子楚依言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遂举杯道:“殿下既这么说,属下就斗胆越逾,这杯酒敬您,希望明年佳节殿下不必再与属下二人相对。”
宁晋大笑:“说得有理,你大概也看我看烦了。”说罢,一饮而尽。
两人饮毕,都转头瞧着展昭。
展昭无奈,斟满酒杯,略略一敬,同样一饮而尽。
一时间酒过三巡,吴子楚本不善饮酒,白面已淡淡地泛出桃红色;宁晋虽面不改色,但双目也已有些迷离;惟独展昭神色如常,目光清澈。
宁晋拍拍展昭肩膀,叹道:“你们开封府怎么连酒量也比常人好?我还记得前几年皇兄在御花园宴请朝臣,一直到筵席散去,惟独包黑子与平常无异。也不知究竟是他酒量好,还是长得黑瞧不出来。”
展昭微笑,包大人的酒量是开封府数一数二的,每年冬至,总有几人被他灌倒,首当其冲的往往是公孙先生。
“你究竟能喝多少?”连酒量都输给展昭,吴子楚实在有些不甘心。
展昭摇头,他也不知自己的底限在何处。其实他的酒量并不好,自从一次中毒痊愈之后,对酒便迟钝了许多。外人不知,只赞他千杯不醉,惟自己心中却知道,是那毒伤了五脏六腑,纵然再烈的酒喝下去也是麻木。
一筷子下去,把鱼头拆分开,宁晋细细吃了几口,再饮口酒,才斜着眼睛瞧展昭,像是对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我最怕像他这样的人,想得多,做得多,却什么都不说,到头来累死也没人知道。”
“殿下,您喝多了。”展昭淡淡笑道,从宁晋面前将酒壶拿开。
“胡说。”宁晋用筷子指点面前的鱼头,得意道,“我若喝多了,还能把这鱼头吃这么干净么?子楚,你说!”
“自然没喝多!”
吴子楚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哄着他。
宁晋满意,复拿回酒壶,刚要斟酒,忽幽幽长叹口气:“咱们三个可够可怜的,眼前连个斟酒的可人儿都没有。哦……子楚不算,他回了京城就有老婆孩子围着转。展昭,你怎么也还不成亲?”
看来确实是喝多了,展昭无奈地和吴子楚交换眼神。
“本王是怕女人罗嗦,”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是怕什么?”
展昭不语,含笑微垂着头。
“你是怕什么,对吧?”宁晋的脸几乎直贴到他跟前,“是怕没有中意的,还是怕连累人家姑娘?若是没有中意的,等我回了京城就给你保个大媒,怎么说也是四品带刀护卫,还怕找不到人嫁么……”
“殿下说笑。”展昭不动声色地挪开几分。
“若是怕连累人家姑娘,”不怎么需要看人脸色的宁晋还在没完没了唠叨,“那我就跟包黑子说一声,你过来跟着宁王我,吃香喝辣我不敢担保,不过起码没有性命之忧。”
这下轮到吴子楚苦笑。
展昭低头挟菜,脸上仍是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因为有一句话,宁晋还是说对了。
他怕连累别人。
一个生死自己都无法预料的人,如何能去承诺别人的一生。
宁晋声音渐低,展昭和吴子楚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惊动他,能让他睡着是再好不过。
楼上几乎已是一片静默,只有偶尔能听见宁晋断断续续在嘀咕着。
此时,楼下却突然喧哗大起,许多人在大声嚷嚷着什么……
吴子楚虽然喝了几杯,略有醉意,但职责却不敢忘,生怕有人生事惊扰到宁晋,与展昭急步走到栏杆处,俯身细听。
“水鬼!有水鬼!……”
“是女鬼!湖上有女鬼啊!”
……
楼下有人指着湖面,声嘶力竭地在尖叫,“女鬼!”宁晋也听见了,酒意顿消,步伐不稳地走到栏边,吴子楚连忙扶住他。
展昭已看见确实有人在冰冷的湖水中起伏,浮上水面深吸口气,便能一口气潜出十几丈远。这不是什么女鬼,而是极通水性的人,他定睛望去,来人且不只一人。
“在哪?在哪?”
宁晋睁着迷离的双目,极力寻找所谓的女鬼。
“殿下,不是女鬼,不过是有人在水里瞎扑腾罢了。”
吴子楚好言劝阻好奇心大胜的宁晋,且挡在他身前,水中的人来路不明,他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她们游的方向似乎便是朝这里而来。
在距离酒楼不远处,前面的那人又一次潜入水中。
这般鬼鬼祟祟,不得不防,吴子楚稍一用力,捏碎手中酒杯,待展昭发觉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几个碎片激射而出,直打向水中的人……
水里的人显然被惹恼了,瞬间,一把弯刀划开水面,水花四溅,映着刀光,融金碎银般美丽,随着几下清脆的响声,酒杯碎片被击打回来。
来人也随着从水面跃出,借力于湖边柳枝,落到二楼,弯刀如月,直接朝着吴子楚过来!
几乎在同时,展昭认出来人:正是莫研的师姐宁望舒,她怒容满面,与前日相见大不相同。
“两位且慢!”他疾声喝住。
吴子楚方没有上前,只是护在宁晋身前,戒备地瞧着宁望舒。
见是展昭,宁望舒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身后莫研也已赶到,手中剑光银如雪,问也不问,直取吴子楚。
“莫姑娘,休要鲁莽!”
不待吴子楚出手,展昭抢在前面,避开莫研剑锋,趁她愣住之时,以小擒拿手下了她的剑。
这丫头没轻没重,若是剑锋不当心戳到宁晋,那便是开封府也保不住她。她手中没有剑,他还安心些。
莫研似乎这时候才看清楚他们,目光扫到宁晋时,丝毫没有掩饰心中的厌烦。
“怎么又是你?”她说。
这正是宁晋想要说的话,已到了嘴边,却被她先说了出来,顿时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只好一脸恼怒地看着她们:“你们大半夜鬼鬼祟祟地跑到湖里做什么?”
“宁王殿下,大宋律法并没有规定不可以到湖中赏月。”
“泡在水里面赏什么月?”
“我愿意。”莫研和他杠上了。
宁望舒收刀入鞘,没耐心听他们斗嘴:“既然小七认得你们,此番就算了。下次莫再随意出手伤人。”她转头望向莫研:“好好的,你又跟过来做什么?”
“有人不放心,非要我跟着你。”莫研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慢吞吞道,“他还说,要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谁要他……”宁望舒气道,话没说完就停了口,沉默半晌,终还是不放心:“他没事么?”
“看上去不太好,脸白得像纸,好像随时都会晕倒。”莫研老老实实道。
宁望舒呆住,咬咬嘴唇,回身要走。
“你去哪?”莫研急忙拉住她。
“回去。”
“船早就不在原来地方了,你到哪里去找?”
宁望舒一急,眼泪夺眶而出:“都是我不好,万一他出了什么事?我……”
看她急得那样,莫研忙道。“我瞧这天就要下雨,大概他们也该回去了吧。”
闻言,宁望舒顾不上说什么,拔腿就走。
“姐,你身上都湿了,总得先换件……”
莫研话未说完,宁望舒已走得无影无踪。
看见宁望舒风风火火地来,旁若无人地对话,落泪,又风风火火地走了,旁人都有些呆住。
“发生什么事了么?”展昭见莫研怔怔立在原地,浑然忘记她自己也是浑身湿透,不由开口问道。
她垂下眼帘,摇摇头:“我实在不明白,他有什么好,值得她如此。”
一阵风卷进来,带着秋夜的寒意,莫研顿时缩起脖子,打了个冷战,身子无法控制地抖起来。展昭无奈,此处也没有衣裳可以给她替换,只好先除下自己外袍先给她披上,再想他法。
莫研倒也不客气,裹紧袍子,哆哆嗦嗦地问道:“有热茶么?”
他只好再给她倒一杯茶。
莫研捧着杯子,如饮甘露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茶,丝毫没有想向他们解释的意思。
宁晋最先忍不住:“你们究竟碰上什么事?被太湖水匪打劫?”
莫研瞥了他一眼,没理,接着喝茶。
宁晋大怒,却碍于面子不好发作,拼命给展昭使眼色。
展昭待她喝完了茶才问道:“韩二爷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
“啊!”莫研方想起来,“他还在船上,我都忘了!”
“出什么事了么?”
她唉声叹气:“有人想认我师姐做妹妹,我师姐一恼,就跳了湖。”
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听得三人面面相觑。
半晌,吴子楚由衷叹道:“你师姐脾气够大的。”
“是什么人?”展昭问。
“好像是什么南宫世家的大少爷。”
南宫世家,姑苏城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宁晋自然知道,更正道:“不是脾气大,是眼界高。”
“你师姐看不上那人?”吴子楚好奇道。
“怎么会!她喜欢得紧,把他夸得像神仙。”莫研心中光风霁月,说起男女之事也毫不扭捏。
“我明白了。”宁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定是那位南宫公子不喜欢你师姐,想认成妹妹,划清彼此身份。”
“他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不过我师姐跳下湖的时候,”莫研皱起眉,这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他好像要死过去一样。”
沉默半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不解和担忧都叹出来。然后把杯子推给展昭:“还有茶么?”
展昭又替她倒了一杯。
此时,三人虽然还是一知半解,却也知情之为物,原本便是如此。
“你师姐长得可比你俊多了。”宁晋道。方才虽是惊鸿一瞥,宁望舒从头到脚又是湿漉漉的,却仍看得是个绝色佳人。
“那当然,”莫研听见他赞宁望舒,很是高兴,得意道,“莫说是姑苏城里,便是到京城里,想找出比我师姐更俊的,只怕都不容易。”
宁晋微楞,他说这话本意是为了奚落莫研,没想到她却是如此反应。
“我说你师姐长得比你俊,你不恼么?”
“我为什么要恼?”莫研奇道。
“……我是说你长得比你师姐丑。”宁晋不甘心。
“你说得很对啊。”她喜滋滋道,“不光是我,在蜀中我们住的那里,好多姑娘都没有我师姐俊,就数她最漂亮,而且脾气也好。”在她心中,有人赞宁望舒便如同赞自己一般,自然很开心。
展昭在旁微笑。
宁晋无法,低声嘀咕:“缺心眼……”
又是一阵风卷进来,纵然裹了展昭的外袍,莫研还是清脆地打了个喷嚏。
“还是赶紧回去把衣衫换下来,这样裹着怕是要生病。”展昭瞧她嘴唇已冻得微微发白。
莫研愁眉苦脸:“这里离客栈远不远?若远的话,这么走回去,可冻煞人了。”
“雇顶轿子便是。”
“我没带银子。”她的脸更苦了。
“我带了。”他转向宁晋,“展某多谢殿下款待,就此告辞。”
“展昭!”宁晋叫住他,似笑非笑道:“过几日,新任的姑苏织造就要走马上任,你们若是拿了什么东西就赶紧放回去,免得交接的时候查起账来不好办。”
展昭不答,略一拱手,转身下楼。身后的莫研裹紧着袍子,草草地冲宁晋主仆二人告辞,便随着他下楼而去。
展昭果真雇了顶轿子,让莫研坐进去,自己只在轿边相随而行。
“不如你也进来,我挪挪还有地方坐呢。”莫研很是过意不去,掀开轿帘招呼道。她倒未思及男女之嫌,只觉得展昭大概是舍不得再雇顶轿子。
“不必麻烦,我坐不惯。”
展昭说的倒是真话,他实在不喜闷在轿子里,仅有的几次经验都让他觉得胸闷气短,比不得骑马来得爽快。
莫研不再多言,缩回脑袋,没有任何礼节性的客套勉强。这让展昭微微有些不习惯,但一转念,要是都如此这般倒才干脆舒服。
长生楼在湖边,距离紫云客栈颇有些路。莫研方才在湖里游了许久,此时也倦得很,轿子摇摇晃晃的,她打了几个呵欠之后,终于还是浅浅睡去,待到了客栈,展昭方叫醒她。
因是中秋,客栈楼下还有不少人刚刚赏月归来,把酒小酌。客栈老板做这多出来的生意,自然眉开眼笑。
展昭二人进客栈时,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毕竟莫研明明是姑娘打扮,身上却穿着展昭的外套,又是一副精神不振睡眼惺忪的模样,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展昭何尝不知,却又无法,只求速速回房避开众人。偏生莫研睡得迷迷瞪瞪,不辨东西,只知道跟着展昭走。客栈的房间又都差不多,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展昭进了他的房间,还习惯性地回身关上门,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搂住被衾,不动弹了。
展昭目瞪口呆,这种事他还是第一回碰上。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试着叫醒莫研。后者低低咕哝了几声,将被衾搂得更紧了。
展昭无奈叹气,开门叫来店小二,请他叫来几位婆子,替莫研换下湿衣裳,再准备热汤替她洗澡。
“洗澡?”店小二看展昭的目光有些狐疑。
他尽量让自己不要叹气:“她不小心掉到湖里了。”
店小二恍然大悟:“原来是掉湖里,那还得再喝点姜汤才好。”
展昭点点头:“麻烦小哥。”他自己略加收拾,搬入旁边原本莫研的房间。
一夜无事。
次日清晨,天才刚刚放亮,展昭还未起,便有人急匆匆地来敲莫研的房门。
“小七,小七!你师姐……”
韩彰的大嗓门在见到开门仅着深衣的展昭后哑然而止,扭头看了看左右,奇道:“这是小七的房间,没错啊!”
展昭正欲开口解释,韩彰已是一脸吃惊,张大嘴巴瞪着他:“枉我一直当你是守礼之人,没想到你……”
“我和莫姑娘换房间了。”展昭沉着脸打断他的话。
“……”饶的是韩彰机灵,立马作痛心疾首状,“……没想到你居然仅着深衣就出门迎客,实在太失礼了。”
“韩兄教训的是。”展昭面无表情道。
说罢,人即回屋,“砰”地关上门,差点撞上韩彰的鼻子。
门内,展昭叹气,和莫研出来的这段日子,他几乎要叹倒一座山。
门外,韩彰摸摸鼻子,长吁口气,暗道好险:猫儿脾气还不小。
他扭身转向旁边的房间,照例扯开嗓门:“小七,小七!小七!……”
叫了半日,莫研才拖着脚步来开了门,眯起眼睛瞧他:“韩二哥,什么事?”
“你师姐一夜未归,可是出事了?”韩彰急道。他昨夜受人之托,一早便去找宁望舒,却没料到她根本不曾回来。
“没事,她连夜找人去了。”
“你知道她去哪里?”
莫研点头:“大概猜得到吧。”
“昨晚你们走后,那位南宫公子还托我找她,你是没看见他急得,我都担心要出人命了。”韩彰摇头叹息。
“没事,没事,出不了人命。”莫研伸了个懒腰,“我师姐应该就是找他去了。”
韩彰一怔,随即笑道:“那就好。对了,你好好的,怎么和猫儿换房间了?”
莫研怔住,又探头到门外瞧了瞧,方察觉自己用的是展昭的房间,想起昨晚好像是自己走错了。客栈房间都一模一样,实在也不能怪她。
“……这间房风水好。”解释起来太麻烦,她随口胡扯道。
韩彰也知道她在瞎扯,转瞬想起自己还有求于她,忙换上一脸笑容,推她进屋,又反身掩好门,才低声道:“那件事,你究竟想起来没有?”
“什么事?”
“老三的那把锤子啊!”他急得想跳脚。半年前,莫研上陷空岛时,他为了好玩与她打赌,说在陷空岛上没有自己找不着的东西。赌具便是老三的锤子。莫研当时连庄子都没出,可他找了一溜够都没找着。
“这么久了,我如何还想得起来。”莫研给自己倒了杯茶,沾了嘴唇才发现是凉的,又转出去叫来店小二添茶。
“小姑奶奶,你一定得想起来,老三凶神恶煞的,我都不敢回去。”
“可我真的想不起来放哪里了。”
莫研同情地看着他,可脑子里面却突然浮现出昨夜临走时,宁晋说的话——“你们若是拿了什么东西就赶紧放回去,免得交接的时候查起账来不好办。”
他知道他们拿了东西。
恐怕也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怎么会知道?
她跳起来,去敲隔壁的门,其力度不小于韩彰。
展昭再开门时,已穿好了外衫。
“宁王……”莫研原本想说的话在看见展昭脸色时戛然而止,不由奇道,“你不舒服么?脸色这么难看?”
展昭瞥了眼颠颠跟在莫研身后的韩彰,默不作声。
“难不成是因为昨晚你把衣裳脱给了我受凉了?”莫研顿时大为内疚,“早知道应该让你和我一块乘轿子就没事了。”
“脱衣裳!?”
韩彰又张大嘴巴,在接受到展昭隐忍怒气的目光之后,只好再闭上。
“我没事。”展昭复看向莫研,“你方才想说什么?”
“我是说宁王殿下……”她看了看四周,“还是进去说吧。”
展昭还未点头,她已经迈进来,后面依然跟着决定把不识相进行到底的韩彰。
三人刚在桌边坐下,莫研又急急地站起来,跑到门口喊了一嗓子:“小二哥,刚才要的热茶劳烦你送这屋来。”
“喝口热茶,你大概会舒服一点。”
她回身解释道,仍旧以为展昭是因为昨夜之事受凉。想想仍是不放心,绕过展昭要坐下时,手心覆上他的额头,另一只手贴着自己的额头试了试……
“还好,没发热。”她笑道。
展昭无奈地把她的手取下来:“我真的没事。”
虽然这举动使自己很尴尬,何况还是在韩彰面前,但知道她出于一片好意,所以展昭只剩无奈,却不觉恼怒。
“宁王怎么会知道我们拿了什么?”莫研坐下问道,皱眉看展昭,“你不会真的要还回去吧?”
“新任织造即将上任,到时定要查账。我还不知这新任织造是何来历……”展昭眉峰微颦,“若是假的账册我们就还回去,免得打草惊蛇。”他担忧的是新任织造与张尧佐的关系。
“若是真的呢?”
听上去虽然是在问他,但莫研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他。
“自然不能还。”展昭平静道。
闻言,莫研方灿然一笑,正好店小二将热茶送进来,她忙不迭地给展昭倒上一杯,又问道:“对了,那账册你看了一日,可看出什么眉目?”
展昭摇头。
“连你也看不懂……”
莫研懊恼。前天她便翻过那本账册,可惜字虽都识得,但一笔笔的账如何计算、如何对应、如何汇总,她却是半分也看不明白。当时展昭只说他再细看看,原以为他好歹也算是个官,没料到居然连他也看不懂。
“原来你们已经拿到账册了!”韩彰后知后觉地叫起来,他的嗓门让展昭和莫研几乎同时想堵上他的嘴。
“小声点!是我们偷出来!”莫研瞪了眼韩彰,突地眼睛一亮:“韩二哥,你来瞧瞧,说不定你看得懂。”
“我……我不行。”
“不试试怎么知道!”莫研给他倒杯热茶,笑容可掬道,“要是你看得懂,说不定我就能想起那把锤子在哪里。”
听到后半截话,本已起身的韩彰犹豫着又坐下。展昭虽不抱希望,但在此刻也只能试试看,若韩彰能看懂一笔两笔也是好的。
为了查帐方便,厚厚的账册已被仔仔细细拆下装订线,展昭取出一部分放到韩彰面前,后者还试图挣扎:
“小七,我还饿着呢。”
“叫店小二下碗面,端到房中来便是,顺便替我叫一碗。”莫研眼皮都没抬,拿了其中一部分,准备回房细看。
直至日近黄昏,当宁望舒急匆匆来找韩彰帮忙一位朋友推宫过血时,已是头昏眼花的韩彰简直拿她当救命恩人看待,问都没问清楚,就脚不沾地得跟着她走了。
莫研与展昭一直翻看到深夜,虽然勉强能看懂,但要再细辨出其真伪,实在是难为他们俩。展昭见莫研一整日都静静坐着看帐,心中不免意外,原以为她飞扬脱跳的性子,要静下心来定是很难,倒当真没想到正事当前,她却如此沉得住气。
韩彰这一去,直到第二日傍晚才又看到他人影,是与宁望舒同来,一见到莫研,就告饶:“小姑奶奶,你还是饶了我吧,那些个银两,我掂在手里还行;写在账册上面的,我可实在不在行。”
莫研自己也是看得一个头两个大,知道怪不得他,只好罢了。韩彰大喜,连忙表示愿意请客赔罪,硬拖着她和展昭吃饭去。
因理不出头绪,展昭与莫研均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宁望舒也是心中有事,郁郁寡欢;独韩彰一人为引开他们三人心思,兴致勃勃地大谈自己昨夜为人推宫过血之事:
“……那人伤成什么样,你们想都想不到,那毒当真霸道得紧,身上全是烂的,一道道口子又是血又是脓……”
听到此处,展昭默默放下筷子,碗中尚有块裹着糖汁的糯米藕,一个个小洞,糖汁血般浓稠。
莫研难得的没有胃口,竹筷捅在一个空杯子里,滴溜溜地转着玩,根本没听见韩彰说的是什么。半晌,突然不耐烦道:“要不,干脆去抓个当铺的掌柜过来,横竖不许他说出去就是了。”
“不可!”展昭一口否决,“织造府的账本岂是随便人看得的。”
莫研拿眼溜韩彰,后者忙道:“你再看我也没用,我可看不懂那玩意。”
“既然展大人如此不放心,你们何不带回开封去给公孙先生瞧瞧。”宁望舒在旁道。
“等不到那时候,这玩意还得早点还回去,万一让人发现,打草惊蛇可就不好了。”莫研皱眉,牙根痒痒地恨那位素不相识的新任织造。
展昭迟疑了片刻,沉声道:“既然看不懂,便只能抄写下来,再带给公孙先生。”
“抄写……”韩彰看那本厚得像砖头的账本,倒抽口气。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莫研冷哼道,“这朝廷里见不得人的事情越多,麻烦就越多。”
此话听在展昭耳中,不觉微微皱眉。
莫研却不管,看了将近三日的账本,越看越窝火,她站起身来,就准备回房抄写。
宁望舒深知小师妹的脾气,拉住她坐下,柔声道:“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吃过了饭我帮着你抄便是。”
“吃饭吃饭……”韩彰忙道,“你们要不嫌弃我的狗爬字,我多少也可以抄些。”
正欲唤过店小二上菜,却听一人在外扣门:“请问韩彰韩二爷可是在这里?”
韩彰微愣,起身拉开门:“您是?”
那人先冲韩彰施礼,又望见宁望舒也在里头,笑道:“姑娘让小的好找。”
“邹总管?”
来人竟然是南宫世家的管家邹满贯,宁望舒奇道,“您是来找我的?”
邹总管又是一躬礼,弄得宁望舒忙起身,连忙道:“您有话说便是了,万不可这样。”
“小人深知冒昧,原不该打扰姑娘。”由她扶起,邹总管含笑道,“只是不知姑娘今日是否与我家大少爷有约?”
宁望舒一怔:“并不曾有约。”
“那怎得我家大少爷好像在等姑娘,晚饭到这刻还不肯用。”
莫研和韩彰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宁望舒顿时红了脸。
“姑娘也知道,大少爷平日里酉时二刻便用饭,因为身子不好,迟了怕要积食。像今日这般,到了戌时还未用饭,实在少见。大少爷素日里虽然性情再好不过,却是个最不听劝的。”
“他……怎得现在还没用饭……”
宁望舒低头自言自语,莫研在旁使劲勾着脑袋也看不清她的神情。
“可否扰烦姑娘随小人走一遭,只怕姑娘的话,他还听得进些。”
“好,我这就随你去。”不在多想,宁望舒立即道。
“等等……”莫研忽想到一事,在旁瞅着邹总管笑道,“我问你,南宫世家那么大的家业,你们家大少爷可管事?”
“自然管事。”邹总管不明白她的用意,含糊答道。
“这大小钱庄便有数十个,每年对账,他一个病恹恹的大少爷如何弄得明白,我可不信!”
“我家大少爷虽说身子不好,却是聪明过人。上个月二少爷去了开封,他一个人不过一天功夫便把八家钱庄的账都对毕了,这便是寻常人也不能够。”邹总管朗声道。
话音刚落,便见莫研偏着头,朝展昭一笑:“展大人以为如何?”
展昭虽明白她的意思,却仍在犹豫。
“那人我见过,稳重得很,是个可信之人,不是搬嘴弄舌之辈。嘿嘿!这丫头眼光不错!”韩彰拍拍展昭肩膀,“五弟还真没说错,你们衙门里的人整日疑神疑鬼,瞧谁都不像好人。”
听他这么说,展昭沉吟片刻,望向宁望舒:“宁姑娘,此事关系到你师弟生死,此人是否可信,姑娘不妨思量定夺。”
宁望舒淡道:“便是我的生死也可以交到他手中,展大人尽可放心。”
见师姐似乎微恼,莫研暗自白了展昭一眼,取粗布将账册包裹好,往肩上一甩,冷道:“展大人,现在可以走了吧?”
“有劳宁姑娘引见。”展昭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