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出了枫桥镇,行至石板桥心时,寒山寺钟声响起,两人不约而同地慢下脚步……
“你也觉得有蹊跷?”莫研忍不住开口道。
展昭点点头,那几盘棋宁晋只是略略思考,下得飞快,棋风也不似往日平稳,显是心中有事。
“你从何处看出有蹊跷?”展昭问道,莫研虽不懂棋局,其他方面的观察力却是细致入微。
莫研舔舔嘴唇道:“那莲子羹是重新热过的。”
“嗯?”
“莲子羹是重新热过的,并非现煮的,这不对。”她重复道,“宁王饮食讲究,连喝茶都那么精细,底下人怎么会用重新热过的莲子羹来糊弄他?”
“莲子羹是重新热过的?你怎么知道?”
“莲子羹取其莲子的清香,重新热过则香气大泄。”莫研颦眉摇头,“你也许吃不出来,可是像他这样的人没有理由吃不出来。”
“也就是说,莲子羹在事先早已煮好,但却不端上来。”展昭陷入沉思,“而宁王明明无心下棋,却偏偏要下到莲子羹端上来后才罢手……那么莲子羹也许就只是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
“也许是告诉宁王可以让我们离开的信号。”展昭回忆,宁晋就是在那时表示困乏,不想再下棋了。
难怪宁晋就是不让自己出去!莫研眉头皱得更紧:宁晋只是将自己和展昭困在寺中,并没有加害于他们,那么必定是有什么事情是不希望他们在场的。
那刻,两人不约而同转身往来路急奔回去……
如此只有一个原因,他们赶着回寒山寺听墙角。
方才的钟声是每天清晨召集寺内僧人用饭的钟声,几乎所有的僧人都集中在饭堂,亏得展昭和莫研一路躲躲闪闪,却几乎没有看到什么人影。
不过片刻功夫,两人就到了宁晋所住厢房的屋顶上。
老实说,展昭对莫研有些担心,上次在江边小镇,自己就不得不为她解围。他刚想开口让她在稍远的地方等候,就看见莫研已经熟练地悄悄将瓦片挪开一条小缝,伏在空隙处往下看。
展昭习惯性地暗叹口气,他发觉自己最近常常叹气。
与莫研一起凑到那条小缝上,自然不太妥当,他在屋脊另一面自寻了处妥当地方伏下身子:
吴子楚正在厢房里垂肩而立,自从带他们来寒山寺之后他便再没有露过面,还穿着之前那袭衣衫……展昭微眯起眼睛,从屋顶这个方向看不清表情,但可以看见吴子楚的靴面上濡湿了一大片,显是刚办完事回来。宁晋仍旧坐在榻上,侧着头,思考着什么,手中无意识地玩弄着几粒棋子,发出咔嚓咔嚓的摩擦声。
两人并没有交谈,或是刚刚谈毕。
展昭对自己有些失望,如果能再早些回头,也许就能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
另一边的莫研目光也绕着吴子楚周身打转,这个方向比展昭略好些,她能看见吴子楚衣袖外侧有一小道划痕,衣角下摆散落着零零星星的泥点……
宁晋沉思了良久,抬起头来,似乎刚刚意识到吴子楚还站着他面前,遂道:“你也忙了一宿,先下去歇着吧。”
闻言,吴子楚施了礼,正待退出去,却又被宁晋叫住。
宁晋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子楚,说老实话,你是不是不愿意做这破差事?”
“……卑职知道殿下也是有苦衷。”
宁晋楞了楞,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终还是道:“你下去吧。”
吴子楚依言退出厢房,又替宁晋掩好门,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住——现在是白日,如果他此时回头,就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莫研。
莫研无声地直起身子,紧盯着他的背影。她不敢动,因为她无法确定吴子楚是不是已经发觉她在上面;她也不敢逃,因为吴子楚的轻功在她之上。唯一庆幸的是,展昭在另一边,吴子楚看不见他。
两人静静对峙着。莫研蹲着的腿开始发麻,她开始怀疑吴子楚是不是早就发现她了。
终于,吴子楚还是缓缓回过头来,带着三分无奈……当他看见莫研的时候,这三分无奈转成七分吃惊!
后者一脸认命的模样,慢吞吞地站起来,站不稳似的晃了晃,干脆从上面滑摔下来。几片青瓦随着她一起掉下来,乒乒乓乓得很是热闹。
吴子楚眉毛直打结,不明白自己没动她一个指头,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原来并不想惊动宁晋,而现在宁晋已经拉开门,不可思议地瞪着院中那个还在若无其事整理衣衫的人。
“你……你怎么还没走?!”
再看见她,宁晋几乎是恼怒。
“逛庙。”莫研嘻嘻地笑,信口胡诌道。
“展昭呢?”
“他回去睡觉了。”
宁晋瞄一眼地上的青瓦碎片:“你在我屋顶上逛?”
“视野开阔,景色怡人,你要不要也上去看看?”莫研对答如流,笑得可恶。
这下宁晋彻底火了:“别以为你是开封府的人,本王就拿你没办法!子楚!找根绳子把她捆起来!”
“殿下,这……不太合适吧。”
宁晋瞪他:“你知道她偷听了多少了?放她回去岂不是要把那只猫招来。”
“她没听到什么,”吴子楚道,“卑职方才听到动静的,她刚刚才来。”
“你听到屋顶有动静?”宁晋挑眉,言下之意是怎么没有向他禀报。
“卑职以为是野猫,就没惊动殿下。”
闻言,宁晋冷哼了一声,没再追究下去,转身抬脚回屋:“把她带进来。你再到四周转转,看看还有什么野猫没有。”
眼见宁晋进去,吴子楚长吐口气,走到莫研身边,无奈地打了个“请进”的手势。
此时的展昭早已在方才宁晋出门之时,悄无声息地由北面的窗子跃入厢房,藏身在梁上。展昭的修为比莫研要高出许多,呼吸轻柔之极。吴子楚能听出莫研的呼吸,却听不见他的。
方才莫研被吴子楚发现之际,她的一只手隐在身后冲他摇了摇,示意他莫要出来。老实说,在展昭的认知中,这不像是这个小丫头会做的事情。他觉得她应该飞快地逃开,或是干脆和对方大打出手。可她居然心甘情愿如此大张旗鼓而又狼狈摔下去,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为了吸引吴子楚更多的注意力。
展昭无疑认为莫研是为了保护他,才让自己陷入困窘之中。这种事情在他身上极少发生,通常情况下,他都是充当保护者的角色。
所以,展昭不能不感动。
而在莫研心里,这件事情简单非常,无外乎三种情况:她和展昭一起被擒;展昭被擒,她救他;她被擒,展昭来救她。鉴于她与展昭能力高低,她根本想都不用想就挑了第三种。
她毫不怀疑展昭会来救他,但这种信心从何而来,她却没想过。
宁晋仍旧坐在榻上,瞧着手脚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莫研。后者压根没理会他,眼睛瞅着旁边的椅子,正慢吞吞地挪过去。
如此窘境,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还真是不多见。宁晋耐着性子看她到底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好容易挪到椅子前,莫研坐下去,背往后一靠,舒服地长嘘口气,不动了。
宁晋盯着她不作声,已经被她气到没脾气了。
两人对峙良久,宁晋发觉自己身为宁王的威严在这个丫头面前形同无物,莫研非但没把他这宁王放在眼里,而且丝毫没有一点阶下囚的意识。
“展昭在哪?”宁晋开口问道。他不傻,既然这丫头在这里,展昭一定在附近。
“现在大概已经到客栈了,你还想找他下棋么?要不我辛苦一趟,再替你把他叫来。”莫研说得很溜,“那位吴大侍卫已经辛苦了一整晚,还受了伤,还是让他歇歇吧。”
“你怎么知道他受了伤?”
宁晋有点奇怪,子楚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受伤,而且从外表上看,他也看不出子楚受了伤。
莫研不答,接着道:“对方不仅是用剑高手,还是他的朋友。殿下,你非逼着他去和自己的朋友动手,这事可不太仁义。”
宁晋面色很难看:“你还知道什么?”
“其实,”莫研轻叹口气,“这江南贪没案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殿下你也是有苦难言,事情既要做,还得顾忌到开封府——确实不容易。”
她这番话云山雾罩的,说的含蓄非常,听得宁晋心里疑虑重重。卧在梁上的展昭不由微笑,他知道莫研在耍小聪明。
难不成开封府早就知道?宁晋颦起眉头:这丫头到底知道多少?
“殿下,你不再吃点别的?”
“……嗯?”
“那些莲子羹是重新热过的,肯定不合你的口味,不如再煮点花生甜汤吧。”莫研笑眯眯,“记得等花生熟了再放糖,那样才好吃。”
此时,宁晋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
吴子楚在外间轻扣房门。
“进来。”宁晋没好气道。
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对宁晋的语气有些迟疑,吴子楚又轻扣了几声。
宁晋不耐烦地拍桌子:“进来进来进来!没听见啊你!”
听出殿下心情糟透,吴子楚低眉顺眼地进来:“回禀殿下,四周都查过了,没有发现那个……那个野猫。”
宁晋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直看得吴子楚浑身起毛,半晌才问道:“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
“伤在哪里?”
“是内伤,不打紧的,我回房运功调息一会就没事了。”
宁晋盯着他,目光古怪。
“你认得他们,是么?”
吴子楚楞了一下,想了想才知道宁晋问的是谁,面露难色地点点头:“以前也曾见过几面,也是碰巧了,没料到是他们。”
“他们剑法可好?”
这下吴子楚不由大大地吃惊,宁晋怎么连他们用剑都晓得:“……都是用剑的行家。”
“行了,你下去歇着吧。”宁晋深吐出口郁郁之气,面色却愈发难看,“也许是我错,我不该让你去办这件差事。”
“殿下?”吴子楚惶恐,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下去吧。”
宁晋显然不愿再多说,旁边的莫研笑得没心没肺。吴子楚不明就里,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只好依言退出厢房。
厢房内一片死寂,宁晋盯着莫研的模样,像是在决定要把她在月黑风高时候找个草深林密的无人之地活埋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么展昭……”
“他当然知道。”莫研快活地晃晃脑袋。
宁晋想当然的认为展昭所知必定比莫研更多。
“都是些什么破差事!”宁晋低低咒骂了一声,方无奈道,“这猫儿在我面前装的还挺像。他人呢?”
展昭看他神情,度之心思,略一沉吟,便翻身跃下。
“展昭参见殿下。”
这下,不仅宁晋吃了一惊,连莫研也是大大吓了一跳。不过前者是惊怒,后者则是惊喜,她也没料到展昭居然就在自己头顶上。
“什么时候堂堂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也变成梁上君子了?”宁晋心神稍定,冷哼道。
“情非得已,展昭鲁莽,还请殿下见谅。”
“见谅、见谅……”宁晋本来还想维持宁王的风度,但郁结于心,终是忍不住大声怒道:“你让本王怎么见谅!一个从我屋顶上掉下来,一个从我梁上掉下来。你们把本王这里当成什么了?就算是开封府的人,也不能如此嚣张!”
“若不是殿下存心欺瞒,展昭定不会如此。”展昭语气柔和,波澜不惊。
“你是说,这还是我的错了?!”
展昭不答,目光温和而坚持。
“是,我原是打算瞒着你们。”宁晋被他看得有些泄气,声音渐渐回落,“反正你们也都知道,再瞒下去就没意思。我就明说了吧。”他扫过展昭和莫研,几分恼怒几分无奈,“谁让你们开封府的人都那么楞呢!以包黑子为首,包括你们下面这些人……办案就办案,申冤就申冤,谁不知道开封府是青天衙门,可开封府再铁面无私,也得给皇上留几分面子吧?”
展昭沉默不语。
宁晋以为他没听懂,又接着道:“上回,二话没说,把驸马斩了;再上回,眼也不眨,把国舅爷关牢里了,还有上上回、上上上回、上上上上回……”莫研听得扑哧一笑,被宁晋瞪过去,“圣上脾气再好,这皇家的颜面总是要的。”
“展昭明白。”展昭沉声道。
觉得他语气有些怪异,莫研扭头,看见他默默地咬着牙。
“说到底,大宋的江山是姓赵。皇上希望开封府体察民情、断案如神,但并不喜欢开封府一而再、再而三……”
展昭已经听出了由头,不客气地打断道:“难不成皇上已经知道此次江南贪没案与皇家中人有关?”
“皇上多少也猜出了点,不然本王何苦从岭南赶到姑苏来……”宁晋见展昭言语不善,语气便温和了许多,带了些安抚,“当然,你放心,本王绝不会阻碍开封府办案,不过是替皇家想些法子,让皇上脸上好看些罢了。”
莫研听得有些糊涂,再看展昭面无表情,宁晋却隐隐有些赔着笑脸的意思,倒像是事情翻了个。
“那么昨夜殿下您引我们来……”展昭微微挑眉。
“我知道有人盯着你们,就让子楚去看看是不是大内的人,若是就命他们不可乱来,速速回京去。偏偏那也是两个二楞子,居然还和子楚动起手来。我这多少也算是帮你们的忙吧……”宁晋说到这里,想想不对,奇道,“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还问我做什么?”
展昭不语,心知宁晋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却是生怕他们牵扯出背后指使之人。
“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听你说的。”莫研笑得灿烂,存心气死他。
宁晋眨也不眨眼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不知道?”
她分外诚恳地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子楚受伤?”
“他说话气息不稳,显然是受了内伤。”
“对方使剑,你又是如此知晓?”
“他右边衣袖外侧有一小处划痕,是剑所划。”
“何以见得是剑,而不是刀。”
“剑为双刃,刀为单刃,所划出来的痕迹当然也不同。兵器上,殿下你是外行。就是刀也分许多种,柳叶刀、弯刀、九环金背砍刀等等,所划出痕迹伤口都有所不同,说了你也不明白。”
“对方是他朋友,你又如何得知?”
“如果明明可以重伤他,却剑下留情,点到为止,那只能说明他们彼此间有交情。”
“……还有、还有……”宁晋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问她。
“你还是别问了。你把我们引过来,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莫研同情地看着他。
宁晋坚强地咬着牙,做最后的挣扎,无论如何他不能在这小丫头面前失了面子:“我也是故意露出些破绽,想看看开封府的办案能力究竟如何,你们还算凑合。”
“这我倒没看出来。”莫研扭头问展昭,“你看出来了么?”
展昭摇摇头,半分面子也不给宁晋:“没看出来。”
宁晋狠狠地望向展昭,后者向来性情宽厚,如今却……看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殿下,若无他事,展昭告辞。莫姑娘我也一并带走了。”
“带走,带走!……我以后都不想再见到她!”宁晋恼怒道。
莫研丝毫不以为杵,脸上明白地写着她也正有此意,只冲展昭比划了一下自己尚被捆绑的手脚。
用剑割开最快捷,但宁晋毕竟是宁王,思及在他面前拔剑终是不太妥当,展昭伏下身子替莫研慢慢解开绳索。
绳索捆得颇紧,吴子楚是武夫只求捆个结实,待展昭解开她手上绳索,赫然看见手腕处一片紫红,几乎是立时高高地肿起来。
展昭未说话,接着半蹲下来,替她解开脚上的绳索,眼中不愉之色愈增。
虽然莫研是习武之人,但终究是女孩子,说不疼是假的。她抚着手,龇牙咧嘴地倒吸气,忽得抬眼见展昭就蹲在自己面前,与她近在咫尺,微垂着头,眉目清晰如画,她甚至可以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
听见莫研吸凉气的动静,宁晋按下心头不耐瞥向她,却发现莫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展昭,表情古怪之至,专注之极。
宁晋故意用力咳了一声。
没人理他。
莫研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展昭依旧在解绳索,已经快解开了。
“好了。”展昭直起身子,看见莫研仍呆呆地盯着他,“怎么?”
就之如日,望之如云——这两句话在莫研脑中迷迷糊糊地绕来绕去。以前,萧辰让她背《史记》时,她对这两句话的意思始终似懂非懂,却不知怎的在此时突然冒出来,隐约觉得用在面前这个人身上竟是再合适不过。
“莫姑娘,怎么了?”展昭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对。
“嗯?”
莫研恍恍惚惚地随口应了一声,脸上却仍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
“走吧。”
“哦……”
她想也没想,径自站起来就走,殊不料双腿被捆了太久早已麻木,一步才迈出,就身不由己地往前摔下去。
饶的展昭眼疾手快,伸手拉住她胳膊,才没让她一头栽倒在地,不过两个膝盖却已重重砸到地上。
“哎哟!”莫研痛呼出声,这下是完全清醒过来了。
“你……没事吧?”展昭有点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没事。”
她苦着脸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即使是看见宁晋那张与身份很不相称的幸灾乐祸的脸,她也没理会,径直出门去。
一路往城里行去,莫研没精打采的,只想快快回客栈睡觉。昨夜在椅子上蜷了一晚,浑身酸痛,最好还能在热水里泡泡才舒服。
好容易回到了紫云客栈,莫研前脚刚迈进房门,展昭就在她身后道:“换套衣裳,我们还得去趟白府。”
“还要去白府?”莫研不解,看看四周,放低声音道,“那个……我们不是拿到了么?怎么还要去?”
“昨夜我们走后不知如何,还是去看看放心些。”
展昭一面担心那两人销毁其他物件,另一面也担心吴子楚与他们是在白府动手,不知是否伤及他人。
“你……”
莫研原想说你不用睡觉可我得睡觉,抬头看见他也是一脸倦容,思及他似乎比自己休息的更少,只好把话再咽回去。
“至少先吃点东西吧?”她就不信他不饿。
展昭没反对,只是奇怪地看着她:“你还吃得下?”
“那当然。”莫研也很奇怪,除了莲子羹,自己没吃什么东西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
一盏茶功夫后,两人已换下夜行衣,仍旧穿着昨日的衣衫,又坐在昨日到过的那个面摊,仍旧是两碗馄饨面。莫研欢欢喜喜地洒了一把葱花,吃得很是香甜。展昭看她模样,微微一笑,暗自叹服。
刚刚吃完付完帐,就见五六辆满载的马车缓缓从街角拐过,向白府而来。车上堆的大箱子虽是金装红裹,却都有些褪色,显是经过长途跋涉。展昭和莫研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数:昨日那丫头还说司马家尚未退还庚帖和定礼,看来这些马车便是了。
莫研倒未想太多,只觉得这样的人家,不嫁倒是好事。展昭却心中暗叹,司马家本可以将定礼略略遮掩,像如此这般大张旗鼓地退回来,全然没有顾虑到白府小姐的颜面,未免作得太过了些。白宝震已死,又遭到如此张扬的退婚,白府小姐今后的日子怕是难过。
“东西不少……还都是好东西。”
莫研双手抱胸靠在距离白府不远处的墙上,展昭就站在她旁边,两人均侧耳听着司马家来人向白府报礼单,以便白府清点。
“……东海红珊瑚……几尺的?”莫研没听清楚。
“两尺三寸。”
展昭随口答道,他神色郁郁,从礼单上看,白宝震所刮取的油水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
“云罗织锦缎二十匹?这缎不是只能进贡的吗?……”那唱单的人口齿流利,便似报菜牌一般,莫研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个好东西,司马家倒一点不在乎,真是辜负了白宝震这番心血。”
看展昭在旁不言不语,她又笑问道:“四品和三品俸禄究竟差多少,怎么他家底如此殷实,你却穷成这样?”
展昭不答,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莫研偏偏不知好歹,还要追问下去:“你的俸禄到底是多少?怎么天天都是馒头包子烂面条?就算是捕快,月俸三两,日子也不至于如此拮据啊。……难不成你欠了一堆债,所以不得不缩衣节食来还债?要不就是你也犯了什么错,包大人把你的俸禄也一起扣了。……扣了你几个月的?说说嘛!是不是比我还惨?”
展昭听她越说越离谱,哭笑不得,只好解释道:“包大人没有扣我的俸禄。只是展某觉得穿衣遮体,吃饭果腹,不用过分讲究。”
“原来你是天性吝啬守财。”
莫研点点头,得出结论。
知她向来口无遮拦,故听到如此评论,展昭并不介怀,也不多做辩解。他静静看着白府的人将定礼都搬了进去,又等了半日,猜想里面收拾妥当,方才和莫研上前叩门。
家丁开门见是他们,知道展昭身份,虽然面露难色,但还是将他们引进来。
还未走到大堂,面前的景像就让二人止了步:方才在门口所看见的定礼大箱子全部都被打开,三位姨太太正指挥下人一件一件的挑拣,或许不能说是挑拣,而用争抢似乎更妥当些。
展昭皱皱眉,环顾四周,与昨日截然不同,几乎没人理会他们二人。再转头,莫研不知何时也凑到人堆里,正兴致勃勃地捧着尊玉雕欣赏,全然忘记自己所为何来。
他正欲把她叫回来,却见屏风后白影晃动,两名丫环搀扶着白盈玉小姐珊珊出来。
幸而白盈玉与那几位姨太太不同,一转出来便看见展昭,她冷冷地瞥了那几位姨太太一眼,还是上前朝展昭盈盈施礼。
“展大人请到里面说话。”大堂过于嘈杂,她将展昭往里让去。
展昭颔首,唤回莫研。
“府上还真是热闹啊!”莫研看见白盈玉,笑道。尽管用“热闹”来描述不太准确,不过这倒是她的真心话。
白盈玉面露尴尬:“家门不幸,让二位笑话了。”
莫研见她一脸凄楚,还想说些什么安慰她,被展昭用眼神制止,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随他们到内堂,那模样显是对那十几箱子东西恋恋不舍。
在内堂落坐,远远地还能听见外间大堂传来的嘈杂越来越盛,展昭神色淡然充耳不闻的模样,莫研则尖着耳朵听得颇为有趣。
下人奉上茶点,白盈玉皱着眉,饮口茶水,又素帕拭了拭嘴角,才细声问道:“两位今日前来,若是还要查看信笺,怕是不能了。”
“怎么?”
“昨夜书房失了火,待发觉救下,书房十之八九已尽毁。”
“失火!?”
展昭与莫研皆微微吃了一惊,暗自气恼,如此岂不线索尽失。
“可是有人故意纵火?”莫研问道。
“故意纵火?”白盈玉颦了眉,“我也想不明白,为何要烧毁书房。”
“可有伤及他人?”展昭问道。
白盈玉摇摇头:“应该没有,因是夜半,下人也都歇下了,并无人到书房附近。”
“展某想去看看,可否方便?”
“展大人请。”
不过半日光景,白宝震的书房已是断檐残壁惨不忍睹,内中尚有几处凄凄惨惨的余烟未灭。
“会不会有人被烧死在里头?”
池边,莫研从展昭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出去,声音轻得让人毛骨悚然。
本来不觉什么,被她这么一说,不仅是白盈玉,连身边的两个丫环也有些不自在起来,目光在废墟中战战兢兢地扫了扫,生怕真有什么残骸在其中。
“放心吧,没有。”展昭淡道。
莫研奇道:“你怎么知道?”
“并无尸体烧焦的气味。”
“哦……”她放下心来,转念一想,同情地看着他,“你以前闻过?”
“……嗯。”
展昭漫应,他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莫研没有再追问下去,虽然有些好奇,但终究是胆怯占了上风。她在废墟中信步而行,偶尔看见些什么,便挥手让展昭过去看。
“都拿下来了。”她说。
“嗯,没找到。”展昭答。
“他们没理由带着那个!”她说。
展昭点头。
“是他?”莫研咬牙。
展昭摇头:“不会。”
……
两人之间对话都没头没脑简单非常,在旁人听来只能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白盈玉也顺着莫研指的方向看去,可除了一处处的灰烬,别无他物,更别说要看出什么来。
转了几圈,两人方出来,均眉头紧锁:事情已经超出他们的预计。
“小姐,小姐!”一个丫环急匆匆地赶过来,“几位姨奶奶在前面吵起来了,三姨奶奶嚷着要您过去,说、说……”她望望展昭和莫研,似乎难以启齿。
“说什么?”白盈玉淡淡问道,家败如此,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
“说那些既然是小姐被人退回来的定礼,也让小姐出去说句话。”
白盈玉苦笑,这位三姨奶奶素日就压不过其他二位,想是抢不到东西,索性想一拍两散。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们在外人面前闹得太不成样子。她深吸口气,向展昭歉然道:“两位稍候片刻,我去去便来。”
展昭颔首。
大概是前面实在太乱,几个丫环都跟到了前头去,偌大的池边就剩下展昭和莫研两人。
“怎么会是她?”莫研摇头叹息。
“也许她在怕什么?”
莫研冷笑:“怕损了她父亲的‘清誉’么?”
展昭不语,望向不远处白盈玉所住的小楼。
“眼下也只剩下那里或许还能找到线索。”莫研和他看着同一方向。
秋风掠过,若有似无的雨丝拂上衣襟,展昭收回目光。他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虽然自己和莫研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但自己与她之间却有着惊人的默契。
方才他与莫研查看下来,书房里里外外都被泼了上油,不仅如此,从灰烬可看出许多书籍或纸张是被取下摞成再烧,纵火之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并且时间充裕,所以不会是昨夜碰到的那俩人。一开始莫研怀疑是吴子楚,但展昭却认为以子楚的轻功,他并没有如此充裕的时间。
跟着白盈玉的两位丫环鞋上也有油斑。开始他们并不在意,认为丫环必定经常出入厨房,有一点油渍是常事。而当那个急匆匆的丫环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两人顿时都明白了。
那个丫环的半旧裙摆上有很大一片油渍,罗裙是石青色,油渍在上面并不显眼,大概就因为这样,所以她没有换下罗裙。她的鞋与前两位一样。
巧得是,她们都是白盈玉的丫环。
两相联系,最大的可能,白盈玉才是烧毁书房的主使人。
展昭再抬眼时,看见莫研已经抬脚往小楼走去。
“你现在去?”
“反正没人。”
他无奈举步:“被人看见怎么办?”
“就说避雨。”
莫研笑嘻嘻地望天,几缕雨丝挂上她的发梢,轻轻柔柔。
“别看雨小,秋日里的凉意都夹杂在其中,淋了若不在意,寒气入体,很容易染上风寒。”她煞有介事地补充。
展昭微笑:“说得很是。”
他的反应出乎莫研的意料,冷不丁地听他这般附和,她倒怔了怔,看他的眼神好像他脑袋坏掉一样。
“待会若被人发现了,你就这么说。”他接着道,从她身边走过去。
“……哦。”
莫研跟在他身后,几乎快要踩到他的脚后跟。
荷塘的南面便是白盈玉所住的小楼,不过几步路就到楼跟前,老天眷顾他们一般,两人刚刚踏入小楼廊内,雨便哗地一下变大了。
单从外面看,小楼便布置得十分雅致。窗下种了几丛芭蕉,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叮叮咚咚地甚是好听;窗纱是拢烟翠,水化开般的淡绿,从里面透出丝丝幽香。
展昭看向莫研。
“是沉星坠。”莫研知道他要问什么,皱皱鼻子,“味道可有点不太正。挺贵的香,照她这么个用法,实在有点糟踏。”说罢,她想也不想便掀帘跨进去……展昭在廊上尚有些犹豫,毕竟是姑娘家的闺房,如此擅闯似乎终是不太妥当。
他正迟疑,便听见莫研在里面叹道:“这位白小姐好绣工。展大人……人呢?”
展昭只好硬着头皮入内。
“这应是她的嫁妆吧?”莫研指着绣架上的一幅红缎并蒂莲,目光羡慕,“绣得真好看,不像我只会绣老鼠。”
“老鼠?”展昭愣住。
“嗯,还是韩二哥央我再三,我才替他绣的,没想到老鼠还挺难绣,比练剑还要难上几分。可惜后来那件衣裳他没再穿过,要不你也能看见。”
见她一脸得意地看着他,展昭只好道:“当真可惜。”
莫研顿时很欢喜:“其实你人不坏,下次我若有空,就替你绣只猫如何?”
“这个……”展昭目光闪躲,岔开话题道,“不知楼上是否有线索,我上去看看,你就在楼下仔细找找。”
“好。”她爽快道。
上了半截楼梯,低头见莫研在底下背着手,晃着脑袋四下溜达,一副很开心的模样,展昭暗暗松了口气,唇边不由泛出笑意。若她当真要给他绣只猫,倒不知该如何拒绝了。
楼上便是白盈玉安寝的地方,入目之处尽是女儿家的东西。他有些后悔,方才该让莫研上楼来才是。且不说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便是去翻检被衾,或是箱中衣物也极是尴尬。
展昭先检查了几处常人藏东西的地方,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却找出一本蝇头小楷,上面细细抄录了柳耆卿的诗词。柳耆卿虽是当世出名的白衣卿相,却也是惯常流连烟花柳巷中的风流才子,在闺阁内的名声并不好,也难怪白盈玉要偷偷抄录。
将诗集按原样放回,只剩下床缛和衣箱,展昭正自踌躇是否要把莫研叫上楼,忽听见外间传来人声,应是有人来了。
前庭通向小楼另有一条小路,与他们来的路要近得多,展昭还未来得及下楼提醒莫研,便听见楼下传来一声尖叫。
“你!竟然擅闯我家小姐闺房!”
两个丫环搀着白盈玉立于门口,直直地盯着僵立当地的莫研,后者手里正拿着一幅百年好合的绣品。
“我是来避雨的。”莫研陪笑道,赶忙放下手中的绣品,还把它按原样铺平整,示意完好无损。
看见那幅绣品,白盈玉的脸色愈发苍白。
丫环怒道,“真没想到,开封府的人竟然是这般无耻淫贼!”
这说话的丫环便是昨日在书房的丫环,昨日她便见莫研目光对小姐不规矩,没料到今日居然胆大到闯入闺阁。
“淫贼!?”
还是第一次被人冠上此等称呼,莫研看上去有点呆,待低头看见自己一袭男装打扮,方才恍然大悟。
“你还不出去!”
莫研向楼梯扫了一眼,顺从地往门口走去。两名丫环护着白盈玉,躲瘟疫一般避着她走。
“对了,展大人呢?”白盈玉忽然开口叫住她。
“他……”莫研迟疑片刻,“我和他走散了。雨下得太大,所以我们……”她指手画脚地比划了一通,“光顾着躲雨,没留神就到了这里。”
正说着,展昭自她身后淋着雨信步而来,沉声道:“原来你到了这里,让我好找。”
莫研回身瞪大眼睛看着他,见了鬼一样。
展昭没理会她,朝白盈玉道:“不知此处是姑娘闺阁,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展大人言重了,怠慢贵客,是盈玉失礼才是。”
“既然府上多有不便,展某告辞。”
“展大人慢走,我请丫环打伞领你们出去,莫再迷了路。”
“多谢。”
听他二人你来我往的客套,莫研心中暗自发笑,这般酸文假醋的事情,倒是挺适合这猫儿的。
待丫环将两人送出白府,展昭才轻舒口气,叹道:“方才真是好险。”
莫研不以为然道:“横竖你轻功好,从楼上跳下来就成。倒霉是我,好端端的,倒成了淫贼。”见到展昭从自己身后冒出来虽吃了一惊,不过她转念就想明白了。
“楼上可有什么好东西?”她接着问。
展昭摇摇头:“藏了本柳耆卿的词集,也看不出有何疑点。”
“柳耆卿的词集!”莫研喜出望外,“我也有一本,没料到这位白小姐与我是同好。”
“你喜欢么?”她仰头问。
展昭迟疑,他素日公务繁忙,实在没有太多时间来品味诗词。记忆中,仅有对其中几句有模糊的印象。
“归去一云无踪迹,何处是前期?——这可是他的?”展昭不能确定。
“对,”莫研欢喜道,“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我二哥哥也喜欢这首小令,没想到你也会喜欢。”
展昭微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觉得荣幸。
“楼下有什么发现么?”他问。
“除了那些绣品,就都是些日常起居的东西,没什么特别之处。”莫研歪头想了想,“看得出白宝震很疼爱她,屋里的东西不仅周全而且精致,是花了心思搜罗来的……现在我们怎么办?”
“你不是困了么?”
“是啊!”她伸展下双臂,倦倦地打了个哈欠,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
“先回客栈休息吧。”展昭也觉得双目干涩,“正好看看昨夜拿回来的账册,也许会有些线索。”
莫研皱眉:“照目前看来,那账册多半是假的。”
展昭不作声,快步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