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之后,先寻了家客栈放好行装。莫研因要与展昭去拜访白宝震的织造府邸,一时不得空,只好托韩彰打听师姐的落脚之处。
“这白宝震家中还有什么人?”
往织造府邸的路上,莫研仰头问展昭。此时的她为了方便已换了一身男装,看上去年纪更幼,便似展昭的随行伴当一般。
“白大人元配夫人三年前就已病故,膝下只有一女,年方二八,另外还有三房姨太太,皆未生养。”
“他最宠哪房姨太太?”
“展某不知。”
“……你猜,他会把这账册所在告诉谁?”
“此事怎能靠猜?”展昭淡淡回道。
“那你就是猜不出来了。”莫研笑嘻嘻道。
展昭没理她,只是停住了脚步,盯着前方不远处。
莫研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前面织造府邸已用黑布装裹,除了门口几个披麻戴孝的家丁,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吊唁的人。
她正欲举步上前,却被展昭拉住……
“不急,你饿不饿?先在这里吃碗馄饨面吧。”说罢,他自己率先朝路边的小面摊走去。
“吃面?!”
莫研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过去。虽然从早上到现在还未曾用过饭,不过这提议实在不像出自展昭之口。
面摊是路边的小本生意,异常简陋,生意却出奇的好,仅有的三张桌子都有人坐着吃面。莫研还在定睛细看,比较哪张桌子油斑略为少点的时候,展昭已经随意在别人旁边坐下了。
“两碗馄饨面。”
“多放点葱花。”莫研忙补上一句,方也坐下。
面摊的老板是个年近六旬的老汉,手脚却麻利得很,包馄饨下面条,动作熟练而飞快,不过一会,两碗热腾腾的馄饨面端上桌子,香气扑鼻。
“老板,借问一句,前面的织造府这般排场,可是有谁去世了?”展昭装着不在意问道。
“客官,您是外地人吧?”老汉问道。
“不瞒您说,我二人今日才到的姑苏。”
“难怪……”老汉压低嗓门,凑上前道,“听说是织造大人在京里被人害了性命,我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是真的!”旁边一位吃面的汉子探过头来,“我昨儿往织造府里送过盐,听里面的人说织造大人是让一个入室行窃的小贼给害了。”
莫研吃面的筷子顿了顿,飞快地瞥了眼那人。
“此事当真?这倒是叫人想不到的事。”展昭叹息地附和道。
“谁说不是呢!”那汉子也叹道,“真真是树倒猢狲散,加上白小姐又被退了婚,您别看这外头还撑着门脸,里头早就不剩什么了。那几个姨太太推三阻四的,连个上京扶棺的人都没有。”
“白小姐被退婚?”莫研奇道,“什么人家敢毁堂堂姑苏织造的婚约?”
“咳!白大人一死,谁还认他这个织造大人。”汉子嗤之以鼻,“洛阳司马家又不傻,前脚刚听说白大人的死讯,后脚就让人来退婚了。可怜白家小姐,准备了半年多的嫁妆,如今还不知背地里哭成什么样呢。”
“这有什么可哭的?”莫研敲敲筷子,奇道,“要我说,她高兴还来不及。如此行事,可见洛阳司马家是势利小人,嫁过去也难快活。这种人家,不嫁也罢。”
展昭闻言,望着她微微一笑,并不说什么。
“这位小哥说得轻松,你若知道洛阳司马家有多少家产,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汉子砸巴砸巴嘴,喝下一大口面汤,用神秘的口气道,“听说他们家,连夜壶都镶了夜明珠在上头。”
这下,不仅莫研咯咯直笑,便是展昭也忍俊不禁。
“果然是物如其人!”她笑道。
“怎么说?”
莫研笑得顽皮:“夜壶就是夜壶,就算镶满夜明珠也还是个夜壶,难道还能变成花壶不成。”
众人思及话中之意,纷纷大笑出声。
那汉子连连点头,笑道:“小哥说得极是!如此看来,确是没什么可稀罕的。”
“方才听这位大哥口气,看来现下织造府中怕是连个当家管事也没有了。”展昭笑毕,听似随意道。
“那倒不是!偏偏就是想当家管事的人太多了,反而一团糟。您想,那三个姨太太,哪个是省油的灯,谁不惦着白家的家底,若不是碍于面子,打死一个也不稀奇。”汉子啧啧摇头,“所以谁也不肯上京扶棺,这个时候走,回来生怕连渣子也捞不着了。”
“白小姐呢?难道她也不去扶棺?”
“谁能指望她呀!那是个病美人,风吹吹就倒了。听说司马家退婚后,这位小姐就没再出过小楼。”
听到此处,莫研与展昭对视一眼,心中皆暗自思量:白宝震究竟会把账册的所在告诉谁?白家这几个人似乎都不是可以托此重任之人。
一时吃罢,付了碎银,两人才往织造府邸行去。
听闻他们来自开封府衙,家丁匆匆忙忙进去通报,不过一会,便将他们迎至大堂。几位姨太太也都迎了出来,莫研拿眼一溜,心中不由感叹,这几个女子燕瘦环肥,各具姿态,白宝震倒真是艳福不浅。再看她们虽是素服打扮,但均是上等白绸所制,头上的珠钗虽然简单,但珍珠个个匀称圆润,显然价值不菲。
“展大人,一路辛苦!”
展昭被殷勤请至上座,莫研在他下首落座。几句场面话寒暄过后,茶水糕点送上来,二姨太太才小心谨慎地开口询问他们的来意。
“不瞒各位,白大人死因还有些疑点,故此包大人派展某前来。”
“还有疑点?”三姨太太素帕掩口,惊呼起来。
“这么说我家老爷……死得冤枉啊!”另一位姨太太悲切道。
莫研看这几位姨太太顿时泫然欲泣,忙赶紧问道:“不知白大人素日可有什么仇家?”
“仇家?我家老爷在世时并未提及有何仇家。”
“……几位夫人可知与白大人交往甚密的有哪些人?”展昭问道。
“奴家不清楚。”三支形态各异的珠钗各自茫然地摇了摇。
看来这几位姨太太除了吃穿用度,争宠吃醋外,其他事情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莫研暗自翻了个白眼。
展昭心中多有无奈,道:“即使如此,我们想到白大人书房一观。”
闻言,姨太太们颇为犹豫,彼此间难得地交换目光,似有不便。
“我们必须查看一下白大人的书信往来,也许能从中找到一丝线索。”见她们迟迟没有回应,展昭又淡淡道,“相信几位夫人也希望早日查出真相。”
“展大人,我们当然……”
二姨太太忙要解释,却被展昭起身的动作打断。他显然不欲再听她们多言,轻轻作了个手势:“烦请引路。”
莫研虽然一直看展昭不太顺眼,但平心而论,确是极少看见展昭端出官架子,便是在教训她时,口气也不是这般。此时见他冷着脸寥寥几语,便让这些人乖乖地带路,心底不由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并非厌恶,却也说不清究竟是何感觉。
白府的书房临荷塘而建,荷塘颇大,此时望去,荷花已谢,只见荷叶微残,偶尔轻风拂过,自有清香扑鼻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莫研无心景致,目光落在荷塘边的几个人影……一位麻衣素缟的少女凭栏而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身后还有两名随侍丫环。
眼见众人走近,那少女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最后落在那几位姨太太身上,冷冷道:“你们那日翻了个底朝天还不够,现在又来做什么?”
闻言,姨太太们脸上顿时都不太好看。
“盈玉小姐,老爷生前虽然很疼你,可怎么说我们也是你的长辈,要进出老爷书房还不用经过你的允许。何况,这位是京城来的御前四品护卫展大人,在他面前,你不可放肆。”三姨太太显然没把白小姐放在眼里,语气颇重。
“展大人?”白盈玉的视线移到他身上,她也曾听说过展昭其人,知道他供职开封府衙。
展昭略略施礼:“展某冒昧,但公务在身,还请小姐见谅。”
“是何公务?可与家父遇害有关?”
展昭点头。
“家父……他是被人害死的,对不对?”她语气微颤,身子似乎也有些摇摇欲坠。
这话问得有些古怪,白盈玉方才并未在大堂听见他们的话,何以直接想到这点?莫研瞬地看向她:“白小姐觉得令尊之死有问题?”
“令尊临走前,可曾对小姐说过什么?”展昭显然也留意到了。
白盈玉咬了咬嘴唇,飞快地摇了摇头:“不!他并不曾说过什么,只是家父向来宽厚待人,何至于白白地……白白地送了性命!”
“……白白地送了性命……”这句话在莫研脑子里打了几个转,抬眼正对上展昭的目光,两人均不语。
看展昭一时沉默不语,一群人都僵在当地,半晌,反应过来的二姨太太才忙招呼大家进书房。
眼见白盈玉精神不济,丫环轻扶着她落座在书房靠窗的软榻上,又端了碗桂圆茶给她,方才退到边上。
“家父他究竟是如何遇害的?”她把茶放到一边,还是问回了方才的问题。
“一剑穿心。”莫研眼睛在书房内溜溜地转,随口答道,她虽然不敢看尸体,不过却细细看过仵作的验尸格目。
闻言,白盈玉拿着素帕的手微微颤抖,泪水随即滚落。几位姨太太也顺势地齐声悲凄,大有不甘落于人后之意。
展昭在心中暗叹口气:这丫头,怎的说话也不知道含蓄一点。
莫研看众人反应,方意识到自己说话鲁莽,忙赔着笑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所以白大人是立时断气,想来并未受什么痛苦,各位节哀才是。”
可惜她这句话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书房中抽泣之声不断,莫研尴尬地望望展昭,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安慰人并非展昭的擅长,何况还要同时安慰四个女人,他只好道:“事已至此,还请诸位节哀顺变。白大人遗体尚在开封府中,包大人希望府上派人及早迎回,让白大人入土为安才是。”
此言一出,顿时寂静无声,那些个姨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是无人接话。
“我去便是。”白盈玉轻轻道。
“小姐……你的身子……”她身后一位丫环闻言急道,却被她摆摆手止住。
她也不看姨太太们,只是凄然一笑:“盈玉不孝,倒让展大人笑话了。”
让这么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儿家独自上京扶棺,虽然有些说不过去,但这毕竟是白家家事,自己也不便多言,展昭遂道:“展某必须查看一下白大人过往信函,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包涵。”
“展大人请便。”白盈玉起身,走至书桌旁边,指着一列抽屉道,“家父的信函一贯收在此处……”她不无嘲讽地一笑,“幸而是信函,若是房屋地契,只怕就得问我这几位姨娘了。”
“你……”
几位姨太太本欲发作,但看有外人在场还是隐忍了下来,皆称自己还有事情,离开了书房。
莫研已自在一旁,拉开抽屉,取出几沓信函,慢吞吞地挑拣着。她心里清楚,此行目的是账册,虽说查看书信不过是个幌子,但若能从书信之中找到白宝震与张尧佐往来的蛛丝马迹,也不失为证据之一。
查看良久,展昭与莫研都有些失望,信函大多都是些下级官员请安奉承之类,而白宝震与上级官员尤其是京官的往来信函竟然一封也没有。
“这老狐狸……”莫研不满地小声嘀咕道,低低的声音虽然传不到白盈玉耳中,却引着展昭瞧了她一眼。两人心中都明白,白宝震与京官不可能没有往来,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把这些信函都藏在何处,或者都烧掉了也未可知。
懒懒地舒展下身体,装作看乏了的模样,莫研在书房中来回转了转,目光在书架和墙上所挂字画溜了溜,又在窗边的白盈玉身上停留了一会。
她此时作男儿打扮,目光却颇为直露,自己虽浑然不觉,但白盈玉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便是两个随侍丫环也恼她无礼,瞪了她好几眼。
“两位慢慢看吧,我去命人打扫厢房,备下香汤。”白盈玉起身朝展昭有礼道,“寒舍简陋,比不得京城,还请莫要嫌弃才是。”
展昭忙道:“不必麻烦,我们已在城中客栈落脚。”
白盈玉也曾听说展昭虽供职开封府,却历来不愿结交官僚,加上府中举丧,多有不便,她也不再勉强。留了一名丫环在书房中听候吩咐,她便推说身体不适,告辞二人,回小楼休息。
莫研趴在窗边,看着白盈玉纤弱的身影拐过游廊,转入不远处的秀雅小楼中,才回过身来。留下来的那名丫环看她如此模样,愈发认定她对小姐有非分之想,目光中对莫研颇有不满。
“你们小姐……”莫研笑吟吟地朝丫环道,被后者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倒把她弄得一头雾水,后半句话梗在喉咙说不出来。
“这位官差大哥,我们家小姐已是许了人家的。”丫环伶牙俐齿,盯着她飞快道。
“许了人家,听说是洛阳司马家吧。”莫研奇怪问道,“不是被退婚了吗?”
丫环一愣,原以为他们初到姑苏应该没有听说过此事,没想到居然已经知道了。见莫研还在追问,只好嘴硬道:“外头的闲言碎语如何信得,司马家现下也未退回庚帖和定礼,怎么说是被退婚呢。”
莫研耸耸肩,待要开口,忽见展昭转头望向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警告眼神,显然是让她莫要乱说话。
“过来看下这两封信。”展昭唤她。
“哦。”
她拿着两封信比对的时候,展昭抬头对那丫环,貌似不经意道:“不知可否有清茶,初秋天气,还是有些口渴。”
“两位稍候。”
发现无茶奉客,甚是失礼,丫环匆忙退出书房去备茶点。
莫研以为展昭必是要借着这个空挡斥责她几句,却看他迅速转身在书架上查看什么。
“你在找暗格?”她脑袋凑过去,自言自语道,“这书架一看就知道不会有暗格,通常有暗格的书架纵深都比较长,这个可不像。”
展昭没理会她,还在书架上翻查,便是连盒装的书册也要打开来看看。
“你要是白宝震,你会把账册放什么地方?”她用脚尖轻点地面上的青砖,笑嘻嘻地问道。
他依旧没理会她,蹲下身子在书架底层,片刻,从一个小抽屉里“哗”地一下抽出一本厚厚的账册……
“这就是账册?”莫研喜道,转瞬又皱了皱眉,“你能确定就是我们要找的那本吗?这么容易找到,不会是他们家里的私账吧?”
展昭略翻了翻,沉默半晌——这账本虽然不是私账,但他也无法确定是否就是他们所要寻找的那本。
不远处,脚步声由远及近,展昭迅速将账本放回原处。
莫研在旁急得跳脚,低声道:“你……你不带走?”
“放身上么?你袖子里塞得下?”展昭反问她。
“……好像是厚了点。”
莫研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两手空空进门,早知道就带个随身包裹,也好方便顺走东西。不过她之前也没想到账册居然会这么厚,简直和块青砖差不多,还以为就是薄薄一册呢。
丫环端茶进门时,两人已恢复原态,各自翻检信件,脸上一致地毫无表情。
“二位请慢用。”丫环奉上茶点,仍旧退到一旁。
展昭果真施施然坐下,端起茶水,轻吹几口,只觉香气扑鼻,便微笑道:“好香的茶,不知唤做何名?”
那丫环见展昭问她,不由抿嘴一笑,道:“这是碧螺春,又名吓煞人香。”
“碧螺春,姑苏名茶。”展昭含笑点头,“府上待客如此周到,想必常常有贵客临门。”
“来找老爷的人确实是很多,不过,只有让老爷请到书房的客人才能喝上这碧螺春。现下虽说老爷不在了,但我还是按照旧例给二位上茶。”
此行展昭虽一身便服打扮,未着官袍,但这丫环见他由三位姨太太亲自引进,便知身份不凡。又见他俊逸出尘,温文儒雅,言语间甚是温和,与素日里所见的来客很是不同,便不由自主地多话起来。
展昭笑道:“这么说,只有被请到这书房之中的人,才算是贵客了。你家老爷官居三品,这些贵客大概也都是身居高位,在这书房中来来往往,怪不得你们见多识广,不比寻常府中的丫头。”
听他夸奖,丫环羞涩地笑道:“大人过奖了,见多识广奴婢不敢当。不过老爷说过,大多像您这样从京里来的客人都爱喝这茶,说是只有姑苏的泉水才配得上这茶,在京里喝不出这味道。”
“哦……这么说,府上也常来京里的客人?”他边饮茶,貌似随口问道,“说不定我也认得。”
丫环凝眉想了想,道:“京里有位严大人来过好几次,名讳……我家老爷谈事时是不许我们下人在场的,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她神情中多有歉意。
展昭微微一笑:“无妨无妨,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听到此处,在旁一直低头查看信件的莫研暗暗皱起眉头:京里的严大人?会不会是张尧佐派来的与白宝震联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