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王玉玊姐的男朋友是学界大佬?”许子诠笑。
“对啊。”唐影点头,“没想到吧?”
她又想起那天看见的王玉玊与严吕宁,他们本来样貌出众,从她的角度看去,这对男女在一众人流中格外显眼。唐影没见过那样的王玉玊,当然距离太远,她看不清她的脸。
但远处那个高挑的人影,因为距离而模糊的五官与表情,惯常凌厉的气场也溢出温柔。
“我那天一脸姨母笑看了他们好久。”唐影转过脸对许子诠说,“想起来玉姐曾经为了抗拒独居生活而养了三只……现在,加上严教授,算不算是第四只?”
许子诠笑起来,摸了摸唐影的头:“也未必。也许她也会变成严教授的一只猫。”
恋人相遇,就像小王子与玫瑰,彼此驯养,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
今天难得不忙。唐影刚刚完结了手头项目,许子诠出差回来,恰逢旧项目完结且新项目尚未开启的间隙,是日常忙碌生活中的偶尔喘息。下班后,他来她写字楼下接她一起回家,两个人都索性不背电脑。白领难得能在下班时刻捉到夏日黄昏快要散去的晚霞,但凡有哪一个工作日发现心无挂碍,手机可以放在口袋不怕客户来袭——偷闲就像是过节。
他们牵手走在马路边,下午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地面湿漉漉,北京傍晚升起稀稀疏疏的霓虹灯,踩着潮亮的水前行地面都是CBD的倒影。车辆红黄色夜灯收尾连接,被高峰期堵城一串血色红珠子,路边走着的大部分是背着双肩包或托特手袋的上班族,行色匆匆。
他们牵手走在马路边,下午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地面湿漉漉,北京傍晚升起稀稀疏疏的霓虹灯,踩着潮亮的水前行地面都是CBD的倒影。车辆红黄色夜灯收尾连接,被高峰期堵城一串血色红珠子,路边走着的大部分是背着双肩包或托特手袋的上班族,行色匆匆。
唐影忽然感叹:“标准的社畜其实更像乌龟,电脑就是背上的壳,二十四小时都得驮着,哪天卸下了,才觉得自己是自己。”
和许子诠住在一起以后,家离律所更近,步行能到达的距离。她开始上班只穿运动鞋或者“踢不烂”,这会儿肆无忌惮踩踏路边一汪汪水洼只觉得开心。
前两天她将买的昂贵鞋子珍惜护理然后全部整整齐齐塞进鞋盒里,珍惜供起,她也没有问王玉玊要那家高仿淘宝店——毕竟现在的她,年纪轻轻,阅历资历在那里,无论穿真的还是假的,路人都会投来几分质疑。
所以还是穿耐克好了。看起来踏实精干,搭配时刻不离身的thinkpad笔记本电脑,任劳任怨的女律师形象也能跃然纸上。
许子诠顺着她的逻辑提问:“那背着电脑的时候你是什么?”
“唐律师。乙方。客户与老板忠诚的狗腿子。”她答地流畅。
“狗腿子?”许子诠轻声重复了一句,抬手摸摸她的头安慰:“不过你说得也对。你以为是给每个员工配一台电脑,其实是给每台电脑配一名员工,人是机器的工具,这是2020年的赛博朋克。”
“是啊。”唐影一手牵着他,另一手指着国贸高楼的小小玻璃窗说:“我刚来A所实习的时候,每天下班,都会仰着头看这几栋大楼里的玻璃窗,你知道的,律所的窗户是身份的象征。那时候我总在问自己,要奋斗多少年,才可以在这里拥有属于我的一扇窗户?”
摩天大楼的窗户是占据这个城市的一双双眼睛,拥有的眼睛越多,从这个城市能看到的风景就越多。可更多时候,这些眼睛们或睁着或闭着,安静注视的不过是穿梭在钢精水泥都市森林之间的车辆,与一无所有又步履匆匆的蝼蚁。
“后来呢?”
“后来啊,我工作了两年,发现这个目标好难。”
电视与小说看得太多,观众讲究变化而编剧们喜欢人物弧光——故事开始怀揣梦想进入大城市闯荡的少女会在二十集的时长里飞跃成部门主管人上人,她们有奇遇有艳遇,遇上的男人也是贵人。好像一杯酒、一双大腿,再画个浓妆,都可以变成名利场上的敲门砖。保持天真,坚持底线,还能好运收获爱情。
可惜电视里的“成功”只是开了金手指的个例,电视之外,二十集的时长过去,曾经怀揣梦想的废柴少女,大多是丢了梦想,不再少女,只剩下废柴。
所谓奋斗的岁月里,大多数人在一两年内值得称道的成功,不过是拥有一份爱情、变瘦、再变美一点点,银行卡里五位数的存款往上走走,负责的项目变多一些,给客户处理完文件能够不经过上级律师审阅而直接发送,炫耀每年年底工资增加15%。就连端午节收到客户指明寄来的一箱粽子或奖励的额外红包,都是值得铭记的事业线上的高光时刻……她不得不承认,属于她的成功,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时间中,向前每迈一步的微小幸福。
“我以前总害怕自己成不了大气候,自命不凡,但后来想通——这个世界也就这么大嘛,哪里容得下那么多的‘大气候’?”
他们此刻站在建国门外大街最高的那几座楼下,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人潮。唐影摆了摆下巴示意许子诠,接着说,“每年有那么多的毕业生,新入职的员工无数,但你看,这些楼在这里立了几十年,可窗子,却一直只有那么多。许子诠,你有没有想过,剩下那些挤不进窗子里的人,都去了哪里?”
许子诠怔了怔,倒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回老家?辞职?换一个城市?”
也许早就放弃,被生活打倒。也许仍在努力,坚持排望不到尽头的队伍。
唐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工作了两年,我才明白,成功与英雄梦想只属于少数的人,大多数人拥有的只不过是疲惫生活。比起获得成功,普通人遇到的最大挑战,应该是接受平凡。”
“那你接受平凡了吗?”许子诠低头看她。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这倒是还没有。”唐影侧过脑袋看他:“但我想通了:平凡其实没有那么可怕,失败也没有那么可怕。没有腔调当然也没有那么可怕。很多我曾经迫切想要的东西忽然就能看开,许多我害怕失去的东西,也忽然不再担忧失去。以前我拧巴又昂然,但现在,我好像佛系了许多——喂,许子诠,我是不是老了啊?”
“唔,可能吧……”他笑了笑,“但更可能的是,因为你拥有的越来越多了。”
顿了顿,又得意补充一句:“变得像我。”
她和许子诠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时间被慢慢拉长。天刚入秋,北京雨变多,一场秋雨一场寒,唐影记得有一天夜晚她在家加班,眼前装着黑色的玻璃窗被雨一点点打湿,夜色低沉,从窗户望出去,一半是荧光屏幕前倒影的自己,而另一半是湿溶溶的夜,浮着一团团缓缓移动红灯,低空中一排排晶黄小灯,笔直划割黑暗。混沌雨珠的笼罩下,如果你有一盏灯,北京也会偶尔温柔。
但生活从不处处温柔。住在一起才知道,许子诠的工作比她想象中忙上许多。唐影说他像鸭子,看起来悠闲,背地里是奋力扑腾。
他瞪她:“哪有男人喜欢被形容成鸭子?”
他又说,我只是看起来忙,其实完全游刃有余。
唐影笑笑,将脑袋拱进他怀里:“你怎么有时候比我还爱装?”
但他也有不装的时候——比如醉了。
投行前台多应酬,他除了出差,应酬不断,大多数时候陪吃饭陪喝酒。迟回家的夜晚,整个人变愣,却喜气洋洋散发着酒气。
每个人的故事里都有老板不公、同事甩锅以及客户傻逼,酒精剥去人的伪装,许子诠喝醉的时候话会变多。大着舌头拉着她叽里呱啦一通说。
唐影轻轻拍他头说:“不容易啊。”
他点点头说:“是啊。”他伸手将唐影揽在怀里,又说:“但确实,人生嘛,本来就是负重前行。要是一帆风顺,也真没有意思了。”
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伴随着他的呼吸与说话声,她闻到淡淡酒气。想到什么,忽然侧过头来:“许子诠,你喝醉的时候是不是不太会撒谎?”
他一愣。反应慢半拍。
唐影换了个姿势逼近他,忽然问:“许子诠,你谈过几段恋爱啊?”
“啊?”
她尽量用无害的眼神望着他,诱导:“说说呗。”
他摸了摸她头,想了想,试着念出来:“……段?一段是我爱的人不爱我,一段是爱我的人我不爱。幸好还有最后一段,是正好爱我的人,我也爱。”换了熟练深情眼眸注视她。
唐影一愣。
许子诠又问:“你是不是还想知道,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是谁?”
她被噎住。
他深情款款继续回答:“当然是,陪我共度余生的那个女人。”
唐影白眼翻上天:“你喝的到底的是酒还是油?”
他像是恶作剧成功,哈哈哈大笑起来,掐她脸,“我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醉。”
她有些失望,撇撇嘴:“我以为能遇到一个酒后吐真言的你。”
许子诠弯弯嘴角,“才没有酒后吐真言,但倒是有酒壮怂人胆。男人狡猾,就喜欢借着酒演戏。酒也不过是人的伪装与面具。想听实话,清醒时候的我就能告诉你,当然,现在也行。”
“比如呢?”
许子诠认真看着她说:“比如,我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唯一、有天造地设。两个人之所以能在一起,不过是局限于自己视野、经历、能力范围的偶然相遇。这个世界有七十亿人,可能同时存在着几万个在灵魂、性格都与你百分百匹配的人。当然,他们其中一部分在欧洲、在美国、在日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也许我们一辈子也无法遇到他们。但至少也有几百个这样的人在北京,我们还没遇到他们,或者已经遇到,但还没有机会了解他们。比如,你于我,只是其中一个,而我于你,也只是其中之一。”
他停了几秒,看向唐影,见唐影嘴角沉了下去。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不是要听实话吗?”
以为会是浪漫告白,唐影没想到他真能说出这一串大实话,否认唯一就像是否认爱情,想到他暗示自己在北京还有几百个潜在天作之合的小姑娘就来气。拍开他手,干干扯了扯嘴角说:“你接着说。”
许子诠却忽然不说了,侧了头看她:“你生气了?”
“没有。好着呢!”
他弯弯嘴角,“你要是生气了、不高兴了,你应该告诉我。”
唐影不吭声。
他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比她大,左手拉着她的右手,十指交错,叠放在一起的是一对卡地亚戒指,曾经的友谊之戒。
“除了那些实话,还有别的实话。比如,其实我第一次给姑娘买戒指。”顿了顿,又看周围,“而且,我也是第一次让一个姑娘和我同住一个屋檐下。 很奇怪是不是? ”
唐影看了他一眼,许子诠的酒劲来得快去的也快,他的脑袋变清醒,脸上依然有两坨红晕,眼眸亮闪闪的。他当初就是这幅神情,拉自己去卡地亚店里,要死要活买了戒指。戒指是约束,而指尖连心,从此将他们栓在一起。
她皱了皱鼻子嫌弃:“我看你刷卡熟练,以为家里已经早就收藏了几百个友谊之戒了。”
“第一次。”他微微牵起嘴角看着她,“和你做的许多事情都是第一次。”
他接着说:“尽管现实是,这个世界同时存在着几千上万个人都是上天给我们的天造地设,他们都有可能与我们厮守终生。但浪漫却是,我只遇到了你,而你也只遇见了我。”
唐影却摇了摇头,“可还有一个现实:虽然我们现在相遇,但以后的时光还有很长,我们要走很远的路,去很多地方,这个城市的人那么多,如果哪一天,我们遇到了另一个天造地设,那么办?”
他说这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尽管我们的相遇是巧合、尽管在相遇的刹那我们只是彼此的万分之一,但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么多事情,彼此的了解,彼此改变,在一点一滴中,才将我们变成了彼此的唯一。” 他扣住她的双手告诉她:
唐影,相遇从来不是浪漫的,浪漫的是我们。
而爱上你,是一个持续的过程。
雨夜漫过星光,窗外的雨珠被稀稀疏疏拍打在玻璃窗上。他们一起窝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周围只点着一盏落地灯,许子诠的眼睛里装着她,心里也是她。
他看了唐影许久,忽然问:“你现在是不是不生气了?”
唐影摆出扑克脸否认:“不,我一直没有生气。”
他点点头,说:“我有没有说过?特别喜欢你的一点就是,你……特爱装。”他笑起来。
因为能装,所以表面上永远镇定,因为好强,所以咬死绝不认输。 她像一株劲草,总有办法让看起来弱小的自己屹立不倒。
“装”这个字眼,在世俗的语境里从来不代表褒义。字典里解释地清楚:“装腔”,是指以获取虚荣心的自我满足甚至欺骗性质的行为,向别人表现出自己所不具备的气质。
唐影瞥了瞥嘴问,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虚荣?
他哼了一声,伸手不轻不重拍了她的脸一下,像是惩罚:“我知道你试图傍过大款。”
唐影敛住笑,有些紧张地解释:“那个不是傍,我就是追他你知道吗?提供情绪价值,跟个捧哏似地哄着他。比当乙方还累。而且我一点都不是喜欢他。我当初就是被财迷了心窍!所以你也不要吃醋……”
许子诠不想听她再提起别人,伸出两只手分别掐住她的左右脸,不让她说话。
一本正经打断她:“我没有吃醋,我当时只是觉得你特别笨。”
“为、为什么?”嘴被掐住,唐影的声音也被他拉地扁扁。
许子诠白了她一眼,似乎回想起来更来气:“钱多了不起吗?年纪大了不起吗?我就是想不通那个老男人特么有什么好啊——这种大款你都傍?!我去,也就你,我和你说,周围有我这种好货你竟然还会喜欢他?!”
他嗤了一声,声音变小:“……明明,老子也是个大款。”
脸被他拉扯,她想笑,只好使劲将笑容憋在心里,可笑容却从唐影的眼睛里汪了出来,她的眼睛笑成弯弯月牙形状,漫出来的快乐像流星划过,也划进了许子诠的心里。
许子诠愣了愣,松开手,揉了揉她的脸。
唐影探过脑袋:
“喂,所以你很早就喜欢我了?”
“还行吧。”
渣男转过脸,不看她。酒劲不知不觉早已散去,让脑海混沌发热的,从来不仅仅是酒精。似乎担心被她发现心思,又赶紧不怕死地补充了一句:“我对周围的女生都挺好的。”
她皱着鼻子看了他一眼,小声抱怨,“许子诠,你也超爱装。”
他断然否认:“唔,不如你爱。”
尽管是否定词。但在唐影看来,“装”依然有它的肯定意义。
不是所有的伪装都是为了标榜自我,也可能是为了给自己勇气。
也不是所有的伪装都与真诚无关,“设防”本来是陌生人之间的安全线。
更不是所有的伪装都烦人又可恨,还是有许多伪装,可爱地想让人掐一下它的脸。
这个世界,我们终归需要带着面具过活:不要去期待世间无理由的坦白、诚实与纯真。而是事先做好人性本来就是复杂的预设。伪装、虚荣、隐瞒,从来是人性的一部分,学会接纳并包容人性当中的缺点,恰恰体现了人性的闪光点。
雨还在一直下,夏天就要过去。雨声似乎更大了一些,噼里啪啦敲打着窗外。唐影与许子诠牵着走到窗边,一起望着窗外——其实也望不到窗外风景,黑浓如檀香木的夜色作背景,屋子里有光,他们看到的只有窗玻璃当中反射出来的客厅,以及客厅里的自己。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的目光从窗外的红黄闪烁的城市灯火,转移到室内,再转移到反射光影中的自己,看了会儿,他们又看看对方,最后的目光又都回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身上:唐影忽然觉得自己的头发有点乱了,忍不住伸手捋了捋,许子诠也觉得自己的头发似乎有些长了,拿手拢了拢。
这么一番动作,他们不由地都将目光从自己身上落回到了镜子里的对方,再然后,与对方在镜子里对视。
“其实,我们俩都挺爱装的。”唐影忽然说。
大概静了几秒,许子诠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俯身将她箍进怀里:
“所以,我们才般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