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家似乎都不在正常时间里睡眠。这是都市传说。
毕竟体格与精力都需要异于常人,才能掌管巨额财富。有人说他们熟练运用达芬奇睡眠法或者来自斯坦福或耶鲁的高效睡眠法,一天中随机选择四个小时进入浅度睡眠。也有人说,他们习惯在天亮前早起,醒来锻炼、看新闻、吃早餐,然后开始一天工作。
马其远也在这个传说之内。他通常每天凌晨4点醒来,游泳、跑步,然后听着经济新闻吃早餐。倒没想到一醒来就收到了女人信息——唐影。
前两天刚发了别扭回信委婉拒绝自己,这次竟然上赶着来找,他略微诧异。仔细一看信息,好笑起来,原来是为了工作。
唐影出发前先给老板发了邮件,解释来龙去脉。想了想,又抄送给了王玉玊与韩涵。接着抱着一大堆文件与电脑打车就回到了棕榈河。
马其远正在游泳。得知唐影来了,先让她去一旁的酒吧等自己——凌晨4点,营业的只有酒吧。
唐影找了靠窗座位,天空依旧是青的,但比之前亮了不少。唐影许久没有见过清晨,将醒未醒的北京不像首都,像每一个游子的家乡。在高楼掩映的间隙露出了北京的一圈天边,天边下泛着粉色,是今年流行的桃花眼影,北京的眼皮塌耸下藏着一缕灿金,张开了,一会儿又是流光溢彩新的一天。
她满脑子都是一会儿要和马其远说的话,如何解释韩涵的那封邮件,如何说明买方公司可能存在的问题。她打完腹稿,整整齐齐在桌上摆好资料的时候,马其远刚好迈步进来。
依旧一身休闲,神清气爽,叫她:“唐律师。”
唐影赶紧站起,“马总好,抱歉这时候打扰您。”
马其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忍住笑起来。
“昨晚通宵加班?”他在她对面坐下,他见过她几次,无一不是精心打扮,妆容与衣裳时刻拿捏分寸,微笑和声音都像刻好了的角度。这样也不是说不好,马其远想,只是会让他想到自己秘书——毕恭毕敬,分毫不差,但却没有人气。约小姑娘本来是想放松,结果每回见了她,反倒像是在工作。
这次却不一样了,她大概有急事,凌晨匆匆过来, 鼻子上还架着半框平光眼镜,抱一沓案卷,头发也乱,随手在脑袋上扎了个丸子,像是临时抱佛脚通宵备考复习,刚刚手忙脚乱赶到考场。一夜没睡,眼眶发青,脸色发白。但到底是年轻女孩子,哪怕通宵,双眼仍亮闪闪地看着自己——马其远忽然想到自己上大学时候的师姐。
能让中年男人回忆起青春是一件很致命的事情,就像美食家对一份食物最高的赞美是“它令我想起妈妈做的菜”。马其远看唐影的眼色多了几分意味不明,捎带了情怀。他先给唐影叫了一杯热牛奶,语气也温柔:“不急,你慢慢说。”
唐影把椅子往马其远的方向移了移,方便一边说一边将资料递给马其远,先道歉说昨晚韩涵发送的邮件存在问题,再说她通宵看了全部的买方资料,从买方提供的工商档案里发现了一份投资协议,买方公司存在代持情况,目前接洽的买方股东并不是实际持股人,根本上没有购买力。鉴于买方公司的行为,她初步判断对方或存在恶意。
“恶意?”马其远一直听着,这时才抬头看了她一眼。
“对。”唐影一边说,一边又往马其远方向靠了靠,凑过来给他看自己收集的资料:“通过这份投资协议,我发现这家买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是F。我又在公开渠道查到了F名下的公司信息,最后发现他名下其中一家公司去年被家叫做H的跨国公司收购,而这家H公司,我查了新闻,发现他们产品和MA公司新推出的产品存在竞争关系,并且你们在16至18年期间有过两次诉讼……”
马其远拿过唐影的资料,逐一仔细看了一遍,又问了两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好的。我知道了。你稍等,我去打个电话。”
唐影看不出马其远的表情,心里想着只要大佬能及时止损,不把气撒到律师身上就行。想了想,低头又给老板以及王玉玊发了微信汇报进度。刚编辑完信息,服务员就过来了,端来两份早餐说,刚刚马先生替您点的。
唐影愣了几秒,刚伸手移了移盘子,马其远就回来了。她还是紧张:“没有给你们造成麻烦吧?”
他看了她一会儿才说,“还好唐律师挽救及……笑起来,“将功补过。”
唐影长长吁一口气,放松了,“那就好。”松了腰板,拿起叉子戳了一块德式香肠一口闷进嘴里。沾染了食物才发觉自己饿了,这份早餐像是老板突然接到指派临时准备的,西式炒蛋上放着几根黑胡椒芦笋,新煎了贝果点缀小香肠,热气腾腾。
唐影埋头吃了一会儿意识到马其远在看自己,抬头,他一脸好笑:“你这是真饿了?”
又伸手给唐影递了纸巾。
他从没对自己这么殷勤过,唐影抬头接纸巾的时候,两人目光与指尖交接,刹那间她竟然从马其远的眼里读出藏着的几丝——宠溺?
卧槽,唐影心里咯噔一下。
她嘴里塞满食物,愣愣接过纸巾,半晌憋出一句:“原来您、您喜欢这类型的啊?”
“唔。”马其远顿了顿,没否认,抬了眉毛问:“这是哪种类型?”
“杨超越?”她试着分析:“就大口大口吃饭,不拘小节,特别有青春活力那种。”她见马其远没回,估计他不认识杨超越,正想找一个符合他那个年代的傻白甜举例,就听马其远摇头否认:“不,不是杨超越。她长得比你好看。”
唐影一噎,狠狠又咬下一口鸡蛋,对马其远说:“谢谢啊。”
马其远失笑,看了她一会儿又问,“怎么之前追我的时候就不这样呢?”这回是兴致盎然了。
唐影正喝牛奶,差点被这句话呛到,拍了拍脸,索性敞开说:“我以为你喜欢那种懂事的。就特别贴心那种,把你当成老板一样,没想到您好这一口。还真和玛丽苏小说里写的一样啊。那什么,霸道总裁傻白甜,见面就先泼你一身咖啡,估计就能成功引起您注意力。”
“哈哈哈哈,你别说,手下那么多员工每天恭恭敬敬给我递咖啡,要是哪天真有个小姑娘泼我一身,我估计会觉得有点意思。”马其远笑起来,换了个坐姿,“但无论是懂事,还是你说的什么傻白甜,归根结底,人都喜欢真实的。”
相对于精密计算如攻略面试一般的示好,赤诚坦荡又热烈的爱意,显然更得他的欢心。
唐影有点丧气:“所以我是不是有点太假了?”
“你啊,哈,我发现一个词特适合你,好像叫——拧巴。”
天已经基本亮了,酒吧更换门前小黑板,改成早餐午餐和今日特调咖啡。晨光照在两人身上,马其远甚至能看见唐影脸颊的边缘泛着小小绒光。他难得这么有兴致和她说话:“你总是喜欢在心里想太多,其实可以简单一些的。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复杂。但没关系,年轻本来就是拧巴的一个过程,我二十年前也这样。”
“可我记着,您以前还说喜欢我那股力争上游的劲儿来着。”
“是喜欢,但那种喜欢更倾向于欣赏。”马其远拍了拍手中的面包屑,抿了一口红茶,往椅子背上靠了靠,看了她一眼,“不是心动。”
“所以今天是心动了?”她傻愣愣接了下去。
马其远笑起来,“你确认这话题要继续吗?”目光瞥到唐影无名指上的小小戒指。大佬一向目光凌厉,笑容淡去,他有些认真试探一句:“情侣戒?”
唐影想到许子诠,脸上不自觉泛起笑,大大方方张开手掌对着马其远秀了戒指承认,“对啊。”
“难怪干脆拒绝我一起喝羊汤。原来已经名花有主。”他叹。
“是呢,现在小姑娘可坏了,都是多线程发展。哪怕倒追,也不会只追一个。”她眨眼,吃了早饭放松下来,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托着腮,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给他授课:“你以后遇到了要多小心,别被小姑娘们骗了。金庸小说早就说过,女人都爱骗人,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马其远没读过金庸小说,他自小看得更多的是希腊神话。“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这句话初一听新鲜,接着回味时想起自己经历,他越发觉得有趣起来。
“原来还有这个理?那我要小心了。”两人相视而笑。在笑声的尾巴里,马其远的眼神落在唐影戴了戒指的指间,笑容也渐渐敛起。
耳边是唐影继续叽里呱啦说着金庸,推荐他一读。声音轻轻脆脆对自己说金庸特别适合直男,各个年龄段的男人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武侠小说里有江湖,而江湖之于我们的童年,相当于你们的漫威与魔法世界……
他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像是十分感兴趣。可心里满满涌出的情感,他想,应该有几分叫做惋惜。
唐影第一次发现和马其远聊天其实很轻松,不像之前习惯性紧绷——大概是因为曾经心有所求,所以她不得不为求所困。而当自己把他当成一个纯粹的甲方,公事处理完毕,反倒能自在与他闲扯几句。
唐影拎包回要走的时候,彻底醒来的北京已经进入了早高峰。
“对了,唐律师,这次谢谢你,辛苦了。”马其远起身,很认真看她。
唐影一愣。这才发现,她曾经作为一个女人试图从一个男人那里得到的认可,如今终究通过她认真作为一个乙方而从甲方那里取得。与其把他的心当做项目来攻克,不妨直接攻克他的项目:爱情与荷尔蒙从来不是女人最可怕的武器,但脑子是,事业也是。
唐影笑起来,“马总不客气,我应该的。”准备挥手告别。
马其远点点头,却不急着告别,像是有话要说,顿了顿,还是问出:
“所以,真的不要和我一起喝羊汤了吗?”
马其远的语气轻松,眼神却牢牢锁着他。她的勤恳、随意,与她的拒绝,如今忽然都变成了诱惑。他忍不住再找机会,试探性捕获这场诱惑。
两个人站在餐厅玻璃窗边,棕榈河小区绿化极好,重峦叠嶂的绿意能恍然忘记是在北京。初夏的晨光斜斜照在两人身上。他的邀约,让唐影愣在原地——一年前的许多许多天里,她常常在小区的外墙、自家破旧小区的窗前,仰望棕榈河里一栋栋高耸入云的建筑,它们华丽洁白,每一块砖都高贵。她总是伸长了脖子,试图窥探每一扇窗户里另一个世界的向往生活。
而今天,当她终于名正言顺迈入这个小区,先前因为着急工作来不及审视,而此刻才发现,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滤镜破碎,它似乎也不过如此——钢筋水泥树木,做作腔调与拘谨又桀骜的行人。它有些旧、有些老、有些过时,也有些平凡。
所以,大概是这份突如其来的审视给了唐影勇气——
装逼的勇气:
过去的她总以为,认识富豪才代表着腔调。而此刻才发现,年轻女孩与富豪之间最有腔调的动词绝对不是“傍得”、不是“约会”、更不是“讨好”,而是“拒绝”。
傍得富豪、约会富豪、讨好富豪,远不如“姐姐我曾经拒绝富豪”的功勋章闪亮。装逼的底气是保证独立,绝不是成为附庸,要做最有腔调的妞,当然是果决对有钱人say no.
初夏的日光里,熬了一整夜的唐律师,抱着电脑与厚厚资料,头发乱糟糟,似乎毫无腔调可言。可她却笑容灿烂地回头,对那位身价不知道多少亿的富豪,壮着胆子,说了埋藏在心里,一直想说又不敢说出的话:
“哎,别老天天喝羊汤,大夏天的,您不上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