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小插曲,宁婉单方面宣布撕毁和平共处协定,决定和傅峥断交,因此接连几天,她一句话也没有和傅峥讲,只是冷眼看着傅峥跑出跑进忙碌这个飞线充电侵权案。
既然他不许她插手,那宁婉自然只能袖手旁观,只是内心深处,她对傅峥这种少爷并不抱多大的希望,他毕竟只是个毫无基层工作经验来刷履历的空降兵,鬼知道这案子的沟通协调能做成什么样。
然而出乎宁婉的意料,她等待中的傅峥的翻车倒是没有到来,他抿着唇忙前忙后,竟然真的把这个事给调解掉了。
“谢谢你啊傅律师,我还以为这事要拉锯一样拖个把月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拿到了我电瓶车的赔偿款。”
卢宇对傅峥多有感激,而作为事件主要责任人的毛大爷竟然也拎了水果来道谢:“谢谢你啊小伙子,我也没想到就拉根电线充电的事,会闹出火灾来。”
毛大爷相当不好意思:“我住在15楼,电梯又小,电瓶车也推不进去,所以只想出了从家里拉根线来充电的法子,其实这么搞也好几年了,以前都没出过事,没想到这次……”他一边说一边把水果就往傅峥手里塞,“我没什么钱,这次出了这事,幸好有你帮我调解,最后让物业也愿意一起分担了赔款,否则这么多钱,我一时半会真不知道上哪儿去要去……”毛大爷说到这里,眼眶已经有些红了,“平时我也就靠每个月两千不到的养老金过活,要是让我全额赔,我这一个月都要喝西北风了……”
傅峥完满地办完这个案子,脸上也颇有些成就感的意思,他婉拒了毛大爷的水果,直言这是自己应该做的。
宁婉一边接着咨询电话,一边留意着毛大爷和傅峥那边的动静。
被婉拒了水果后,毛大爷也没再坚持,道完谢后只是有些唏嘘:“不过这次这事情过去,以后可不敢再拉电线充电了,好不容易这次有小伙子你帮忙,我们这栋楼的人才对我没那么大意见,下次要再出这种事,我看邻里也不会给我好脸子哩,哎,以后这充电……哎……”
提起充电,毛大爷又哀声叹气了几下,这才颤颤巍巍地告辞。
而也是这时,宁婉的咨询电话终于结束了,她挂了电话,看向了傅峥,傅峥意识到她的目光,也朝她冷冷地撇了撇嘴:“没有你的指点,我也可以办得很好,在律师行业里,经验只要肯学,都能积累到,最能拉开人与人之间差距的,是学习的能力,基础好的人,自然会举一反三。”
宁婉没接茬,只是看向傅峥:“你就这么让毛大爷走了?”
傅峥挑了挑眉:“不让人家走,难道还要追回来把人家水果要回来?”
宁婉皱了皱眉,没理睬傅峥,然后在对方愕然的眼神里,真的起身跑出了办公室,不一会儿,她还真的把毛大爷给追了回来。
宁婉没在意傅峥的眼神,她让毛大爷坐下,倒了杯水:“大爷,听你刚才口气,是在担心以后电瓶车的充电问题?”
毛大爷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叹气道:“是啊,这以后不能拉线了,我这充电……”
这下傅峥抿了抿唇:“我和物业确认过,小区里就有电瓶车充电桩,很充足不需要排队,也更绿色环保和安全,以后上那里充电就行了。”
他的答案很完美,确实做了功课,然而宁婉却只是嘲讽地笑笑:“是的,小区确实从一年前开始就有充电桩了,但为什么毛大爷一直没去用充电桩,却坚持用这种既麻烦又危险的飞线充电呢?你肯定根本没问也不在乎吧?”
宁婉说完,转头看向了毛大爷:“大爷,你能说说为什么不去用那个充电桩吗?充电的地点也不远挺方便的,是不会用吗?那里除了扫码支付的,也有投币的选项,你要不会,我教你,下次充电就方便了,带上零钱就行了。”
毛大爷咳了咳:“我会用的,那东西是挺方便,可这……那充电桩就两个选项,一个是投币一块的,可以充四个小时,还有一个是投币两块的,能充八个小时,可是这电瓶车吧,充一块四个小时的呢,充不足,但充两块八个小时的,又太多了,要是有个一块五充六个小时的,才刚刚好。”
对于大爷的回答,傅峥皱起了眉,显然没能理解里面的逻辑,但宁婉已经露出了了然的表情,她对毛大爷笑了笑:“所以小区里充电桩使用率低是不是很多人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毛大爷点了点头:“是啊,大家都说不划算。”
宁婉笑了笑:“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帮你和社区沟通,增加一块五的选项,你别担心,等过几天办好了我通知你。”
毛大爷这下露出了舒心的笑,发自内心道:“那就太谢谢了!”
毛大爷心满意足地走了,宁婉这才看向了傅峥:“你这案子是办的挺好,依照法律把侵权赔款给解决了,该调解的也调解了,双方当事人都很满意,邻里矛盾也没有被激化,沟通能力确实比上个案子长进多了,思路也上路子了,可你还是很死板,和你其余名校毕业的学院派同僚们一样,教条主义,一板一眼,只会指令性地解决问题,完全的直线思维。”
傅峥脸色果然不好看起来:“你到底要说什么?”
“对,你这个案子是解决的不错,可解决完法律纠纷呢,你不想想怎么从根源上杜绝这种法律纠纷吗?就想着解决个案?可你要知道,用飞线来充电的这种事,在小区里根本不止毛大爷一个,别栋楼里还有的是,你今天解决了毛大爷的事,可飞线充电只要没彻底消失,未来难保不会出现新的纠纷。你要知道,社区的法律样本这么多,光解决个案不想着从根源上杜绝的话,这类案件总会重复出现的。”
宁婉笑笑:“当然,这不是你的义务,但我以为,作为一个社区律师,也是应该有一点社会责任感的,因为社区律师这份工作某种意义上而言,并不是单纯的律师,需要做比一个律师更多的事去减少社区的法律纠纷。”
“你这次确实比上次进步,解决了毛大爷的案子,可解决之后呢?毛大爷不能飞线充电了,那他要上哪儿充电?之前为什么没去充电桩?你这样的少爷压根不在乎也没想过吧?”
“一块钱充不满电,两块钱又浪费,恰到好处能充满电的是一块五,然而充电桩没有一块五的选择,你这样的少爷根本没法想象,生活里竟然还有为了节省每次充电的五毛钱而选择飞线充电的人吧。”
宁婉的笑容嘲讽:“很多普通人生活的比你想象里更艰辛的多,为了每次能节省五毛钱甚至不惜用风险更大的飞线去充电,你这样的少爷对平民的人生一无所知,有什么资格指责呢?”
“你觉得你出身名校很骄傲,而我这种二流法学院毕业的很不入流吗?是的,确实是这样,我也知道,名校确实好,是加入好团队得到大par指点的敲门砖,如果我像你这么有钱,在高三的时候不用打工不用分散掉大量精力的话,别说名校,我现在都哈佛法学院荣誉毕业了,你还配和我说话啊?”
“……”
宁婉这下打了翻身仗,当即扬眉吐气抬头挺胸对傅峥翻了个白眼:“所以别觉得你名校毕业赢在起跑线就一辈子领航了,等我有朝一日有钱了,我能比你更好,到时候,呵,有句名言听过没?现在的我你爱理不理,未来的我你高攀不起,我觉得不消几年,以我的资质,只要有伯乐发掘我,我就能成为宁par了。”她嫌弃地看了傅峥一眼,“而你呢?你还是小傅,不是因为你保养得当显得年轻,而是你过了几年也没多长进,还是一只新鲜菜鸡。”
“……”
傅峥张了张口,宁婉没给他机会反驳:“反正以后我当合伙人了,你别想着和我套近乎,我对你们这种学院派名校没有好感,人要是都按出身来论的话,那出身贫寒的人一辈子就没希望了?”
宁婉盯着傅峥,眼神专注而具有攻击性:“你看不起我这样二流法学院的人,我也看不上你这种名校出身浑身优越感的人。别觉得你就比我高级。”
……
傅峥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这样劈头盖脸的训话,第一次听到别人大言不惭地说他高攀不起,第一次被人这么不客气地对待,这种体验太过离奇,以至于傅峥一时之间除了瞪着眼睛甚至忘记了反驳,他历来信奉名校资历的重要性,然而在宁婉这样毫不留情的嘲讽下,他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确实从没想过在完成个案的救济后,去根源性地解决个案法律纠纷发生的原因,从而更好地维系整个社区的法律环境,更好地带动良性发展;他确实不知道充电桩的使用率低下原来只是因为一个小小的金额设置问题;也确实从没听过有人竟然为了节省每次充电的五毛钱不惜用飞线充电去冒险;他更确实从不知道原来很多普通人的生活是这样的……
这样鸡毛蒜皮这样锱铢必较,这样艰难而现实。
他做过很多很多千万级甚至亿级别的案子,但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事,傅峥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五毛钱会带给他这样的冲击。
而也是这时,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被新的访客给打断了——
这次是一位还很年轻的女性,长相温柔,但脸上带着伤,眼里带着泪,她见了宁婉和傅峥,哽咽着:“我想咨询下,我老公总是打我,我有什么办法取证吗?我想离婚……”
又是一个家暴离婚案,傅峥几乎毫无悬念地可以预见,刚才还满嘴大道理教训自己的宁婉,立刻就要换上另一幅面孔,开始满嘴真善美地劝说对方婚姻里,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一次,傅峥决定插手,不能让这个女人继续遭受家暴的婚姻。
只是在傅峥开口前,宁婉就先一步开了口:“你报警了吗?”
在得到对方否定地回答后,宁婉语气严肃而认真地劝说了起来:“家暴离婚需要严密的取证,我建议你现在就报警,做好相关笔录,留存证据,另外,他打你的时候家里或者邻居有目击者吗?你大声呼救了吗?如果有的话,采集到的目击者证人证言也会很关键。”
傅峥愣了愣,他听到宁婉径自道:“家暴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他肯定不是第一次打你,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打你,你在家里装个摄像头,平时记得录像,下次一旦又发生家暴的事,记得保护好自己的同时,也保存好证据……”
宁婉的眼神认真,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如果你需要法律援助,在我们这里填好表格,我可以帮你做这些取证的事,离婚案我也可以帮你代理,会帮你争取到最大的利益,你不用担心。”
这年轻女人抹了抹眼泪,拿了宁婉的名片:“好,那太谢谢你了。”
“需要我现在帮你报警吗?”
“我……我自己报警就可以了……我,我回家先下单个摄像头,谢谢你,律师。”那年轻女人的情绪好了点,“我先去处理下伤口,后续有事可以再联系你吗?”
“可以的。”
“你是看心情给人家做法律咨询吗?”年轻的女当事人刚走,傅峥嘲讽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宁婉不明所以:“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傅峥却是冷笑,“不要给我装无辜这套,你以为自己多高尚?结果办案还不是看心情胡乱来,说的好像你多在乎基层群众的生活一样,还假大空的号称要改善社区法律环境,结果呢?结果同样遭受家暴的案子,上午来的中年女人你就糊弄人家让人家忍着,刚才来的这个年轻女人,你又义正言辞地建议对方取证离婚。宁婉,你是变色龙吗?”
傅峥这番质问有理有据,他自认为自己这下彻底扳回一城,结果宁婉只是云淡风轻地看了看他,露出了沉着甚至有些怜悯的表情——
“你憋这个大招憋了挺久吧?”她挑衅地朝傅峥笑笑,“但这位少爷,你还是有点不自量力了。”
“我在这个社区干了两年了,对社区里居民的了解程度比你可大多了,之前来咨询的吴阿姨,她老公完全不可能家暴她的。”
傅峥自然不服:“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完全不可能的事,你到底是怎么轻易就得出这种结论的?”
“吴阿姨不是第一次来哭诉自己被老公家暴了,之前的几次我都有做认真的调研走访,也询问了他们的儿子和邻居,最终排除掉了存在家暴的可能。”宁婉打断了显然准备发言的傅峥,“行了,你先别说话,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要问我怎么就能通过这些外部的证人证言排除掉家暴的存在,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很多人看着不错,没准是个变态杀人狂,邻居的证言不准确,小孩也有可能基于复杂的感情或者害怕而帮忙掩饰,何况如果没有家暴,那老阿姨手上的伤痕怎么来的,你满脑子都是问题,对吧?”
“可就算别人都被家暴了,吴阿姨也不会被家暴的。因为……”宁婉瞥了傅峥一眼,振聋发聩道,“人家是退役下来的散打冠军!”
“……”
“现在还开着个散打培训班呢,平时身上有伤痕,是因为和学生训练时不小心弄到的。”宁婉讲到这里,顿了顿,然后补充道,“吴阿姨老公是个it工程师,码农,很瘦,也不高,大概也就够撑吴阿姨两拳吧,我真的从没见过吴阿姨老公不自量力试图攻击吴阿姨的,因为那简直是自杀式的,但是倒是在小区里见过几次吴阿姨追着她老公跑扬言要打断他的腿……”
“……”傅峥没料到这样的发展,声音艰难生涩道,“那她为什么要说自己被家暴了……”
“你知道吴阿姨年轻时候的梦想吗?”
傅峥皱了皱眉:“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宁婉没理他,径自道:“吴阿姨年轻时候,梦想是成为一名女明星。谁知道造化弄人,后来她成了一名散打冠军。”
……这跨度确实有点大啊……
可傅峥想,这和家暴不家暴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戒备地看向宁婉,想看看她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
“所以虽然生活所迫没能从事自己的理想职业,但吴阿姨心里一直有一个明星演员梦。”
“然后呢?”
宁婉翻了个白眼,看白痴一样地看向傅峥:“然后她成了一个戏精啊。”
“……”
“每隔一阶段,吴阿姨就会戏精上身,搞几个剧本自己入戏了来社区或者我们办公室演一下,家暴剧本是她的保留节目。”宁婉叹了口气,“她对这种苦情戏真的很情有独钟。”
“……”
“所以,请收起你对我的污蔑,我宁婉,从来不会差别化对待客户,每个客户在我心里都是同等重要的,虽然我这种被驻派到社区,二流本科毕业的律师你肯定看不上,觉得我是律师界的贫困底层,但我还是会做好我自己该做的事,也会不断往上爬,就算我没你们有钱,起跑线落后你们很多,可只要我一直跑一直跑,早晚会超过你的。”
宁婉盯着傅峥,眼神挑衅又明亮:“所以你最好不要中途停下,否则我会很容易就超过你的。”
她说完,看了看时间:“好了,下班了,我要走了。”宁婉又回头看了傅峥一眼,“还有,补充一句,家暴别人的人,真的该死才是。”
“我对家暴这种事零容忍,因为家暴求助我想要离婚,又无法支付律师费的,我宁婉无偿免费替她们代理。”
宁婉说完,看了眼傅峥:“至于你这种少爷,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社区这座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名校毕业的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