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罗杰与嫂子安德蕾四岁的儿子克莱芒是个金发碧眼,身形瘦削,噪音尖厉的小男孩。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可能是为了唤起我对他的好感,婆婆就跟我说:“看看,难道他长得不像Jean-Paul小的时候吗?”我嘴上诺诺,心里却想,我的JP小时候可比克莱芒好看上一百倍。
凡是跟小孩子有过斗争经验的人都应该明白:最愚蠢的人才会认为小孩子愚蠢。他们对于大人们之间的关系聪明而且敏感,他们对于怎样利用大人,怎样获得利益,怎么借助自己的可爱逃脱责任有着很强大的天赋和灵感。尤其是,尤其是与这种聪明和灵感被人调教并且引导之后。
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小克莱芒躲在他妈妈的身后看着我,睑上是一种笑嘻嘻的,又有点害怕的表情,他的声音很夸张,夸张得非常甜美和可爱,“我才不要亲亲她,她们国家的人吃狗肉。他们好残忍。”
他的奶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当时窘住了——我们都知道这是来自于谁的教导。
我笑着摆摆手说:“没有关系的,克莱芒,我也不要亲流鼻涕的小伙子。”
吃饭的时候是由这个小男孩指挥谁坐在这里,谁坐在那里。于是,他的爸爸和妈妈被安排在他自己的身边,奶奶和爷爷被安排在了妹妹的身边,而JP和我被安排在了离他最远的位子上。
吃沙拉的时候他隔着他的妈妈和奶奶对我说:“把醋递给我。”
我看了他一眼;理都没理,继续吃我的东西,醋在我和JP这一边,谁也拿不到。
小家伙又说-“请把醋递给我。”
JP这个时候对他说道“你在跟谁说话?克莱芒。”
小家伙说:“她。”
“她是谁?你不喊她,她是不会回答你的。她是克莱尔婶婶。”
“克莱尔婶婶,请把醋递给我。”克莱尔说道。
此时我方说“好的”,然后把醋递给他。
克莱芒领着拉斐尔,两兄妹在吃饭之前好一顿忙活,采了一小盆覆盆子。吃完了饭,克莱芒把分配覆盆子当做了一个很大的责任。
“拉斐尔可以有二十颗。”克莱芒说,然后他一粒一粒地数了二十个放到了他妹妹的小碗里,小女孩很高兴。
“Jean-Paul叔叔可以有两大匙”,然后他果然慷慨地舀了两大匙放在了JP的盘子里,然后马上问道:“叔叔,等一会儿我可以玩你的小飞机吗?”
“不可以的。克莱芒。”JP一边心安理得地吃刚刚得到的覆盆子一边说,“小飞机是给拉斐尔玩的,给你玩的是小汽车。你们早就分配好了的。”
他当然不太高兴,接着就开始给我颜色了,“Claire婶婶吃覆盆子吗?我要给你多少呢?九颗够不够?”
九颗覆盆子?那是我一口的量。
我说:“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等一会儿我自己去摘。”
这时候公公莫里斯居然说话了,“那可不行,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东西。”他把克莱芒手里的小篮子夺过来,倒了好多在我的盘子里,又倒了一些在自己的盘子里,最后还是剩了一些给克莱芒。
我浇上奶油开始吃,心里记起有一次我在院子里,一边蹲着吃蓝莓一边跟莫里斯说,我喜欢吃所有又小又酸的东西,原来他也是记在心上的。
我最讨厌克莱芒的一幕发生在那天下午。
两兄妹各自拿了JP小时候的一个玩具在玩,克莱芒手里的是小汽车,拉斐尔得到的是小飞机,我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边看书一边有些无聊地看着这两个小孩怎么搞定那两个挺复杂的玩具。
应该说,我是很喜欢小妹妹拉斐尔的。她长着一头棕红色曲卷发,大眼睛,小鼻子,厚嘴唇,笑的时候有点羞怯又有点好奇,像个小天使一样。她太小,可能还不太懂中国这个遥远的国家有多么的“可怕”,她可能也不太懂吃狗肉这是个多么重大恐怖有悖自然的“罪行”,因此她待我的态度是很和气可爱的。
当我在院子里面摘蓝莓吃的时候,这个小女孩一直跟在我的后面,然后很有礼貌地跟我说:
“Claire婶婶,你可以给我吃一颗蓝莓吗?”
院子里面忽然蹿过来一只野猫,她马上就害怕极了,紧紧抱住我的腿,跟我说:“快,Claire,我害怕,快把我抱起来。”
我把她抱起来的时候,顺便亲亲她的小睑蛋儿,她身上的味道让人的心都要融化掉了。
可是我一回头就看见她的妈妈安德蕾站在阳台上,装作在打电话的样子,实则在看着我会不会把她的孩子怎么样。这可真讨厌。
所以我总是避免单独跟两兄妹待在一起,眼下婆婆在厨房里面扒豆子,公公坐在沙发上玩填字游戏,玩着玩着打盹睡着了。
克莱芒对拉斐尔说:“把你的飞机给我玩。”
拉斐尔说话很慢也很理性,“你有你自己的汽车。”
“把你的飞机给我玩。”她的哥哥开始说得很强硬,忽然又变得很和气了,“哦,你看,这个汽车很有趣的,车门还能打开呢。”
妹妹凑过来看看,然后就上当了,果然用自己的飞机换了哥哥的汽车。
到了这里,我心里想:这个小克莱芒,他是不会满足的。
果然不出意料,飞机到手不到几分钟,克莱芒似乎觉得这个交换吃亏了,他慢慢地踱到了拉斐尔的身后,对她说:“换回来。”
“不。”拉斐尔断然拒绝。
婆婆在厨房里扒豆子,不时地伸头看看一对儿孙,笑呵呵的,公公在自己的沙发上睡得好香;小拉斐尔专注地摆弄着手里刚刚换来的能开门的汽车,我把书慢慢地扣在书桌上。
除了我,恐怕没有任何人去注意克莱芒想要做什么。
他忽然从后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他妹妹手里的小汽车,然后死命一拽,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拉斐尔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的汽车已经被克莱芒拽走了。她本能地冲上前去拽克莱芒,她只抓他的袖子,男孩回头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就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妹妹被推得向后退了好几步还是倒在地上,她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起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然后四肢着地哭得地动山摇。
房子里面所有人都过来了,婆婆西蒙娜,楼上正睡午觉的安德蕾,刚才一直在书房里面的罗杰和JP,莫里斯也醒了过来,看着号啕大哭的拉斐尔。
安德蕾把女儿抱起来,看看孩子的爷爷奶奶又看看我,也不知道是在问谁:“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我之外,似乎没有人知道孩子间这场争斗的内幕,小拉斐尔已经在震惊痛苦和耻辱之中说不出话来,于是我一五一十地说了,“……克莱芒一把把拉斐尔的玩具拎走了,她拽住他,他回手把她推倒,报复她不听他的话,不跟他交换玩具。”
安德蕾的表情真是吓到我了,她挑高眉毛,瞪大眼睛。张着嘴巴,对此仿佛难以置信,又好像始作俑者不是她的儿子克莱芒,而是眼前的我。
当我说完了整个事情,这个女人忽然间又镇静了,又恢复了那垂着眉毛,面目平静的样子,又仿佛她是整个世界唯一的智者和先知。她对罗杰说:“我想你要儿子谈一谈。”然后她对我说,“Claire,那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小兄妹之间的玩耍,克莱芒不会报复他的妹妹的,我不能同意你使用‘报复’这个词。”
我看着她,心想:大姐,你这回真的把我给惹毛了。更何况现在所有人都站在这里,都在看着你教训我,我此番要是被你踩在脚下,那么以后就会永远被你踩在脚下了,那么不仅仅是你,罗杰也会教训我,婆婆也会教训我,公公也会教训我,就连以后你的小孩子也敢对我说,什么东西我说的是对的,什么东西我说的是错的了。
运不行,这绝对不行。我不能惯着你,我惯着你就对不起我自己的姐姐。
我在恼怒和激烈的情绪中脊背挺得很直,我比她稍高一点,视线得以略微向下。
“你在对我说什么?安德蕾。”我慢慢地说,“你在纠正我的法语词汇,对吗?你以为我是外国人,所以你能因为这是你的母语就随便地纠正我,对吗?让我告诉你,当你想要纠正我的时候,请尽量说好自己的法语,因为你的南海岸口音听上去非常难听。”
“你想要纠正我?你看见了什么,你想要纠正我?”
“刚才你的两个孩子打架的时候,你在楼上,睡午觉,对不对?”
“我跟莫里斯在这里,你过来的时候是不是在问我们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把我看到的东西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竟然根据你的主观臆想在纠正我?别跟我解释你的孩子是怎样的,我用不着了解这件事情,更对此毫无兴趣。也绝对轮不到你来跟我讲这个词语应该怎么用,我给你们两任总理当翻译的时候,你还在办公室里面摆弄那些琐碎的数字呢。”
“你听懂我说什么了吗?安德蕾。”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但是不要来纠正我的话。一个字都不要!永远都不要!”
我说完就拿起我的书,一扭头回了房间。
我趴到床上,窝在被子里,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其实并不悲伤,我是因为气愤才会流眼泪。当我跟她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看到那一边都是外国人的脸,包括我自己的丈夫在内,都是外国人。我觉得自己如同孤军奋战一般,裁庆幸能够流利地说他们的语言,但是我更想用自己的母语破口大骂,有几个叫好的就更好了。
我正在这边窝火,沙发床的另一边陷了下去,我从被子里面抬起头,是JP。他伸手过来抓我的胳膊,我一下在把他给甩开了,“一边呆着去。”
他笑嘻嘻地半躺在床上,手拍拍我的后背,“怎么还掉眼泪了?”
“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说,“我这就走,先离开你爸妈这里,然后离开法国。我回家去。我告诉你,我烦你们这儿,烦死了。我讨厌你们所有人。”我说完之后又把脸闷在被子里。
他压过来,脸贴在我后背上,“这也不像话了,你把别人给说成那样,你还在这里哭。你哭行,你走什么啊?你理亏吗?你理亏你就走吧。你想把这里让给安德蕾你就走吧。”他隔着我身上的毛衣亲我的后背,“牛人,牛人别生气了。牛人你别哭了。你要走也行,你把我也给装箱里带走吧。以后我跟你混定了,跟着你,不受气。”
我把他给扒拉开,翻过身来,仰面躺着,伸手擦了一把满是眼泪鼻涕的脸,“怎么?你不是过来说我的啊?”
他亲亲我的嘴巴,“我为什么说你?我喜欢死你了。”
说得我一下就乐了,忽然间觉得有了依仗,天地好宽,于是马上伸手去拽他身上的衣服,要不怎么说关键时刻还是自己老公好,我霎时觉得他格外性感,“脱了脱了,玩一会儿。”
他去按我的手,“不行啊,爸还要我跟他上山伐几棵树呢。”
“我说不许去!”我说,“我说现在你跟我玩。”
“不行啊,真不行啊。太不像话了,这也……”JP嘴上还说不行呢,却已经开始一边脱衣服,一边锁门拉窗帘,然后一跃上床。
小玩一场之后,我一边摸着JP的胖肚子,一边亲亲嗅嗅他的脸,这个家伙笑着说:“你这个变态。”
“又没掐你又没揍你,又没动鞭子抽你,怎么变态了?”
他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什么事儿啊,跟人吵完架就找我玩这个,你不是变态你是什么?”
我笑嘻嘻的不说话。
JP道:“亲爱的,你要是消气了,我能提一提意见不?”
“让我跟她和解的话,你就不要再说了。免得刚才这一次白玩了。”
“不是安德蕾的事儿。”他说,伸手搂着我的肩膀,“我能请你以后别说那种话吗?别生气的时候说走,行吗?你嫁给我了,我家就是你家,我爸妈家就是你爸妈家,你跟你姐不高兴的时候也会说离开你爸妈家吗?”
我想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说:“嗯。”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想了很久。没有人喜欢吵架,那种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斗鸡一样的感觉非常不好。可是比吵架感觉更不好的事情是吵架没有吵透,此番我稍占上风没错,可是很多道理,很多事情,我想我还没有跟安德蕾掰扯明白,反正我都跟她较上劲了,为什么我不进行到底呢?
可是转了一个身,看着JP睡觉的时候还笑眯眯的可爱的脸庞,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心想我从此以后一定要谨慎行事,免得跟安德蕾再起争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