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回队上,我布置李昱刚处理盗窃案的后续,特别叮嘱他一定要早办完早休息,我说:“你再没轻重往出跑外勤,我就给你强制休假了。”孩子也算懂事,赌天发誓绝不乱来,我才奔宫立国那儿去了。
我和宫立国应该算一点都不熟,就没一块办过案子。但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跟我是一脉人。他是戴天的属下,且与戴天交好,而戴天是我师弟。戴天把刘明春安排去宫立国手底下,就为了方便他们管束,而且外人还嚼不上舌根,刘明春过得挺苦。
宫立国在队上,现下尽人皆知他是戴天的“走狗”。我这几年不在重案,具体情形我也没经历,从前这个宫立国不怎么“著名”,但是戴天走马上任以后重用他,破了不少大案,听闻性格很剽悍。
气氛有点凝重,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是刘明春给我铺的路:“子承。”
我还没张嘴,一个精壮的汉子向我投来了不善的目光:“那这就是我李大爷了呗。”
看岁数也就是不到三十,明显是个愣头青。我这人一向不输阵:“你李大爷没来,他处理盗窃案呢,改天我介绍你们认识啊。”
刘明春的脸色由青变白。
“我早就听说总队的师兄嘴皮子耍得溜嗖,今儿也见识了。”
宫立国跟我印象中的模样几乎没变,胡子拉碴,平头方脸,大耳朵,颇有点江湖大哥气。
“您快别抬举我了,我嘴笨着呢。而且戴队是咱领导,师兄师弟的,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见他现在得点头哈腰的,跟你一样。”
我感觉刘明春快扑上来捂我嘴了。
“刘子承,你怎么说话呢!”愣头青拍案而起。说拍案而起算恭维他,坐都没个坐相儿。
“你这孩子,不是我说你,叫声哥不行吗?非得连名带姓!多生分啊。要不你再生分点儿,叫刘队长吧。”
宫立国按住了他小兄弟,直接摁进了椅子里:“刘队,我找你来,不是跟你抬杠。你可能是挺清闲的,我这儿忙得很。我这个嫌疑人,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挖出来。结果怎么着?人家有保护伞。”
“哎哟喂,宫队,话不能这么说。他一犯罪嫌疑人,我是他保护伞,那我不成坏警察了。这锅可不能乱扣。”
“你不要敏感,”宫立国皮笑肉不笑,“我是实事求是。梁哲交代说,他找你报了案,你还受理了,并带着他去了案发现场,这确有其事吧。”
我感觉他在给我挖坑,我还是别说话的好。
“请问刘队,你是怎么想的呢?带着嫌疑人重回案发现场,是想给他掩饰痕迹的机会?”
“梁哲来报案,说他手底下的小姐姜明明失踪,作为知情人,我请他带我去了姜明明的暂住地。其次,进入现场咱们都有程序,鞋套、手套,都有佩戴,而且他就在我视线范围内,不存在污染破坏现场的可能性。”
“哦。那么然后呢?然后你在姜明明的暂住地有什么发现?”
“你问到重点了。经过我的勘查,我感觉室内很异样。首先,窗户敞开,保持一个通风状态;其次,房间收拾得格外整齐,不太自然;再次,洗手间被彻底清扫过,连毛发都没有残留。最后,通过以上情况,我采集了姜明明所使用的梳子上的头发,送去了检验科,并且想安排现场勘查人员进行勘探。”
“那么你的勘查人员勘查到了什么?”
“真不好意思,我没有进行推进,因为上来了个特大连环盗窃案。”
“那么你带着犯罪嫌疑人梁哲进入被害人姜明明的暂住地,有第二个人跟随吗?你的搭档呢?”
“宫队,前面都可以,但这话要问,也应该戴队来问。而且你问我搭档呢?他不就站你身后呢嘛。这回头我赶紧给戴队打报告吧,你看同志们都表示我没搭档不合规则了。”
“子承!”刘明春绷不住朝我喊。
“而且宫队,你不用跟我嫌疑人、受害人的,那是你的定义……”
啪!档案袋拍在桌上,截断了我的话头,这分明是对嫌疑人才会有的态度。但是从档案袋里滑出的照片,把我满嘴的话都噎回了嗓子眼儿里。
一个拉杆箱,里面盛着女尸,不该说是女尸,说尸块更合适。躯干穿着内裤、断肢穿着鞋,栗色的大波浪说明那是一个女性头颅。
太惨了。
“你现在重新定义给我看看吧。我也听听刘队的见解,取取经。”
言语的利剑架在我脖子上,这时候我听见刘明春说:“宫队,您别生气,子承一贯嘴没把门儿的,这么大个人也还是吊儿郎当,他跟您不一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这样,我给他梳理梳理案情,他这是还在状况外。”
“消消气儿,宫队,我没跟你过不去的意思,我这人就这样儿,绝对不是针对你。正好儿,我这烟瘾上来了。走吧!老搭档,咱抽一根儿去。”
在我背后,我听见那愣头青嘟囔:“什么玩意儿啊。重案找他回来没毛病吧?”
我回身飞了一根儿烟给他:“要不一块走啊,聊聊。我瞧你挺多话想跟我说的。”
刘明春一把给我拽跑了。
“你丫怎么回事啊!”
“我替你出出火啊。”
“你犯得上吗你!这是耍狠的事吗!”
“我还没耍呢,我给他一个抱杀那叫耍狠。”
“你真他妈不靠谱儿,几岁了,比愣头青还像愣头青!”
“我说你给他们管傻了吧!”
“你以为哪个领导能像你啊?”
“谁是你领导啊,咱俩是‘铁磁’,搭档!”
“真拿你没辙。你给嘴装把锁吧,算我求你,得罪他们真没必要。”
“谁们啊?戴天都是个这……”我说着,拇指往下,“他心腹,比他还无头!跟我谈案子,逗我呢!”
这个拉杆箱碎尸案,刘明春跟着宫立国早前查了将近一个月,然后因为线索断了,队上又忙着搞套路贷,就停了,最近有了新想法才又启动。
事还得从头说起。
8月12日,有人报案说,在大郊亭发现一个新秀丽品牌的大型拉杆箱,里面有一具尸体,尸体已被分割。女性,躯干部分穿着内裤、断足穿着鞋,手上涂着指甲油,基本都给碎得差不多了。之后法医对尸体进行解剖,确认被害人的年龄在三十岁上下,死亡时间在一周左右,体内有一个避孕环。
这个女人身上带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是线索,他们队就开始一件一件往下查。先查的就是避孕环,这是个Y形塑料节育器,使用寿命在三到五年间,他们就把近五年每个省市、每个地区发放的避孕环都做了一个统一的梳理,想从避孕环查出尸源,但是这个环里没有记号也没有编号,任何特征都没有,也就最终没能提供任何有效线索。
这条路堵死了,接下来他们又从内裤入手。内裤上有商标,为此刘明春特意跑了趟广州,对内裤厂家进行查验。刘明春说:“宫立国特别不是东西就在这儿了——凡是出差跑腿,准指派到我这儿,说什么我没孩子,跑跑心里没牵挂。”刘明春跟心里骂:“我还没个媳妇啦?”刘明春夫妇是丁克,两口子感情特好,这几乎尽人皆知。再者跑都跑了,宫立国还老找由头扣刘明春辛辛苦苦的奖金,这就真说不过去了,整人不带这么全方位的。
厂家倒是如实反映了内裤发往哪些地方,他们根据刘明春的线索把在北京卖这种内裤的几个点儿给找到了。可是由于这个内裤档次不高,发往的又都是个人摊档、小批发点儿,它就不像商场那么有规则。五块钱一条,很便宜很低档,谁都可以买,不是现金交易就是微信、支付宝个人收款。查不出来个所以然,线索等于就又断了。
一大堆工作做完一圈之后,尸体的来源还是没有找到。于是他们就掉头回来查这个新秀丽拉杆箱。但特别不好查,因为不知道它是凶手分尸之后买的,还是死者生前就持有的。但是好在跟节育环、内裤不同,拉杆箱上有编号,有编号就意味着来自正规渠道,那么无论是谁在哪儿购买的,就应该能固定住,一旦固定了,那就有望捋出尸源的线索来。
宫立国带着大家就把新秀丽的拉杆箱在几个地区、在哪儿有卖的全分析了一遍,之后还是刘明春拿着新秀丽的拉杆箱编号去了新秀丽厂家。厂家非常规范,他们根据拉杆箱上面的编号给查询出来了,这个号段的拉杆箱发往了北京的一个经销商处。这个消息还是挺让人振奋的,尸体就是在大郊亭发现的,那么无论是嫌疑人还是被害人,哪一个购买了,都能很好地固定到个人,他们是这么分析的——这个大型拉杆箱市面价格八百八十元,这种大金额的物品,一般人付费都会刷卡或者说使用支付软件,那线索不就有了吗?
找到北京的经销商,一队人又吃了定心丸,这个编号在哪儿呢?在家乐福超市!经销商底下有个经营者在家乐福超市租了柜台,专卖新秀丽品牌的拉杆箱!这个编号的拉杆箱,就是他们提货拿走的。一行人就奔家乐福去了。到柜台上,柜员承认是她们卖的,但时间太久了,卖给谁了、男的女的已经不记得了。这还不是难题,真正崩溃的是小票也没法找,只能通过家乐福的后台找,那家乐福的后台两三个月的小票统一集中搁在家乐福的楼顶上,全是小票。说到这儿刘明春都快哭了:“你知道我有多想念我昱刚弟弟吗?我心想要是他小子在,他准有办法给筛查出来,我虽然不懂这系统那系统,但我知道无论什么系统、只要是系统,他小子都有辙!我还不知死活地跟宫队提了提,你猜宫队怎么说?他让我注意自己的身份立场,说我已经调动过来了,就不要老惦记着原来的同事,还说我干了这么多年刑警,到头来竟想着依靠后辈,也不嫌丢人!他还警告我,说李昱刚弄那些‘歪门邪道’就没人给他许可,严格来说真要较真,以计算机犯罪逮捕他都不为过。”
“我也只能翻白眼。我也没有立场说他,起先我也觉得李昱刚那些玩意儿不着调,要不是一起这么些年,真的接受了年轻人的现代化,也受益过,我可能也跟这辈人似的,冷眼瞧不上人家的‘歪门邪道’。当然,他办事也经常玩儿悬的,动辄就‘黑’进哪儿哪儿哪儿,外部也就算了,内部也畅通无阻就没人拦得住他。而且这虽然有效吧,但是没法取证,只能是通过审讯或者别的物证人证来最终固定证据。他立不住脚,其实也不是没道理。只是我们熟了,彼此信任,就像左手右手能相互配合,所以事半功倍。”
就这样,拒绝了高科技的宫立国,领着一众人等在那儿翻小票。翻了一个星期,功夫不负有心人,愣给它翻出来了。三伏天儿,那汗都出透了不知道多少次,一个星期、24小时全天候工作。但是翻出来之后,大家从一开始的倍儿兴奋,到瞬间全坐地下,也不过就是十秒钟的事。拉杆箱是现金买的,亡羊补牢说要调监控,结果家乐福一摆手:“不用看,录像没有,都过去这么久了,全推光了。”一帮人忙活一通下来,就知道拉杆箱是8月5号从家乐福被买走的,这倒是跟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基本吻合,也就是说拉杆箱大致可以判断是犯罪嫌疑人买走的。可他是谁,完全没有头绪。
死者身份一直确定不下来,嫌疑人这块也陷入了僵局,这基本就是死局了。资源有限,拉杆箱女尸案就被迫搁置了。加上没多久就开始了整治套路贷的专项行动,人都被抽调了过去。然而,后来也恰恰是在侦办套路贷的一起案件中,宫立国找到了突破点。
在接触一个套路贷受害人的过程中,宫立国注意到了小姑娘的指甲。刘明春说:“那指甲你想不注意都难,花里胡哨,上面还镶着水钻,一闪一闪的。”
我问:“做这么一个不便宜吧?”
刘明春说:“闹着玩儿呢?一千多块!”
我撇嘴:“光一个指甲就一千块,她能不被套路贷嘛。钱来得容易,那就不是钱了,是数字。”
顺着“指甲”这一线索,宫立国带队就展开了摸排。确定了美甲师的独创性,她们能根据指甲的颜色、图案认出是不是自己做的,跟着就是广撒网钓大鱼。这不是件容易事,全市范围内美甲店多如牛毛,而且现在还有上门美甲服务,没办法,硬着头皮查。不仅拍了照片发给所有提供上门美甲服务的门店,各个地区所有的美甲店不管有没有执照的,他们统一走了一遍。终于,在一家美甲店里找到了。美甲师认出了照片上的指甲,确认是她画的,说这个女的就在临街的小区里住,经常过来做指甲,是她们的会员。虽然没明说过,但她知道她从事“特殊”行业。而且做这个指甲的时候,有个男的陪她来的,但是很可惜,死者使用自己的会员卡付费,没有关于这位男士更多的情报了。
然而这也是极好的,由于是美甲店会员,女尸的身份迅速就确定下来了。死者正是姜明明,跟着他们队就跟我“撞车”了——都在查姜明明。
让还是不让,这是个问题。搁别人肯定想法更复杂,不说争抢功劳,还有破案率管着呢,但我不是这样的人,一方面我不关心功名利禄,另一方面谁管得了我啊?不是我霸道,是我能力挨这儿摆着,不需要拿什么督促。谁能谁行谁上,我师父也一贯是这么个方针——“甭管你是谁,破不了案你给我滚蛋”。
我是不放心宫立国。
按理说,这案子我应该移交给宫立国,拉杆箱碎尸案是他带队在查,我们这边主要查的是抢劫楼凤的绑架勒索案,根据已知情况,姜明明显然不牵涉其中,我进她房间就知道了,那是熟人犯案的现场。但是宫立国被这案子折磨了良久,现在鹰见了兔子——梁子,他轻易不会撒嘴,然而他又要跑偏了,梁子不是杀害姜明明的嫌疑人,我虽然手头上没有证据,但是跟他接触下来,我直觉上就能知道。我反而觉得梁子也许能提供出什么线索,能进出姜明明房间的人,不是她的客人就是她的熟人,这个梁子是个破案的关键人物,但不是嫌疑人。
“子承。”
刘明春推了推我,把手机递到了我眼前。
我没来得及派人去勘查现场,宫立国派了,现在情况都回来了,干净整洁的卫生间在鲁米诺反应下呈现出的是人间炼狱。他把这情况发给刘明春,摆明了就是想让我看。
“走,上去呗,这最新情况人家都发来了。”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我上去之后把我这边的情况一五一十跟宫立国说了一下,从梁子怎么通过特情这条线找到我,给我提供了怎样的情报,到我分配小同志去跟绑架勒索这条线,我自己如何跟进了姜明明这条线,基于这些我做出了怎样的判断,等等。
说实话,我都没以为他能听完。而事实上,他不仅听我说完了,还在我叙述的过程中提出了几个问题,他真的是很认真地在听。
斟酌之后他跟我说会参考我的意见,但他要把他的工作先做好,言外之意就是现在不允许我跟梁子接触。礼貌而不失体面的拒绝,竟然还很真诚。
开车往家走的路上,我还在琢磨宫立国这个人。瞧着挺鲁莽的,可实则有心细的点,尤其还挺认真的,办起案子来四处抓线索,再小都不会漏掉。他还执着,明明都已经快成冷案子了,却还在心里记挂着,一旦有了一丁点线索他就全力以赴。这可跟“无头苍蝇”戴天太不像了,不是他不肯干是他干不动,但宫立国不一样,他是不惜力气大力干,表面上看他像没逻辑,其实他很有逻辑。包括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放,这节奏把握得相当好,比我强,我是很轴的那个类型,毕竟跟何杰并列“二狗”。这么看来,这案子挪给他还是靠谱的。就当让他欠我个人情儿了,换别人是不可能让给他的。
正出神,电话响了,是夏新亮。
“喂?”
我这忙得都忘了跟他碰碰了,事全扎一起了,死活没掰出工夫。
“师父,你现在跟哪儿呢?咱们能碰碰吗?”
我下意识看了眼时间:“你不会还在……”
夏新亮打断了我:“我刚送了大姐大回家,现在情况十分不乐观。”
“你刚把她送回去?这都几点啦!”
“我们这两天摸排下来,发现有好几个楼凤在不同时间失踪了。”不容我拒绝,他单刀直入。
约了在档案室碰头,我掉头往回开,等着我的不仅有夏新亮,李昱刚也在。
“你为何还在这儿?”我是真上火了。
“工作需要。”李昱刚“躺”在沙发里,圆凳当了他的脚凳。
“需要个屁!你这沙发哪儿搬来的?”
“师父,我搬的。”夏新亮推过转椅示意我坐,跟着他朝白板走去,“我跟后勤打过招呼了,这些旧沙发他们一直没处理,我就给李昱刚搬了一张,让他能躺着。您别说他,他本来要走被我揪住了,我实在需要他帮忙。”
“他贿赂我的,甚得朕心。”李昱刚拍着沙发扶手一脸乐不可支。
“你就别起哄架秧子了。”
眨眼间白板被擦了一个干净,跟着啪啪啪一个吸铁石一张照片,三张女人脸齐刷刷凝视着我。
“这是最近一年间无故失踪的三个小姐。我找李昱刚就是让他帮我筛查,这个行业流动性特别大,这是三十来个人里筛出来的,都是人没了,账户也被清空了的。”
我看向李昱刚:“你又是怎么查的?”
“就正常查啊……”
我瞪他。
“真是正常查。我不是光会偷着钻漏洞,我也会跟人打交道。现在这几家支付公司、大的社交网站,我都跟他们联系上了,不用偷,人家真帮忙。就是银行不好打交道,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一来二去有了熟人,相对好办多了。”
“反正你自己注意点儿。”我得敲打敲打他,宫立国也算给我提了醒,别瞎找事。
“遵命!”他还躺着给我敬了个礼。
“连环事件?”我问夏新亮。
“很可能是。这两天大姐大带着我,我们走动起来,发现这事可能真不简单。”
“针对性工作者的犯罪从来不简单,”我指了指地上扔着的塑料袋,李昱刚从里面掏出一罐红牛扔给了我,“职业特殊,流动性大,受害不敢报警。”
我想了想说:“往下查吧。从这三个人入手,查。张翠萍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没什么新情况,自助银行里面的探头拍到了张翠萍,她其实说不清到底是哪个银行,慌了嘛,但是我们摸到了,探头拍到了她取款,随后进来一对情侣,属于突发状况,张翠萍缠住那对情侣才脱身的。就这,当时她都没报警。”
“等一下,我有点乱,”我抬眼皮盯着天花板梳理思绪,“张翠萍在东星宾馆402房间被俩男的挟持了,跟着把她绑上车拷问,最后带去自助银行取钱。是这么一个过程吧?”
“对啊。”
“这期间她被布袋子蒙头,没看见这俩绑匪的模样。”
“嗯。”
“她自己下车取钱,没人跟着?”
夏新亮转了转眼珠:“没有。因为车就停在路边,那地方也挺荒的,算是能掌握全局。但是那对情侣是个变数。”
“这样,”我截断了夏新亮的话头,“现在咱俩就开拔,去那个自助银行。”
“啊?”
不仅夏新亮蒙了,李昱刚也蒙了:“什么情况?”
“你,回宿舍睡觉。跟你没关系。”
夏新亮开车,我看他梳理的笔记。我的好习惯他继承了,或者说高才生本来就有记笔记的习惯,字儿也写得好,工工整整,更难能可贵的是还有配图,足可见十分用心。
文君带着他还真走访了不少人,两人这两天工作量真不小。
失踪的三个小姐除了从事的职业,没有什么其他共性,彼此也不相识,年龄从二十六岁到三十八岁都有,籍贯不一,很符合绑架抢劫的特性——随机、易下手。
三个存在受害可能性的女性情况被整理得明明白白,我看得一目了然,然而在这背后,我更能窥见文君的办事能力,这等人才给关档案室,浪费了。
到了后沙峪的这家24小时自助银行,夏新亮要下车,我说别动。我们坐在车里往外看,由于是一片新兴商业区,深夜时分异常安静,连灯光都很稀疏,也就是自助银行里透出的光最为明亮。在这儿放下张翠萍,确实比较放心。
张翠萍很慌张,周围环境又十分昏暗,她没敢回头照直进了银行取钱,然后在取钱的过程中,一对情侣走了进来……
一边推论着,我一边打开车门下了车。抬头看了看四周,别说摄像头了,树都还只能称之为树苗。来的路上我也观察了,一路上能看见的探头不多,且并不在启用状态。不仅这个商业区是新兴的,附近的住宅,包括道路设施都是新建的。
走不了几步,也就是三十来米的距离,就来到自助银行的门前了。我回头看了看我们停那儿的车,又看了看银行两边:“夏新亮,你站这儿别动,我回去拿趟烟。”
拉车门上去,我给自己点了支烟。坐车上我就看着夏新亮,看了会儿我往前开了点儿,跟着又倒车往后开。
不一会儿夏新亮走了过来,我放下车窗听见他说:“大姐大也这么干来着,来回走,好让张翠萍确定她下车的地点。”
“嗯。我主要是想知道那对情侣是从哪儿过来银行的。”
“我是准备查查那两个目击者,还没抽出工夫来。”
“不用查,咱们这就找他们去。”
我带着夏新亮往银行右边走,我刚确定过了,从左边过来的话,他们停车等在路边是可以提前注意到的,而右边是个在这条路上停车不可见的相对盲区。文君跟夏新亮是白天来的,白天跟夜里的视角其实大有不同。
路一开始还平整,走了没一会儿就坑坑洼洼起来,接着又是草坪,拿手电照照,这草坪有一道被来回践踏的痕迹,但还不是特别明显。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最终在我们眼前出现一个缺口。那是一道用蓝色施工隔板阻隔起来的屏障,缺口还挺明显,因为它是被硬掰出来的。可能是一开始就露了一小块,但后来发现这条近路的人多了,久而久之就被撬开了。
从这个缺口钻出去,我跟夏新亮进了一个小区。
夏新亮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师父,您真是料事如神!”
看来他懂了。
大半夜的,小情侣两个人一起摸黑走一条小路上自助银行。他们很有可能是去银行买电,只有这事才能把人逼出门!这种新式小区,全部都是预付费模式,说没电就没电。年轻人又粗心,从来不会注意电量还剩多少。
奔物业去,一问张翠萍遭遇绑架那天谁给物业打电话问是不是停电了,物业值班的小伙子马上想起了这事,C座1701。那天晚上可巧也是他值班,他还挺有印象的,是个女的打的电话,气急败坏的,说她工作到半截儿忽然全屋都黑了,质问他们是不是又半夜检修电路。由于对方很生气,小伙子赶忙解释没有,并让她开门看看,楼道声控灯是不是正常亮,如果正常,检查一下自己的电表,应该是没电了。
我跟夏新亮从物业出来就往C座去了。
这里作为新小区,物业的小伙子说入住率还可以,主打小户型,所以业主多为年轻人,我看也是,这都很晚了,还零零星星有好多户亮着灯。
“1701的窗户是朝北的对吧?”我问夏新亮。
“嗯。”
“从上往下数,1、2、3……”
“得看下电梯,”夏新亮说,“一般这种商业楼盘,没有4没有14,可能也没有13跟18。”
“提醒得甚好。”
“但不好的是,咱们没门禁卡。摁门铃试试看吧。”
“等我再数数啊,我觉得高层亮灯那户是1701。”
夏新亮已经摁了门禁。他急,我瞧出来了。
才响了两声,我就听见对话口里传出了一声:“谁啊?”
“警察。想跟您和您爱人询问一点情况,请问现在方便吗?”
单刀直入,这很夏新亮。
“噢噢噢,您上来吧。”
“我说你是不是急了点儿?万一人睡了呢?”踱步走到电梯间,我说。
“我就猜他们没睡,能半夜出来买电,说明有用电需求,保准是夜猫子。”
“武断了吧?万一就是那晚有事必须得快办呢。”
“我确实有点急。”
我一看是监控里那俩年轻人,的确是夜猫子,都倍儿精神。夏新亮一脸胜利地看向我,我白了他一眼,瞎猫撞上死耗子。把我们让进屋里的同时,女孩儿还在给我们拿拖鞋,男孩儿就迫不及待开口了:“你们是不是想问上上礼拜四夜里跟自助银行有人抢劫?”
夏新亮的小刀眼儿瞪了起来:“具体情况你们知道多少?怎么没及时向警方反映?”
“看吧,我就说应该报警,监控肯定给咱俩拍下来了。”女孩儿嘟囔道。
我扫了两眼室内,靠窗是一个大的工作台,上面三个显示器,脚底下俩机箱,全开着呢,屏幕上是花花绿绿的图形。
“别提了,”女孩儿这时候在沙发上坐下,“当时可惊险了,我们俩去买电,刚一进银行就被一个女的拽住了,她说她被人挟持了,让我们一定别走。”
男孩儿把话接了过来:“我就特别慌,您看我,瘦得跟片纸似的,我也没心理准备啊,我往外那么一看,就看见一黑影儿蹿上了一辆灰色面包车,一溜烟儿就没了。”
“我当时就要报警,可是那个女的立马攥住了我的手腕,说千万别报警。她就拦着我不让我报警,还拉着我也不让我走,得有十分钟吧。我说还是报警吧,她说让我给她叫辆出租车,还塞给我两百块钱。她当时手上拿着一摞钱,说话都语无伦次的。”女孩儿说。
“我让小敏给她叫了出租车,挺快就有车来了,因为我们这儿远嘛,好多人从市里加班拼车过来,能抢着回城的活儿,那简直幸福啊!还是我把她送上车的,她一直跟我说谢谢,我要把钱还给她,她死活不要,就是说谢谢。”
男孩儿说完,女孩儿又接着说:“我还是觉得应该报警,但是我老公说人家不让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现在人也走了,抢劫的我们也没瞧见,到时候跟110说也说不清,我图也还没画完,我做设计的,半夜出来买电就是因为赶工,我们俩就走了。其实我俩为这事合计过几次了,还没去派出所,你们就先找来了。”
“你看见一个黑影儿蹿上车,人没看清是吧?”夏新亮问。
“没有。特别快,等于我一抬眼皮,他腿都上去了。男的女的我都没瞅出来,就是一影儿。事后我还问小敏呢,她说她就没来得及看外面。”
“我一直被那个女的拉着,等我抬头,外面啥也没了。”
“灰色面包车是什么车型你看清了吗?”
“哎哟,这个我不确定,实在太快了,而且我当时挺蒙的。”
“看图的话,你能认出来吗?”
“这个嘛……只能说试试。不敢保证。”
“当时这个女性受害人除了语无伦次,还有什么其他的状态吗?”我加入了问话。
“状态指的是?”女孩儿看向我。
“譬如说受伤啊,流血啊,面部、身体上。”
“有吗?”女孩儿看向男孩儿。
“我没太注意,她一直抓着你啊。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我还真没发现。不过要这么说……她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的。”
“哦?”
“就是那大衣扣子,扣得都拧巴了。”
我点了点头。张翠萍身上有刀伤,她提及过他们脱她衣服,看来这不仅是为了羞辱、胁迫,还有掩盖血迹这一层考虑在里头,她得去取钱,还是独自去,不能引人注目。
我们又跟他们了解了一会儿情况,约了他们明天去队上认认车,就告辞离开了。俩年轻人挺热心的,还一个劲儿说早知道当时还是应该坚持报警,我说这都正常,已经挺感谢他们了。
“师父,我想了想,我觉得咱们应该再掉头回去跟那些小姐接触接触,我一直把精力放在失踪人员身上,我就在想吧,会不会还有其他受害人,就是只被抢劫了,但是没受到人身伤害,或者说伤害不大。”
“嗯,我跟你想的一样。张翠萍这边还是以恐吓勒索为主,朝她动手了,但是全程蒙头,要是打算拿了钱就做掉她,就没必要蒙头了。这伙人还是以抢劫为主要目的,人身伤害是附加的,又是随机作案,受害人范围可能远比我们以为的广。”
我跟夏新亮约了睡醒后队上碰头,但队上没去成,我们俩是在名流花园互道的早安。一大早,十万火急,夏新亮见我第一句是:“师父,你把毛衣穿反了。”
名流花园别墅区死了一个女业主。现场勘查人员比我们先到,已经开始采集证据了。
套上鞋套,戴好手套,我跟夏新亮拉高警戒线就钻了进去。
浓重的血腥味,地上有血脚印,乱糟糟一堆一堆的。来的路上我就听说社会上所谓的保安公司比我们先行开到,但不知道他们把现场踩得乱七八糟。死者横尸卧室,法医小张正在工作。
“什么情况?满床的血。”
“多器官损伤,大出血致死。”
“这是扎了多少刀啊……”我感慨。
“等我拉回去给你慢慢儿数。”
“我这是抒情。”
“我是陈述。”
把天儿聊死是小张的特色。
我们在不影响勘查人员工作的情况下,跟别墅内转了转。没什么特别大的翻动痕迹,书房的保险柜敞开着,无撬压痕迹,也检查了大门的门锁,很高级的那种密码锁,全无破坏痕迹。
室内走了一圈,我跟夏新亮分别记着笔记。出来才头疼,两辆依维柯上塞了一队保安,现场勘测人员采集完了鞋印、指纹,换我们跟他们询问情况了。哪儿的人都有,各地口音,还都争先恐后跟我们描述情况。
跟他们就周旋了一个钟头,也没啥有效信息。死者是他们的客户,他们的平台清晨4点52分报警了,他们一队人就出动了,到地方发现房门大敞,在卧室里发现了死者,紧接着他们就报了警。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还有名流花园的保安小队,但是保安小队没有进入现场,因为这时候保安公司已经有人跑出来了,说死人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们正记录,远远传来了警笛声,待车停稳,下来一平头大哥——宫立国。
我第一反应是他来跟我抢案子,可他比我还蒙:“你怎么跟这儿呢?”
“就……死人了啊。”
“戴队叫你来的?”
“对啊。”
“不是……这什么情况?”
我俩一对,他蒙我也蒙,蒙着蒙着倒把事捋顺了。我们队出警是110通报恶性杀人案件,他们队出警是当下网络热议的网红事件。有个女网红,直播时候突然被人捂嘴,跟着就从平台下线了,然后这事开始在社交网络发酵,多地网友同时报警。女网红就是保安公司通报的死者。
俩案子是一个案子。宫立国刚摸出女网红的真实身份、过来查验情况,我这儿法医跟现场勘探人员都要撤了。
我刚想给我那“猪头”师弟打电话,他倒给我打过来了。他一张嘴,我一头雾水。
“你马上回队里一趟,马上!我让何杰去接替你,他已经在路上了。”
“你先别了,宫队在呢。”
“他在?他跟你那儿干吗呢?”
“你等我回去说吧,或者你给他打个电话,更快。”
我挂了电话,让夏新亮在现场留一下,开车往队上去了。从倒后镜里,我看着宫立国接了电话。
见着戴天的同时,我还见着了另一个“猪头345”。我不是鄙视谁,是这类型的长相我习惯用“猪头345”指代。戴天是“无头”,但是他长得还挺精神的,“猪头”是用来形容他无脑,这位就不一样了,脸又圆又方,连着脖子,再加上他脸上那方块眼镜,以及出卖他年龄的大肚腩,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猪头345”形象。
“师兄来啦。”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啦?怎么上演起“兄弟情”了?一般来说,只有师父或者政委他们这些老熟人在场,戴天才会拉开奥斯卡的帷幕。我不在外人面前撕他,他可未见得不整我。
“戴队。”
“坐坐坐,我给你介绍一下啊,王勤。勤勉的勤,人如其名,做事特别勤勉,刚从机关抽调过来的。以后就在你们队了啊。知道你缺人手儿,特意给你调来了稳当的老同事。”
“总队您过奖了,过奖。”
“猪头345”一笑,脸上鱼尾纹满天飞。他的年龄少说也奔五十了,我这儿是重案,戴天给我从机关弄来一位老干部,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王勤,这就是我师兄刘队长了,特别能干,出业绩我全靠他了,都自己人。”
“刘队长!以后还请您多指教了。”
“别别别,”我赶紧回绝,“戴队,我这边物色好人选了,就档案……”
“王勤,你先去重案那边报个到吧,都是兄弟,打打招呼。以后工作中都得相互配合。”
“是!”王勤又是板正的一个敬礼。
王勤从外面把门给我们带上了,我刚要开腔狂怼他,戴天一把给我摁进了沙发里,他脸离我脸就差0.01厘米那么近:“哥,你必须得帮我!”
我有点被他弄蒙了,怎么叫我哥了?我们什么时候走这么近了?
“我知道咱俩之间埋了无数雷,但炸也炸得差不多了,谁也没得着好,以后继续炸再说以后,当下师父让你回来,该说的他跟咱俩也都说了,咱得拧成一股绳。”
下一秒地球不会爆炸吧?
“你说重点,怎么了?”
“你带队,现在开始搞专案。”
我看着他。
“今年开始是旧案执行年,队上这些经年没破的案子都得搞起来,这事必须你来,你是老人儿了,很多案子你没经手过也多少知道点儿,我这边有任务量的,必须完成。”
“不是你等下,你这没头没脑的……”
“文件一会儿我都发你,你看了就能领会上头的精神。这还都不重要,你有时间再看。当务之急,你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刚从里头出来没多久,他有任军的情报。任军你还记得吧?”
我瞪圆了眼睛。怎么可能不记得?他从师父手底下逃跑有……我在心里掰手指头,满打满算得二十年了。不对,二十一年!那会儿我刚到刑警队不久,我师父搭档杨师伯,他从这对黄金搭档手底下跑了。
难怪戴天这么紧张呢。
“行。”
“我就知道这事你能办!”
“不过咱先说清楚啊,这案子归这案子,其他冷案子的事办完这件咱俩再论,而且!这什么王勤,你别给我闹事,我想把档案室的文君调动过来,以及我现在手上有俩案子,一个是小姐连续被绑架勒索并且可能有重大伤害乃至死亡的案件,一个就是今天接警跟宫队撞一起的那个女网红案。后面这个宫队肯定能接过去,但前面这个……”
“师兄,”戴天打断了我,“你先听我说。”
很意外,一向守规矩的他扔了烟盒给我。我接住,发现他刀刻一般的侧脸透露出丝丝寒意。
打火机的脆响在安静的室内格外刺耳,他点燃一支烟,随后又把打火机凑向我。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基本就是左耳进右耳出,但是这事,你得往心里去。”
“什么事啊?”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你了解文君吗?”
“了解什么?她被你关进档案室的心酸血泪史?”
“她跟你说的?”
“得了吧。你什么路子谁不知道啊。”
“师兄不是我说你,你背地里叫我无头,是,我搞案子是不行,不如你,我豁出去干也干不过你,但你也不是哪儿都不缺弦儿,你还挺缺弦儿的。”
“你他妈……”
“你知道文君的底细吗?你知道她是部队开除吗?明着是被开除了,其实是被光明队长特招了。她外号女特务不是瞎叫。从前跟特情,她就特能干,好些大案子她都参与了,起了决定性作用。当时也是光明队长想把她弄重案来,为的是压制师父。这事我出面扛的。我名声臭啊,都说我坏人嘛,这角色我掌握得特别好。你倒好,还想把她弄进重案来?你怎么不想想人巴巴儿帮你是为啥啊?”
我看着戴天,戴天也看着我。
“不信自己查去,你查点儿这那的你都擅长。”
“你骂谁呢?”
“我不跟你抬杠。我也没时间。赶紧,见人、办案。你手上现在的俩案子,宫立国接一个,何杰接一个。”
领了逐客令出来,我浑浑噩噩跟楼道里走。好多以前的事跟脑子里转。走到队上,就看见憨胖的王勤正四处打招呼、赔笑脸儿,才察觉他的问题我忘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