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缉毒的时候,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特情人员也见了不少,他们也在我打毒的许许多多工作中,提供过大量的消息。譬如北京刚有德州扑克的时候,那会儿流行一个叫“天黑请闭眼”,分“东杀”“西杀”,“西杀”在海淀,“东杀”在朝阳。“东杀”里边有一堆归国的华侨,每个局多的时候七八十人,公开地玩儿。但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东西,还是特情人员给我们透的底。就是在打“东杀”的时候,我们发现里面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溜冰”。黄赌毒就是这么连在一起的。然后我们就把这个点儿给抄了,那里面的人,非富即贵,还有很多演艺界人士。提供情报的特情小伙儿更是在以后的工作中做出了很多突出的贡献,好多线索都来源于他。
在这之前,我早期侦办毒品案件时,是我师父带我认识的特情。就那起“张琦李虎贩毒案”,这是首都北京发现的第一起冰毒案。就现在的贩毒模式,我们在那么些年以前就已经摸索出了,通过特情的线索,我们把他们给打掉了。在打掉的过程中,发现了许多社会问题。
冰毒在那个年代怎么来的?李虎的冰毒来源是刘昭林,这个人年产量三十吨,是世界冰毒的总和,五年的产量让我们几乎一网打尽。
刘昭林这小子学历不高,却是个化学天才,有个台湾人一怂恿,他就干起来了,他真的比那美剧《绝命毒师》的主角还厉害。台湾人告诉他:“你生产出冰毒来,你都给我,我不祸害中国人,我全世界卖去。”话是这么说,可之后台湾人拍拍屁股走了,他没办法,只好出口转内销。
在那个年代,冰毒市场就已经向全国打开了。但是当时大家还不知道冰毒是什么东西,那会儿还正流行吃摇头丸。可这东西一旦传播起来很快就泛滥了。我们对冰毒开始沿着线打击,在不断打击的过程中,发现一个问题——冰毒联系的是赌博。赌博联系的又是色情产业。
它是一个圈,一个闭合的圆。所以费彬这类人,对我来说早已司空见惯,就是会有这么一批人,参与到这个圈子里来。就像当初台湾人组织一帮人,攒一个大嗨局,弄一个大别墅,里边儿有DJ、有“公主”、有“少爷”,还有一帮玩儿的。吃摇头丸,每人发四分之一片,那会儿大家都不会吃,只能吃四分之一片,吃一片的人很少,吃完就晕了。吃完之后大家都非常开心,气氛热烈至极,大哥一乐:“真他妈开心,来来来,每人发你们五百!”一圈儿钱就这么发下去了。这钱多好挣啊,这帮男孩女孩开始一传十十传百:“跟大哥玩一玩就能挣钱。”于是就主动开始跟更多人忽悠。有奔着钱的、有奔着乐儿的,大家伙儿都炸了。你爱玩儿?这里有最顶尖的DJ,就跳吧;想尝鲜?有专门发药的小男孩儿,这个小男孩儿发药还要监督每个人吃了。为啥还得监督啊?有鬼的小孩儿,不吃药只奔着钱来的。当然奔着钱来的也热烈欢迎,发钱就拿着,不仅发,还要带你挣钱!这里的DJ喊麦都是:“兄弟姐妹们,别光傻玩儿,趁着年轻咱挣钱啊!大哥为什么这么有钱?咱们有生意!带着你们的客人去澳门哪!”
这些“公主”“少爷”接触的都是钱多人傻速来的主儿。一去澳门,个个全被“杀”死。等这个圈子发展到一定程度,大哥就隐身下线了,还假惺惺地“劝”这帮年轻人:“你们要少玩这些东西啦,对身体不好啦!”“你们不要去赌啦,你们一赌也会倾家荡产,让客人赌,你们挣钱就好啦。”但是去了有几个不赌的,有几个染上毒能戒掉的?都是他的工具,跟保险套一样,用完就扔。
那十几年,中国资产流失最为严重。这些社会问题也是令我们警察受不了的。
“大刘儿,你脸上可写了个‘丧’了。”
文君的声音领着我回过了神儿。
“我应该丧。”
“不是叫费彬气的吧?”
“那还远不至于,这号儿人咱也没少见。”
“但像他这么传奇的,我职业生涯都不多见。”
“走啊,斗胆请您陪我抽个烟,我听听他的传奇故事。”
“走,我也去透透风儿。”
下楼来到院儿里,我抬头望向夜空,真挺难得,那黑里清澈得透出靛蓝,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费彬是挺传奇的。吃屎和吃苦他全都行,他成功绝不是偶然。他不是狐狸,他是狐狸精。文君说,他是头一批带女客人去澳门豪赌的,用他的话说,这帮女人去澳门之后比男人赌得还狠。女人钱挣得差不多,喜欢玩男人的大佬他也削尖了脑袋去接触,又开始往这方面拓展。他不是gay,也不是双性恋,甚至对异性也没什么兴趣,他就是爱钱。为了钱,他能演好各种角色,演得尽心尽力。等资本积累得差不多了,他又靠着人脉里面有头有脸的几位,姿态一换,摇身就占了地盘抢了资源,给道上来了一个大洗牌。文君说:“这丫聪明绝顶,幸亏他野心也就在钱上,要不然反黑组都不够跟他斗的。”
文君给我讲了个传奇故事,我要不还她一个,那就不够意思了。我这儿没啥传奇,但故事总归还是有的。我就给她讲了讲我的“小坏”——怎么治这帮吸毒的。
“哎,一定要往痛点治他们!我琢磨出来的招儿。比如这孙子‘溜冰’之后就喜欢找女人,那好办,就‘溜冰’时候抓他,抓完给他铐在树上,不搭理他,给丫放毛片,这招儿治他好使。再有就是利用‘溜冰’之后他们产生的幻觉,行话讲‘溜着溜着就岔道了’。比如有一回,一帮人,五六个,‘溜冰’之后遍地找探头,怀疑警察满世界在抓他们。这是因为我先前给其中一个惯犯编了个故事,讲警察怎么抓他们,怎么围逮他们。等下次‘溜冰’的时候,哪句话说不对了,这人就容易往岔道上走,他们叫‘上头岔道’。他‘上头岔道’了,就开始跟另外五个人讲,这五个人也就岔道了,确实起到作用了。还有溜完冰之后要跳楼的,为什么要跳楼?觉得警察追他了。当时我使这种招儿治了好多人。”
“你这是人工植入被害妄想症啊,确实有点坏。”
“夸我呢?”
“我犯不着骂你啊。你又没跟我犯坏。”文君的嬉皮笑脸里,总透出一股子少女气息。“倒是你们总队长应该骂你,”她说着,立了个正,敬了个礼,开始模仿戴天,“报告媳妇儿,队上急call,欠你的回来加倍奉还!”
我大约是一瞬间垮了脸的,但文君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你也不问问我干什么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只要我想知道。”
我的心一下子被扎了,这真是我心头的一根刺。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吧。别丧了,走,带我看看尸体、讲讲整个案情,我看看能不能给你挖点儿啥线索出来。”
又是大夜里,文君抛家舍业,把时间耗在了我们的案子上。
法医那边都解剖完了,也没什么可看的,我就让李昱刚把法医的录像放给文君看,吓唬刘俊的那叠照片也拿出来,让她看看我们有什么错漏没有。
还真帮了我们大忙。文君仔细看过之后,给我们确认了一个方向。
赵红霞被发现的时候呈捆绑状态,由于是在抛尸当口被发现,嫌疑人扔下她就跑了。尸体给捆得结结实实,捆绑手法很有条理,一个人被捆得跟件货物似的,各个关节都捆住了,就用一根绳子,中间没有断点。可以说是捆成了个三角形。我们直观感觉就是利于搬运,但也不是没生疑心:譬如为什么不直接塞进行李箱里,譬如捆绑手法、结扣方式。李昱刚还往下挖了,说是什么8字结,还说钓鱼的人爱打8字结。他还试图去还原尸体的捆绑手法,而且也真办了,在电脑上弄了一个3D的模型,这会儿也拿出来给文君看了。
文君看得很认真,说:“你这小徒弟也是个人才。”
“现在的年轻人都有两把刷子。”我这说的是实话,不像当初我们是先进队上再培养刑侦技能,现在都是自带技能博取准入门票。
“还是我师父老给我机会亮刷子。我去图侦那边,他们不仅不给刷子,还没收我油漆桶。”李昱刚说着朝我挤眉弄眼。
文君咯咯地笑:“好了,说正经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笑意还没收敛回来,“这个系法儿起源于反手结,反手结又是SM里最常见的。”终于切入正题了,“捆绑术有多种,落在这个案子上,这个系法是男人自己的系法。你们看这里。”文君说着,拖动鼠标,屏幕上的3D人体模型转到了正面,“颈部有一个活扣,反手结是死扣,是打结。这是男人的系法,不是女人的系法。不是为了在这个女人身上发泄,是给自己系的,系的是活扣。如果是单纯地固定尸体,这里应该是死扣才对。这是嫌疑人习惯成自然,他应该经常这么迫使自己达到窒息状态,这个状态下,男人会很自然地射精。然后再看这里,包括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是静脉窦捆绑术。静脉窦很脆弱,但是抑制人的效果特别好。所谓SM,也就是主人和奴隶,在我们旁观者看来是主人控制一切,奴隶任他羞辱。而其实,在SM当中,M也就是奴隶,占的是主要地位。你以为是主人在调教奴隶,其实正好相反,是奴隶在调教主人,并不存在主人抛弃奴隶,只有奴隶抛弃主人。而所谓调教,也就是互动,这个互动是通过虐待与被虐待,静脉窦捆绑,时间不宜太久,奴隶感觉不适,便要马上停止。这是他们游戏的一个过程。”
我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但我也没听懂多少,这方面触及我的知识盲区了。
“言简意赅,想要成为好的主人,先要当好一个奴隶。你们的受害人有被猥亵的痕迹,但没有性侵痕迹,我寻思应该是有什么打断了他,我怀疑很可能是他习惯性地去掐她的脖子,力道没有掌握好,人在被折磨的过程中死了。这个死者是被人掳走的,也就不是主动参与到嫌疑人的游戏中,剧烈地反抗太容易招致死亡了。绑走她的人,性格应该大有问题,或者说环境对他的局限性非常大。他不去找同好,而要通过绑架实现他的欲望,也就是说他没有对手,可这个年代,互联网化,人是很容易寻找到群体的。他不能还是他不想?无论是不能还是不想,都反映了他的性格问题。刚才李昱刚模拟了他的捆绑手法,一条绳索、没有断点,捆绑和缠绕的方式复杂,但是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它的独立完成性?说明他常常自己一人行乐。”
这时夏新亮发声了:“我猜,为此他还会穿女士的衣服,比如穿女士的内裤、高跟鞋或者戴假头套,给自己营造出娱乐氛围。既然最后这个活扣,颈部的活扣,可以帮助他完成射精,那再看这个类似三角形的捆绑形态,像不像人被吊起来时候的样子?”
“不是,就算他自己能给自己捆起来,谁给他松绑啊?”李昱刚打断了他们。
“可以自制定时装置,采用蜡烛、酒精灯之类,烧断绳索,这个都是可控的。时间可控、手法可控。”文君看向李昱刚。
“关键他是怎么锁定被害人的呢?这么看这人不是性格孤僻就是离群索居……”
“我×!我×!”李昱刚腾一下站了起来,把我们吓一跳。
“别诈尸!怎么了?”
李昱刚看着我答道:“师父……那我觉得我们现在又有嫌疑人了。”
密搜,顾名思义也叫秘密侦查。每一次,我都有种头顶悬刀的感觉,这种紧张刺激我一点都不迷恋。我兄弟750(何杰)曾经抓过一个惯偷,也算一业界传奇了,据这个人说,他偷窃的时候莫名兴奋,偷盗这一行为本身比他偷到的东西还有价值,我也不是很理解。就像我不理解我儿子怎么那么喜欢排队坐过山车,真是排长队,这说明也不是光我儿子一个人喜欢。
与我相比,我旁边的李昱刚就来劲得很。要不是我拦住了,他还想让他妈给他砸一套夜行服呢。我说:“咱们不夜里去,你穿哪门子夜行服?”他说:“那也应该砸一套什么,这不仅是仪式感,还很实用呢!你看死侍还给自己砸了一套红色战服呢,又能隐藏他的脸,又不怕染血。”我说:“没人叫你见血!”
我现在真挺后悔没叫夏新亮而是带上了他!也是没辙。李昱刚提供了这个叫田利的嫌疑人的线索,我一听还挺着调。初步调查发现他是大刑放回来的,还是强奸罪。跟踪技能上夏新亮这几年甚有收获,再加上有文君跟着,我比较放心。其实我没想再麻烦文君,是她自己自告奋勇,瘾上来那劲儿,拦都拦不住,她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就这样,我们四个兵分两路,要彻底把这个田利摸清楚。夏新亮跟着田利几天了,摸清了他的行动规律;我和李昱刚,搞清楚了田利的背景。这人是干什么的呢?他偷沙子,带着一拨人偷沙子,一宿偷一百多万很容易,财富积累是非常快的,很有钱,要不买得起香江花园呢。他跟死者赵红霞同住一个别墅区,而从赵红霞的尸体上采集到的沙土中就有建筑用河沙,这也是我们决定开启密搜的原因。
李昱刚起先没注意过这号人,我们对付费彬的时候,他被留下来重新梳理案件,当时所有的路几乎都锁死了,他就另辟蹊径。已经掌握和走访过的人、物都被他放下,倒带重来,他又去重新筛查围绕着死者的一切细枝末节,是人也好、是事也罢,凡此种种。
这期间,香江花园的保卫部作为最早报案的,李昱刚又找他们谈了谈,说到死者的生活情况,他们原来不曾接触所以答不上来,就说让李昱刚问问物业公司。倒也没什么新情况,只是他们那儿的一个小伙子反映,这个赵红霞生前有时候会收到一大束一大束的花儿,就那种几百朵一束的。李昱刚当时没觉得有什么,赵红霞虽然年岁不小了,但是个美人,又是舞蹈艺术家,有人送花很正常。可听完文君的“性侵害动机说”,他忽然想起这事了。会不会这个凶手是赵红霞的追求者?谁送花,而且还是几百朵一束的花儿不是为了追姑娘啊?更何况还不是送一次。那种花束可不便宜!然而赵红霞身边儿的人根本无人提及赵红霞有这么一号追求者,这才是最奇怪的。
我们肯定了李昱刚的想法,他就查了起来,见了物业提供情报的小伙子,让他把这事细说说,物业小伙子说他之所以注意到这件事,还是先听一个小区的保洁大姐说的闲话:“有钱人就是不一样,那么一大束精美的花,也不多摆两天,还新鲜着呢就给扔了,真败家。”听了这么个音儿,有天他路过瞧见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就立了那么大一束花儿,就多看了两眼。他这么瞅见还不止一回,他很确定就是赵红霞家。赵红霞出事了他才想起来这档子事。李昱刚也见着了物业小伙子口中的保洁大姐,确定了确有其事。
那既然确有其事,花儿是谁送的?查呗。
查东西属于李昱刚的强项,跟传统摸排方式不同,借助计算机,李昱刚查个啥总能事半功倍。送花这人还真叫他找出来了,就是田利。
“师父师父!你看这绳子眼熟吗?”
一阵脚步声之后,李昱刚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跟赵红霞的别墅格局稍有不同,田利这套别墅稍微小了点,但也还是上下两层,赵红霞那个是平顶,田利这个是尖顶,这个尖顶被他弄了个阁楼,没窗户,黑压压一片。
“我×,师父,你上去了?”
这小子还行不行啊?我拉梯子的动静都没听见?
爬梯上一阵响动,我赶紧出声:“你慢着点儿,我这手机还没掏出来呢。”我是刚发现这儿有个阁楼的,天花板上垂下来那截儿绳子不仅细,还几近透明。我那么一拽,下来一折叠爬梯。
“我来吧。”
“你小子这耳朵回头上医院瞧瞧去,怎么混进刑警队伍的。”
“我这不是专心致志嘛。”
“没发现你这毛病啊,别说密搜了,就你这状态,赶上犯罪分子重回犯罪现场,把你宰了都白玩儿。坏了,我这手电筒功能失灵了?”
我正嘟囔,光来了。
“您还是带着我吧!老年人。”
我真想兜头给这死孩子一巴掌。
阁楼不大,挺空旷,放了点儿纸箱,倒是挺干净,不见啥尘土。看得出来,应该老上来人。
我手机那手电筒也让李昱刚鼓捣开了,他扒拉着纸箱,我用手机照着四下打量。墙上有一处像是被什么挠过,一道儿一道儿的,也可能是被什么家具蹭过。凑过去细看,裸露的地方露出了隔音棉。那八成下面也有,怨不得李昱刚听不见我动静呢。
有没有灯啊?开关跟哪儿?
我这么想着,把手机往顶子上照,眼前的一幕吓我一跳。一铁钩,就那种像卖牛羊肉的挂肉用的铁钩子。要说我算胆儿挺大的,可猛不丁照见这个,还是黑黢黢的屋儿里、用手电照见的,真给我吓着了。
“师父,我这儿找见几个账本,这厮沙子是偷的,账倒是记得明明白……”跟着嗷一嗓子,那凄厉。钩子没把我吓尿了,李昱刚这一嗓子快了。
最后我在阁楼下头房间里的一排开关处找见了阁楼灯的开关,又敲了敲墙,果然做过隔音。除了铁钩、绳子,我和李昱刚陆续又在田利的别墅里发现了几双女士鞋,码很大,估摸是他自己拿来穿的,包括黑丝袜,以及一些情趣用品,还有一缕长发,用一条红色缎带绑着。
“尸检的时候,发现赵红霞缺头发了吗?”我问李昱刚。
“……没有。”
“那这头发是谁的?”
真是细思恐极。
这时我手机忽然亮了,夏新亮来电。他那边传来的消息更是爆炸惊人。
夏新亮他们跟踪发现了大线索——田利在顺义租了个农场,监禁了个姑娘。文君飞檐走壁掌握的情况。
飞檐走壁比圈了个姑娘还让我吃惊。真的飞檐走壁。夏新亮说,那是个谷仓改造的简易房,所以窗户开得特别高。他们听见了“哐哐哐”的声音,说有规律也不规律,就想一探究竟。彼时田利进了另一处谷仓,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来。夏新亮还在犹豫,文君已经开始了部署——她在简易房的西北角发现了一处相对低矮的私搭乱建处,看样子是个储藏室,夏新亮不容拒绝就被她踩了肩膀,文君身轻如燕就翻上去了,上去之后她攀着排水管就往上爬,一直爬上了房顶。夏新亮当时是相当紧张,一怕那个年久失修的排水管出现断裂,二怕田利随时会现身。就在他四下张望放风的过程中,文君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已经是倒挂金钩状,真是倒挂,倒挂在房檐上,脚勾着房檐,头垂在半空中。夏新亮说:“师父真不是我说,我核心力量都不见得有那么强,挂那儿不简单,你还得叠起来下来呢!”
他们就是这么发现被囚禁的女子的,那个“哐哐哐”声是她在拿头撞简易房的墙壁,那墙有一部分是彩钢结构,所以哐哐哐的。在她手边,是一摞餐盒。
啥也不用说了,当下我们就决定对田利进行围捕。
犯罪嫌疑人田利十分难缠,委实是蹲过大牢的,也算是身经百战。我们对他实施抓捕的时候,他以为我们抓他是因为他组织偷沙子的罪行败露了,反抗得十分激烈,大喊自己冤枉。铐上手铐押回队上,把他往审讯室那么一锁,渐渐地,他开始坐立不安。
我们把他一人撂那儿了,隔着玻璃观察他,他那个仓皇的神色一览无遗。
夏新亮说:“瞅他这个六神无主的德行,准保是着急被他囚禁那姑娘。”
我回夏新亮:“可不是嘛,他这儿被抓了,没人给姑娘送饭了,怕给人饿死呗。”
被我们解救的姑娘目前正在医院里,文君陪着,身体检查后发现除了有点营养不良,倒没别的问题。精神上受的刺激可就大了,一开始说话都语无伦次的,给关傻了。文君作为女警对女受害人来说更有亲和力,我们撤出,文君陪着,又是关怀又是安慰,这才让姑娘渐渐平复了下来,开始缓慢地聚拢思绪、讲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是很有条理,但文君还是推出了原委。
这个姑娘跟田利本来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感情特别好,都该谈婚论嫁了,但无意间田利自渎的行为被姑娘撞破了。姑娘要给田利找心理医生,这一下儿惹恼了田利,就把姑娘给囚禁了。一开始是囚禁在阁楼里,但他怕被人发现,就把她又转移去了顺义那农场。那地方本来是他为了储备沙子租的。给姑娘关那儿之后,田利开始两头跑。原先阁楼是他自渎的地方,后来索性也挪去了农场。等于姑娘关在一间简易房里,他在另一个房间里自己还弄自己。那墙皮薄,姑娘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大约也知道姑娘听得见,夏新亮和文君甚至怀疑这种情形更刺激了田利的“欲望”,像是实现了他的性幻想。
那屋子,完全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面具、口塞、皮鞭、捆绑架之类的,乱七八糟一堆一堆的SM道具。那真是他的乐园,我们的噩梦。
在顺义的农场,这个姑娘被田利关了八个月,好吃的好喝的都给,唯独不给自由。我们联系上姑娘的家里人,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闺女被囚禁了。为什么呢?田利对姑娘的家人特别好。他有钱,每月给姑娘的家人打钱,这月十万、下月二十万。钱不少给,但是女儿老不回家也没一个半个电话,家里人也产生怀疑了,可是因为田利跟姑娘俩人感情向来投契,二老又不好意思问,直到被警方请到医院,都傻眼了。
晾了田利这么久,他惊弓之鸟的状态全面爆发,我跟夏新亮进去审他的时候到了。得让他吐,不是偷沙子,不是非法拘禁女朋友,是赵红霞被杀一案他得给我一说法儿!如今证据确凿,我这案子他得给我结了!
费劲,真是费劲。田利巨能扛。
杀人?不认。
我们跟他纠缠来纠缠去,认了偷沙子。
再说杀人?还不认。
逼到深处,非法拘禁,认了。
中间英子带女儿回美国,我送她们去机场的路上脑子里都在构架审讯的事。分别的时刻临近,我顾不上相思苦离别泪,我只觉得累,累得我抱着英子,头埋在她的头发里,像个孩子似的对英子说:“好累。不想你走,就想这么抱着你。”英子温润的手掌绕到我的后脖颈,轻轻地拍着,那一刻我真的后悔我为啥要回重案。这根本就是来自人性深渊的呼唤,是魔王的血盆大口。你直面它,它也直面你。
回来之后,我们继续深挖,跟田利又干了三天,最后他终于认了:“这个女的是我杀的。”但是他甚至都不知道赵红霞的名字。
田利一眼就看中了赵红霞,他说:“她身上有种肉欲,又美丽,又肮脏。”
我们之前分析过田利的性格,他也确实符合侧写——孤僻、内向,不善与人交流。大刑出来之后,他找不见什么正经工作,就想起了号里的一个同伴,这个人就是偷建材进去的。田利很聪明,想到了偷沙子,北京哪儿哪儿都是工地,这儿搬点儿、那儿搬点儿,雇上一帮进京打工的给他干。工地上值钱的东西太多了,沙子量大、价值又低,他偷得得心应手。后来认识了女朋友,他也想安定下来,结婚生子,钱也有了,寻思再干点儿正经买卖彻底洗白。
脱轨的源头就在于他自渎被女友发现。他这人又孤僻,平时除了偷沙子不怎么跟人接触,他自己也深觉这个癖好见不得光,也曾在网上搜寻过这类事,不是没想过找同好,可他这人疑心重,怕被人套路了节外生枝,也就迟迟没敢下手约,就连私密网站上他也不跟人互动,总是窥屏视奸,阴暗又孤僻。这么一个人,东窗事发,用夏新亮的话说,那是相当躁郁的。就在这么一种状态下,田利盯上了赵红霞。这会儿他就已经失控了。
送花示好求爱不成,田利恶向胆边生。为什么香江花园保卫部报案之后第一天没发现尸体?因为当时田利把赵红霞扑倒后,把她背着跑,跑去了别墅区后面三百多米的一个小树林里。那个小树林很荒僻,虽然挨着别墅区,但归市政管理,可又不挨着公路,平素压根儿没人去。田利为什么知道这儿呢?因为他干偷沙子的勾当的需要,他老得半夜进出香江花园,但这个行为反常容易暴露,他就摸索出这么一条道儿来。除了他没别人知道。
就跟这儿,他把赵红霞掐休克了,然后开始猥亵,之所以没有进行强奸,让文君说着了——是他猥亵之后才发现赵红霞没有了气息。他就赶紧挖了一个坑,给尸体埋那儿了。但当时他又慌又怕,土铺得特别薄,第二天再去的时候,田利说赵红霞中间可能是缓过来过,这“尸体”爬出来了,胳膊从那土里出来了,可也没活成,还是给闷死了。这时候已经超过十二小时了,尸僵已经缓解了。那显然不能就这么放着啊,他给尸体刨了出来。这个过程中,田利对尸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给弄回家去了,又是给她穿丝袜,又是捆绑打结,亵渎了一番之后,才又在夜里进行抛尸,然后就被目击了,他就丢下尸体跑了。
整个的供述过程就是这样。李昱刚给吓得不轻,田利的别墅阁楼顶上那个铁钩子在手电筒诡异的灯光下吓了我们一跳,他一想到那铁钩子曾挂着赵红霞给捆成那样的尸体……那情形确实挺恐怖片“标配”的。
头发的事他也交代了,是从他女朋友头上铰下来的,睹物思人,再没有其他受害人了,我们算是松了一口气。就怕连环案件。
这么想来,赵红霞还真是摊上了倒霉事,但是文君跟我的看法有些出入。我的偶然,在她看来是个必然。别瞧她没事老笑不唧儿的,但是这张脸背后也未必全是阳光。她说:“当偶然频发,就不能用巧合来说明问题了。她的傍家儿赖洪川,是个恋足癖;初恋男友刘俊,出去嫖娼选了特殊玩法;而袭击了她的田利,是个SM爱好者。赵红霞就是一朵绽放得鲜艳欲滴的玫瑰。玫瑰是骄傲的,她任性、带刺、渴望被照顾,但从来什么也不说。可你能忽略玫瑰的渴望吗?”
我想了想:“我只能说,她的死,是偶然。”
之后我们带着田利指认现场、固定证据,又忙了一天半,都给累得跟狗似的。我在李昱刚宿舍眯瞪了一觉,准备赶下学点儿去接我儿子,又好几天没见着他活蹦乱跳的模样了,挺想他的。李昱刚对此十分不满,因为我占了他的床,他还被我发配去写结案报告。他说他不用这么狠练了,我说他得再熟悉熟悉业务。我是师父他是徒弟,怎么都是我赢。
起来之后精神抖擞了许多,我洗了把脸,手指头转着车钥匙下楼去。许鹏跟我迎面而来,我想起来他接了起绑架案,随口问了一句办得怎么样了,他一脸黑。倒不是戴天给他找了啥麻烦,是说这起案子给他来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以为是人车走失,结果是短暂失联又撞上了电信诈骗,白忙活。
说了会儿话,我上了车,太阳偏西了,天空透出淡淡的橙粉色。英子说:“今年的流行色就是这个橙粉,我们那儿铺天盖地满大街的老外都在穿。”我说:“那你也别穿,大黄皮穿身上,不是满世界告诉你黄嘛,你还是黄给我一人儿看吧。”当时她憋着笑疯狂捶我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这生活,就好像脚下这无限延伸的公路,时而畅快、时而堵车,不同的是,不似公路的明确性,你永远不会提前知道,生活最终会带你前往何方。这倒是这世界规则里少有的公平。
怕啥来啥。我前脚刚把我儿子的手机没收强迫他拉灯睡觉,后脚就来了出警任务。已经是夜里12点多了,把我姐叫起来吧,不合适;把我儿子叫起来吧,更不行。这就是我的工作,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全天候待机,洗澡都得把手机放旁边。
悄咪咪把他卧室门儿推开一道缝,一丁点动静没有,睡没睡着,我确定不了。左思右想,我把手机给他撂床头柜上了。装睡就装睡吧,我这没法儿盯着他,敢给我玩阳奉阴违那一套,就等着我回来打断他的腿!父与子,前世八成都是冤家。
开车赶到南湖,俩徒弟比我先到,已经初步掌握了案情。
夜里11点10分,宋新华报案,称妻子冯爱丽失踪,消失在自家楼下的车位上。这两口子有个习惯,妻子到家前总要给丈夫去个电话,丈夫接了电话就给妻子做饭或者热饭。为什么呢?冯爱丽这个车位很小,她开一辆特斯拉,连倒车带充电,没十分钟上不去楼。
今天也是一如往常,冯爱丽10点半给宋新华打了电话,宋新华就开始热饭,他们家厨房窗户斜对着自家的停车位,宋新华眼看着冯爱丽倒车来着,可是半个钟头过去了,冯爱丽还没进门。宋新华就奇怪了,趿拉上鞋就下楼了,下楼这么一看,坏了,人没了,车也没了,车位上却有冯爱丽的一只鞋和包。
李昱刚检查了冯爱丽的包,里面除了一些化妆品,还有她的钱包,包里有现金,但是不多,没有手机。打她的手机,关机。关机了李昱刚就没法追踪信号。他也去物业调了监控,可照着这片停车位的两个摄像头一个坏了,一个刚好在这个时间段偏离了冯爱丽车位的方向,就那种三百六十度旋转的,那时候摄像头刚好转去了另外的方向。民警都已经出动了,也联动了交警,目前还没有任何有用的反馈。
失踪的冯爱丽现年四十二岁,是太和中医医院的骨科主任,据她丈夫宋新华回忆,她平素里也没有过医患矛盾,不存在有人寻衅滋事或者伺机报复的情况。但虽然社会上没有仇敌,可宋新华说,冯爱丽的失踪可能是跟财产继承有关系。
我来的时候先跟在现场采集证据的技术部打了招呼,他们这边还没什么发现,上来后李昱刚跟夏新亮都在,他们正好进行到这儿。
给我交代完前情,宋新华给我们说了冯爱丽的财产继承问题。原来他的妻子冯爱丽的父亲是著名画家,家里姐妹四个,她是老幺。父亲去世将近一年了,在财产的分配问题上,姐妹几个至今还纠缠不清。因为父亲大部分的财产都留给了小女儿冯爱丽,为这件事,大姐的儿子打上门过,三姐的先生也来撕咬过,都放过狠话。
我让宋新华具体说说,宋新华说春节时候老大的儿子来了,来了也不说拜年,上来就闹,说要起诉他们两口子,说:“你们欺负我妈,我告你们!”也说了三月份三姐夫带了几个“小弟”来“砸场子”。听宋新华的意思,这个三姐夫是个社会人,平素游手好闲,片儿汤话连篇。
宋新华还说,家里接到过恐吓电话,好几回,他们为这还报过警,后来查出来是老大儿子打的,民警给他们调停来着。
这会儿离着冯爱丽失踪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没人打电话来谈判、要赎金,偌大个房子除了我们问询的对话声,如同死一般寂静。散出去的人也全然没有回音儿,冯爱丽就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一丁点儿消息。
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我有种凶多吉少的感觉了。姐妹几个为钱撕,且不说会不会闹出这么大动静,就算闹了,也得闹出个结果来吧,怎么也得摊牌不是?
也不像是绑架的路数,这么等下去也是白耽误时间,我们起身告辞,跟玄关的过道里,我看着狗食盆问宋新华:“家里养狗了?”
宋新华摆摆手说:“爱丽捡的。哎,你这么一说……大黄怎么到现在都没回来?我开了门,它去接爱丽……后来我下楼见着它了吗?”
“哦?它有接人的习惯?”
“就接爱丽一人儿。爱丽回来我就把门打开,它就往下跑去接她。”
合着人没了,狗也不见了。
这条叫大黄的狗原本是条流浪狗,冯爱丽很善良,见着就会喂它。这小狗还特别有意思,每次冯爱丽给它鸡块,小狗拿到了但不吃,饿极了也不吃,叼着那个鸡块跑到很远的一个地方,挖一个坑埋下,然后又跑过来要,给它最后一块的时候它才吃掉,特别聪明。有一天,大黄腿瘸了,冯爱丽是骨科医生,就给这小狗抱回来治好了,自此之后,大黄跟冯爱丽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冯爱丽一看,干脆就跟我们家过吧,就这样把大黄养了起来。和忠犬八公类似,大黄唯冯爱丽马首是瞻,每次冯爱丽要回家的时候,只要给宋新华打电话,大黄就在门那儿挠,宋新华一开门,它就跑下去迎接。今天可倒好,冯爱丽没让它迎回来,它也不见了。到底什么时候不见的,宋新华有点说不上来。也是,狗的事能比人的事急吗?
但现在问题来了,大黄去了哪儿?它到底见没见着失踪前的冯爱丽?
宋新华抓耳挠腮想不出来,因为大黄不爱叫,就特别有流浪狗的那种谦卑,所以宋新华不会特别留意它,今天哪怕是冯爱丽莫名失踪了,宋新华也没听见它叫。
人的事没整明白,狗的事也整不明白,夏新亮跟李昱刚上了我的车,我们仨合计了一下,初步制定了一个方案。我跟夏新亮明天去走访冯爱丽的三个姐姐;李昱刚配合交警那边,排查特斯拉的去向,争取以车找人。那么大又显眼的车,总不能人间蒸发了。
我跟夏新亮一早就直奔冯爱丽的大姐冯爱丰家去了,本来我们计划是一家一家走访,没想到门一开,给我们来了一出——人全在。
宋新华到底没沉住气,我们前脚走,后脚他就给老二冯爱姿去了电话。
丰姿冶丽,依次排开就是冯家四姐妹的名字。
老大冯爱丰说:“警察同志啊,我建议你们好好儿查查那个宋新华,那狗东西,指定是惦记着我们家的钱!”
老二冯爱姿强行打断了她:“你别含血喷人,人家小宋堂堂的电视台主任,能跟你们似的见钱眼开啊?”
冯爱丰反击:“谁见钱眼开?谁见钱眼开!什么主任啊,不就是个破制片嘛!你赶紧闭嘴吧,别觉得你自己有俩臭钱儿,你就能跟我们家颐指气使。”
老大儿子也来帮腔:“妈!你都多余跟她说话!我就说不该放这货进门儿!”劝完自己妈,他跟着朝冯爱姿开炮:“全家除了冯爱丽就数你不孝!姥爷都那样儿了,你除了给钱来过几回?哦,现在到我们家主持局面来了?你算老几!”
“哎你这孩子,你有没有教养?冯爱丽是你叫的吗?你拿手指谁呢!还除了给钱!钱花了也被你们指着鼻子骂啊!我好歹还有钱呢,你们有什么啊?要啥啥没有,穷得裤子都提不上了,你们还想不出力了?逢年过节上爸那儿,除了带香蕉就是提猪肉,临走可倒好,那红包厚的!”
“冯爱姿你别臭来劲!”老三冯爱冶也加入了战斗,“这儿说老四失踪的事呢,你少扯有的没的!他宋新华能含沙射影说我们弄老四,我们还不兴说他了?就他嫌疑最大!屎盆子还想往谁身上扣啊!我们就掐了,可都是一个爹一个妈,我跟老大能怎么她!真想怎么她,还拖到现在啊!画全叫她弄去了,跟她讨要多长时间了!裱画的绸都没见着半尺!她可倒好,豪车都开上了!她钱哪儿来的?甭以为我们不知道!她肯定卖画了!这个不孝女!”
“谁跟这儿扯有的没的?说老四失踪呢,你扯什么画不画的!”
“扯?我这叫扯?就这个画是始作俑者!她不把那些画据为己有,她能弄那么些钱吗?她不弄那么些钱,宋新华能弄她吗?”
“这跟宋新华有半毛钱关系啊!”哐啷一声,冯爱姿把手里的杯子摔在了餐桌上。
“你是不是傻啊!”冯爱冶也站了起来,“爱丽生不出孩子,还天天杵他跟前儿当公主,这下儿又有了那么些钱,不定怎么作威作福呢!”
“你才傻呢!天天打你的你当真爱!人家恩爱夫妻你倒编排开了故事!”
“哎你个臭娘们儿!”老三女婿大喝一声抄起了椅子,“活腻歪了吧!”
我没动,夏新亮也没动,这号人我们见多了,借他俩胆儿也不敢在警察面前抡家伙,更别提是刑警了。
“你这猪脑子跟着起什么哄!”冯爱姿自己也控制住了场面,“宋新华当时正跟家给爱丽做饭呢,他有分身术啊?一边弄饭一边弄爱丽?”
“还骂我猪脑子,分……分什么术啊,就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鸡子,鬼主意贼多,爱丽敢把画全抱走就他出的主意,他肯定是雇凶杀人!蔫儿人出豹子!”
家族大戏,看会儿也就够了。我被他们吵吵得脑仁疼,这也没法儿问话,必须得隔开。
可逐一谈话,这聒噪也躲不过去,女人多碎话多,尤其是有矛盾纠纷的姐妹,与其说是回答问询,不如说是相互扎针吐槽,全都没好话。我也算瞧出来了,这几位打小儿就掐,性格上就不对付,这再加上巨额遗产,更是狗咬狗一嘴毛。
姐妹,我原以为应该比姐弟、兄妹或兄弟更亲一些,现下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有点明白啥叫“塑料姐妹花儿”了,都暗戳戳地比着呢。
这一家四姐妹,分成了两派,老大跟老三亲,老二跟老四亲。这是怎么分的呢?原来就连家庭、血脉这么亲的事,都躲不开阶层。大姐是家庭主妇,没工作,老三是个小科员,挣得也不多,这几年政策一动,连福利待遇都不剩啥了,自然就抱团取暖。老二开公司,属于女强人,老四是骨科主任,还是副院长的候选人,她俩共同语言就特别多。矛盾的总爆发就在老爷子住院期间,他即将去世的这几年是谁伺候的呢?是老大和老三伺候的,老二出钱,老四是老幺,就有点耍赖,看是去看的,嘴甜,伺候可谈不上,钱给得还不如老二多。这是老大原话。在整个伺候的过程当中,爹最疼老幺,把所有的好画名画都给了老幺。这是老二说的,搁老大、老三嘴里,就满不是这么回事了,老大坚称是老幺强行拿走的,老三说是老爷子最后糊涂了,老幺连蒙带骗把画卷走的。反正中心思想就是她们两姐妹不认,坚持认为老爷子的财产不可能全归老幺,她现在拿走了,但它们不属于老幺,她们应该得到一些经济上的补偿,因为她们家庭条件不好。
虽然各说各话,但是这一众人等全提到了冯爱丽拿走六幅画。而且他们确定这六幅画已经被冯爱丽至少卖掉了一幅,要不她不可能给自己换辆特斯拉。
我们这问询工作做得特别费劲,因为这些姐妹、连襟、儿女,他们压根儿没人关心冯爱丽去了哪儿、遇上了什么事、人是死是活,他们关心的只有冯爱丽手里的六幅画。跟他们问冯爱丽的社会关系,他们要扯到画上;跟他们问冯爱丽的性格特征,他们要扯到画上;跟他们问冯爱丽的经济情况,他们还要扯到画上。问什么,最后都要跟我们说那六幅画。弄得好像我们不是来调查冯爱丽失踪案的,倒像是来给他们找画的。
我说:“你们彻底说说这六幅画。”他们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就是一口咬定宋新华肯定知道这些画在哪儿。这一点上,站在所有人对立面的老二也给予了肯定,说宋新华肯定清楚这些画的去向。她是唯一不在意这笔遗产的人,也是一开始坚信宋新华跟冯爱丽失踪无关的人,可最后她也有点动摇了,跟我们说了夫妇俩的事。这个别人不知道,就她知道,因为老幺跟她亲,无话不说。
据冯爱姿反映,冯爱丽跟宋新华经常起口角。因为什么呢?孩子。两人始终没有孩子。宋新华特别想要一个孩子,但冯爱丽在跟他结婚之前流产过,卵巢功能出了问题,看过好久,都没能解决不孕的问题,他俩就发生了很多矛盾。吵,三天两头、鸡毛蒜皮,一句话不对就吵。但冯爱丽这个人要强,过得不顺心也不说,还愿意表现出恩爱夫妻的模样。我问冯爱姿这个画在什么地方,宋新华知道不知道?冯爱姿说知道。而且她说冯爱丽确实卖掉了其中一幅,剩下的她也想出手。卖给谁了呢?一个收藏家。这个收藏家还是宋新华给联系的。
冯爱姿一方面开始怀疑宋新华,另一方面也怀疑老大的儿子以及老三的丈夫。这俩人比较相似,都算无业游民。老大儿子去年失业了,他不去找工作,反而紧盯着姥爷的遗产,他坚称他母亲应该拿大部分,因为他母亲照顾姥爷最多,而且身体还不好。老三丈夫是个混混儿,净干些不上台面的勾当,这回老丈人去世,留下价值连城的画,他眼热得不得了。实际上老大跟老三关系虽然不错,但老大儿子跟老三丈夫一直在背地里较劲。
戏看完了,案子得办。这会儿距离冯爱丽人车走失已经超过十二个钟头了,没有绑架勒索的迹象,以车找人也不见成效,李昱刚串并了盗抢、劫车的案件,也压根儿没有任何联系。我们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冯爱丽八成遭遇了不测。而且从她人车走失就在自家楼下来看,下手的肯定是熟人。
由于赵大力他们队占着办公室在研究案情,我们钻进档案室开了个小会。夏新亮带头,他说:“这儿清静,常年不来人。”我还挺犹豫,说:“君姐不是跟这儿办公吗!”夏新亮回我:“她向来神出鬼没。”我脑子转了一下儿,觉着这词儿跟她特别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么一美女我愣是没一丁点印象,足可见其神秘。
我们初步确定了一下方向,从熟人这边入手,查!兵分三路,三个嫌疑人逐个击破。李昱刚去调查老三冯爱冶的混混儿丈夫,夏新亮往下深摸老大冯爱丰的儿子,我的目标就是冯爱丽的丈夫宋新华,这个唯一知道画在哪儿,知晓它们价值连城,却绝口不提的主儿。他倒也说了争遗产,但这遗产的核心是六幅画他怎么只字不提呢?这画怎么进的冯爱丽手里现在还真叫人怀疑了。
李昱刚这时候模仿起赵大力的神态语气:“丈夫,总归是丈夫!”
夏新亮的手机响了,他去一边接电话,李昱刚说:“那我上个厕所吧。”
我说:“你们都抓紧,我这就走,到时候打电话约着碰。”
刚猫腰从手扣箱里够出软中华,肩上压下有力的一掌,我回头一看,是750。
“嘿!你胡汉三杀回来也不请客啊!”
我拿了一支烟给他,虽然是铁兄弟,但我跟他有两年多没见过面儿了,我忙他也忙。曾经在非官方竞选“我是警队一条狗”活动中,750以一票险胜我摘得桂冠。在办案上比我还轴的主儿,非他莫属。
“怎么着,缉毒队真把你踢出来了?”
“你有空儿嚼我这点儿八卦,不如紧跟大盘走势,要不啥时候才能云游四方去啊。”
原本朝我挤眉弄眼的750这时收起了嬉笑,绷着劲儿给了我肩头一拳:“有劲没劲啊,这么点儿事说不完了吧!”
我嘿嘿一乐,换来了他第二拳。
750姓何名杰,跟我基本同期进的刑警队,脑子很活络,业务能力超强,尤其这人有股子轴劲,只要是他认准了的,十头牛也拉不住。他这股子轴劲儿,好也不好。好在于他能往下挖,不见真相不停手;不好在于容易浪费队上资源,毕竟谁都有走眼的时候。所以干了这么些年,跟我衰得差不离,到底也没给提拔上去。750这个外号儿跟他这个“轴”也大有关系。那些年牛市,恰逢何杰职场失意,他喊着“看破红尘心已死,佛语惊醒梦中人”的口号,一猛子就扎进了炒股大军。得承认他确有心得,玩儿得也算如鱼得水,张嘴闭嘴便是——“等老子弄它一千个,立马辞职,谁爱伺候谁伺候,老子是伺候够了!”他还真快够上一千万的边儿了,为了这,房子也卖了,七百五十万豪掷。没想到熊市来了。何杰赔了个底儿朝天。那会儿我们哥儿几个见天儿不露声色地拿眼睛盯着他,生怕他一个想不开从哪儿跳下去。他很是消沉了一阵子,现在又撸胳膊挽袖子搞起了案子。起先我们都觉得何杰这把也算挺过去了,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先是老婆跟他离婚,紧跟着手上的案子又砸了,人生荡到谷底,亏他还能笑嘻嘻地说:“这都不叫事,知道啥叫触底反弹不?”这乐观叫我们叹服,换谁也不见得挺得住。底是触了,弹倒没见弹起来,“老子迟早飞黄腾达再他妈不干刑警”仍旧是何杰的口头禅,人却依旧结结实实扎在刑警队里。这就是梦想跟现实的距离。说来也可笑,你老能看见一道光,却总照不进你眼前的黑暗里。
“臭来劲!你回来好,回来跟咱哥儿几个一起遭难呗,我瞅你还乐得出来不?”
“乐啊,你是大家伙儿的好榜样!至今我们都向你学习笑对生活。”
“刘子承,你还真是欠练了,你别膨胀,仗着摔跤出身就拿豆包不当干粮是吧?”
“甭跟我瞎比画了,我这儿有个人车走失,忙完我请你喝酒。”
“哟嗬,给鹏子擦屁股呢?”
“你行行好,多帮帮他。”
“我就是帮他呢!”
“你那纯属摸鱼!走了走了,算我求你,杰哥,大发慈悲吧。”
市里来了指导精神,目前队上大部分人都在办套路贷的大小案子,许鹏也给抽调过去了。这类案子该不该办?该!社会影响太恶劣,成年人深受其害不说,未成年受害者紧随其后,为这跳楼的、吸碳的,媒体报道四五个后面就藏着四五百个。也不该!太浪费资源。钻空子的太多!我们抓再多,送检大部分就给驳回了,法律支持不到,法官也判不了。完全是无用功,矛盾极了。警察这碗饭是真的不好吃,我们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真要能垒起高楼大厦也行,可多数儿都是瞎放,这时再来一阵媒体风,倒了砸下来还是自己压自己。
许鹏这边忙得脚打后脑勺,人车走失是他强项,也给分我们队上来了。按理说何杰应该给许鹏断后,可这小子干什么去了?许鹏那天跟我说的时候,手里攥着食堂那窝头都搓成渣渣了——这浑球儿,跟夏克明杠上了!
夏克明是何许人也?大企业家、慈善家,纳税大户。他之所以跟我们产生交集,还是我办赵红霞案时许鹏接了起人车走失案,当时疑似被绑架的就是这位先生,报警的是他女儿。后来销案是人回来了,属于短暂失联。为此许鹏还挺懊丧的,竹篮打水一场空。可何杰不知怎的一嘴咬住了这案子,别人忙得人仰马翻,他倒好,甩手大掌柜当了起来,一心琢磨这富商。
宋新华着实让人起疑。我们昨天出警过来,照他所说是他眼瞧着妻子失踪的。都这样儿了,能说的全得跟我们说啊,更何况冯爱丽手里的六幅画相当有价值,最可能跟她的失踪有关系,结果他只字未提。
这次再登门,我跟他单刀直入,干脆就从这六幅画下手。一刀劈下去宋新华倒也接住了,他说冯爱丽从父亲那儿是继承了六幅画,这是老爷子自己决定的。除了画,别的诸如房产之类冯爱丽什么也不打算要,他说:“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去调查,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爱丽为什么保管这六幅画?还不是因为要留住她父亲的作品。这画落到别人手里,都不用想,肯定就给变卖了。你们肯定也见着爱丽的亲戚们了,除了老二,他们个个儿红了眼。为什么啊?还不是为了钱!他们都想把画变现。”
“你等一下儿,”我感觉这事越来越不对头,“你妻子最近刚刚购置了一辆特斯拉,对吧?”
“是啊。怎么了?”
“以你们这个收入来看,全款支付……”
“我们办的贷款。我也没想让她换这么贵的,主要是之前那辆丰田太旧了,修车都配不上件儿了,原本是想换个二十万左右的,可她偏就喜欢特斯拉,又赶上我俩去年年终奖发得都还可以,就依了她。月供是高了点儿,但我们没要孩子,也没有住房压力,我心说就依她吧,她都快提副院长了,抬抬身份应该的。”
“没孩子是好,没那么大压力不说,自己也自由。”我进一步试探他。
“咳,不怕您见笑,想要。但是爱丽身体原因要不了。挺缺憾的,我其实喜欢孩子。爱丽也喜欢。大黄她跟儿子似的养。”
他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我看着宋新华想,而且人确实挺正的,无论是面貌还是谈吐,虽然冯爱丽的姐妹们出首举报他,但他现在自己把嫌疑洗清了。我都有点不忍心拆穿真相:“这车是全款买的。”
疑惑与诧异瞬间叫这个男人收紧了眉头:“您说什么?”
“因为是人车走失,我们要固定车辆,所以关于车辆的事情都摸得很清楚。”
“这……这怎么可能……我还见过贷款合同呢。”
“是你陪着去办的手续吗?”
宋新华忽而安静了。
沉默了几分钟,我开口问他:“画存在哪儿你清楚吗?”
人的世界观需要漫长的时间被建立起来,坍塌却往往只在一瞬间。同床共枕的夫妻,有多少人敢保证自己知道枕边人的一切?现实是,可能你知道的还没有十分之一。
到冯爱丽委托保管六幅画的银行,宋新华眼前一黑,晴天霹雳——六幅画全部不翼而飞。
人真不能干坏事,就如同天上的太阳与月亮,真相这东西是藏不住的。
好言安抚了宋新华几句,我让银行找个业务员坐他身边儿,我说:“你也不用陪他说话,就坐他旁边儿就行。”不承想宋新华却朝我过来了说他想回家静静。我说:“那也行,咱们随时保持联系,想起任何事,或者有什么话想说,你就打我电话。”一个一米八多的汉子消失在我视线中的背影像是缩小了一倍。真是人手不够,刘明春要是在,我就让刘明春跟着他了。
随银行的工作人员到他们的监控室,监控录像显示冯爱丽于昨晚失踪前的四个小时来过银行,取走了五幅画。她头一次来取走六幅画之后,再带回来的就是五幅。而那个时间刚好就在她购车之前。她全款买车的钱,肯定是来源于被她卖掉的那幅画。
我让他们把监控内容给我拷贝了一份,还用了人家一个U盘,挺不好意思的,但人家特别配合我们工作,说是应该的。我也跟银行的工作人员接触了接触,他们都表示冯爱丽除了最初来办理托管有宋新华陪同,之后来去都是自己单独一人。
回到车上,我拿出我的小笔记本,涂涂写写试图整理一下案情。虽然用李昱刚的话说都9012年了,我却还是习惯手写。只有手写,我感觉我的脑子才能产生联动。而且至少我是唯一那个不会提笔忘字的,别看文化不高,真没出过这种洋相。不是我说,太过依赖于电脑不是好事,停个电就瘫痪。诚然,计算机、互联网是良好的辅助工具,但不能被它操控。现代人就是太被这些操控了,从活在朋友圈里的虚假生活,到隔着屏幕的情感互动,再到联机游戏里的团队辉煌,没有一样是真的,而人人却以为那就是真的,不可怕吗?
喝了口水,我开始梳理案件的前后逻辑。
某著名画家去世,小女儿冯爱丽拿走了他的六幅画。其中一幅被她变卖买了车,然后她又取走了托管的另外五幅画,紧跟着,她失踪了,连人带车,还有她的狗。
在此期间,冯爱丽的丈夫宋新华始终被蒙在鼓里,首先冯爱丽欺骗他说自己保管这六幅画是为了保证父亲的作品不流失,然后她背着他卖掉了一幅画给自己换了辆豪车,还欺骗他说是贷款买的,又跟她二姐说画是宋新华联系收藏家卖的,现在更是人间蒸发。
再加上冯爱丽一直身陷跟姐妹们的遗产纠纷,等于宋新华像一块肥肉被留给了那群红了眼的狼……
难道这起人车走失,是冯爱丽自导自演的?
我仔细想了想冯爱丽的失踪现场,一只鞋,一个包,包里有钱包,钱不多,也没有证件。而且至今交通队那边也没能掌握住车辆走向。
合上笔记本,我开车往冯爱丽购车的门店去了。宋新华说他见过贷款合同,他确实不知道冯爱丽是全款买车,这是他的一面之词,但事实是不是这样呢?得核实。另外,他们家的财政大权掌握在冯爱丽手里,这也是他说的,也需要调查清楚。要想完全把宋新华择出来,这些都得落实清楚。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所有人、事都值得怀疑。他也有可能是共谋,冯爱丽人车走失是他报的,等于他是第一发现人。六幅揪扯不清的画,四姐妹理不清的遗产纠纷,大量的财物会使人的性格发生变化,这不奇怪。至于这六幅画犯不犯得上叫人抛家舍业,这还得问问业内人士,八成是有可能,不然也不会打成热窑儿似的。这夫妻俩也有抛家舍业的资本——没孩子。但我打心里觉得宋新华不像演戏。
回队上之前我上我姐家点了个卯,我儿子还算老实,坐书桌前跟着他姐写作业。见我来了,喊一声爸就算打过招呼了。我姐正做饭,问我吃吗,我说不了,我就来看看点点,说话就走。我姐一把拉住了我:“你先别走,我想了想,你那套房还是别出租了。”
“啊?”跟冰箱里翻出点点的可乐,我拧开一瓶咕咚咚往下灌。凉。舒服。
“英子带着妞妞有假期就回来,你还是得有个家。”
“所以才短租的呀!她不回来,我跟点点住你这儿,那儿空着也是空着。”
“老让别人住,你不别扭啊?你不别扭,人家英子还别扭呢。”
“有啥可别扭的啊?房子可不就是人来人去嘛,我们去住也就是吃饭睡觉,这套家伙事又不给别人用。咋的,英子跟你说啥了?”
“人就是啥都不说我才在意!”
“哎,你怎么这么杞人忧天啊?”
“你知好歹不?知好歹不!”
“哎哟喂!姐!”怎么还上手了。别看她眼神儿不好,逮我那是一逮一个准儿。
“拧他拧他!”
看我遭难,我儿子拍巴掌。是我亲生的吗?
“姐姐姐,别掐了,别掐了!这事我回来咱们再商量,我赶紧,赶紧着得往队上走!”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自己说说你着家吗?鹰撒出去还知道回来呢,你撒出去连影儿都没!”
“去,回去写你作业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我伸脚踹上了点点的屁股。
“你能耐是吧!你能耐!”
“姐!”自打有了点点,我仿佛也不是我姐亲弟了,他们都一个阵线联盟的,“我真走了,真走了。”
从家落荒而逃,开出去一段路我的胳膊还疼着,我姐还真有劲儿。别看我被掐得不轻,可我心里喜滋滋的。这几年我姐身体维持得特别好,虽然眼神儿不行了,但其他指标都特好。我儿子,虽然没了妈,但他有姑!他跟他姑比跟我亲。
有一阵子我特别担心点点,他挺沉郁的,原因就在于我前妻,她再婚生了个女儿,自此之后就像没了这儿子。她从来不来看点点,点点给她打电话,她十次里九次不接,接那么一次也不说啥话。妈不要儿子,孩子接受不了。点点也这个岁数了,他有爱恨,他恨他妈,也恨我。要不是我姐是资深幼师,又贴心贴肺地疼他,我真不知道怎么处理。男人没有女人细腻,更没女人聪明,幼子恋母是本性,这个缺位实难弥补,好在他有这么个姑。
老实说我现在跟点点相处有点儿小心翼翼的,我是他亲爹,他是我亲儿子,他出生时候就像一道光照亮了我,但他不是我的。是的。你的孩子不是你的。他是独立的个体,有独立的思考、独立的情感,他越长大,你越无法掌控他。我不是控制狂,更不是独裁者,我是愿意尊重他、以平行的视角看待他的,但我们沟通不似母子那般多,点点不是那么愿意向我敞开心扉。而与此同时,我又能感觉到他也在顾及我,就像我凡事为他殚精竭虑,他小小年纪竟也在为我考虑。就譬如英子,我看不透点点对英子的态度。对比英子的女儿妞妞,妞妞现在称呼我为爸爸,小丫头是真接纳我、把我当作家人。而点点对英子毫无冒犯、乖巧听话,但他流露的感情里总有着一种疏离感。他在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我能感觉到在点点眼里英子是一个标签——“她是爸爸的女朋友”。
“我觉得点点很懂事。”英子这样说。这个懂事里,我感觉英子是察觉到了他的冷漠。
这孩子有点冷漠。别说英子了,我这个当爹的体会更深。就像是物极必反,既然情感不够坚实不能依靠,那么便要以逻辑合理性来看待世界。他才多大呀,他原本不该经历这样的成长。可投胎是个技术活儿,他偏巧就成了我和我前妻的儿子,继而经历了我们狗血似的婚姻,并因此太快地涉足了人性,涉足了世事。
我该怎么引导他,可以任由他这样野蛮生长吗,可以认同他的个性这样发展吗?
手机的振动声将我从乱如麻的思考中剥离,夏新亮打来的,问用不用帮我从食堂打饭。我说打,我马上到。他说:“那您下来档案室找我们吧,大姐大焖了绿豆汤,给你留一碗。”我问他怎么又钻地底下去了,他没回我,因为我听见食堂大师傅喊他了。
每回钻进档案室我都能感觉到一股凉意,由于要保管档案、随案物证,它也不潮湿,就是单纯的凉。整个地下二层全是干这个使的,陈年旧案堆积如山,破了的、没破的各有各待的地方。管理室在尽头的把角处,浅灰色的门被节能灯照得透出一种特有的白。还没进去我就听见他们几个说话了。
“对,就他那个脸吧,特别像鞋拔子,有那么一个勾儿。就下巴,下巴往上翘。每次跟他说话,我都忍不住想往上挂点儿啥。”
这是李昱刚的声音。紧跟着一阵大笑,一听就是文君。
我推门而入,就看见三人围圈而坐,屁股底下啥都有,有摞着杂志的,有垫着纸箱的,文君最神,跟有轻功似的。
“你这坐的啥啊?”我问。
“瑜伽砖。”她答。
所谓“桌子”正经倒是把椅子。一旁立着个暖水壶,还是老式水银胆那种。这会儿文君拿起它,往透明的一次性杯子里倒了绿豆汤。
“你这可太暴露年龄了。”
我接过绿豆汤,喝了一大口。
“那我总不能跟这儿支口锅吧。”
“你们俩忒不像话了啊,有办公室不待,往人家这儿来添乱。”
真不是我说他们,这是啥情况,李昱刚连笔记本那套家伙事都杵人桌子上了。
“就好像中午不是你领他们来我这儿开会似的,”文君抬眼皮斜我,“这谁字儿啊?”
角落里的白板无辜地注视着我。走急了,忘擦了。但是我真冤哪,是夏新亮给我们领来的!我把夹报纸的报夹子拿过来一个,往地上一扔,坐下了:“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除非你手扣箱里的记事本不是你自己写的。”
她什么时候看的啊?真是一个女特务。
夏新亮咳嗽了一声开始发言,完全没有给我洗白的意思:“师父,我下午把冯爱丰的儿子秦峰找来跟他磨了好几回,没问下来。他不在场证明就是他妈他爸,但是我觉得可以排除掉他。虽然他这个年纪正是冲动的时候,也有图财的动机,可从性格上来说,他作案的可能性不大。这孩子挺轴的,认死理儿,但是他讲道理,他始终想在法律上解决问题。找了律师,这我都确定过了。”
夏新亮说着撂下了他手里的不锈钢小碗。他讲究,使的是一套便当盒,整体是个盒儿,拆开是一个一个的碗、盆。我们打饭就一饭盒,大师傅给打上米饭,然后这菜那菜往上一浇,齐活儿。要是不带走在那儿吃,人家有不锈钢托盘。我们鲜少在食堂吃饭,都是打了带走,坐那儿吃的都是搞行政工作的,我们不行,吃饭要算办案中间搂草打兔子,都是打了带走,一边吃一边说案子。
“他还说他三姨夫也不可能这么干,说他也就是咋呼咋呼行。就像咱那天去,抄凳子他敢,到底也没扔。”喝了口绿豆汤,他补充道。那折叠杯子也是他便当盒的一部分。就这么神奇。
“嗯,他还真没说错,”李昱刚拧开可乐喝了一大口,继而说道,“都这把年纪了,还给人当马仔收保护费呢。他身上确实有好多不规矩的东西,但也没犯过大事。有寻衅滋事的案底,被拘留过两回,还搞顺手牵羊,爱占小便宜。有俩钱儿就往按摩房花,没钱也去,扎着。这我都调查了。不是干大事的料儿。”
“嗯嗯。”我听他俩说完,掀开了我的饭盒。
“这他妈谁给我打的红烧鸡块!”
“啊?”李昱刚蒙了,“你不吃鸡啊?”
“他吃啊,”夏新亮一愣,随后说,“咱一块麦当劳不是还点炸鸡呢。”
李昱刚嘿嘿一乐:“那师父您吃我的吧,我吃您的。”
这个小鬼头,他递给我那饭盒里除了米饭就剩点儿圆白菜了。
“您也来点儿我的,我吃饱了。这些我没动,”夏新亮把他的便当盒推了过来,“我真不知道您不吃。”
“我吃鸡。蒸的煮的烹的炸的我全吃。我就是不吃红烧的。”
“为什么啊?”李昱刚一边啃鸡腿一边问。
“这得说十来年前,我们办案子,遇上一碎尸案。最后找见那头,让人给炖了,搁花椒、大料、桂皮、酱油,全放齐了,那味儿,就红烧鸡块味儿。”
吧嗒,鸡腿从李昱刚嘴里掉到了饭盒盖上。
“这是什么道理……”夏新亮的眉头拧在了一起,“人头、鸡块,这能是一个味儿?”
“我×,别说了,别说了,再说我得找垃圾桶吐了!”
文君又捡了一回乐儿。
我把我调查的情况给李昱刚跟夏新亮说了说。事实确如宋新华所说,冯爱丽背着他全款买了那辆特斯拉,门店的销售人员还记得这事,原本说好办贷款,都准备去办理手续了,冯爱丽又说算了,还是全款吧,为这他们还起了口角。因为实际上所有售车的地方都爱给客户办分期贷款,还是免息的。这个免息正是猫腻儿,这边说免息,那边收金融服务费,要是懂行的人,算下来服务费比利息还高。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冯爱丽在办,宋新华不知道。那宋新华在干什么呢?老老实实跟那儿研究合同呢。我看了店内的监控录像,这都能相互佐证。
“怪不得您让我查查这两口子的动账呢。”李昱刚也不吃了,反胃了,抱着可乐喝。
李昱刚查了宋新华跟冯爱丽的财务情况,这车款确实是由冯爱丽的一张借记卡支付的,这张借记卡才办了没多久,动账记录不多,确切说,就是一笔开户时候的大额存储,没多久就是支付特斯拉的费用,还有保险费什么的。宋新华说的也没错,他自己就两张银行卡,一个是工资卡,一个是信用卡,家里的支出、信用卡还款,平时都是冯爱丽在办,李昱刚都给我摸清楚了。
我们研讨了一下,分析了目前三个嫌疑人的性格特征、心理状态,等于一水儿全排除了。那么冯爱丽失踪是不是自导自演?她这个画是怎么卖的、卖给谁了,都由谁经手,后来这五幅画跟她一起失踪,是不是也被卖了,卖了钱又在哪儿?这个马上成了我们新的侦查方向。
这时候原本已经要回家的文君停下了收拾的动作:“你们说的这个画,是什么画?”
“这不会你也有熟人吧?那我这可又能开挂了。”
“别高兴太早,不见得。”
“水墨画。”
“那悬了,我们家小老爷们儿画油画。”
“啊?”
文君嘴里的小老爷们儿不是说她儿子,说的是她先生。我们仨瞠目结舌,小老爷们儿,是名副其实的小老爷们儿,文君是显小,他是真小,英雄出少年,听说他的一幅画委实难求。人长得很清淡,跟他浓烈的画风相比,像是清汤挂面,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五官也很浅淡,说话声音很低,像是一汪深潭。为我们引荐了收藏家白先生之后,他就离开了。
我是不清楚收藏家到底算个啥职业,反正就是有钱,有钱还雅致,完全不似暴发户。看他的宅子,坐落在半山腰,群山环抱,庭院修剪得一丝不苟,陈列的画作在我一个不懂画的人看来都觉得赏心悦目。
我们喝了会茶,白先生取出了他从冯爱丽手中购买的作品《青山绿水图》。我不懂水墨画,但是那意境真棒。
欣赏了一会儿,白先生跟我讲了他入手这幅画的始末。这幅画是通过一个经纪购置的,当时他办了个茶会,除了白先生,还有好几个收藏家去了。茶会上品鉴的画一共有六幅,都是冯爱丽父亲的作品。这一幅《青山绿水图》并不是其中最贵的,但是很入白先生的眼,他就收过来了。其他人对别的作品感兴趣,但是价格太高,都挺犹豫,茶会散了,等于就白先生有收获。
白先生有个同好许先生,很垂涎冯爱丽手中的一幅《苍山图》,但是价格他们没谈拢,可他很在意这个事,就跟这个经纪又商谈了几次,价格还是没谈拢。画这个东西,包括很多我们喜欢、价值又在可承受范围内但又确实偏高的东西,很容易造成一个“不买想三年”的局面。许先生不死心,最后下定决心还是要收了它,却被经纪告知画已经出手了。谁买了呢?是拍卖行的老总给介绍的一位老先生。这个老总介绍的几个人想把这些画都收了,结果他发现当时手里的现金不够,就只有老先生收了其中一幅,也就是许先生惦记的这幅《苍山图》,另外四幅画没收。而这个时间是什么时候呢?正是冯爱丽人车走失的当晚。
我们让白先生跟许先生联系了一下,电话里许先生跟我们证实了白先生跟我们讲的这些情况。就这么着,我们从白先生这里拿到了这个经纪的联系方式,顺藤摸瓜,接着往下走。
这个经纪其实就是个中间人。他是怎么跟冯爱丽产生联系的呢?通过冯爱丽的父亲的一个搞收藏的老朋友,冯爱丽拿了这些画,想出手,就找了这个男的,这个男的就给她牵线搭桥,带着她认识了这个中间人。中间人路子很广,就开始帮着冯爱丽卖画,他从事这个行业也有十来年了,打过交道的人特别多,也很了解这一行里面很黑暗的一些东西。但是他保证,他带着冯爱丽见的都是业内有头有脸的正经人,不存在说发生什么意外的可能性。他还很认真地给我们还原了当晚见面的情形。
当晚他带着冯爱丽去的拍卖行,拍卖行的张总约了几个跟他相熟的、对国画感兴趣的收藏家,大家一起品画、洽谈。冯爱丽带了五幅画,市值都很高,她有点急着出手的意思,但不愿意落价。所以最后就只有一个老先生买了其中一幅,其他四幅画另外的人也想要,但是那四幅画转账还不够,说:“我们给你现金吧,算是订金。”那天她把这幅画卖完,拿了三十五万的订金,带着四幅画,开着特斯拉就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呢?按时间分析,她确实是回家了,跟宋新华报警说她人车走失的时间对得上,可最后却是连车带人全没了。
这案子越来越扑朔迷离。
说实话我真有点蒙圈。起先我们被困在这个“遗产纠纷”里,接着又走进“亲夫杀妻”,现在又浮现出“自主失踪”的可能性。现在可倒好,她要是真想“被失踪”,为什么选在这个时间地点?就说要回去接狗吧,可她还有四幅画没卖,还收了别人的订金,怎么就这会儿要失踪?要不是我们去,恐怕现在要买画那帮人还不知道冯爱丽失踪了呢。我倒也嘱咐那个经纪了,我说:“你先别跟他们说冯爱丽失踪的事,谁来问你、到你这儿摸来,你告诉我。”
这一天折腾下来已经是10点多了,我们找了家24小时营业的西北面馆吃饭,一边吃一边琢磨这案子。
李昱刚说:“会不会是买画的?买画的对她进行尾随了,尾随之后对她进行抢劫,把画弄走了。”
“那车呢?”我问。
“随机的尾随抢劫呢?这个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她开辆特斯拉,”夏新亮说,“我们是不是把事情搞复杂了?如果是专门干这个的,他们肯定有辙处理掉车。”
“不是没可能。但是吧……你干这个肯定不可能是初犯,你得有经验。抢劫就抢劫,拿了钱,当时冯爱丽身上有钱,再把车给弄了,人呢?就算是抢劫杀人一条龙吧,他得抛尸。而且李昱刚串并了这类案件,没有任何联系。”
“夏新亮,我还真细查了,我不看好这条线。冯爱丽从卖了画到回家,路不短,谁要劫车,机会多的是,手法那太多了,为什么非要跟到她楼下以身犯险?随机的没必要,蹲点儿的更不可能啊。”
“可是我觉得她就算要抛家舍业带钱走人吧,这节骨眼儿太离谱儿。还剩四幅画,订金收了买主儿也有了,全交易完,再接上狗走才对呀。而且她为什么非走不可?画,都她拿着;姐妹几个就算不依不饶,她把画一卖,变现了,扯皮去呗。她老公她不要了,也未见得吧?她就是背着他卖画,也没背着他干别的啊。”
“查吧。查买主儿,往下挖,这人总不能凭空消失。”
就在一直僵局的时候,冯爱丽的尸体被发现了。过了两个多星期,打捞水上垃圾的给捞上来了。经过辨认是她,但是车和东西都没有。法医的尸检出来之后,印证了宋新华报案的时间,等于冯爱丽失踪当晚就遇害了。死因是机械性窒息。
我们就更加坚定了对图财的认定,那肯定是奔财去的了。可是在此期间,我们对老大、老大儿子、老三、她老公,包括买画的人,只要接触过画的人,全都进行了调查,没有一个人有嫌疑,一个一个都给排除掉了。
这才是最大的谜。
一切都得推倒重来,然而我们却根本没有方向。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案情迷离就要陷入冷案的绝境中,宋新华给我打来了电话——他们家的狗回来了。
他蒙,我们也蒙,就上门看看呗。
我叮嘱宋新华说:“你别给它洗澡,多脏都别洗,我带着技术科的同事一块过去,看看能不能从它身上采集到什么,也许对破案有帮助。”
宋新华说:“没问题,就是因为想到狗身上万一有线索呢,我才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
我从技术科借了俩调查员,带着李昱刚跟夏新亮,我们一行人就往南湖去了。
再见宋新华,我觉得他看上去身形更佝偻了些,先前上我们那块儿认尸的时候,他的背就驼了。我没干刑警之前,在书上读到“一夜白头”一直以为是个比喻,直到我干了这一行,接触了那些受害者家属,才知道这不是什么比喻修辞,而是真实的面貌变化。在巨大的打击面前,人的崩溃和萎靡来得势不可当。不仅是人,就连动物面对生离死别,都无法抗击那种悲伤。前阵子看纪录片,说的是狒狒,母子俩相依为命,母亲意外去世,小狒狒就守在母亲身旁,一守就是三个月,直到它自己最后也闭上了眼睛,这就是情感。
大黄看上去不是太有精神,但是见着我们进门,还是围着我们转了转,跑了跑,欢迎那个意思。技术科的调查员从它身上采集样本时它也不怎么挣扎,仿佛知道我们是来帮助它的女主人的。
灵性。
狗这个动物真的有灵性。它是人类忠实的朋友,它很通人性。就比如我们队里的警犬,哪怕我从没见过这条警犬,我穿着便服也好、穿着制服也好,这狗一定不朝我“汪汪”叫。它就能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哎,哎哎哎!”
我们正跟宋新华说话,就听见那边技术员儿喊开了。
“跑了,大黄跑了。”
“哟,门没关严吧,你们进来,我就轻轻一带,”宋新华说着就往门厅跑,趿拉上鞋就往下追,“等着啊,我给抱回来。”
“师父,我跟着去吧。”李昱刚说着也下去了。
等了有一会儿,夏新亮手机响了,他说李昱刚说大黄就跟楼底下转悠,抓也抓不住,走它也不走。楼下哪儿呢?冯爱丽的车位上。
就这么着,我跟夏新亮还有技术员也跟着下楼了。
傍晚这个时间段小区里来来回回有人走,这只狗看到谁都跑,看到我们就围着现场跑,不跑远了。技术员继续采集毛发、梳理皮屑、清理指缝什么的,它绝对服从。采集完了他们就带样本回去了,大黄还去送了,一直送到小区门口才回来。回来也不上楼,就围着车位这块儿溜达。
我们分析这条狗肯定是目击了案发现场。它明显有“话”想跟我们说。但它不会说话,就只能这么围着跑。大黄应该是接冯爱丽的时候,她一开门狗上车了,在车里的时候,嫌疑人出现了,嫌疑人把冯爱丽害了之后开着车走了,到什么地方把狗弃了,这狗最后自己寻回来了。
当然这都是我们猜的。
就这事我们跟宋新华一直说着,渐渐地天就黑了,是一阵剧烈的犬吠打断我们的。大黄的情况我们知道,流浪狗出身,很会看人眉眼高低,很乖,不爱叫,扒人闹人但是不“汪汪”叫。
我们往大黄那儿一看,走过来一男的,大黄就是对这个男的狂吠不止,表情也完全不一样,它那个腿趴在地上,屁股撅着,这是典型的进攻信号,然后俩后腿不断地挠地,那感觉爪子就像挠出血那种挠。
这男的给吼傻了,一回神看见我们拔腿就跑。
“别跑!”
我们越喊他越跑,他跟我们比赛跑这不是等着被摁呢?主要大黄也撵着他,狗比人快,我们摁住他之前,大黄飞身一跃,直接就咬上了他的左小腿。接着就是我们飞扑,直接给他摁那儿了。
“跑啊,你跟谁赛跑呢!”
“你能比狗跑得快啊?太膨胀了!”
李昱刚把他铐上的同时,宋新华也喘着气儿跑到了,一看这人的脸,宋新华认出了他:“翔子?”
我们来时候五人,回去也是五人。走了俩技术员,来了宋新华和这个李明翔。
一路上李明翔都在号,腿上见血了,被大黄的犬齿咬了俩窟窿,汩汩往外冒血。也没带他上医院,我问我们医务室了,说这都不是事,带过来我们给打破伤风就行。宋新华也说了,大黄有狗证,年年打狂犬疫苗。
给他捆医务室里包扎完,我们就给他塞审讯室里了。先前他还挺精神,这会儿呵欠眼泪连连。我一看就知道他吸毒,让李昱刚联系管片民警一问,没错儿,就是有吸毒前科。我说甭审他,晾着,一会儿他就得吐干净。
宋新华跟我们在外面儿,他给我们说了说这个李明翔的情况。他是宣传部的一个公子,宋新华是某电视台体育部的一个制片,他爸妈都是这个口的,他们从前都一块住广电大院。两家父辈交好,所以宋新华也挺照顾李明翔。给他一些衣服、电视台分的一些东西,还给点儿钱什么的。李明翔因为吸毒给关进去好几次了,一次出来比一次落魄,家里都没钱了。宋新华心善,看在小时候的情谊和两家父辈的情谊上,就这么能帮一把是一把。但是冯爱丽讨厌他。冯爱丽说:“你一个大老爷们了,四处老他妈借钱去,没出息。”她不愿意丈夫跟这么一个社会败类往一块凑。
最后李明翔吐了一个干干净净。
案发当晚,李明翔来找宋新华,还是求接济。他先遇到的却是卖画回来的冯爱丽。冯爱丽那会儿倒好了车,正跟车后头塞钱——那三十五万订金。钱是一万一捆扎着的,她是背着老公卖的画,这钱就不能往家拿,所以她就往车后备箱里塞。李明翔见着她的时候,她手里正拿着钱,她打开了一捆往钱包里装,正好就叫李明翔给看见了。他上去之后就说:“哎姐,借五百块呗。”冯爱丽知道他是毒虫,张嘴就骂开了:“你他妈不要脸啊?”冯爱丽本来脾气就暴,性格也厉害。她这么一骂,李明翔又见钱眼开,他当时就上去给她掐住了,掐的脖子,五分钟就给掐死了。掐死之后往车里一推,开车就走了。
后面就是逃亡、抛尸。抛尸我们已经知道了,扔湖里了。车去哪儿了呢?怎么我们以车找人没找见这个车呢?
原来李明翔老来找宋新华,对这片地区很熟悉,他避开了小区的监控,就只有大门口那个监控照见这车出去了,出去就没影儿了,他把车开进了尚未竣工的罗马花园。也是跟这儿,他一开车门,大黄出来了。他特别紧张,一直都没发现车上有条狗。据他所说,这狗一点儿动静都没出。
大夜里头,也没有工人,李明翔火速拆了一个装着建筑废料的蛇皮袋,把冯爱丽就给塞进去了,然后他就给从前蹲看守所时候认识的一个狱友打了电话,这人就在专业偷车团伙里干的。等着人到的时间,李明翔发现了后备箱里冯爱丽藏的钱,把现金拿走了,把车给卖了。
画去哪儿了?
李明翔不懂画,他确实见着卷轴了,可打开都没打开,等于随着车都叫人弄走了。
偷车这帮人来了,也不知道李明翔杀了人,他们就把这车给弄走了。他们开了一辆专门运汽车的那种挂车,挂车上满满两排汽车,一家伙就给偷梁换柱了。那些车都蒙着车罩,换了一辆谁也看不出来。等于挂车拉走了特斯拉,换下来那辆轿车他们开着走了。
他们一走,李明翔就背着蛇皮口袋没事人似的也走了。后来几经倒腾,骑共享单车、打车、再骑车,最后李明翔给冯爱丽就抛尸了,蛇皮口袋也给烧了。
“我今天就不该来。”李明翔最后反反复复说这句话。
审了大半宿,人车走失这案子就算落实了。
宋新华一直在等我们,我们出来就把原委大致给他说了。队上不叫抽烟,他一连抽了半包,我也没拦着。他最后跟我说的那话挺触动我的。
“这是露富了,还是死在钱上了。当初我叫她别买这车,太招摇。刘队,我跟您说啊,我真是反复劝她来着。我不是怕她炫富,关键是她炫给谁看了?还不是身边这些人。其实一开始我给您说她们姐妹几个有矛盾,我就是把知道的都跟您说了,我觉得他们不会对爱丽下手。他们确实具备杀人的条件了,但没有那杀人的素质,都是普通老百姓。可再往下演变,矛盾不断升级,那就不好说了啊。兴许秦峰真就给她弄死了,因为给大姐逼得无路可走了。都是兄弟姐妹,为什么爱丽过得好,她们这几个姐妹就水深火热?她们一个小房子恨不得住四口人,我们家大房子还买豪车,还把所有东西全独吞了,至少在她们看来就是全独吞了。当时要不是爱丽骗我说要保管老爷子的画,我一定不会让她这么办的。”
“我问问你啊,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您问。”
“当时冯爱丽的父亲过世,没留下什么话吗?这财产怎么分?这画怎么论?就全给老四了?”
宋新华摇了摇头:“老爷子没说全都给爱丽,他一个当爹的,肯定哪个都疼。无非是爱丽太霸道,就一归置全拿走了。老大、老二、老三都不敢干这事,因为爸爸还在呢,谁也不敢说没死就把东西给分了。老大跟老三也商量过怎么分这东西,说听爸爸的,可最后老头糊涂了,爱丽就说全是她的。”
我叹了口气。
“爱丽,就是栽在她这个霸道上了,对我霸道,对姐姐们霸道,跟她爹也霸道。她骨子当中就是霸道。你说她跟翔子……到底也还是因为她这个霸道。你弄了这么多钱了,你让他碰见,你软弱一下给他五百,不管他吸不吸毒,给他五百不就不会这么被人掐死了吗?她非但不给钱,还骂他、侮辱他,你说……你说……”
后期我们去起赃,也是几经周折。李明翔交代了这个盗车团伙,提供的信息也算有效,何杰被我拉来搞这个案子,他挂帅,我把李昱刚都“借”他了。的确是“借”,何杰原话:“把你那小潮男借我用用。”我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人家是人,不是东西。”他听了还挺生气,说:“刘子承,你什么毛病啊,跟谁学得上纲上线的,你别活半天活回去了,到头来跟‘无头’穿一条裤子。”
他的话说得我挺冤的,我之所以不爱当别人面拆戴天的台,那是给我师父的面子。我怎么看戴天的他们全忘了?
我发现所有的体制内都是这个通病,一方面看不起职称,一方面又暗暗羡慕着职称所带来的名声、利益,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老百姓老说反特权,实际上他们恨的不是特权,而是特权给某人带来的荣耀、利益,要说把这特权给他,他乐不思蜀。这就是人性。
戴天稳坐一把手的交椅,看不惯他的人多了,他没那个能力,德不配位,这是事实。但我们也不能酸他,他溜须拍马那一套一般人真的练不来,吃屎、吃苦,方能成功。吃苦难不难?难。吃屎呢?那都不是难了,一般人根本做不到!
我瞧不上戴天,因为我跟他当真不是一路人。别看我俩师兄师弟的,但也就是因为跟同一个师父。虎父无犬子,我随我师父埋头苦干,戴天心思却根本就不在办案上,但到底也没叫师父折了面子。仕途这条苦路,他也在披荆斩棘攀爬着,虽然大家伙儿都叫他“屁精”吧。
血气方刚的时候我也是极不待见戴天的,那时候也浑蛋,说起话来没遮没拦,没少让他出洋相。这我都不后悔,谁还没年轻过啊?他戴天也活该,他业务不行,我一个当师兄的不说他,让谁说他呢?让师父?快别给师父找事了。可唯独有一件事,我特别后悔,办得真挺缺德。文君那回提那么一嘴,那扎心是真扎心,我没有一刻忘记过这档事。
其实我本意真没存坏心,就是皮,就是犯个小坏。那还是十来年前,我才结婚没两年。戴天有个女朋友,也是公检法系统的,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女的“黑化”了,是进入我们视线的涉案人员之一。我也好心“提醒”戴天了,虽然话说得弯酸,但我真是为他好,毕竟这也不能明说,怕打草惊蛇。他不仅不理我,还怼我,我都这么暗示他了,他还犯傻,那可别怪我无情了,也得承认有那么点儿“报复”的意思,我其实明知戴天跟这女的不在一条船上,我还是了解他的,当得了小人当不了坏人,可我还是打着办案的旗号给他上了监听。他不是老想不靠业务吃饭嘛,师兄就教教他做人!跟犯罪嫌疑人扯上关系,我再给他这么一“取证”,我看他还能怎样偷奸耍滑!就是在监听的过程中,我听到“报告媳妇儿,队上急call,欠你的回来加倍奉还!”这句话,滑稽得不像他,他平时不苟言笑,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因为太逗了,我就把这录音截下来放给兄弟们听了,然后这事不胫而走,之后戴天的脸就这么砸在了地上,至今都没拾起来。他“无头”归他“无头”,但他的脸皮又让我给扯下来了,他得多难受啊?
这事影响特别坏。师父还为此把我训了一顿,说:“刘子承,你缺德不缺德?”
我回嘴说:“我没恶意。”
师父反问:“怎么才叫有恶意?不仅跟嫌疑人扯上男女关系,还给广播得尽人皆知,谁都笑他笑得理直气壮,好像他也是涉案人员似的!你这是泼粪啊!毁人清誉这四个字儿,你给我写一百遍,我看你字典里能不能装进这个词儿!”
我知道错了,但天底下没有卖后悔药的,我再怎么后悔也于事无补。幸亏戴天具备吃苦和吃屎的能力,硬是顶着一口气扛下来了。自此之后,我再没当别人面儿撕过他脸皮,因为在那些年前,我就把他的脸皮撕干净了。私底下我俩该怎么掐还怎么掐,但台面上我永远认,算我欠他的。这跟师父都没关系了,是我欠他的。
何杰这边接手了盗车案,我跟夏新亮同步跟着起赃。为这事宋新华找过我好几趟,一次次求我找回车、找回画,他想把这些都交给冯爱丽的姐妹,他说:“就算我帮着爱丽赎罪吧,让爱丽走了别再让人恨,让人戳脊梁骨。”他不说我也会办,这是我本职工作,但他真挺打动我的。他这个人很善良,善良是现下这个社会,在面对利益的时候,很难找出来的一种特质。
我经常思考这个“善”字。关于“善”的描述,古今中外太多人写,但是从事刑警这个行业,直面善恶,善恶的界限却很模糊。它都是相对存在的。就譬如在这个案子里,相对于宋新华的“善”,冯爱丽就是“恶”。可是如果换作大黄的视角呢?救助它、收养它,给它一个家的冯爱丽,能说她恶吗?
狗比人强。不仅是说它先于我们破了案,更在于它能透过种种表象看到一个人心底的善,哪怕是一丝丝的善,它也愿意为此付出自己全部的信任、忠诚。都照狗这样子,恐怕这世界才可能达成人们梦寐以求的“和谐友善”。
车找回来了,在河南找到的,给改了颜色,但没有其他变动,画却凭空消失了。问买车的、修理部的都不知道,包括买车的主儿,我们追了半天也没追回来。
我把这个情况通知到宋新华,出乎我意料的是宋新华居然笑了。他说:“让老爷子带走了吧,他舍不得,老爷子不爱钱,就爱画画。这画没了也好,再不用争再不用抢了,这才是老爷子的意思吧,一家人和和睦睦的,互相帮衬。等你们都取证完,我把这车拖走,给它卖了,连同爱丽卖另外一幅画的钱,我全给她们家里。”
案子结了,被“借”的李昱刚也归队了,我说:“来吧,咱们庆祝庆祝搓个饭。”饭是在我们家吃的,因为要喝酒嘛,现在不让我们跟外面儿喝酒了,喝就得避人耳目。叫了点儿吃的喝的,抬了两箱啤酒,文君也给请来了,她没少给我们帮忙。
席间,李昱刚给我们说了说他的生死三十六小时。
敢情他跟何杰出任务还遇上事了。
他们追查盗车团伙,抓捕惊险刺激。其中一个首脑人物非常谨慎,有了风吹草动,就开始外逃,几个人往合肥方向逃跑,何杰领着李昱刚他们就跟着追捕。结果走高速出北京没多远,何杰的车被撞翻了。前面是个大卡车,他们开车的速度快,快到200迈了,在超车过程中直接钻卡车里边了。钻里边之后快速反应,但车不灵了,就停路边了。这三个人从车里钻了出来,打一电话来一出租车继续往前走,然后坐着出租车一边往安徽赶,一边给队上打电话:“我这车坏了,你现在赶紧给我送车来。”这三人迷迷瞪瞪往那边走,然后他们队里又调辆车追他们,又把车给他们,他们开着车到合肥了。
“这都不是重点啊,赶不上好莱坞电影儿!”李昱刚仰脖撅了手里那瓶啤酒,“真正他妈给我吓傻了的是,我们从那车里爬出来,何队,何队开的车啊,气囊都爆出来了!他魂儿八成都散了!爬出来,没走两步!他点了根儿烟!他说抽一根压压惊!离着车那会儿还没有五米呢!车漏油了!我当时就疯了,这要是爆炸可就太好莱坞了!我赶紧给他拽跑了!这哥哥!这祖宗!我都疯了!”
我说:“这很何杰。”
三三两两聊天的时候,我跟文君客气了客气,我说:“本来我还想让你带上你先生呢,我得谢谢他,我们火急火燎找人,没你先生给牵线搭桥,我们还不定得跟哪儿乱转呢!”
“那你怎么没叫呢?”
“咳!我转念一想,你先生那么一大画家,恐怕跟我们这帮粗人没话说。”
文君白了我一眼:“你这假客套,真假。你嫌我们不合群才是真吧?”
“哎,你这个思想很阴暗啊。我瞧出来了,觉得我不真诚是吧?来来来,你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咱真是实在人!”
“省省吧。没我他才不管你们的破事,你谢我就行啦。”
这噎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又起开了一瓶啤酒:“我敬你。”
文君咯咯笑:“别吹了,都喝多少了。一会儿我也得回去了,不然那俩小魔头得把小爷们儿折磨疯了。”
“平时都你带孩子?”
“其实还是他更多一些。”
“模范好父亲啊!”
“还可以吧,他比较有耐心。”
“我还挺好奇的,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觉得我老牛吃嫩草?”
“我就说你阴暗吧,咱是那意思吗?我是觉得咱这行业一般不是找同行就是找机关单位的,人际圈子窄嘛!你这跨度比较大。”
“他呀,怎么说呢……”文君转了转眼珠,“我给他当过保镖。”
“啊?”
文君往下这么一说,听得我瞠目结舌。
就我们这行当,确实有保镖的业务。打个比方,老百姓遇上关乎生命财产安全的事了,报警了,警方受理但不一定会处理,警力资源毕竟有限,我们也会有一个考量。但如果他们强烈要求,也可以付费聘请警员保护。这个一般人不知道,但我们其实有这业务。当然这种业务一年也碰不上一起,而且也不会抽调精锐力量给他们,就是提供一个基本安全保障,譬如送人去机场、上下班路上护送,说实话比保安公司便宜。
文君老公遇上了什么事需要借助警力呢?为他爹离婚。真是哭笑不得。文君说她公公这个人文质彬彬,搞文艺工作的,也算业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她婆婆是经商的,脾气很暴躁。俩人情感破裂,可是女方不愿意离婚,拉锯了有几年,男方坚持要离,女方就威胁他了。彼时他跟着他父亲生活,常年的拉锯战打下来,那是遥遥无期看不见希望,他爹就决定破釜沉舟找他妈对质,可是他不敢“深入虎穴”。正好他有个认识的朋友在公安部任职,就给他推荐了这么一条路。
这事还是光明队长给文君安排的,文君一琢磨,她都闲得长草了,不如去看看。她就去了。去了我们有规定,不能上楼,提供保护可以,到门不到户。他爹很“面”,听说得他自己上去,犯怵了。他们陪着去了一趟、两趟、三趟,回回打退堂鼓。文君烦了,说:“这么着吧,你把你爱人请下来,我给你们做做工作。”
听到这儿我都乐抽了,我说:“你还搞妇联的业务啊?”文君回:“我还复联呢!长得像黑寡妇吗?”
等于是文君帮着给调停了这场旷日持久的离婚大战,帮着未来的公公和婆婆和平友好地离了婚,她自己倒收割了一“迷弟”,最神的是,打了半辈子的老夫妻倒是同时相中了这儿媳妇,喜宴上还坐了同一桌。
这一家子什么人啊?我问:“文君你不是编故事唬我呢吧?”
文君一撇嘴:“随你信不信。”
“不是,就这么一家子,你还真敢嫁?”
她回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其实我一见他就觉得,这男孩儿气质超脱呀,又是个画家,我们家祖上八代都没艺术细胞,我老羡慕了。我还最恨那些个晒娃就晒娃,还动不动晒娃的艺术细胞的,我心想我也得给我们老文家改改基因。其实就他们家那点儿破事,我去一次就能给摆平,但是我一次就摆平,鸭子不就飞了?所以我才跟他们耗呀耗,耗到我把热锅烧好了,我再铲。”
“你这么说我就知道这是真事了,这是你没错儿了。”
文君给了我一肘:“就是故事的结尾不喜人,我们家老大拿老二当画笔,那不是画作,那是人体拓片。”她说着开始翻手机:“你看看,艺术吗?”
“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