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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缘来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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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偶式育儿,守寡式婚姻,刑警式生活。我和她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缘来过,緣也去了。
抓他的时候,动静挺大,现场挣扎非常厉害,他梗着脖子嚷嚷,表情十分狰狞。
我跟夏新亮提审的他。虎子不给夏新亮好脸儿是一定的,要不是夏新亮,他们一帮人不会陷了。用他的话说—你长这么标致,你干什么不行你干警察!明明能靠脸吃饭,非要靠卖力气!夏新亮白了他一眼:我这是靠才华。就让他生气去吧,我就需要夏新亮坐在这儿刺激他,他越不冷静,对我们越有利。
“说说吧。”我看着虎子。
“说什么呀?”虎子低头不看我。
“你说说什么。”夏新亮小刀眼儿一瞪,可算解恨了。被这帮人吆五喝六带着当猴儿耍,他也是受够了,反击的时刻到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虎子说着,斜了一眼夏新亮,恶狠狠的,“这不被你逮了嘛,人赃并获。”
“身上还有别的事儿吧?”“什么别的事儿?”
“郭蕊的事儿你不打算聊聊?”
虎子明显迟疑了一下,“她不是撤案了吗?”
“那郑晓萌的事儿呢?”郑晓萌是那个小姐,被他卷了包袱那个。
夏新亮说完,我明显感觉到虎子的脸僵了。他是真想不到我们如此详尽地掌握他的情况。
换我接着上:“人家积蓄可全被你卷了。你说你小子也忒不厚道了,人姑娘坐台供养你,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出来当鸭子了?”
虎子不吭声了。
“还有董春妮,学民乐那个,骑个摩托,你管人借那钱打算什么时候还啊?”“你这样儿财色兼收日子倒是过得滋润啊。”
夏新亮打鼓我敲锣。
“你们…..你们这到底……”虎子一脸懵逼地看着我俩。
“董春妮给你5000块钱让你修理她导师,你收了钱咋跑了?”
“没.....没这事儿啊。她是借了我5000块钱,但她没说让我修理她导师啊。”“没让你修理她导师,她带你去她导师家干吗?”
“没有的事儿!”
我跟夏新亮对视了一眼。这小子嫌疑必须是上升了。他承认认识音乐学院的董春妮,但他不承认去过杨教授家,说她根本没带他去过。这就是明显说瞎话了,董春妮说带你去过,邻居各种证明你去了,你说你一趟没去,想都不用想就是你了。
至此,我们还没有跟他谈及杨教授之死。人是不是他杀的,我们不能确定,他有嫌疑,也只是嫌疑。贸然跟他摊牌,可能会给他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你只能旁敲侧击,你只能去试探。
虎子很紧张,我看着他就知道他对我们很设防,有所保留。他坚称没去过杨教授家,更没有哪个字儿提及杨教授死了。他不说我们也不说,他就是不承认我们怎么办?我们的办法是把这些东西都堵上,让他逃无可逃。
我和夏新亮跟虎子周旋的同时,李昱刚开始围绕他做工作。走访,去他的暂住地进行搜查。他住在一高层公寓里,在这间公寓进行搜查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刀,刀上面有血迹。
得知这情况,我们一伙人一下子兴奋感又起来了,认为这事靠谱了,当时就把刀上的血迹做了DNA检测,可结果出来我们一看,是动物血。
问他怎么回事,家里为何有刀,刀上为何有血,虎子解释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血,他自己也不知道,就一问三不知那个套路就上来了。你满嘴跑火车,我们可不就跟你较上劲了吗?可凡事得讲证据啊,没有证据是不行的。到头来你还是拿他没办法。
拉锯战就这么开始了,经过好几天,人人都疲惫,虎子基本没合过眼,原本挺精神的小伙儿眼神都无光了。
大约也是实在扛不住了,他问:“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啊?直给行吗?我真是让你们搞糊涂了。来回来去就那几个女人的事儿,情况你们不是都掌握了吗?对,我是拿她们钱了,但我没骗她们啊!她们花钱我哄她们高兴啊,给她们办事儿啊!说真的,我才是受害人。你们问我被捕为什么激烈反抗为什么精神紧张心理压力大,我也不怕丢人了,我实话跟你们说了吧!我被人骗了!你们把我关在这儿,我没法儿找人了!”
这口,就算是松了。扛不住了,受不了了,把底儿全撂了。但他撂的,跟杨教授被杀案全无半点关系。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虎子常年吃软饭,仗着长得精神身材棒一路走得用他的话说顺风顺水。姑娘们也基本没有翻脸报警的,一是脸面上挂不住,二是损失也真没多大。后来虎子搭上了马凯,马凯就把他往高端圈子里带,他弄钱马凯抽成。
渐渐地,虎子就开始膨胀了,当然他自己不说自己膨胀,他说他是觉得自己出力马凯还拿大头他不平衡了,正好这会儿他搭上了郭蕊,就不怎么爱跟马凯混了,专心傍着郭蕊。郭蕊对他不错,这不是一锤子买卖,马凯也没法说他什么,俩人就渐渐拉开了距离。
有一天,通过摇一摇这个功能,虎子发现了一个叫维维豆奶的白富美,俩人一来二去就撩起来了,跟着就双双约见直奔热恋。据虎子说,这个姑娘叫钱维维,吃穿用度都很奢侈,她自己说家里是做买卖的,温州人。谁不知道温州人有钱啊?虎子这心思就活络了,心想,自己年纪说话也就大了,干还能干几年啊,要是娶个白富美,那不就平步青云了吗?
因而他就假扮高富帅很热烈地追求姑娘,平时都是开着郭蕊那辆卡宴送姑娘出入,
他说他真没想到这女的是个骗子,她明明住豪华别墅区啊,家里还有佣人啊。姑娘喜欢这那虎子也不含糊,买。反正郭蕊给他钱,他就把钱都花在这个维维姑娘身
上。不仅买买买,红包也是经常发。
其间郭蕊发现了他的异常,闹出了那起报失案,之后他把车给郭蕊送回去了,继而又去租车公司租了一辆豪车充门面。结果,上月底,维维姑娘失踪了,家里人去楼空,微信也再没回复,电话永远关机,消失前,还管虎子拿了十万块钱。这钱虎子是抵押来的。
等于是个啥情况呢?简单归纳就是,一个假高富帅企图骗一个白富美,殊不知自己却被假白富美给涮了。虎子走投无路,又去找马凯了,马凯知道他这事儿,说哥哥人脉广,有哥哥呢,不怕找不见这骚货!就这么着,才有他跟着马凯带着夏新亮最终被一网打尽。
我见他真挺闹心,决定从这儿切入。
“你先别着急,既然有这么档子事儿,咱可以立案抓她。但我找你来,既不是因为你被骗了,也不是因为郭蕊丢车。”
他截住我的话头,说:“什么事儿你直说,我知道肯定告诉你。我这事儿只要您能帮我破案,您让我干吗我干吗!”
我看着他,让夏新亮给他倒了杯水,又支派夏新亮去给我们弄点儿吃的。虎子瞧着夏新亮被我使唤,来了点儿扬眉吐气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跟这个马凯认识的?在哪儿认识的?”
“还是马凯的事儿啊!成,我说。我是过年回来之后,跟夜店他跟我搭讪的。一来二去老在一起玩儿,就熟了。地儿我记不清了,工体北路那边儿。三里屯不敢去了,您不是知道晓萌那事儿嘛,三里屯就不敢去了。正好马凯说带我混高级圈儿,我就跟着他了。”
我点点头,继续顺着马凯问,让他放松警惕,“听你说来,你跟马凯关系很亲厚啊,他带你入行,你又另立门户,遭了难来找他,他还帮你。你图他人脉,他图你什么啊?我听着不太合理啊。”
“这事儿吧……这事儿……”虎子挠头,“哎哟喂……丫不太老实。也就是你们那小警察聪明,马凯带他开房来着吧?他丫就那一套,开房,约个女的,说磨炼你床技,让你跟那女的来,他一旁看着也就算了,还老上手摸,不是摸那女的,是摸我。我真挺硌硬。”
这……好么。幸亏我把夏新亮支派出去了,这要让他听见,还不得炸了。他还真是羊入虎口了!
得了,别绕了,抛直球吧,“春节前你干吗卷了郑晓萌的东西跑了?你俩那会儿搭伙儿不是挺好的吗?”我话锋一转,把问题兜头抛出来。
虎子愣了愣,嘴动动,想说又没说。
我观察着他的微表情,等他下一步动作。
他好生纠结了会儿,最后抬头看向我说:“是这样…..您先前问我董春妮是不是给我钱让我修理那个杨教授……有这事儿。”
我内心有些激动,但脸上并不表现出来,听他继续往下说。“他家,那个姓杨的教授家,是丢东西了吗?”
啥玩意儿?
“我啊,收了董春妮的钱,我本来没想白要她钱,可是吧,你看我,靠脸吃饭的。我去打他,万一他还手,我这还怎么吃饭啊…..董春妮带我去过两回,我观察那教授也不是好惹的,就打退堂鼓了。但我发现这老头儿家挺有钱的。家里装修家具什么的都不错,学生还老给他上供。我就想,干脆偷他算了。偷点儿值钱的,也给春妮解解气。我自己去了几回,可老找不着机会下手。那老头儿睡得晚,白天又总有人跟他家走动。一来二去我发现没机会,就作罢了。但我拿了董春妮的钱,又没给她办事儿,我就怕她来闹我,毕竟她知道我在哪儿混。我就提心吊胆,不知道她哪时来,也怕她闹了萌萌跟我掰了。后来我想明白了,也别等了,干脆跟萌萌也吹了算了,就不怕董春妮闹了露馅了,我就趁着过节萌萌回老家,把东西敛敛就走了……”
我还真有点儿蒙了。直觉上,我觉得他根本不知道杨教授死了,更别提他把他杀了。
“你进去过吗,那个老教授家里?”
“跟着董春妮进去过。我自己没进去过。”
我又问了他大致的案发时间他都在哪儿、干吗,虎子一五一十全说了。
老人死了六到八个月,春节前虎子给郑晓萌站台,他说,萌萌每找一个客人座谈,我就从中抽点儿钱,我老盯着这个事。春节期间呢,他卷了人家东西跑了。这跟郑晓萌给我们反映的情况一模一样。春节后他又回了北京,转战工体跟马凯混去了,跟马凯的微信、来电都能证明。
嘿!时间证人全齐。还都是我们自己找见的。这他妈……“你那带血的刀又是怎么回事?杀野猫野狗了?”
“嘿!我真不知道!那公寓我才搬进去没多久,您把刀放我面前,要不我怎么愣了呢!”
我还是不死心,“那你跟那老教授家蹲点,见其他什么人出入找他吗?”
“有啊。他们家老去人,男的女的都有,有的我见过,是董春妮的同学,有的没见过。”
“没见过的是?”
“没见过我肯定不认识啊。”“男的女的?”
“都有。” “岁数呢?”
“真不记得了。有挺大岁数的女的,得叫阿姨那种。也有年轻男的……但记不清了,也许岁数比我大?记不清了,真不记得了。”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再没有哪句话更能概括当下的情形了。我们铆足了劲查杨教授被杀案,结果倒破获了一起大型卖淫案,又牵连出一起网络交友诈骗案。
哭笑不得。
杨教授的案子,一朝回到解放前。我们手里的线索全断了。
到了晚上,我把案子的事情放了放,毕竟现在我爸没人照顾,我赶紧往那边去了。过去的时候我爸正吃晚饭,我一瞅那芹菜,半点儿油星儿没有,医院的伙食总是这个标准。我说爸你想吃点儿别的啥吗,我给你买去。他说别了,挺好,健康。老爷子气色不错,他也是习惯了,半年跟家半年跟医院,说医院是半个家也不为过。想想我爸那么生龙活虎一爷们儿,老了老了,没享上福,几次大病下来,又帕金森了,这生活也太苛待他了。
“你吃了没?”
“没呢。”我给老爷子沏了杯茶,“中午吃得晚。”
“你工作忙,别老往过跑了。我这跟医院住着,有大夫有护士。也凑合能自理。”“咳。没事儿。我愿意来跟您聊聊天儿。”
“婷婷周未带点点来不?”“啊…..来吧。”
“上礼拜就没来。点点快上学了,是不是功课忙啊?”“嗯,忙。现在的孩子啊,我都替他们压力大。”
这是实话,点点明年上学,今年9月开始上学前班,这个学前班齁儿贵不说,我看了看课程安排,我都替点点累得慌。他爹我是不争气,没长一个学习的好脑袋瓜子,我上学那会儿,基本就靠混,学校也没这么多功课,我上午上文化课,下午去摔跤队,苦不苦累不累也好过跟课堂上枯坐着。
孩子学习的事儿一直是婷婷管,她这一撒手,我也抓瞎。弄不住就送我姐那儿去了,暑假嘛,也还好,跟他表姐一块儿,他表姐能看着他。
陪我爸说了会儿话,老爷子看电视,我歪在躺椅上陪着他。不饿,一点儿胃口没有,就啥也没吃。病房熄灯早,老爷子说让我回去,我也好几天没回家了,看他确实挺硬朗,我就从医院出来了。刚出住院部的大门,手机就震了,我一看,是夏新亮。
“刘哥,我有点事儿,您在家不?”
我犹豫了一下:“都这会儿了,什么事啊?”
“嗯……是。有点儿晚了。打扰您了吧?要不改天再说?”“你上家来吧。”我听出他有点儿想跟我谈谈的意思。
我极其后悔自己这个决定。到家没多会儿夏新亮就来了,进门他就站在玄关瞪着眼睛问我:“刘哥,你们家进贼啦?”
我回头环顾四周,这话也真不算埋汰我。
夏新亮是出了名儿的洁癖,这会儿站在一片狼藉的屋子里,我觉得他都要犯病了。结果大夜里头,心还没谈上,他撸胳膊挽袖子麻利地给我打扫了起来。拦也拦不住。绝对是拼了命那架势。讲话:刘哥,你简直住垃圾堆里了。
他一通收拾我也不好意思瞪眼干看着,可我对打扫屋子着实一窍不通。我结婚之前住家里,有我姐;我姐出嫁了我基本住单位,脏乱差大家一起来;结婚以后自然有婷婷管。可以说,我这辈子还没学会过一套完整的打扫方法。哪怕是拿吸尘器吸个地呢,我发现自己压根儿不会使。
这吸尘器是头两年婷婷过生日时候我送她的,她收到脸上是难掩的喜悦,因为这个牌子的吸尘器用她的话说是吸尘器里的贵族,她舍不得买。喜悦过后她冷静下来问我:你咋想起来送我吸尘器?我诚实地回答:你一跟我吵架就爱收拾屋子,我帮你减轻减轻负担,以后也尽量少惹你生气。她挥着拳头猛砸我胸口,我一把给她搂进了怀里。
头脑中的一幕幕,仿佛就是不久前的事儿似的。
“真不是我说您,”三两下夏新亮就把吸尘器给我打开了,“唉,这吸尘器跟着您也是白白糟蹋的命。”
我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吸地的工作中去,只为了忘却脑海中反复交织的回忆,干得热火朝天。由于大干一场,原本不饿的我登时饥肠辘辘。
夏新亮也没吃晚饭,我俩叫了金鼎轩。等饭的工夫,夏新亮几次欲言又止,我看着都替他累得慌。
“你师娘跟别人跑了。”我说。
夏新亮看着我,由于我硬邦邦抛了个直球,他反倒被架住了,说什么都不是。这就对了,我就是不想跟他说这个事儿。这事儿我自己还没想明白呢,我说它有屁用!“不说这些了。说你想说的吧。”我点上支烟,把烟灰缸够了过来。
夏新亮不看我,他的视线集中在墙上。那面墙上,挂着点点幼儿园时画的画、做的手工。是婷婷贴上去的,说我老不回家,见不着儿子看看儿子的大作也是好的。我特别不愿意承认我们的婚姻存在问题,它其实一直是存在问题的。
婷婷曾分享过我一篇文章,标题叫作“不要因为你爱他就冲动去结婚生孩子”。那里面有句话她说她感同身受—当妈式择偶、保姆式妻子、丧偶式育儿,守寡式婚姻是中国女人的四大不幸,而不幸的根源都是家庭中丈夫责任的缺失。我还记得我当时看过后对她说:你少看点儿毒鸡汤就不会躺被窝里思考人生了。
那只是死撑的倔强,或者说假装不屑一顾。婷婷与我的婚姻,确实是处于这样的状态里。我要工作,我的工作还跟一般人不同,工作会占据我大部分的精力,我也热爱我的工作,那导致的必然后果即是,婷婷在自己过着本应二人参与的婚姻生活。其实从这点看,我是自私的,我放不下工作,却还追求平凡人的幸福。我不是没尝试过放下,点点出生后我思考了良久,是不是该从现在的岗位上退下来,但最终我没做到。也就是说,我选择了工作,再一次让婚姻生活与之妥协,所以我收到这个结局,似乎没毛病。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最可笑的就是这点了。婷婷出轨,我却无所察觉。我的雷达根本没有报警。作为一个刑警,走在路上,旁边走过扒手、吸毒者、妓女,我的雷达都会为我播报,可作为丈夫,我竟然不知道妻子出轨了。男人出轨多为贪恋美色,最终会收起行囊回归家庭;女性不同,她们一旦出轨,就是选择了另一段爱情、另一段生活,她们是一去不回头的。在这一点上,女性比男性理智得多。她们有严格的自我约束,而一旦冲破束缚,势必驷马难追。
来不及了,我爱上别人了。
那不是说说而已。
当啷,我把打火机摔在茶几上,它弹跳旋转最终掉在了木地板上。木地板是婷婷执意要铺的,她说:我都跟你住到贫民窟里来了,我不管别人家,我至少跟家里要当个贵族小姐。
“刘哥……”夏新亮的嘴唇微微蠕动,“要不,我介绍您跟师娘去看看婚姻咨询师?”“都说不说这些了,说说你来找我啥事儿吧。”
夏新亮拗不过我的坏脾气,叹了口气,“最近看您不太对劲,所以想和您聊聊。”
这个徒弟就是眼尖,可我实在是没心情说这些事情。我幼稚得像个孩子,但这是我保护好脆弱内心最后的盾牌。不是我五大三粗我就能心硬如钢。我就要失去我的爱人了,我的孩子就要没妈了。我不知道如何挽回,甚至,能不能挽回。
“刘哥……我知道你现在的日子很难熬。但是怎么说呢…….如果什么都不做,也许逃避最轻松,可日后……您一定会后悔的。一段婚姻出了问题,一定不是某个人单方面的错。就像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两个人一定要沟通。我没结过婚,以后也不可能结婚,但我一样要经营感情,是感情总会出错,有时越在乎越错。人不怕犯错,就怕逃避、不正视错误。”
“我懂,我都懂。你说咱们干刑警,没日没夜那是家常便饭,吃苦受累不讨好儿,有人愿意跟咱们,咱就感恩戴德了,你真没法儿忽悠人家跟你有情饮水饱。你想,但你知道不可能。你又想享受感情生活,你说除了自我麻痹,还能怎么着?久而久之,别人没给麻痹掉,倒把自己催眠了。”
夏新亮跟我说了不少,帮我把屋子又收拾了一下,然后就走了。
最终,我思虑三番,还是给那个叫戴天杰的打了电话,我倒要看看这个鳖孙是个啥德行。
那么婷婷呢?她还要不要当一个母亲?她会为了当一个伟大的母亲,重新回归到家庭里来吗?
我约了戴天杰在世贸天阶见面,他如约而至。
这是个瘦高的男人,戴副眼镜,文质彬彬,可以说,跟我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他说话很谨慎,习惯性地停顿。最关键的是,他比我媳妇小十二岁。
我很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脾气,想要和他好好谈一谈。
然而他遇见我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在地上,大声喊着:“警察打人啦!”我转身就走。
就为了这种男人,你不要我了,也不要点点了?我真的没法理解。
沟通是件艰难的事。
我们查案子,要跟许多人沟通,知情人也好,嫌疑人也好,路人甲乙丙丁,甚至是凶手本人,都需要沟通。跟各个人的沟通都不是简单的事,人的脾气秉性各不相同,思想、受教育程度千差万别,还譬如口音。口音这看起来不成问题的问题,有时候反倒是大问题。
总之,沟通是件艰难的事。但跟形形色色的人沟通多了,也会形成经验,或者说套路。再难,也还是会攻破难点。
刑警工作有许多习惯性。习惯沟通,习惯揪住最小的疑点不放,习惯性怀疑每个人。而大量无效的沟通,以及神经紧绷地怀疑一切,最容易造成人的性格灰暗、极端。可以说,我的工作,特别不健康。
婷婷就是这么说的,说我心理有问题。几分钟之前,她咆哮着挂断了我的电话。
这世间最难以沟通的人,我此刻看来,是我媳妇,是这个跟我共同生活了11年的女人。
自打我和戴天杰见了一面不欢而散,我们的斗争更上一层楼。原来她是选择不跟我沟通,现在她的选择是—催眠式骂我。真的,她骂得我都快相信自己是个精神病了。
关于我的恶习,她可谓如数家珍:成天不着家,下班也是酗酒,身为父亲不尽责,身为丈夫不负责,总之来回来去都是固定的那一套,与刚跟我谈恋爱时的她判若两人。我始终是没变的,变的人,我想,是她。从前她描述我是这样的:兢兢业业一心扑在工作上,下班还要跟同事战友联络感情,保家卫国,无私奉献。
嗯,我看她有点儿精神分裂。
我不是想替自己开脱,是我真的十年如一日地就这么活着。生活的主旋律永远在演奏正义的凯歌,不是在抓坏人,就是在抓坏人的路上。
坏人,真的不好抓。倘若要是坏人都能配合抓捕,这世界上也不需要警察了,派个机器人跑个腿儿不结了!
我们工作的背后,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付出,那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随便讲讲就能让别人理解的。包括亲人,亲人就算懂,也不能理解你。或者说,他们试图去理解,但他们的包容力总归是有限的。千万别指着谁有容乃大。
就拿蹲守工作来说,我们在蹲守过程当中,吃饭怎么解决?有时候只能在车里吃方便面,别说煮了,你泡都不切实际,哪儿找热水去?那怎么办?咔吧咔吧嚼了喝点儿矿泉水。春夏秋冬都是如此。因为你搞案子,一分钟不能疏忽,疏忽了这案子破不了。
我们也不能轻易离开现场,离开现场如果错过了最佳破案机会、抓捕机会,那就功亏一篑了。那我们生活当中有没有事儿?感情当中有没有事儿?人只要活着,谁敢说自己没事儿?别的不说,不说你媳妇找你,你儿子叫你,你爸妈生病躺床上没人理,你朋友八百年联系不上你,就说最简单的,裤衩都换不了,脸都洗不了,牙都刷不了,你还得工作。在工作面前,凡是自己的事儿,都得要避让。没办法。
工作过程当中我们还得四处跑,啥地儿有必要都得去,想去不想去都得去。就好比夜店吧,谁愿意大夜里头去那儿叮当叮当的?你要说纯玩儿纯放松,也行,心情不一样,我玩去怎么都行,大夜里为工作去夜店,一干就是一宿,这一夜当中怎么过来的?最悲哀的是,你去夜店蹲守,漂亮姑娘摩肩接踵,可你连一杯饮料都买不起!你说你这落差多具体呀!
讲真,我们累,特别累,如果说身体上的累还能承受,心理呢?整天跟犯罪打交道、看血淋淋的尸体不说,社会舆论对我们也在施加压力,你破不了案子说你无能,你破了案子又说你残酷不仁,还有时候呢,污蔑你张冠李戴、潦草破案冤枉好人糊弄群众。总之,里外不是人。但是,麻烦搞搞清楚,我们有血有肉,也是某某某的儿子,某某某的爹,某某某的丈夫,我们不过就是选择了一种特殊性质的工作,我们不是机器,是人。
我们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谁愿意天天跟死人打交道,这边被杀了,那边又杀人了。你看着我们吆五喝六把凶手的心理防线给攻破了,但是我们的心理防线也会受到相应的冲击。你天天面对黑暗,实际上你自己也在抵抗黑暗。你不抵抗是不行的,这种黑暗会把你侵蚀掉,你没有绝对的意志力,你真的会完蛋。
可我们没有抱怨过,只有一个想法—把坏人抓到。但反过来想,我吃这些苦、受这些罪到底为什么?我这都要家破人亡了,你能保障我什么?人就两种图,名和利,干刑警都拿不到,地位给不了我,金钱给不了我。我图啥呢?到头来,就图一个我有案子,我有使命。
那天李昱刚给我读新闻,说有个缺心眼儿的因为散布虚假信息被抓了。他散布了一个啥虚假信息呢?是跟同乡的群里发了一个市政府免费发媳妇儿的广而告之,还带着公章呢。就有人这么无聊。更无聊的是,还真有人找市政府要去了。网友评论百花齐放,有那讨厌的,讲话:不对啊大兄弟,你应该去找民政局领。
想想这新闻,我都想奔过去看看能不能给我再安排个媳妇。我不无聊,我是无奈。瞧瞧,干工作干的,媳妇儿都跟人跑了。我找谁说理去啊!
婷婷还跟我拉锯着,有家不回,孩子不见,她爹妈都找不着她。我本来没想跟岳父岳父说婷婷的事儿,但她就这么一走了之,我没别的办法也万不至于去告家长,是她不理她爸妈,可能是以为我跟他们说了啥吧,她爸妈急啊,闺女咋联系不上了?就联系我。我也没法替她瞒啊,老头儿老太太起了疑心别回头再上派出所报案,那一家人脸面可就真难看了。
怎么办?这是我特别回避去想的事,根本不想面对事实。这么拖着肯定不是事儿,那不拖要干吗?真跟她离婚?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愿去想。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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