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和毒贩看似猫鼠关系,可实际上两者之间却要建立信任,只有这样才能破掉案子。
傍晚六点,黄新是开着一辆帕萨特来的,葛志杰隔着车窗指给我看。张德胜的情况我们知道,这个黄新却不清楚,只能听葛志杰的。
我们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收网挺顺利。
人抓了,但不能往局里带,因为张风雨的电话随时会追来。把黄新押上了我们的箱货,跟我面对面的时候他还在嚷嚷—干吗呀,你们干吗!全都这一套,没点儿新鲜的。
“你别吵吵。”我看着他的眼睛,“吵吵也没用。我们干吗的你知道。咱都甭废话了,你好好儿配合咱们的工作,你配合,结果是一个;不配合,结果就是另一个了。”
我着急让他听指挥,他可转着贼心眼儿呢,比葛志杰还要狡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着急也解决不了问题。必须击碎他的侥幸心理,跟他耽搁的时间长了,张风雨接不到葛志杰的电话准要起疑心。
我从箱货上下来,回了我车上,让夏新亮把葛志杰押了下来。我让葛志杰给张风雨打电话,我负责拿手机他负责说。我们仨就靠着箱货,黄新能看得清清楚楚。
葛志杰还是很配合的,语气控制得不错,跟张风雨说货送到了。我隔着电话听见张风雨问他:“怎么这么半天才来电话?”
葛志杰看看我,我指了指拥堵的街道。他心领神会:“还是堵车啊,雨稀稀拉拉下了一天,车也不好叫,中间我催了出租车司机好几次,他烦了,非让我换辆车,可别提了。”
葛志杰挂了电话,我拍拍他的肩,跟他说你表现不错,那亲昵劲儿就像跟我兄弟们说话似的。
黄新自始至终看在眼里,我回了箱货,跟他还是一脸冷若冰霜。我急,但不能让他瞧出来我急,谁先急谁就输了。张风雨肯定要跟黄新确认的,他的电话立时三刻就可能打进来,但我也不能显出急躁来。
把葛志杰的手提袋,也就是加了料的茶叶罐往黄新怀里一塞,我点了支烟说:“人赃并获。”
黄新急了:“这不是我的。”
“葛志杰说是给你的,张风雨让给你的,他就是个中间儿送货的,也不知道送的是这玩意儿。他这么配合我们工作,犯的事儿就比你小。”
“他小个屁!他才是跟张风雨手底下干的马仔,我不是!我就是来买的,我不倒腾这些个!”
“他说是,你就是。要不你就配合我们,帮忙抓住张风雨,这事儿才有可能说得清楚。”
你胡说八道,我就陪你胡说八道。这些人,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你只是个买家,你买这么多干吗?
“葛志杰配合我们工作,到时候我们会跟检察官争取,怎么判、判轻判重,量刑尺度还是能把握的。你这条命要不要,全在你自己。你配合不配合,我们都要抓张风雨,他也一早就是我们的目标,你配合,咱们省时省力,你不配合,费时费力也不影响大局。”
我这是捏着心给黄新做工作,就怕他那手机响。另一头,攥着手机的夏新亮一脑门子汗。
黄新眉头紧皱,他在权衡利弊。
“快点做决定,怎么着?你别拖啊,你要么配合工作,跟张风雨报备收到货了,要么我让队上来人把你带走,直接收监!”
张风雨是约莫40分钟后把电话打进来的,那会儿黄新基本上已经被我劝服了。其实我也没把握让他接那个电话,但不接肯定砸锅。张风雨要是落实了疑心很可能就躲了,他一躲,我们两年多的付出就全白费了。
幸好黄新没让我们失望,他跟张风雨说自己已经顺利拿到货了。听后我悬着的心可算回落到了肚儿里。
张风雨的疑心消了吗?我觉得没有。因为时间拖得有点儿久了,他这种刀口舔血的悍匪城府极深,你听他在电话里沉着冷静,话音儿里还透着点儿喜悦,可就是不能全信。我料定用不了多久张风雨还得找葛志杰,让他去给张德胜送货。一是进一步试探,二是准备自己的下一步。
果不其然,我们刚把葛志杰和黄新押回宾馆,张风雨的电话就跟来了。
张德胜也肯定得抓,他事儿比黄新大,跟张风雨他们走动频繁,把他控制住,张风雨也会更松懈。
抓张德胜的时机比抓黄新要好,准备也更充分。那会儿时间已经很晚了,路上没什么人,约那地儿也狭窄背静。张风雨这回没有反反复复,想来是黄新跟他报备顺利取货有了效果。
我们让葛志杰去跟张德胜交易,来了个人赃并获。张德胜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让我们铐上了。
由于是人赃并获,张德胜就不来一问三不知的套路了,直接选择闭口不谈。无论我们怎么问,他就是不开口。
我们给他做工作,让他明白利害关系,他现在被我们抓获,抵赖是抵赖不掉的。而且我们还给他出示了早前跟踪他拍下的照片、视频,明确告诉他情况我们都已掌握。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坚决不配合我们工作,我们照样儿可以把他移送法办。明智些呢,他就应该选择配合我们抓捕张风雨,将功折罪,这样法官在考虑量刑的时候,我们还能帮他争取一下。
还是那个中心思想,在张风雨贩毒的种种环节中,每个人都有各自负责的事儿。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有主犯从犯之分,我们的主要目标就是张风雨,至于他们的罪责,只要能戴罪立功,都有商量的余地。
反之,如果由于他们不配合工作,导致张风雨逃脱隐匿,案子总归是要有人顶的,
是谁谁心里清楚。张风雨就算跑了我们也有机会再抓,把他绳之以法是迟早的事儿。抓得早了,就早消除社会影响早结案,他们戴罪立功都有机会争取宽大;抓得晚了,社会影响就更大,造成的影响更恶劣,到时候他们一起见阎王爷,谁他妈都别想跑。
跟张德胜做工作用了差不多半小时,张风雨的电话也是40分钟左右追到的。张德胜告诉他拿到货了,我从电话里听见张风雨说好我知道了,语气中透着沉稳与放松。把张德胜押回宾馆,我算是小松了一口气,这一天折腾下来,我们一直精神高度紧张。虽然葛志杰、黄新、张德胜仨人被我们摁了,我们说服他们配合工作,让张风雨打消疑心,等他回京,但也只能说我们离抓住张风雨更近了一步。一天没把他真正抓到,就一天不能掉以轻心。这仨人我们暂时还不能送回局里,因为张风雨搞不好还会跟他们联系。所以最后思来想去,我跟局里请示,人还得跟宾馆押着,以防后手儿。
没多久,张风雨又给葛志杰来了电话。葛志杰接电话,我们在一旁听。张风雨说他打算明天启程奔广州,这回来票大的,多弄点儿货回来。葛志杰按照我们的指示稳住他,一切听他吩咐。临挂电话,我听见张风雨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右眼皮老跳。葛志杰说,哥你是紧张吧?毕竟这回要搞大的。张风雨说不是,就是有点儿不好的预感。葛志杰说,那我明天上雍和宫给您烧两炷香?都说雍和宫求财最好。张风雨笑了。
张风雨是谁?张风雨本身就是个在逃犯,4年前昆泰大厦,200人对50人的一场械斗,他持枪伤人,跑了。说他是悍匪也好,是狂徒也罢,都是因为他身上本就背着大案,横竖都是一个死,他贩毒,就是死上加死。
不好的预感?有时候,人的第六感真的挺奇妙。对他来说不好的预感,却正是我们的好兆头。
这回一定要把他摁了。两年多了,我们一帮兄弟为这案子有家不能回,全身心扑进去,就为尽早将他抓获,早一天就早制止毒品流向社会更多一分。多少家庭因毒品家破人亡?我看过的、听过的,太多了。都知道毒品不好,害人害己,但总有人吸毒,有人吸毒就有人贩毒,反反复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背后,存在的就是巨大的金钱利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钱这个东西,特别奇妙。没有它万万不行,你生存不下去。有了它,你满足一个欲望,又会滋生下一个欲望,无穷无尽。有人能掌控自己的欲望,有人不能。而人一旦被欲望所驾驭,往往就会做出愚不可及的事来。譬如,犯罪。爱因斯坦说:有两样东西是无限的,宇宙的浩瀚和人类的愚昧。
“这卫生间还真豪华。”李昱刚洗了把脸出来,咂着嘴说,“顶咱单位公共厕所那么大了。”
噗,蹲在那儿的葛志杰倒是心大,居然还能乐出声儿。“笑什么笑!好好儿蹲着!”李昱刚虎着脸吼。
“你看你,吼什么。”
我站了起来,把大床上那摞靠垫拿了仨,扔给地上蹲那三位一人一个。
“咱们是人民公仆,法官没给定罪之前,他们也都是人民。你们上课没给你们讲什么叫犯罪嫌疑人啊,这概念你回去再温温,温故知新。哥儿仨,对不住,就得铐着你们,凑合垫垫吧,软乎儿。”
有人唱红脸,就得有人唱白脸。这都是手段,毕竟还用得上人家呢。
正说着,夏新亮拎着两大袋盒饭回来了,我打开一看,米饭炒菜,还真丰盛。我问,你搞这么复杂干吗?他说刘哥今儿是你生日,你是不是查案子太忙,懵圈了?嘿!我一拍脑门儿,可不是嘛!怪不得媳妇儿今儿给我来了好几个电话呢。可我忙案子,根本顾不上接。她准是要祝我生日快乐。
我给蹲旁边儿那仨都拨了点儿,让李昱刚把他们手铐前头来,方便他们吃饭。
我说:“都吃点儿吧,也算不上啥好的,凑合凑合。等张风雨抓着了,到局里,我掏钱给你们弄点儿好的。”
一伙儿人低头饿狼似的扒饭,看得出来,都饿了。我瞧葛志杰吃得快,又夹了点儿扣肉给他,今儿他没少奔波。
他忽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刘警官—”他的嘴角抽动,欲说还休。我等他说。
“你抓老张,小心。”
我屏气凝神,等他接着说。
“刚才你也听老张说了,这回他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其实……他这趟临走之前,就很不踏实,老觉得不安生。他这趟回哈尔滨,不仅仅是送货,他还搞家伙去了。”葛志杰说着,沉吟了一会儿,“他真敢干,今天我给黄新送货迟了,他指挥我东西两头跑,又让我给张德胜送货,就说明他疑心又重了。这疑心,没那么容易消。所以我估计,他这次回北京,绝对会带家伙。你们要抓他,他绝对往死了干!”
这情况先前我们不知道,葛志杰现在说了,我反而安心,信任,达成了。不得不说,张风雨的第六感很灵验,他这也算是有备而来了。
仰仗这第六感,张风雨行事果然缜密。他一清早就来了电话,让葛志杰去酒店给他开房。我也是头疼,你说我们押着他们仨,来回来去这么折腾,就跟手里攥着拉了环儿的手榴弹似的。酒店这事儿办完了,张风雨又支派张德胜去租了台车。
他就这么颠来倒去地整事儿,弄得我们老得带着他们仨满城跑。也是反侦查意识强,或者说,他十分相信自己的预感。怕出事儿,可怕还得硬着头皮上。吃这碗饭,注定吃得踏实不了。
这期间通过张风雨跟葛志杰的联系,我们掌握了他的行踪。他从哈尔滨出发到广州,订了一批货,随身带了860克样品。他不敢坐飞机,也不敢坐火车,到哪儿都怕查,所以他只能倒来倒去。大巴车是首选,人口流动大,身份证核查不严格,他很清楚我们难以布置警力在这样的地方实施抓捕。张风雨身上背着毒品,一路辗转到河北,最后直插北京。
这天半夜,张风雨进京了,目的地就是他让葛志杰开的这个酒店。
我们已经四天三夜没合过眼了,囫囵觉都没一个。你说仨犯人跟我们手上,又是在酒店这么特殊的地方,谁敢合眼?
由于提前就知道了张风雨的计划,我们在酒店大堂做好了布控,基本全是我们的
人,包括服务员都是我们派人假扮的。特警队也出动了。我呢,跟李昱刚、夏新亮我们仨押着葛志杰、黄新、张德胜他们仨,算是远离一线。就等抓了张风雨,然后
收网。
为这案子,我又是小半个月没回过家了。媳妇儿发了火,一开始还微信追着我骂,后来就压根儿不搭理我了。这说明是气急了,生日这天给我来电话,可能是要缓和,但我因为抓人也没顾上接。唉,也赖我,出门就说了一句我上班去了,然后就再没露面。这么些年,她跟着我,过的那日子啊,有我没我全一样。也不能说全一样,没我她还不用去伺候我们家老头儿呢。有我更倒霉,这是她原话。
“刘哥,这案子结了,咱得喝顿大酒。”李昱刚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眼神透过玻璃注视着这座大都市的夜景。
“你怎么老喝大酒,刘哥得回家,再不回家师娘就得打到队上来了。”
夏新亮坐在椅子上,旁边儿是那仨倒霉蛋,他们一个个儿垂头丧气,怕也知道这是跟监狱外面儿看的最后一次夜景了,甚至往更坏里说,是最后一次活着看的夜景。贩毒是什么概念?提头买命,折了就是全完蛋,但偏偏还都抱着侥幸心理。
我接触过的这类人真不算少了,从八九十年代那帮高干子弟,到新世纪有组织的犯罪团伙。无一例外,他们都认为自己折不了。究竟是什么让他们怀揣着这种侥幸心理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了他们的白日梦,弹指间,灰飞烟灭。
“喝!是得好好喝一顿,反正回家也是跪搓衣板儿,我就甭上赶着去了。”
我们仨闲聊着,就等着步话机来消息通知我们收工,结果,我听到了门外“咚咚咚”的敲门声。
瞬间,房间里鸦雀无声。
我门上挂着免打扰的牌子呢,酒店的人知道我们的安排也不可能来,这是其一。其二,队友们要联系一定是通过步话机,谁也不可能缺根弦儿似的就这么上来。
那外面会是谁?
我打了一个手势,猫腰靠近门镜。往出这么一看。坏了,是张风雨!他不是应该在大堂就被摁了吗?更他妈让人崩溃的是,张风雨不是一个人,旁边还有个高个儿马脸男。
一瞬间,我的脑袋嗡一下就蒙了。思维高速旋转,几秒钟的时间好像什么都没想,却又好像什么都想了。而先于自己的性命,先于妻子父母,首先在脑海里翻腾的是我的遗憾。在这些遗憾中,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起了那起儿童绑架案。十来个警察天罗地网地布控,却眼睁睁瞧着绑匪拿钱跑了。那次失败是我永远忘不掉的伤痛,而现在,我是不是又要迎来一次失败?
意识回到当下,我眼前只浮现出一个字。干!
放跑了他,就全白搭了。
可是现如今的情况简直不能更糟了。屋里,我们仨,再加葛志杰他们仨,一共六个人。那仨都铐着呢,铐得结实不结实?到时候会不会逮着机会冲上来搏命?再者,我跟李昱刚、夏新亮我们仨,仨人就一把枪,在我身上,一把破64。
我犹豫的这几秒钟,猫眼儿里的张风雨掏出了枪,隔着门我虽然听不见,但他拧上消音器的瞬间,我心里“嘎哒”一声响。
这是个什么人?他是持枪伤人在逃犯,是毒枭,是悍匪!他打算干吗?情况不对谁出现干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我把身上的枪掏出来递给了李昱刚。论拳脚功夫,李昱刚比夏新亮灵,但考虑到夏新亮性子沉稳应变能力强,我觉得我的决定没错。而且李昱刚年纪小,经验少,夏新亮比他早来两年,年纪也要长几岁,刑警队有个不成文的传统,一定要保护好小同志。现在我们没的选择,大家拧成一股绳得上,我选择相信直觉。
“你听我说,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保你自己,别管我,保你自己!该开枪千万别手软。”
然后我就开始跟夏新亮用手势布置。我在下边,你在上边,昱刚拿着枪,不成就开。
开门的瞬间,我跟夏新亮分别行动,张风雨也是身经百战,瞬间把枪给端起来了,看见我们,他条件反射就扣了扳机。
咔咔,没响。 子弹卡壳儿了。
夏新亮已经扑倒了马脸男,马脸男都没来得及掏出枪来。我也不含糊,摁!
我毕竟是搞摔跤出身的,当下就去下边抱张风雨腿了,一抱腿就顺势把他放倒在地。按地下背铐的时候,他特别顺意地把双手背在后边了。我心想他是服了还是怎么的,结果铐上铐子的时候,地上掉出一把枪来,64。
“咔嗒”,铐子铐上了。我压在张风雨身上,吼开了:“李昱刚!你个小丫挺的!你他妈这时候给我掉枪?脑袋不要了吧!”那动静儿,给边儿上摁着马脸男的夏新亮都吼傻了。
“我操!刘哥这不是我枪啊!我枪我举着呢!”
也对啊,要不是李昱刚端着枪,就夏新亮那烂身手,马脸大汉能坐以待毙?
像是挨了迎头一击,我感觉眼前一黑。这他妈孙子!这把64是张风雨的!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把枪,因为前边那把枪是能让人看见的,也让人有了防备。后边这把枪就搁在这儿,一点儿反应防备都没有。没想到,我任何时候都没想到还有这个可能性。也就是说,如果刚才张风雨拔枪拒捕,那真是佛挡杀佛,我早就被他崩了。
后面儿乱糟糟的,李昱刚联系了一楼布控的同志们,一大帮子人呼啦啦全来了,现场无比嘈杂。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酒店有直通房间的地下车库,熟客才知道。怪不得张风雨让葛志杰给订这儿的酒店。
妈的这个葛志杰,他不可能不知道,搞不好他就等这出儿呢。张风雨给我们崩了,他们就全逃了,楼底下的队友连带着特警队全成了摆设。
我还真小看了这个干干巴巴的葛志杰。他能长期给张风雨干活,不是没道理啊。但比这些案情分析更先进入我脑海的,是我差点儿死了这一事实。就在分毫之间。生和死,往往都在分毫之间。
“你怎么都是一个死,把事儿撂了吧。”
询问室里,我盯着他眼睛说。张风雨人铐在椅子里,脚上也上了镣铐。之前局长他们一帮人都来了,来收这些个东西,上面高度重视这个案子,因为这是这些年来鲜有的特大贩毒案。我们不是沿海城市,之于内陆城市来说,这个规模确实前所未有。我们在他包里缴获了3.1公斤毒品,其中有860克是冰毒,剩下的是麻古。
除了毒品,还有三把枪。张风雨手上一把,腰后别着一把,马脸男拿着第三把。也就是说,当时,张风雨跟马脸男两人持枪三把,而屋内仨警察,仨人就一把枪。我的天,要不是我们反应快冲上去,不迟疑,配合紧密,全得被干死。真行,真可以,我这俩小徒弟,靠得住!
而这个马脸男是谁呢?是张德军。张德军何许人也?也是一挂号的悍匪,不比张风雨弱,也是大哥级人物,主要是以凶狠出名,杀人不眨眼,身上背着的案子哪一件都不是小事。他藏匿许久,这回等于搂草打兔子,一股脑全给逮了!
我们通过对张德军的审问得知,他与张风雨两人是老相识,这回张风雨到了河北,左思右想怕出事儿,就叫了张德军跟他一起行动。别看都是土匪流氓,可他们讲义气,兄弟叫,必须上。张德军认识张风雨多年,知道张风雨是悍匪,但并不知道他贩毒。张德军原话是,要知道小老哥干这个,我他妈就带一帮兄弟灭了你们丫挺的,全他妈突突死!杀人杀红了眼的人,最不怕杀人。这也算实话了。
“你牛逼什么啊!”张风雨情绪很激动,“也就是当时我手软,没给你开枪崩了,你现在才能站在我面前说话!”
“你为什么手软啊?”他情绪很激动,我跟他对话,也算不上平静,“今天你横竖都是死,第一持枪三支,第二这么多毒品,第三这里是首都。你肯定是死。现在我就是给你一把枪,我告诉你,你也不能开,为什么?我是猫,你是鼠,你看着我都害怕,你要有侥幸心理,你肯定怕。”
他瞪着我,就是不愿意承认他怕。
“实话告诉你,我抓你,也害怕,但是我心里有底,我心里有什么底?枪我没你多,你又是持枪伤人罪在逃,你不要命,但是我必然要抓你,我是猫,你是老鼠,我不信你不怕。别跟我耍狠,我比你狠。你端两把枪,我赤手空拳,我没躺酒店地上哗哗流血,你倒是坐在我们审讯室里吹起牛逼了。”
这是继抓捕现场后,我俩在讯问现场的又一次针锋相对。
其实他也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横竖都是死,这事儿说也得死,不说还是死。我反复对他说,你把这个事原原本本给我交代了吧。
僵持不下了一阵子,我又对他说,既然都是死,死都要死了,你干了这么大事儿,你把它带进坟墓,谁也不知道,你图个什么呢?名留千古你没机会,遗臭万年也比默默无名来得有意思吧?他抬眼皮看向我,嘴角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
我知道他肯定得说,他都已经满盘皆输了,早说晚说也是说,不如趁早全说了。我的工作就是让他在最短时间内,把一切倒干净。
这期间为了让他开口,我甚至骗他说,张德军说了,你坑他,他不知道你贩毒,要知道,他绝对不跟你来,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张风雨看着我,朝我喊了声:你放屁!扯他妈什么犊子!张德军能跟你说这?他那性格,准叫嚣着要突突了你们!我有些讶异。
张风雨死盯着我,又说道:“他确实不知道我贩毒,我叫他来,是我有预感,不好的预感,所以我才叫上他。他跟贩毒没关系。这都我的事儿,你别往他身上搁。”然后,他才开始交代情况。他反反复复地跟我说,我就知道要坏事儿,我就知道,我那右眼皮跳的,没那么跳过!
在审讯张风雨的过程中,我负责讯问,夏新亮负责记录,张风雨滔滔不绝地吹嘘着自己的“光辉事迹”,我却在想葛志杰的事儿。他到底知不知道张风雨会从地下车库上来?我一度以为自己掌握了他,实则我也被他所掌握。这其实挺让我后怕的。我是猫,他是鼠,道不同不相为谋,哪怕有共同的利益,也是为利而来,利尽而散。我是猫,他是鼠,我遵守诺言是理所当然,他背信弃义又何尝不是天经地义?我早已过了天真的年纪,我也从来不幼稚,但葛志杰以命换命跟晶晶姑娘的爱情似乎麻痹了我。他也许是个好男人,但这不代表他是个好人,或者说,他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选择当个好人。有的人,注定要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听张风雨把事儿撂清楚之后,我媳妇儿来电话了,在此之前她已经好一阵子不搭理我了。我离开讯问室走到大院儿里,听见她跟我说:我怀孕了。下一句是:你生日那天,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把这消息当作最好的生日礼物送给你。
一瞬间,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软了。抓人时候的临危不惧也罢,审问时候端着的气魄也罢,全都像几个世纪前发生的事儿了。整个世界忽然没了声响,像被抽真空后压缩的扭曲状态。这具体是为什么,我不知道。是犯人归案了吗?是我要当爸爸了吗?
包括后来我们局长和那帮厅里的领导过来跟我握手,包括夏新亮来,说叫我去接受媒体采访,我都还在那个状态里。
我说算了,采访你们安排别人吧,我不知道为什么没劲儿了。夏新亮问我,是因为搞案子搞这么些天没睡觉吧?
我也没接话,径直往休息区去了。
我还在想一个问题,这究竟是双喜临门,还是我儿子给我救了?我甚至想到与张风雨隔着一扇门面面相觑的那一刻,想到他手上的黑家伙端起的那一刻,我回忆起那件绑架案,儿童绑架案,竟有种冥冥之中的迷信感油然而生,它多么像一个启示。可能那一刻,我与我尚未出世的儿子心灵相通了,他也许是借着我记忆中的孩子之身影鼓励我要坚强,鼓励我要不留遗憾?
往沙发上那么一躺,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太阳照在脸上都抬不起胳膊来遮,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废了的状态。
我累了七天七夜,为这案子我两年没怎么回家,就这么搞,最后拼命的,眼都不带合的,就上去干了,就是不敢合眼。从警以来,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我是个警察,我也是个人,是个人就有妻儿老小。当警察我敢拍着胸脯说咱没愧对过人民,可回到做人这个层面上来,这胸脯还能拍得起来吗?
我一直想知道,是人性重要,还是说我这个名声重要,工作重要,抑或是家庭更重要些,现在又有了新问题,我未来的孩子,他该有多重要。
其实我到现在都有点儿不敢相信,我要当爸爸了。因为我们要孩子要得很艰难,有先兆流产,有胎停育,为了这个孩子真是折腾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了,肯定兴奋,可是这个当口给我打电话……
你说别人媳妇,哪个不是丈夫陪着上医院做检查的,就算没陪着,下班回去也当时就能听说吧?我呢,可倒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打结婚就不着调。
这几年过下来,我们聚少离多,还是长久地见不着。现在,孩子来了,我意识到,在我的警察生涯当中,该有所改变了。但是我又不愿意放弃,我觉得我的灵魂和肉体在那儿,干别的我也不会。我觉得搞案子是一种乐趣,那种乐趣,不是其他东西可以替代的,那是我一生的成就感。说真的,如果有一天等我老了,白发苍苍了,我抱着我孙子,孙子问我,爷爷你干吗的?我就跟他说,我当警察。他问,那你当警察抓过几个坏人?我就笑着对他讲,我告诉你,爷爷抓的坏人很多,我给你讲,讲到你20岁都可以。这就是我所谓的成就感了,就这么简单。
“刘哥,您怎么躲这儿清闲呢!”李昱刚解着衬衫扣就进来了。“清闲个屁。累得都合不上眼。”
“那您也得先把眼睛闭上啊!”“闭不上,美!”
“美什么呀!”我瞧着他拿了毛巾出来,不用说,准是要去洗澡。
我躺在沙发里,翘着脚晃来晃去,“我儿子,肯定是老天爷给我派来的福星,知道他爹昨儿个抓人,他保护我来了!两枪没响,就是保护我来了。我这个儿子真是我的福星,当时那两枪要是开了,我一准就over了。”
李昱刚那表情,极其丰富,愣了几秒钟才张嘴:“刘哥,你怎么还没睡着就说胡话呢?”
“你师娘,怀孕了!”“靠!真的啊!”
“这他妈能瞎说啊!”
“哎哟,您看您,怀孕不满仨月不让说!”“迷信。”
“不是,而且怎么就是儿子呢,你怎么知道不是闺女啊?”“就是儿子,我就是知道。我一会儿梦里就能看见他。”
李昱刚懒得和我掰扯这些,小年轻表情严肃了起来,突然郑重其事地给我鞠了个躬。
这可吓了我一跳,险些从沙发上蹦起来,“你这是干啥,你师娘怀孕了,你给我鞠躬干吗!”
李昱刚直起腰来的时候,脸上又有了笑意,他说:“刘哥,咱们抓张风雨的时候,您为啥要把唯一的那把枪给我啊?”
我瞥了他一眼,重新坐了回去,“那是规矩,你们师爷教我的。到了危急关头,保护小同志也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义务。”
“可是夏新亮也是您徒弟啊,您怎么不给他?是不是您比较稀罕我?”
“我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小夏比你入队早两年,所以我把枪给了你,就这么简单。”李昱刚挠了挠头,“刘哥您说的简单,可我当时……真的是吓傻了。说出来我都嫌丢人,都给您当徒弟好几年了,关键时刻还是犯怵。”
我没再打击他,“这是人之常情,我第一次拿枪那会儿,比你强不到哪儿去。如果不是你们师爷,我隗哥一直护着,估计我能让那帮犯罪分子活撕了。这也是咱们刑警必须有师父带着的缘故,直到你能独当一面了,才能真的出师。”
李昱刚点了点头:“刘哥,师父,下回再遇到这种情况,您把枪给夏新亮吧。”“为啥?”
“他身子骨比我弱,抓完张风雨之后小脸煞白,也吓得不轻。以后再有这种情况,
我护着您俩,或者咱俩护着他就行。我不想当累赘。”
“谁说你是累赘了?”我心里说不出啥滋味,“你和小夏都是好警察,是我带过的好苗子。”
李昱刚被我逗笑了,又恢复了以往臭屁的模样,“那您再说说,是我比较好,还是夏新亮比较好?”
我瞪了他一眼,骂道:“滚蛋,还洗不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