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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望京迷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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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京有片玉米地里发现了一具男尸。

  抛尸的玉米地很荒凉。但这个荒凉是相对的,荒凉得很独立。往南300米是灯红酒绿的城区,往东400米是一片城中村拆迁后的废墟。这座城市不断加快着扩张的脚步,以繁华碾轧乡土。

  技术人员告诉我,死者姓杨,四川人,还是个20岁不到的年轻人,说着一口四川普通话,所以都叫他川普。川普躺在泥土地上,脸上像开了间染坊,衣衫不整,身上打斗痕迹、拖拽痕迹比比皆是。在他身边不远处,还有卷儿网线。

  风从北边刮过来,我叉腰看了川普好一会儿,旁边儿的法医问我,能拉走了吗?我说你拉吧,我回头去找你。

  给婷婷去了个电话,婷婷必须没好气儿,我这案子一来就不回家。

  经法医初步鉴定,川普身上有钝器打击痕迹,身边儿还有卷儿网线。是死于击打还是死于机械性窒息,要晚些时候才能检验出来。

  据了解,川普在一家录像厅工作,负责看看店,然后往外租碟再回收。他租的既有当时最流行的港台电影,也有一些拿不上台面的小东西。

  之后,我就带着俩徒弟去了川普居住的地方,他住的小区离这儿不远,是个老小区,都是矮楼,特别旧,他在靠近院门口那栋楼住,二层。片儿警跟着我们,他们联系了房东来开门。显而易见,这儿就是案发现场了。屋里很乱,客厅餐桌上还有剩菜,凳子都翻倒了,上面有血,地上也有血迹。还有一对健身用的哑铃,也都是血。

  我又看了看桌上的剩菜。有些凉拌小菜、卤蛋、肉串、板筋,还有些空签子杵在翻倒的垃圾桶里。啤酒瓶沿着墙根儿码放着,有的没开瓶,有的是空瓶,还有没喝完的俩半瓶,桌上的筷子也是两副。

  是谁跟川普一起吃的饭呢?

  不一会儿,负责犯罪现场调查的同事们来了,这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我就带着徒弟先撤了。

  在对川普周围的人进行排查的时候,有一个叫罗波的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后来成为了我们的重点侦查对象。

  这还要从一个叫汤建咏的女孩儿说起。

  川普有个相好,叫汤建咏。这个女孩儿19岁,在一所三流大专上学,湖南人。属于网瘾少女,爱打游戏爱上网。由于出身农村,家里又有弟弟妹妹,她生活挺拮据。后来她认识了罗波。罗波跟她一样,也是湖南人,在北京打工,搞装修的,来得早干得早,组了自己的装修队,手里有俩小钱儿。一次老乡聚会上,这个罗波认识了这个汤建咏,俩人处起了男女朋友。罗波不仅常给汤建咏花钱,也经常陪汤建咏玩儿。

  我们找到汤建咏的时候,还没开始问询,就发现她坐在那儿不自觉地两腿较劲相互摩擦。这跟法医验尸时候发现川普患有尖锐湿疣的情况相吻合。

  事儿,也正是出在这个性病上。

  川普生活不检点,患上了尖锐湿疣,汤建咏跟他有性接触,自然受到了感染。她感染了,跟她是男女朋友的罗波也没能幸免。事儿就来了。他就问汤建咏怎么回事?汤建咏瞒不住了,承认自己跟川普还有关系,是他传染的。

  这时,罗波已经外逃了。我们的抓捕工作做了两个多礼拜,最后在泸溪县下辖的一个村儿里将他抓获了。

  罗波对他杀害川普的行为供认不讳。典型的激情犯罪。

  他知道汤建咏还跟川普好着特别愤怒,用他的话说,人我养着你玩儿着,关键你他妈还拿我当傻子,平时装得没事儿人似的称兄道弟。这个罗波是那种挺仗义的人,早年间自己没少吃苦一步步混出点儿模样,早前也曾特别受到朋友的照顾,所以他交朋友特别痛快,也愿意照顾年轻人。汤建咏老去网吧玩儿游戏,罗波跟她一起,川普跟他们挺熟也聊得来,罗波就常买宵夜大家一起吃,川普休息的时候偶尔还会跟汤建咏和罗波出去玩儿。

  有天晚上罗波喝了不少酒,闷酒越喝越生气,一想不成,我得找这个川普说道说道。他准备杀人了吗?没有。真没有。根据罗波交代,他当时买了些卤菜、熟食,拎了几瓶啤酒去找的川普,他就想跟他好好儿掰扯掰扯。这事儿憋他心里快把他憋炸了。罗波去到录像厅,川普正当值,他把川普叫出来的,说就想跟他喝喝酒、谈谈心。川普看他喝得已经有点儿高了,就说哥你要么先上我那儿歇歇,我走不开,我这上班呢。罗波说川普把他领回了家就要回录像厅,他拉住川普不让走,川普推却不了,就坐下来陪他喝酒吃菜。这跟法医尸检报告相吻合,通过胃溶来进行尸检,他胃溶里鸡蛋还没有消化,大概死前两到三小时吃的。

  为什么说是激情犯罪呢?真正给川普惹来杀身之祸的,正是他那嘴没把门的。罗波跟他说汤建咏的事儿,越说越激动,质问川普怎么能这么办事儿,川普急着回录像厅,本来就不愿意跟他掰扯,最后急了,说:你老头儿这么大岁数了扯什么淡。你以为汤建咏喜欢你啊,还不是惦记你兜儿里那俩钱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那玩意儿能有我的好使吗?

  川普二十出头,罗波三十大几了,这话一下就刺痛了他的自尊心。口角之后,罗波当时就把川普打死了,用的什么呢,健身哑铃。完了就抛尸在玉米地里。

  我想到了那根网线。现场唯一不对的一样东西是一根卷在一块儿的网线,这网线有一米多长。

  我说你都把他打死了,你干吗还拿网线勒他脖子?

  罗波低下了头,憋出俩字儿——解恨。

  我看着他,俩徒弟看着我,四个人都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写结案报告的时候,我迟迟不愿下笔。我总是有种预感,这个案子并没有这么简单,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还有疑点。

  案子破了之后,我休了个简短的年假,带着婷婷跟她爸妈去青岛玩儿了一趟。面朝大海的时候,我就想,这世界果然还是这么大,只不过沟通成本下降让我们觉得它变小了。从前我们破个案子,出了华北平原都叫远,为啥?那会儿我们坐绿皮火车。

  我刚入职的时候,听隗哥给我讲俄罗斯列车大劫案,他讲话,那是啥情况?100多人组团抢劫,9个警察拿擀面杖追了6天6夜。不是跑着追,是北京开往俄罗斯的列车K3号要行驶6天6夜。现在呢?失踪超过48小时的人被找到的概率低到令人发指,它也不是没原因,两天,从北京登机,你能飞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

  相对的,犯罪成本也在下降。从前你抢个劫得亲力亲为,现在你坐在计算机后面就能在暗网上买凶杀人。

  当个刑警,你从前需要十八般武艺,现在得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

  可问题是,你看歌里唱的,悟空都在问了:我要这铁棒有何用?我有这变化又如何?还是不安,还是氐惆。金箍当头,欲说还休。

  然而,让我怎么都想不到的是,这一系列案件居然又生了变化。

  罗波被我们以绑架罪送到预审,在预审的不断询问当中,他又承认又不承认,反反复复无数次。区预审送到市局预审,后来又送到七处,七处在审理这个案件当中,给我们发回来了。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案子中,涉及已经亡故的川普,川普的真实姓名是杨检,可他的身份信息特别模糊。

  那怎么办?有同事就去了川普的家乡核实他的真实身份。在核实身份当中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川普的叔叔,他这叔叔知道我们是北京市公安局的之后,还没听同事说啥,登时就扑通一下栽地上了,嘴里喊着:我投案自首,我投案自首了,人是我杀的。

  我得知这件事之后当时就蒙了。蒙得彻底,就像跟蒙古人喝大酒之后的那种懵圈。

  带着这位,我回到局里,夏新亮跟李昱刚也疯了。

  夏新亮捂脸:刘哥……这案子还真是往翻车里走啊……

  李昱刚说:我去,这哪儿焊哪儿啊,他人跟四川把北京的川普杀了?

  我一脸无奈:确实是他叔叔杀的,案发当时他在北京。

  川普他叔叔是干吗的呢?是几条街外一开锁配钥匙的。川普是他侄子,刚来北京那会儿没人投靠就投靠了他,后来找到工作搬了出去。他俩的主要矛盾在于钱。川普刚来北京时候没钱,就管叔叔借,后来找到了工作收入还不错,可就是不还钱。川普这人还嘴损,不还钱你还挤对人这就很不好了。他叔叔的女儿今年上大学,由于是学艺术类,学费高昂,他叔叔就四处抓钱,他问川普要了好多回,都碰了一鼻子灰。他很清楚川普不是没钱,他有钱,就想赖着不还。

  那天,去找川普的不止是罗波,他叔叔也去了。他供述的过程非常详细,怎么进的屋儿,怎么拿东西,怎么拿凳子把川普打在地上,之后抱着尸体怎么抛尸,抛尸在哪儿,描述得跟现场一模一样。

  根据川普叔叔的交代,我大概还原了一下儿案情。罗波跟川普起了口角,他抄起健身哑铃打了川普,一连好几下,见血了,人也倒下了。他恨,他没发泄完,又拿网线勒川普,由于慌张也由于对方昏迷不能反抗,所以他勒了勒就撒手了,就急着抛尸去了。他拖着川普去到玉米地,毕竟那片儿玉米地是附近最适合抛尸的地儿,把人往那儿一扔,就跑路了。

  川普没死,他只是昏迷了,起来发现自己在玉米地,蒙着爬起来本能就往家走。到家还没缓过来,他叔叔就来了,来了还是要钱,川普这时候已经伤势不轻了,他疼也烦,就又跟他叔叔起了口角。他叔叔说川普当时对他吼——滚蛋,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叔叔怒了,顺手抄了一条网线,他就勒住网线照死里勒,川普挣脱,他就抄起凳子狠砸,最后打死拖去了玉米地,也是觉得那儿荒僻适合藏尸,藏好就够跑路时间了。

  网线是他叔叔从川普脖子上拽下来的,随手扔去了一边儿。理由是看着碍眼。他压根儿没想到上一个跟川普动手的人是要置川普于死地。他说他去找川普时候看见他一脸伤,但他只以为川普是跟人打架了。我们去调查川普户口的时候,他就以为我们是来抓他的,所以才自首。

  这等于一个人一晚上被人杀了两回。

  都说猫有九条命,我没见过,我倒是见了川普有两条命。这你说,谁能想到呢?我真是压根儿没想到,可以列入活久见系列了。

  罗波的供述没毛病,哪儿哪儿都严丝合缝,甚至细致到俩人吃了啥,喝了多少酒,哑铃打了多少下儿,血怎么溅出来的。这跟法医判断的击打伤致死、血液飞溅痕迹、胃溶情况等等全部吻合。

  川普叔叔的供述也没毛病,怎么勒的、勒到什么程度、如何挣脱,怎么抄起椅子往头上砸,怎么扛着他去玉米地……

  法医和痕迹学专家也全都没毛病,报告里的东西全部事无巨细地还原了现场。

  出了毛病的,是我。我压根儿没想到袭击川普的凶手会是两个人。我过分倚重经验以及逻辑包括尸检和犯罪现场调查了。

  板上钉钉,也会出错,就像煮熟了的鸭子也会飞。

  撞鬼了。夜路走得多,难免不撞鬼。

  因为这个案子,我被停职了,接受纪委调查。

  不仅我倒霉,队里也受了影响。为什么呢?因为我们队当时领了一个建设二等功。建设二等功什么概念?就是我们队上所有人一人一个二等功,我作为队长当时被评为全国优秀民警,结果因为这一起案子全没给,都拿到手的奖状给抱回去了。

  你说我委屈吗?我委屈。从技术上说,对方已经承认杀人了,他有杀意,他也下手了,但他没能把人杀死;受害人最终死于别人的二次谋杀,那这起案子就是不对的。地检最后把罗波放了。罗波还好没毙,毙了就出人命了。

  领导说:子承你就偷着乐吧,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把罗波给毙了,那你面临的就是判刑。不是他杀的定成他杀的,严重渎职,要判刑的。

  我撇嘴笑了一下,苦笑,我说:咱们搁这儿说,我搞案子搞成这样了,还给我判刑了。我干工作图什么?噢,干得越多惹的事儿越多。我凭我的工作,凭我的良心去侦查每一起案件,我是因为工作,我不是因为别的。不能说你干的案子越多,你的事就越多,那干这么多的结果是这个样子,我心里不平衡。如果让我再选择,我他妈绝对不干刑警!

  领导看着我,语重心长那套就来了:你工作没少做,态度也没有问题,但错了就是错了。这个案子盘根错节,相互跟其他案子勾连,案情又很扑朔迷离,你看咱们这儿怎么叫?叫迷尸案。是赶上了,就这么寸。但人是谁杀的就是谁杀的,不能判错。

  我把证件什么的往桌上一扔,走了。

  我听见大领导在身后叫我,我摆摆手说:我接受组织调查!等候组织处理!

  气炸了。真是气到原地爆炸。我可做不到好气还他妈要保持微笑。人在愤怒的时候不冷静,多说多错,我他妈还是撤吧。

  在家躺了两天,我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绝望。罗波行凶杀人又抛尸,因为后面儿还一个排队杀人的,无事一身轻出来了。我操,我他妈天天逮坏人现在我渎职。闹半天,法律就跟我身上好使啊?

  俩徒弟打电话叫我出去喝酒,当晚,我们都喝高了,夏新亮歪在沙发上人都起不来了。我们聊了太多,真他妈觉得科技越发达,我们越没用,干刑警,纯属于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你譬如,DNA技术在2010年以后才好使,2010年以前全是指纹和足迹。当然DNA有很多种,第一是血液,血液比对,抽血,2005年2006年就可以了。细胞技术真是2010年以后才成熟。

  我们在1998年搞了一个案子,俩人儿搞对象,男的把女的给杀了。杀了之后,找一个地儿给埋了。说埋这儿了,我们就去挖这个尸体,没有挖出来,到现在这个孙子还逍遥法外,就因为没有找到尸体。没有尸体,定不了罪。尸体是一个证据,为什么杀人,主要是看尸体。没有尸体,什么都瞎掰,你杀八百个,没有用。没有尸体是没有用的。

  还譬如,尸体要放在建筑水泥里头起了工程,就特棘手。曾经也发生过这种事,挖猪圈,把人给杀了,扔在房基底下了,谁也不敢擅自做主拆这个房。农民的房,以前这是一块地,把人扔这儿了。肯定是这儿吗?是这儿。后来盖上了房。这个房,还不是他们家的,是别人家的,你说这个你挖不挖?挖不出来怎么办?后来觉得还是得给挖了,就找到了尸体。但这是幸运,没有找到的多了去了。

  你有一百种方法逃避法律制裁,只要你够聪明,或者你够幸运,再或者你够丧尽天良。而我,我们许多遵纪守法的好人,我们始终被法律这张网罩着,困住。

  我甚至开始怀疑就像实体商业面对互联网的快速崛起而逐步被淘汰,是不是像我们这样的老刑警也跟不上趟儿了,也该被自然淘汰了?

  认真想想,可能真是吧。时代的巨变,让我们措手不及。

  反正也停职了,反正也糟到这个地步了。我不干刑警,我能干啥?

  眼皮合上之前,我突然顿悟了,我干吗不行啊!工地上搬砖都有饭吃。脑子还清闲。我又不是福尔摩斯破案有瘾,再说了,福尔摩斯也他妈有失误啊。

  侦探的委屈,该去跟谁诉说?

  凭什么我们就该是万能的?

  要真有万能人,何来百密一疏之说?

  乱七八糟脑海里开了锅,不甘、委屈与无能相互交织,再没有比这更糟心的时刻了。

  先是两起没破了的儿童绑架案,让我深刻尝到了失败的滋味,然后又是这起望京迷尸案,甚至告诉我说……你连凶手都他妈抓错了!

  我很难描述当时自己的心情有多么糟糕,最关键的是,古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有天半夜我电话响了,囫囵起来,不是队上。是我姐。她说老爷子让急救车拉医院了。我套上衣服就出了门儿,往宣武医院奔。

  急性心梗。我赶到时我爸已经进了手术室,正在下支架。

  我到了,让我姐先带我妈回家,她年纪大身体也不好,别跟着熬了。我说姐你也跟家休息休息,有我呢,你等我电话。

  我一生成长当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人,就是我爸。

  我起小儿顽劣,经常打架,刺头,但我爸对我从来没有打骂过,我犯的一切错误,他都来承担。他说你爱打架不要紧,领我去了什刹海体校,说你跟这儿好好锻炼。我就参加了业余摔跤队。到这儿可不一样了,我这野路子哪儿能跟人家专业运动员比啊,职业队一姑娘跟我过过招儿,直接踢掉我一颗牙,就这么大差距。也是从那会儿,我学上的摔跤。

  对我来说,我父亲对我的鼓励特别多,不像好多传统家庭那种挫折式教育。他那会儿搞建筑,搞房产开发,所以经常出差。只要回来,他就陪着我,训练、读书。他是读书人,别看农村出身,正经读书人。所以他特别知道文化的重要性。我是参加业余队,所以要上文化课,我爸喜欢手把手教我功课。后来我爸受到一些政治上的冲击,我们家就家道中落了,但在我19岁之前,我觉得生活挺快乐的,反正打完架有我爹,我爹有钱。

  我爸会指点我价值观上的东西,会说我哪一个事做得不对,为什么不对,真是讲道理那种。他就打过我一次,打过一巴掌,还是拍在屁股上。为什么呢?因为我该上学、该训练,不去。他嘴上骂着你这个不争气的,啪,拍了我屁股一下。打完这一巴掌,掉眼泪的不是我,而是我爸。

  那个年代大家爱开摩托车,我爸就天天骑着摩托车跟着我,我一下学就跟着我回来,怕我逃课、怕我逃训练、怕我再惹祸,只干这些,说得很少。我父亲就是这么一个人,不善于表述,只是去做,也不知道怎么会生出我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儿子。我从摔跤队出来去干刑警,挣不上钱,又苦又累,也不会搞人际关系那一套当大官儿,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我爸以我为豪,一说起我来就是——我儿子,当警察,维护社会安定团结。

  也因为我这些事,让他老人家跟着着了很多急,等我大了以后才知道,他真的为我着了很多急。我19岁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他50多岁,就开始生病,脑血栓、冠心病、胆切除等等一系列,等于这些年来整个都是在病的状态当中过来的。所有的东西全是气的,加上公司很多事情不顺利,后来老爷子身体突然间就这样了。

  在我印象当中,我父亲是一个特别果毅、特别勇敢的人,坚定不移,威武强大。当时他因为脑血栓病倒,我去医院看了他一眼就回来了,看不下去,真看不下去。我爸往医院一躺,流着哈喇子。我就想怎么这么高大的人,往医院一躺就这样了?不愿意说话,流哈喇子。

  当时手头紧,再加上被停了职,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给我爸的医药费。隗哥知道了这件事儿,连同队上,一共给我凑了1万。那我借了这1万,得还这个钱。怎么还?那会儿一月工资才多少啊,1万真是大钱了。

  我别的也不会干,想干苦力可我得破案啊,我没时间,倒想去工地搬砖呢,人家只要全职的。最后逼得没辙,偷偷摸摸开黑车!

  我姐知道我开黑车,问我,你们有没有纪律是不可以做这个的?我说,我无所谓,这个社会,没那么理想,不是说好人就做好人,坏人就做坏人,咱们活着,大多数人,都跟中间地带待着呢。街上走着挎菜篮子的妇女,不偷不抢,低头看见20块钱,捡起来,掖兜儿里了,就这么档子事儿。

  这么些年,我干刑警这个行业,就跟绿林好汉似的,选择的是忠义。

  什么叫忠义?重情重义,就跟小马哥似的。我有三大胆,第一个胆,我有色胆,见到我爱的女人,一爱到底;第二个胆,我胆儿大,你是我敌人,我一定给你干死;第三个胆,我对朋友忠肝义胆,你给我酒,我一定要喝掉。警察就是忠义,办案子跟行走江湖一样,为人也是忠义二字,偷奸耍滑你绝没好下场。

  天擦亮我爸给推回病房了,大夫说手术很成功,又叮嘱了我一些术后注意事项,我陪着老爷子直到他睁开眼,这颗悬着的心才落地。我请了假,就陪着老爷子,老爷子养了两天就开始催我回去工作,说我这叫不务正业。我说爸,罪犯满街是,可我就一个爸,我看再没比这个更正经的了。

  “你回去别太晚,晚上早点去我家一趟,免得我妈又唠叨你。听见没,跟你说话呢!”婷婷一边擦口红一边向我发号施令。

  “听见啦,报告组织,严格遵守领导命令。”

  “少跟我耍贫嘴,真没法儿说你。”

  “我尽量,尽量。一会儿顺路也许就有谁叫车呢。”

  “你跑车的时候小心一点,别一缺钱就跟不要命了似的,身体都不要啦!”

  “嘿嘿嘿,你放心吧。”

  “今天你还送我上班不?”

  “当然送了,天大地大,不如你大。”

  “我看你干脆辞职算了,你跑快车一天下来都比你当警察挣的多,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给你复职,都这么长时间了,弄不好是要把你开了。”

  “姑奶奶,需要您操心的事儿那么多,小的这点儿破事儿您就甭费神啦。”

  把婷婷送到安全局,我又回到了早高峰的车流中。停职接受调查已半年有余,我从一个从来顾不上看日历不知道日子的大忙人变成了赋闲在家的职业闲人。除了组织上叫我去问话,成天屁事儿没有,婷婷跟我正相反。

  成天闲着不是事儿不说,闲着也难受,我问婷婷,你说我是把楼下那饭店早点盘过来还是出去跑车?婷婷认真想了想,说你还是跑车去吧,干早点太累,时间不自由,反正开车是你强项,前阵子你爸做手术没钱你不是一直拉黑活儿嘛,我看你还是继续干着吧。

  开车出去之后,正好遇到有人叫车。

  是个姑娘,哭得惨绝人寰,给我吓了一跳。

  “我……我带着我的狗……我狗……我狗……呜呜呜……要去火化……呜呜呜……师傅……师傅给您添麻烦了……您……您不介意吧……我……我抱着它……呜呜呜……”

  我还真不介意。死人我都见过多少了,别说死狗了。就是我不太会安慰人,你看人小姑娘哭得都上气不接下气了,我嘴要张不张的,话还跟喉咙里卡着。我比她还着急。

  姑娘20来岁的样子,穿了一身黑,怀里一张珊瑚绒的粉色毯子明显包裹着东西,像抱小孩似的抱在胸前。

  她拉开车门坐在了我身后,一边说着谢谢您一边哭。

  我那欲说还休还堵在嗓子眼儿里,听着她小声抽泣,滋味真不好受。

  人终有一死。好死远好过于横死。这么些年,侦办过这么多起案件,见过受害者无数,麻木了吗?似乎有点。不知从何时开始,面对一具具尸体,怀揣的都是一颗平常心了。亲人的眼泪似海,但我已再难被悲伤感染。这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帮助他们找到亲人,找到那一具具尸体背后的遭遇。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总会想象这些受害者最后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渐渐的,我放弃了。因为那太令人痛苦。敏感的人不适合搞刑侦工作,情绪容易被带动,久而久之特别容易被黑暗所侵袭;粗枝大叶的人也不适合搞刑侦,因为一个案子得以告破往往就在那些细节上。适度。这是我师父教导我的。就像好与坏要适度,敏感与粗犷也需要相互交织。

  默默把纸巾递给身后的姑娘,她接过去抽泣着说了声谢谢。

  “小狗得病啦?”我试探着问。

  “没……岁数太大了……吃不了饭,站不住脚,还生了褥疮……大夫说,再熬下去,太受罪。所以……所以就带它……”

  安乐死三个字姑娘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这得算喜丧了。”我说,“狗也不受罪了。这会儿都上大草原奔跑去了。”

  从中视镜里,我看到姑娘皱在一起的脸有些舒展开了。

  “想哭就哭,不用憋着声儿,我懂你心里的压抑。”

  在我的鼓励下,姑娘放声大哭了一会儿,反而比先前那种压抑的抽泣来得痛快。悲伤,最怕被压抑。

  哭了这么一鼻子,她又喝了一瓶我递过去的水,我俩聊了起来。

  首先我就告诉她,以后坐车要注意看眼车号,别拉门就上,万一不是你叫的车,很容易遇上危险。再者,司机提供水也不要轻易喝,因为你不知道这些水会不会有“二次污染”。所谓“二次污染”,指的不是有没有人开过瓶,而是瓶中水是不是被人动过手脚。姑娘单身出门在外一定要有安全意识。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问我怎么会想这么多,我回答她世间险恶啊,远的不说,你每天看看社会新闻就可见一斑。

  为了避免她再刨根问底打听我平时不开车时干吗,我把话题引到了死与生上。这个问题古往今来被活人反复讨论,经久不衰的原因也很简单,去了的人再没回来过,人死不能复生嘛,所以没有答案。是西方的永登极乐也好,是东方的转世投胎也罢,它都有对应的好与坏的。有天堂,便有地狱;有转世为人,便有再世为猪狗畜生。

  实际上,都是一个好的出路与坏的出路的选择。我觉得这方面来讲,主要是劝人向善那意思,就是告诉你做人别坏了德行别干坏事。我看待这个问题,有点儿不一样的看法。我总隐隐觉得,死即是生。打个比方,你在这边这个世界死了,你其实是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在那边出生了。这个世界观的前提是,我们有无数个平行世界,这个空间不是说三维四维而是多维度的,无限循环的,类似于莫比乌斯环那个意思。

  死与生的交界,你就像打开新的一扇门,重新再进入一个维度。我觉得我这么想也是有佐证的。好比说,你如果按照信仰崇拜那一套,天堂地狱什么时候满员就是个大问题;转世轮回那一套也特别说不通,要说好人能再生为人,坏人都当畜生去了,那怎么我见天儿还在抓坏人?这世界应该早没坏人了才对。

  姑娘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我说你别乱,你跟着我思维走,她认真想了会儿,点点头对我说:“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按照您这个说法……我忽然觉得心有点儿开了。”

  我接着忽悠她:“对啊,要不我怎么说它这会儿都大草原上奔跑去了。”

  把姑娘送到小动物焚化基地,我有点儿不放心,她一个人面对这些又容易情绪激动,干脆把车停好,陪她把这些琐事办了。

  很快,也就是20分钟的时间。在焚化炉烧狗,在单独的土砖窑里烧它的日用品,选骨灰罐,拣骨,装坛。其间姑娘又哭了一场,我嘴笨不会安慰人,焚化厂的大哥这种场面见多了,倒挺会说安慰人的套话。

  我看着那边烧着的火,似乎在那些火庙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像是一场电影,那边放着从我入职当刑警第一天开始的故事,第一次出警,第一次看到尸体,第一次拿枪,第一次开枪……

  然后我还从那里面看到了小孩的身影,我心里想着或许是孩子们还是不愿意放过我吧。因为我的失误,他们小小的生命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早早夭折了。

  这些年,我也曾经荣耀加身,无比光荣。就连出师之后再见到隗哥,他也会拍着我的肩膀,夸我一句好样的。

  可是接踵而来的失败却让我开始怀疑自己了,我觉得或许自己真的不适合当一个刑警。倒不是说个人能力不足,而是我接受不了失败。

  或许有些同事心大一些,遇见失败的案子,休息几天也就想开了。但我不一样,甚至包括最早见过的金笛,我每次失败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死者,每一个人的身影。我就想如果自己能够未卜先知,或者穿越时空那该多好。

  我一定会拯救他们所有人的生命。

  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边的火焰,眼前的场景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我还能继续当一名刑警吗?我扪心自问,但久久没有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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