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刀口起舞刀背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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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承,子承,醒醒,起来起来。”

  这一通摇晃,我迷迷瞪瞪睁眼,瞧见隗哥的脸有饼那么大。

  “欸妈呀,隗哥!”我腾一下儿坐了起来,话都有点儿说不利索,“您……这是几点啊,干吗啊……”

  从宿舍破了糊了半张瓦楞纸的窗户往出看,外面隐隐有点儿亮儿,但我合计不出来是几点。

  “起来穿衣服!赶紧的,别磨蹭!出现场!”

  我望着隗哥细高条儿的身影,囫囵套上衣服裤子跟他走了。我俩开着队里唯一的汽车,京OB1508,结果开到三元桥汽车开了锅,又换成打出租到的案发现场。

  远远的,看到几位警队的技术人员,穿着制服戴着大壳帽儿,正跟一个老头儿说什么。地上一张白布盖着的显然是个人。那血流的,真对得起“血流成河”那成语。满地的血脚印也叫人瞧着瘆得慌。

  隗哥把车一支,三步两步就走上前去。

  “隗探长来啦。来来来,你再跟我们同事说说你发现他的情况。”技术人员赶忙招呼着。

  老头子语音儿打颤,说话磕磕绊绊,我站隗哥身边儿跟着听。也许是见了血的缘故,清晨凛冽的空气中,我觉得血腥味特别浓。从前见我妈杀鸡,一盆血就很了不得了,现如今这一地血,说不吓人是假话。

  这位老同志一贯起得早,又怕吵了家里人休息,就出来遛弯儿当晨练。河边儿是他每天的必经之路,今天他也是破晓就从家出来了,从家走到河边儿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发现这儿黑乎乎一片,凑近一看,地上趴了个人,脚一打滑,咕咚一下儿就坐地上了,吓得哇哇叫,等他醒过闷儿来就跌跌撞撞跑去了派出所报警。

  隗哥认真听着,不断地点头鼓励他多说点儿。隗哥果毅勇猛,但他长了张文质彬彬的脸,提个问题也是语气轻轻的,边听边做记录。

  我们赶到现场这会儿,技术人员已经勘查得七七八八,尸体拍照、控制现场、记录尸体位置的详细信息,以及录取死者指纹等等。

  “子承,你把布掀开我看看。”他说着递给我一双手套,自己也套上了手套。

  我有点儿蒙。说实话,真蒙。进来刑警队这俩月,还没怎么正式出过案子,处理过小偷,搞过摸排,但正儿八经到案发现场,这还是头一回。头一回,就赶上死人了。

  我是胆子挺大那种人,小时候也没少跟人打架,见血开瓢都是常事,再加上一直搞摔跤,虎实得很。但一掀开那白布,我就傻眼了。这人,根本就是泡在血里。血腥味儿一直闻着还没啥,这会儿加上直冲眼球的画面,就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这不是吓人不吓人了,是恶心。真恶心。

  隗哥蹲了下去,认真地看着,脸凑得十分近。看了会儿他又把原本趴着的人翻了过来。我看见那人的正脸儿了,倒抽了口凉气,是个小伙子,说真的,跟我应该差不多年纪,也就是十八九二十岁的样子,没看清长什么模样我就别过了脸。又不敢让隗哥瞧出来我的反常,我就假模假式跟周围溜达。现场挺乱的,血脚印哪儿哪儿都是。

  警车的声音呼啸而至,法医也来了。法医检查,隗哥就跟在他旁边,这时候我听见法医说:“这不对啊,下面儿的生殖器没了。”

  接下来大家有事儿干了,十来号儿人一起在周边找,最后在离现场一两米开外的枯草里找到了。跟黄油似的,就那么一丢点大。看过我整个人都刺应。

  受害人被搬上车前,我忍不住又看了看他。一身血污,新新的球鞋格外扎眼。白的染上了红,红得极不自然,透出一股子狰狞。那是双许多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梦寐以求的限量款运动鞋,有钱也不见得买得到。

  老实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隗哥从大茶缸里倒了杯茶给我,他说,子承,你脸都白了。

  那不是害怕。说真的,不是害怕。是茫然,真就是茫然,我不懂得一个人怎么就那样儿了。他干了啥,他怎么就这样儿了。

  法医的鉴定结果下午就来了,那小子胸部、后背被扎了将近40刀,当场毙命。致命伤是心脏处的一刀,死因是流血性休克死亡。生殖器官(阴茎)是死后割下来的。死者身上伤口深浅不一,但都是同一样凶器所致。而这把推测中的匕首,不知所踪。

  技术、法医还有刑警全都聚在一起开会,一屋子人说什么的都有,案情分析如火如荼。隗哥不说话,坐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喝茶。我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心中只有一个疑惑——到底有多大仇恨把人给杀了,40刀,还把那玩意儿给割下去了?

  “你是怎么想的?”

  我蹲在院儿里,看着早春刚有复苏迹象的大杨树发呆,隗哥递了一支烟给我。

  “嗯?”猛地回神,我迎上了隗哥的视线。

  “讨论会上我见你没说话。是不是给吓坏了?”

  “倒也不是……”我吭吭哧哧,“是挺吓人,真没见过这阵仗……但是吧,也不是怕,是挺……慌的。您说,这得是多大仇多大怨啊,把人捅成筛子……”

  “不理解吧?”

  “不理解。”

  “所以才要搞清楚原因啊。咱们的工作,说白了,就是寻找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人会犯罪,为什么人会杀人,为什么。”

  我看着隗哥,烟雾缭绕下,他的眉眼透露着一股坚毅。

  为什么?我头一次意识到,当警察不仅仅是抓小偷,当警察不仅仅是耍威风,当警察,面对的,是十万个为什么。对,为什么。隗哥说到了我心里。我很想知道这个为什么。在我的意识中,困惑先于了恐惧。

  “现场足迹杂乱,血脚印尺码不一,钱包也没了,也许真是抢劫杀人?”我试探着说。说完方觉不妥。

  隗哥果然来反驳我了:“且不说案发时间很诡异,并不是一个抢劫的好时段;再者,被害人年纪不大,也不该是抢劫者的合适目标。最重要的是,抢劫不会这样过度杀戮。更何况还是以求财为主。一般人抢劫,钱也就是随身那些,就算钱少得令人发指,也不至于这么虐杀人泄愤吧,没逻辑呀。”

  我啧了一声。毫无头绪。夜深人静,一个很体面的小青年叫人扎成了筛子,还被割了下面儿那话儿……他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基本没有反抗受伤,为什么压根儿没人见过他,凶手有几个,动机是什么……疑问无穷多。

  在首都,发生了这样凶残的案件,上面儿很重视。我们进行了大量的摸排走访,但是在走访的过程当中,我们发现谁也不认识这个死者。西坝河太阳宫一带我们真是走遍了,竟然没有一个人见过受害人。但那绝对是第一现场,毕竟血流漂杵,并非抛尸。

  尸源找不到,不知道死者是谁,这就等于什么线索也没有,就等于大海里捞针了。

  实在没办法,我们就在全市范围内发了一个协查通报,把体貌特征描述清楚,谁家孩子不见了来我们这儿认尸体。

  协查通报大概发出了两个礼拜,有一对夫妇从韩国回来,说联系不上孩子了,一来二去,到了我们这儿。尸体一认,问:是你儿子吗?父亲点点头说:是我儿子。我看着他,在他脸上并看不到我所以为的那种悲伤。我们家一家四口,关系特别亲密,我想,要是我被人扎成筛子躺在这儿,我爸约莫要提刀去宰人。

  死者叫金笛,朝鲜族,20岁,比我还大一岁。早先随父母去了韩国,自幼学油画,他油画水平很高,回国是为了在北京画院进修。我看了他的画,虽然我不懂艺术,但我觉得特别美,是有灵魂的那种美。我也看了他的学生证,是个挺帅的小伙子,帅,洋气,看着就比同龄人生活条件好,优越感从他的每个毛孔里渗出来。我们接触了他的同学、老师,都反映说金笛很有天赋,成绩优异。这么一个前途光明的青年,竟让人乱刀扎死还被割了那话儿,因为什么啊?

  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从同学、老师那里得知的。他的父母基本没跟我们说什么。我十分不理解,问隗哥,怎么儿子被杀了他们这么冷漠不配合?隗哥告诉我说,不是所有死者家属都信任刑警,有很多甚至带着敌意,认为孩子死了是咱们的错。

  年轻、有钱、艺术家。这仨身份出来,队上一部分人认为是谋财,一部分人认为是情杀,隗哥觉得都不是。

  案子时间拖得长了,人手就越来越少了,没有那么大警力支持,毕竟这座城市每天都有犯罪在发生,我们才有多少人啊?真的,干不过来,有心无力。尤其这对夫妇又是那么个态度,就更不受待见了。

  但隗哥坚持这案子一定要破,必须得破。没有一个人活该这么被对待,20岁,大好年华,前途无量,被人捅死还捅了这么多刀,最后还把那话儿给割了,这就不是人干的!是畜生!破,必须破!我必须把那个畜生从人堆儿里揪出来!

  我跟着隗哥,决心也很大。一是怄气,你不信任我们,我们偏就要把案子办得漂漂亮亮;二是,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人好好儿活着就让人干死了,为什么杀人凶手可以疯狂至此。其实还有个三,我觉得,我跟隗哥,我们俩像孤胆英雄。

  这天下午,隗哥带我去了个餐厅见一个人,是个跟隗哥年纪差不多的男的。长得怎么说呢,一看就不像好人。喝酒跟喝水似的,跟隗哥也不拘着,称兄道弟那个架势,搞得隗哥都像是黑社会安插在警队里的卧底了,令我十分疑惑。席间,这位道儿上的大哥谈及了金笛。

  原来,这位艺术青年过着双重生活。白天上课画画儿,晚上出来喝酒泡歌厅。这你谁能想到啊?根本想不到。这位道儿上大哥,是隗哥的特殊情报人员,有些事儿我们警察去啥啥问不出来,这时候就得靠这些人了。我问隗哥,那他怎么就愿意给你提供情报啊?你说我们,一没钱,二没权,给不了人利益,也发不出啥豁免权,这些人精儿能给你白干?隗哥给了我俩字儿:走心。

  下午隗哥在宿舍睡了一觉,醒了就叫上我,俩人打了辆车,直奔人鱼宫歌厅。说实话,当时我们对歌厅周围都进行过走访,但我们从没想过死者跟歌厅会有联系。

  出来位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

  隗哥拿死者的照片给他看,他表示没什么印象,歌厅这种地儿,一大把人来来往往,他也不可能全记住。

  隗哥不急也不恼,说:“没事儿,我不着急,你再回忆回忆。有时候记忆力是不怎么靠谱,你不着急可能就是想不起来。欸,你们这儿防火符合规范吗?好像老有小姐出入啊,执照你拿来给我看看。”那一脸的,来来来,我慢慢儿给你找事儿表演得太到位了。谁不明白呢,一个歌厅能不能开下去,跟我们密不可分。我们想找你事儿,就肯定能给你找出事儿来,一旦找出来事,你也就别开了。

  “来来来,抽支烟。”歌厅老板的态度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隗哥用手推挡开了,他又来给我发烟,我给了他一句“你老实点儿”,配合隗哥一个白脸儿一个红脸儿。

  “您看,咱们也是遵纪守法,违法乱纪的咱不干。我开个歌厅,看着好像怎么着似的,里面的门道您也知道。该上供的上供,该交保护费交保护费,就图个平平安安做个小买卖。这事我不愿意跟您说,我不是存心想瞒着您,是我也不愿意惹事。这个男孩是上我们这里来过,但一不是熟客,二……二我知道出事了。头俩月好些警察在周边摸排,我怕摊上事。就怕跟我们有什么瓜葛。”

  “你什么时候见着他的?”

  “挺久了,好像是个礼拜四。对礼拜四,那天送酒的来了。他们一伙人来的,六个七个人吧,都是老乡。喝酒来着,来得不早,也没叫小姐,几点走的我不知道,因为我走得早,这样,一会儿我让款台的小姑娘跟你们说。”

  “都是些什么人啊?”隗哥问。

  “都是年轻人,他们都差不多大,出手挺大方,我还让给送了果盘。一是,大家全是老乡,二是,想着这么愿意花钱的回头再来。”

  “他们有什么冲突吗?”

  “没有啊,要是有冲突,动手了,伙计就找我了,没找我。”

  “你这样,你把那天的服务员给我叫来,子承,你去款台,问问收银员记不记得那帮人什么时候走的。”

  这个案子,如坠迷雾。案发过去两个月了,我们只知道死者是谁,死者最后的行踪是在人鱼宫,离开时候是夜里两点到两点半左右,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也差不多,也就是说,他离开人鱼宫之后就死了。这基本上可以确定,因为人鱼宫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检测出血迹,就是碎了个杯子,喝酒,喝得又多,杯子碰掉了都是常事。跟他喝酒的人没人知道是谁,只知道是年纪差不多的一帮男的,他们从哪儿来,又去了哪儿,无人知晓。

  这事儿越来越奇怪了,一帮人出来耍,死了个小兄弟,是跟其他人火并了吗?不对,现场没有其他人的血迹,也没有激烈的打斗痕迹。那是这帮人把死者处决了?也不太对,如果是死者把他们惹毛了,一帮人还喝啥子酒,找个荒郊野外的背静地儿直接清理门户呗。尤其,根据死者的背景分析,这个人很有钱,也慷慨,见财起意也不大可能,更何况死者的财务状况没有异动。

  “呦,换了个汉显呼机啊老张。”

  “啊,数字那个坏了,头两天去丈母娘家表现,媳妇一高兴,给我换了个汉显的。”

  我是疯跑着去食堂找隗哥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儿,隗哥看着我直乐,“子承,狗撵你啊?”

  “隗哥!金笛身上没钱包,也没呼机啊!这么时髦的人,又喜欢出来混,哪可能没呼机!”

  隗哥拿勺子敲了下儿搪瓷饭盆,“子承,可以,你还真是块儿干刑侦的料儿!”

  饭都没吃,我俩就奔北京画院去了,死者的父母回了韩国,我们暂时联系不上,但他的呼机号老师同学肯定有人知道。

  什么叫人走茶凉呢?一个人离开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画院还是那个画院,老师还是老师,同学还是同学。只是院落披上了植被,只是老师还有那么多作品要忙,只是同学们还在寻找出路,一开始的震惊、悲伤,都被这一成不变的日子给淹没了。其实,我们除了自己,好像并不怎么关心周遭的一切。

  去寻呼台的路上,我看着路边高大茂盛的杨树在风中摆动着叶子,看着骑自行车的人被太阳晒得提不起精神,看着落了灰的招牌一个挨一个地挤着,忽然觉得这城市竟然这般冷漠。所有的个体看似相互交织,实则却独立得那么明确。

  还有谁在乎呢?一个不相关的人的死。

  事发时每个人都那么激动,才不过两个月,就变得乏人问津。都说生命高贵,然而,此时看来,是不是显得过分廉价了些?

  寻呼台很配合我们的工作,但记录查起来确实慢,隗哥中途被队上叫回去处理别的事,我一直在寻呼台等着,喝漂亮小姐姐端来的冰水。我比自己所以为的更在乎这起案件,却说不出原因。是因为受害人跟我差不多年龄吗?还是因为他死得太惨?抑或是不等水落石出迟迟无法落地的心在作祟?我不知道。但觉得有点讽刺——我与他素不相识,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却比谁都在意他的死亡原因。没有生命理应如此陨落。

  等待并没有白费。寻呼台给我们整理了记录。案发当天联络机主的人并不多,其中一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有一个座机让他回一个电话。这个座机号码,属于宣武门另外一家歌厅。

  当晚,我跟隗哥就去了这家歌厅。还是找到经理,出示受害人的照片,跟人鱼宫那回一样,也是一问三不知的套路。隗哥也有套路,也是开与不开都在你一念之间那套说辞,这回更甚,威胁说你这歌厅回头被砸了也不一定。我都信了,真的,毕竟隗哥有道儿上的“朋友”。

  事后我问隗哥,您真会找人砸歌厅啊?隗哥笑,反问我说:你觉得我有这本事吗?我憨笑。又跟他学了一招。真的,你面对这些社会人你不能没底气,你面对什么都得hold住场面,甭管真假,牛逼该吹出去就得吹出去。很多时候,警察办事,靠的就是底气。而归根结底,这个底气打哪儿来的呢?我很多年后才想明白,是正义必胜。虽然失败过无数次,但我仍旧坚信正义必胜。

  最后,这经理跟我们撂了,说那天夜里九点钟,死者和一帮年轻人,其中有一个叫沈福的,从他们这儿走的,当时他们喝完酒了,要去下一家歌厅继续喝。继续去哪儿不知道,但他听了贼话儿,似乎是朝阳那边一个歌厅。

  这就对上了。那家歌厅,肯定就是太阳宫的那家人鱼宫,也就是死者最后出现的地方。人鱼宫那边查不出动静也很正常,因为它就不是这帮孩子的根据地!没人认识他们是理所当然的。那么问题来了,他们是偶然去到人鱼宫然后金笛摊上事儿了,还是说他们蓄意去了个陌生的地儿让金笛出事呢?

  那沈福又是个什么人呢?混混儿。无业青年。二十啷当岁。好喝酒,身边有一帮兄弟。可能在他那个年纪算号儿人物,有点儿号召力,但其实正经论,也不算个屁。

  歌厅经理虽然知道这个沈福,但谈不上认识。我们是要找这个沈福的,因为按照现在已知的线索,死者金笛最后就是跟沈福和他那帮朋友在一起的。金笛出了事儿,他们应该知道点儿什么。

  或者凶手就是他们。隗哥说。

  这并非凭空猜测,近40处刀伤,一个人连扎别人40刀真得有极好的体力,若是一群人,就不奇怪了。可这是为啥呢?这年纪的人,最能撑得起肝胆相照,出来一起混一起寻乐子,弄个小团体,团结得不得了。这我有发言权啊,他们跟我年纪差不多。我们都在那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年纪。怎么就翻脸了呢?怎么头一分钟还称兄道弟一起喝酒,出门扭脸就把人杀了?杀了就杀了吧,把小鸡鸡割了算怎么档子事儿?抢大哥女人了?

  我问隗哥,那为什么小团体的兄弟要杀自己人,隗哥也说不出为什么。他说,没那么多为什么,有时候人杀人就是一瞬间的杀意。

  之后,我们围绕这个沈福开展工作,奇怪的是这个沈福已经找不到了。再一摸排,他们这一帮小团体的人,全都不在了,一个都不在了。常常出没的地方,已再没有他们的身影。那就更不对了,这个案件,也没有证据指向他们就是凶手,但就是找不着这帮人了。

  这个沈福有个女朋友,我们走访到她,她表示沈福一直没跟她联系过。我们也侧面调查了她,真没有啥情感纠纷。隗哥嘱咐她,如果沈福跟她联系,一定要通知我们,隗哥是这么跟她说的,沈福犯了事儿,大事儿,他现在人间蒸发了,显然就是跑路不带你,所以你对他来说,明显就不重要。

  姑娘听到这儿就不爱听了,嘴一撇,脸一别,摆明了告诉隗哥——你放屁,谁信你的鬼话。但隗哥一脸随和,不急不躁:我说的话你不爱听,我知道,搁谁谁也不爱听。可你不爱听,我也得说,因为这可能关系到你的人身安全。你对他不重要,他跑路不带你,再联系你,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缺钱了。人一旦缺钱,那就很不妙了。隗哥是让姑娘给轰出来的。

  我们把这个案子的进展也向有关领导汇报了,有关领导对这个案子也是犹豫不决,说找不到证据,就不能证明是他们杀人,要把他定为嫌疑人的话,无疑就要投入大量警力,如果仅凭直觉找错了方向,就会产生大量工作,浪费大量警力。每天都有案件发生,你们太执着于这起案件,其他受害人你们就放弃了吗?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在了我心上,燃起来的热情被一桶水兜头浇了下来。我们既不是福尔摩斯,也不是超人,有太多平凡琐碎的事儿等着我们处理。干不过来,这叫人莫名悲伤,我们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制止案件发生,案件总是要发生,而我们总像无头苍蝇跟在后面儿跑,终究还是跑不过来。

  但隗哥很坚决地认为,就是他们干的。上面儿觉得这个案子目前就只能查到这儿了,要放放,隗哥不同意,他带着我也参与别的案件,但私下我们并没有停止调查。然而,不顺利,太不顺利,找不见沈福这个案子就又有点儿石沉大海的感觉。

  事情的转机还是通过呼机的线索。我们虽然找不到这帮孩子了,但是让寻呼台配合我们的工作,监控了几个呼机号,也算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搞到这些呼机号还真是费了些周折,也是多方打探,其实主要是打探人的下落,但最后能得到的也就是呼机号,这帮人原本也是行踪不定,四处玩乐。好些号儿还都作废了。其实挺不靠谱,没想到,真叫我们撞上了。

  呼机信息并不是回哪个电话,而是条汉显:你们要小心注意,警察已经找到我们了。

  这么一条信息,足以确定沈福这伙人跟金笛被杀案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隗哥说,你看,咱们推断的没错吧,一定是他们干的,要不在怕什么?但这也并不能作为直接证据,只能说它是个线索。但就是这么一条信息,更加坚定了隗哥和我继续跟进的决心。这里面有事儿,必须的。

  由于找不到沈福一伙人,我们的工作就特别难以开展。但猫闻到了耗子味儿,不逮绝对不可能。想抓这个人,但一直就没这个人的踪影,他总不可能人间蒸发啊。难,真难。首先,没证据就不能确定他是嫌疑人,不确定就不能发通报调动警队资源,没有资源,抓捕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三个多月过去了,这案子就像漂在海上,浮浮沉沉。

  忽然,机会来了。

  沈福的女朋友,打电话到队上找隗哥。

  隗哥果然料事如神!我对隗哥佩服得五体投地。

  沈福找她要钱,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她说,沈福头一次联系她是在我们找过她之后大概两个星期,给她打的传呼,她把电话回过去,发现是沈福。这人说话云淡风轻,她问他一直不出现是怎么回事,他说没什么啊去外地了,刚回来,约她出来吃饭。她说警察到处找你,沈福说可能是因为前阵子我们砸了家歌厅,说宝贝你别说我找你,跟谁都别说,我躲躲事儿就过去了。

  面儿一见上,沈福张嘴就是要钱。姑娘给了。没过一礼拜,传呼又来了,说让她往一个地儿送水。送水干什么?实际是骗她过去,还是要钱。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第三回马上也跟着来了。事不过三,姑娘还一直心里搁着隗哥跟她说过的话,越想越害怕。至此,她不相信沈福了,她觉出不对了,打砸个歌厅事儿说大是大,可说小也小,怎么就一直躲着不出来还一直要钱呢?

  隗哥拿死者金笛的照片给沈福的女友辨认,她说见过几次,有印象,因为小伙子不仅长得帅,还特别热情大方,几次大家一起出去玩儿,都是他埋单,你拦都拦不住,特实在那种。爱喝酒,跟所有朝鲜族人一样,能喝、爱喝。但说起矛盾嘛,姑娘左思右想连连摇头——没有呀,大家本来认识也没多久,哪儿来的矛盾呢?

  自此,我又陷入了迷茫。会不会……我们的思路出了错?会不会是我们太主观太一厢情愿了?但隗哥坚持,他说,子承,不要太纠结原因。等真相浮出水面,因由自会昭然若揭。别动摇,咱们已然走到这儿了,对错都要查下去,哪怕是排除,哪怕是错了,错也有它存在的意义。查不一定对,不查一定会后悔。更何况咱们查到现在,这是唯一合理的推论,多人行凶、手法凶残,也恰恰是熟人,才会产生爱恨情仇进而导致过度杀戮,沈福一伙十分符合咱们的物理证据。

  那就继续往下查吧,我跟定了隗哥!

  隗哥分析,沈福一直躲藏在本地,没能跑,因为他手里没钱,无业青年嘛。别说往出跑了,日子久了吃饭都成问题。那他不敢回家,总得有地儿住。那么,说送水那回,姑娘去的地下室就很可能是他的藏身之所。

  地下室,是这座复杂城市的地下心脏。南来北往的人涌入这座城市,首先选择的就是这种廉价的居所。也因此,这种环境极为复杂。既有做小买卖的商人,也有大学毕业搬出宿舍的大学生;有饭店的服务员,也有热爱摇滚乐的小青年;有奶孩子的村妇,也有失业小夫妻。

  我们谁也没见过这个沈福,仅有个他女友的大概描述。调他户籍吧,一来不是本地人不那么容易,二来上头都说不让跟进了。那怎么办?我们派外线跟踪他那个女朋友,找到了一处地下室。隗哥带着我开了个房间,我们俩就住进去了。

  那个时候害怕吗?

  我当时刚当警察,心里必须颤颤的。毕竟这是头一次接触杀人犯,而且还是近距离的。那种激动,睡不着,又彷徨不知所措,也不知道你要干什么,身体颤颤的。有一点点恐惧,但另一方面,我觉得有隗哥在啊。跟着隗哥的这些日子,我总觉得隗哥是万能的。

  我们在地下室住了三天,隗哥费劲巴拉从队上好不容易调来了一批准备人员,将近十个。结果到第四天的时候,其中一个队长说,这个案子不靠谱,走了。其他探组属于配合你,一看没戏,队长都走了,那人家可不就也跟着撤退了。最后,就我俩继续在那儿侦查。隗哥坚持。十分坚持。

  就那么巧,当天下午四点钟,旁边房间突然就来了七个人,没见过的人。我隗哥说,子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必须干了,再不干没机会了,他们有可能退房来了。

  我说隗哥你别急,我上去问问出租部,给您确定一下。

  隗哥说好,别愣头愣脑打草惊蛇,观察一下周边环境。沈福的女友没再搭理他,我怀疑他们觉出不对劲了,怕暴露,很可能就是要撤。

  我一打探,嘿,隗哥果然料事如神,就是来办退房的。

  隗哥问,你联系队上没有?

  我一拍脑门。

  猪脑子。隗哥骂。一句话说不到自己就不会想!

  很好,我们俩人,就隗哥带了一把枪。一把枪,俩探员,七个嫌疑人,还大多未成年。事出突然,我慌张极了,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隗哥说,子承,别愣着,抄家伙!

  我抄什么家伙?我随手拿了个墩布,拿起来又觉得不行,墩布能干什么呀?隗哥来了一句“厨房抄菜刀去”,人就出去了。我想着去厨房拿菜刀,再回来肯定就来不及了。得了吧,最后我决定赤手空拳往里冲。

  隗哥端枪,我紧紧跟在后头,这一冲进去,沈福也好,其他几个孩子也罢,都蒙了。隗哥拿枪的姿势标准,但他的手在颤抖。

  事后我说,隗哥我瞧见你手抖了,您也害怕啊?他说不是,说子承,我在思考一个问题——这枪我开不开。如果我不开这个枪,有可能炸锅;但是我开了这个枪之后如果不响的话,这帮人就把咱俩都干了。知道吧?那个房间特别小,万一要开不响怎么办?这枪,咱们这种枪不响的机会特别大。

  隗哥的那把枪是1964年的,而且长期不保养,开不响的可能远远大于开响喽。

  不过,到最后隗哥也没开枪。

  在这场对峙中,隗哥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不管面对什么场面,甭管对手是多少人,气势一定要足。隗哥个儿也高,拿着那枪一端,气势就是足。谁他妈也不许动。目光秒杀。我觉得他在这里面起到了关键作用。就那四个字儿,目光秒杀。

  这帮人,真没一个敢动的。隗哥端枪对着他们,喊我说,子承上手铐。我说行嘞,还故意摸了摸后腰,其实哪儿他妈有枪啊。隗哥戏可足啦,又说,子承枪别走火儿,你枪别走火儿啊。我说成,我把枪别好了,这就去绑他们去。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实际情况却是,我不仅没枪,我也没铐子,什么都没有,要啥啥没有,都不用翻兜儿,绝对是兜儿比脸还干净。

  正束手无策的时候,隗哥提醒我说,用鞋带呀。我说行,蹲下开始解那几个孩子的鞋带儿。我还故意掖了掖后腰里那把根本不存在的枪,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背后做一个动作而已,是有点儿戏精那意思,演着快上瘾了。鞋带这么三下五除二给撤下来,我问,隗哥,鞋带系哪儿啊?

  你傻呀,隗哥吼我,系他们两个大拇哥,大拇哥系在一块儿,任何力量使不出来。欸,第一次使鞋带系嫌疑人他们大拇哥,就是隗哥教我的。把鞋带全解下来了,我去系去,当时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害怕、恐惧还是勇敢,第一次绑人居然用的是鞋带。其实也挺扯的。

  我拿鞋带,把他们全给绑上了。弄利索之后,给单位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人。隗哥端着枪,在屋里就开始震慑,谁都不许动。他故意说子承你刚来参加工作,我真怕你枪会走火,我拿枪,你别动,不听话的,你打他们一个是一个,你练摔跤那么多年,这就派上用场了。这么一通言语震慑,这帮人就基本上没什么动作了。

  当时我隗哥确定里面有一个叫沈福之后,就知道抓得没错,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不一会儿队上车就来了,一大片人全都来了。同事都说,抓得漂亮啊!你们俩抓这么多人!队长也来了,把人往车上一装,直接带去了太阳宫派出所进行审问。

  在讯问过程中有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讯问了一天,没有一个承认的,都发含糊。因为没有证据,我不能光靠推理破案,又不是侦探小说。这就到了一个案子的瓶颈了。人抓到了,不等于案子就破了。局长也来了,讲话这是北京市挂账的一个案子,必破的一个案子,呵呵,又不是先前说先放放的时候了。为啥啊,人抓了,看到希望了。可是越抱有希望,我们压力越大。

  上升到大案要案的高度,你要是抓错了人,尤其你还带枪了,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但隗哥坚定地说,这个案子不是沈福干的,我负全责,一定是他!坚定不移,一定是他。就这样隗哥就把我们的信心又给鼓舞起来了,带着我们继续讯问。

  到了第三天,其中一个从犯招了。他害怕呀,就这么关着他们,来回来去一个个提审,威逼利诱逐个击破。人都怕事儿,能躲则躲,一看躲不过去了,那事儿小的就扛不住了,他事儿小,他犯不上小事儿变大事儿啊!原来他们当时是五个人,仨人轮番拿刀扎的。这仨人扎,另俩从犯干吗呢?一个抬脑袋,一个抬腿,给死者扔到西坝河旁边了。搬尸。

  说起这个青少年团体犯案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有等级制度。

  这个就特别……怎么说呢,有点儿控制人那个意思。我们仨动手杀人了,你们俩地位低,轮不到你们俩,但你俩也别想置身事外。那其中一个孩子,有心计,求表现,扔完了以后,把死者的那话儿就给割了。割了,啪,还给扔了。回去跟为首的这个沈福这么一说,欸,这个老大就高兴了,他就觉得自己倍儿有出息。

  这个案子整个过程就是这样的。凶器后来带他们指认现场,也从河里捞出来了。这案子等于我们将被动转为了主动。先抓人,审讯,然后根据口供,收集了证据链。匕首出来了,哪儿来的,谁买的。人抓着了,血衣裤在哪儿,扔哪儿了,找回来比对血液,包括鞋印,等等。隗哥经常和我说,办案子,不能光凭直觉,但一个好刑警,必须有他的直觉,就是这么个道理。

  结案之后我仔细想了想这起案子的杀人动机。林苗苗是为了五块钱死的,那么金笛呢?他的死不是因为钱。

  说出来我都不信,因为什么?很简单!

  酒是导火索,面子是根本问题。

  就是喝多酒了。这个艺术小青年儿啊,家庭条件好。肯定好,那个年代,就跟父母出国了,在国外生活好多年,回来到画院进修油画。那他那个……说思维也好,习惯也好,或者说层次,跟嫌疑人他们就不一样。不一样还是他层次高,层次高不说,还有钱,说个这那的,都是别人不知道的。

  那嫌疑人他们就觉得这个孩子爱吹牛,又看不上他们。得,矛盾就来了。尤其这个老大,平时吆五喝六惯了,都以他为中心,冷不丁这孩子加进来,说他们不知道的生活,花他们没有的钱,你这属于啥?属于邀买人心,你是要当老大是怎么的?最后,这个老大就给他干了,动机就这么简单,一条人命就没了。就是妒忌心!

  你说他杀人动机,为钱也好,为情也好,都不是,就是妒忌心。咱们一块喝酒,你为什么那种表现,上我相熟的场子来喝酒,你不给面儿,又摔杯子,又干吗的,你装什么逼?其实不是,小伙子就是喝多了。他到北京来,没什么朋友,平时画画又枯燥,就爱上个歌厅娱乐娱乐,认识了老乡,就特愿意往一块儿凑,大家一起放松放松,你说小伙子是要出来混社会?真不是。

  说起那会儿啊,咱们这儿土,人家国外洋,在人国外这都是正常娱乐。就跟咱现在去酒吧、去KTV一样,挺冤的其实。话说回来,这点事儿,本来你打他一顿也行,为什么要杀他呢?是因为沈福是圈里的大哥,我要巩固我大哥的地位,你不听我话,我必须给你搞了,我不搞你,另外五个人该不听我的了。

  沈福的逻辑就是你是我兄弟,我带你玩,但你不能爬到我头上来,大家一起出来你敢这么牛逼,又是喝酒,又是摔杯子,又是耍酒疯,全都不行,出去给他干了,出去就弄死了。小孩特别帅,给弄死了。那帮人真狠,真往死了干。他们对自己人也特别凶狠,自己干自己人,基本不留活口。

  案子破了之后,我审问的那些孩子一招供,我当时一下就从屋里蹿出来了,说我好大喜功也好,就那种感觉。压抑了四个多月,经手的头一个杀人案给破了。那个时候我对杀人还没有概念呢,正是这个案子给了我概念。兴奋,这个案子曾经顶着那么大压力,曾经那么不受重视,又一直浮浮沉沉云里雾里,终于拿下来了!

  我从一楼蹦到三楼,去跟领导汇报,说案子破了,满楼地嚷嚷,压抑不住。后来他们说我,你神经病啊,犯病啦,小声点儿。可那种兴奋,实在是不会表达了,只能通过另外一种方式发泄,嚷嚷,手舞足蹈,用行为把它表现出来,很happy,就是很happy,那会儿如果放上音乐的话,准能跳起来。老实说,其实没有特别深层次的感受,就觉得新鲜和好奇,满足你的好奇心了,满足你的好胜心了,满足你拯救世界的欲望了。这种坏人必须得抓,恶人必须抓,黑白必须分明。

  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是这个案子破了之后,老两口来了,跟我们说了这么一段话。他们说,破不破这个案子,对我们又能怎么样呢?实际上这个案子破了,对我们又是一种伤害,他们都是好朋友,把我们儿子杀了,法律惩罚他们了,其实对我们又是一种伤害。这案子破不破对我们没有太大的关系,结果无非就是我们的孩子没了,破不破案是你公安局的事。

  我一听就炸了。咱们刑警队把这个案子破了,你应该对我感激,最起码得表扬一下吧。心里那个憋屈啊,别提了。你儿子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那么惨烈,你们也不配合工作,我们大浪淘沙似的跟进这个案子,抓捕又那么危险,怎么到头来还我又伤害你们一遍呢?不懂,真不懂。

  但后来干刑警日子久了,经手了无数案件,凶杀案尤其多,杀人的手法花样百出都比不上杀人的理由层出不穷,我看待这个世界也终于明白了,它,一定不是非黑即白的。接触了那么多受害人家属,见过那么多陌生人流下的眼泪,我也懂得了伤害它是一种什么东西。

  再翻回头来想这个朝鲜族孩子被杀案,实际上人家家属说的话特别有道理,这个案子破不破,跟他们没有关系,说得特别正确。无非是那时自己弱小的心理,想得到一些表扬,你得认可我,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成年之后才懂,当时不懂。人死不能复生,也不像录影带可以倒带重来,你更没有机器猫的时光机能回到过去改变未来。

  人死了,尘归尘土归土,枪毙杀人犯一百回受害人也不会回来。走就让他好好走吧,当父母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亲眼瞧着儿子的远大前途陨落,他们能干什么?儿子遭受苦痛的时候他们还在过平常的生活,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儿子是怎样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临死前是怎样流连于这个世界。不忍心。对,不忍心。你即便破了这个案子,即便给了他们一个交代,你也不过是再一次掀开他们血淋淋的伤口。那伤口结了浅浅一层痂,你又把它剥开来,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宣告你的成功,太残忍了。

  我后来给他们寄过一封信,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收到,是许多年后了,我在整理旧卷宗的时候,看到这起案件,把当时他们交给我的儿子的照片、画院的同学给的照片,还有一张旧学生证一起都寄给了他们。那上面,那个少年被定格在花样的年华里,以它去替代那个倒在血泊中的人,再合适不过。

  案件总会结束,而伤痛不会。这是最残忍的。

  破完案子那天,我心里不舒服,于是大半夜在城里溜达。11点多了,这座城市却仍旧忙碌着,洒水车清洗着地面,私家车一辆跟一辆呼啸而过,三五成群的男孩女孩相伴同行有说有笑,推着车子卖小吃的摊贩一脸疲惫手下却麻利地准备着下一份再下一份小吃,浓妆艳抹的妙龄女子踩着高跟鞋脚步匆匆,远处停着的豪车里大腹便便的金主抱着手机讲生意经。

  这是一个平凡的夜晚,跟每个夜晚一样,不夜城的夜晚从来也没变过模样,谁来了谁走了,都是悄然无声,这边有人在亲人的眼泪中离世,那边有裹着胎膜的孩子在大夫手中嗷嗷落地。生与死,不因为任何人的意志而改变,每时每刻有条不紊地就这么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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