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舰长……”
“什么事,一号?”
“有一份来自二号、类似报告的东西。”
“哦唷,天哪!”
高居飞船的舰桥上,舰长望着外面延伸到无限远处的太空,微微觉得有些愠怒。他躺在一个半球形的宽阔气泡下面,前方和上方是巨大的星空全景,星球在上面运行着——在航行过程中,这副全景用已经变得稀疏多了。转身往后看,越过这艘足有两英里长的巨大飞船,他能够看见他们身后稠密得多的星群,看上去几乎形成了一条固态的带状物。这是从银河系中心所看到的景观,他们正在这个区域航行,已经航行了好几年。至于航行速度,他这会儿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他知道这个速度非常快。这个速度逼近了什么东西或者另一个什么东西的速度,或者它是别的什么东西的速度的几倍’总之,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他凝视飞船后面明亮的区域,寻找着什么。他每隔几分钟就要这样做,却从来没有找到他寻找的东西-但他并不觉得失落。科学家老兄们一直非常坚定地声称,假如没有任何人惊慌失措——每个人都有条不紊地把自己那一小部分向前推进的话,任何事情都将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
于足,他没有惊惶失措。到日前为止,他认为一切都进行樽相当顺利。他用一块多孔大海绵拭了拭肩膀。他这才记起来,自己刚才正在为了什么事感到有些愠怒。那么,是件什么事呢,一声轻轻的咳嗽提醒了他,这艘飞船的舰长还站在旁边。
好人呐,一号。虽然不是十分聪明,连系鞋带都会有些困难,但处理起事务来绝对是上好的副官料子。费牛劲才能搞定自己的鞋带,有人会一脚踹过去,但舰长不是那种人。一号不像那个面色苍白的二号,整天昂首阔步地到处走来走去,擦拭着他的钮扣,每小时都跑来报告一番:“飞船继续前进,舰长”、“航程稳定,舰长”、“氧气指标稳定,舰长”。舰长的指令通常是,“别老瞎操心”。哦,对了,这就是刚才让他恼火的事。他看着一号。
“舰长,他在嚷嚷什么抓住了几个人”
舰长想了想。这件事听上去似乎不太可能,但他不是个一天到晚申斥下属的人。”那好吧,也许这样会让他高兴点儿。”他说,“他不是总想逮到几个吗?”
福特长官和阿瑟·邓特在这艘飞船上似乎永无止境的走廊里蹒跚前行。二号正步走在他们后面,不时呵斥两声,告诫他们别有什么不老实的举动。看上去他们至少经过了一英里连续的褐色粗麻布墙纸,最后终丁抵达一扇曩大的铁门。二号对着它喊了几句什么之后,门滑开了。
他们走进去。
对福特长官和阿瑟·邓特来说,这艘飞船舰桥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是它被一个直径五十英了的半球形拱顶罩着,上面布满令人眼花缭乱的星星——对于在宇宙尽头餐馆用过餐的人来说,这样的景观实在是太平常了;也不是用绕着他们的环形墙壁上挤满了令人费解的各种仪器,对阿瑟来说,太空飞船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而对福特来说,这些玩意儿则太古老了——这也坚定了他的怀疑,即“灾难地带”的特技飞船把他们从他们自己的年代往回送了起码一百万年(如果不是二百万年的话)。
不,不是这些,真正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那个浴缸。
这个浴缸放在一个由粗糙的蓝色水晶制成的六英尺高的底座上,是一个在马看到的巴洛克风格的巨大怪物。它内部乱作一团的管道都用金叶子重点标出,而不是埋设在内部,像趁着夜深人静把尸首埋进墓穴一样;水龙头和琳浴喷头则做成怪兽状,像是要跃起的样子:
作为在飞船舰桥上占据最显著位置的东西,它简直太不伦不类了。而且,浴缸里此时痛苦不堪,里面的人知道二号正在接近。
“舰长,长官!”二号从咬紧的牙缝里喊出了几个字——这是一种高难度技艺,但经过几年练习,他已经掌握得很完美了。
一张亲切的大脸和一只亲切的满是泡沫的胳膊从这个巨大的浴缸的边缘探出来。
“哦,你好,二号,”舰长招呼道,欢快地舞动着一块海绵,“今天过得好吗,”
本来已经立正的二号居然“叭”的一声,进一步立正。
“我已经把我在七号冷冻舱发现的两个犯人押送过来了,长官!”他呱呱地说。
福特和阿瑟慌乱地咳嗽了几声,
“嗯……你好。”他们说。
舰长瞧着他们,这么说二号还真发现了两个犯人。好吧,算他行,舰长想,看到一个下属在干他最擅长的工作毕竟是件好事。
“嗅,你们好。”他对他们说,”请原谅我不站起来了。只是简单地搓把澡。现在,先给在座的诸位来点儿基南汤力克斯。一号,冰箱里找找。”
“是,长官。”
有一个没有人知道意义多么重大的奇妙事实,即银河系巳知世界中的百分之八十五,无论处于原始还是高度发达阶段,都发明了一种饮料,叫做基南汤力克斯,或者基恩提克斯,或者基诺德尼克斯,或者这一相同的语音主题的上千个甚至更多的变化中的一种:饮料本身并不相同,可以从希沃维安的“基南托尼格斯”,一种端上来时温度只比室温略高的普通水,一直变化到伽古拉卡卡的“基恩安东尼克斯”,一种可以把母牛炸成上百块碎片的玩意儿。事实上,所有这些饮料之间惟一的共同点是(除开它们的名字听起来很接近以外),它们都是在自己的世界与其他任何世界发生联系之前被发明和命名的。
这一事实说明了什么?完全孤立的各个世界居然出现了读音相近的饮料。这不符合结构语言学中的任何理论,但它居然出现了。老一辈结构语言学家对于年轻的结构语言学家介入这一课题感到非常愤怒。年轻的结构语言学家则对这个问题感到非常兴奋,他们通宵达旦地研究,确信自己已经非常接近一些极端重要的东西了,直到最后他们也变成了老一辈的结构语言学家,对年轻人感到非常愤怒。结构浯言学是一门苦苦挣扎在分裂和不幸中的学科,它的大批从业者最后只能以“伊安托力格斯”排遣自己的愁闷。
二号站在舰长的浴缸前,因为遭受了挫败而颤抖着。
“难道你不打算审问这些犯人吗,长官,”他大叫着抗议道。
舰长困惑地盯着他。
“看在高尔伽弗林查姆的份儿上,我为什么该这么做呢,”他问。
“从他们嘴里获取情报啊,长官!搞清楚他们为什么来这儿!”
“噢,不,不,不,”舰长说,“我想他们拜访这里的原因一定是为了来上一杯基南汤力克斯,是吗,先生们?”
“可是,长官,他们是我的犯人!我必须审问他们!”
舰长不太确定地望着他们。
“那好吧,”他说,“如果你坚持的话。问问他们想喝什么。”
二号的眼里闪过一丝玲酷的光芒。他缓缓走到福特长官和阿瑟·邓特面前。
“好吧,你们这些人渣,”他咆哮道,“歹徒……”他用蒸发轰击枪顶着福特。
“镇定点儿,二号,”舰长文雅地告诫道。
“你们想喝什么?”2号尖叫道。
“哦,我觉得基南汤力克斯听起来不错。”福特说,“你呢,阿瑟?”
阿瑟眨巴着眼睛。
“什么?噢,嗯,是的。”他说。
“要加冰吗?”2号怒吼道。
“噢,当然,”福特说。
“柠檬呢?”
“是的,谢谢。”福特说,“还有,你有那种小饼干吗?你知道,加奶酪那种。”
“发问的人是我!”2号嚎叫道,气得浑身颤抖。
“嗯,二号!”舰长温和地说。
“长官!”
“你能离开一下吗,你干得很好,但现在我想放松地洗个澡。”
二号的眼睛开始收缩,变成了杀人行当里所说的那种“冷缝”。其意图大概是为了给你的对手形成一种印象:你弄丢了你的跟镜,或者已经醉得睁不开限了。可是,这样做为什么会让对方感到恐惧?直到现在,这仍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
他走向舰长,他的(二号的)嘴紧紧地抿成一条细线。为什么这会被理解为一种令人恐惧的表情,这个问题同样有待解决。试想,如果你穿越特托尔的丛林时突然迎面撞上了传说中的贪婪怪兽,而它的嘴紧紧抿成一条细线,而不是像通常那样,露出满嘴撩牙,那么,你肯定有理由庆幸。
“我能提醒你吗,长官,”二号嘶嘶地对舰长说,“你已经在这个澡盆里待了超过三年了?!”放完这最后一炮,二号转过身,大步走到一个角落里,开始对着镜子练习投射眼神的动作。
舰长在他的浴缸里动了动,对福特长官报以一丝苦笑。
“哦,干我这样的工作,你需要放松。”他说。
福特慢慢地把高举过头的双手放下来这个举动没有激起什么反应。阿瑟也放了下来。
非常缓慢、小心翼翼地,福特挪动步子来到浴缸底座前。他拍了拍它。
“这个浴缸真不错。”他在撒谎。
他不知道咧嘴笑是否安生。非常缓慢、小心翼翼地,他咧开嘴笑了笑。这是安全的。
“嗯,”他对舰长说。
“什么?”舰长说。
“我想知道,”福特说,“我能问一问你的工作,呃,准确地说,实际上,是什么吗?”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身。
是大副。
“你的饮料。”他说。
“嗅,谢谢。”福特说。他和阿瑟接过基南汤力克斯。阿瑟啜了一小口自己那份,惊讶地发现它尝起来很像威士忌加苏打。
“我的意思是,我没法不洼意到,”福特说,一边也啜了一小口,“那些尸体。货舱里那些。”
“尸体?”舰长惊讶地说。
福特停顿了片刻,自己想了想。任何事情都不能想当然,他想。难道舰长有可能不知道他的飞船上装了一千五百万具死尸?
舰长正兴高采烈地冲着他点头,同时还在玩一只橡皮鸭子。
福特看了看周围。二号正从镜子里盯着他,但是只有短短的一瞬:他的眼腈在不停地移动。而大副就那么站着,端着饮料托盘,亲切地笑着。
“尸体?”舰长又说了一遍。
福特舔了舔嘴唇。
“是的,”他说,“那些死了的电话消毒员、客户经理,你知道,就在下面的货舱里。”
舰长望着他,突然一仰头,大笑起来。
“噢,他们没有死。”他说,“老天啊,不,不是那样的,他们只是被冷冻了。他们会醒过来的。”
福特做了一件他很少做的事。他眨了眨眼。
阿瑟则好像从恍惚状态中挣脱出来了。
“你是说你有整整一货舱的冰冻美发师?”他说。
“哦,是的,”舰长说,“好几百万吧。美发师、电视制片人、保险推销员、官员、保镖、公共关系经理、咨询顾问,凡是你想得起来的职业。我们要到另一个星球上去殖民。”
福特很轻微地晃了一下。
“令人兴奋,不是吗?”舰长说。
“什么,用这些人?”阿瑟说。
“嗅,别误解了我的意思。”舰长说,“我们只是整个方舟舰队中的一艘飞船。你瞧,我们是‘B’方舟。对不起,能请你给我加点儿热水吗,”
阿瑟遵命照办了。于是,一股粉红色的带着泡沫的水开始绕着浴缸打漩儿,舰长则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真是太感谢了,我亲爱的伙计。当然,别忘了结体自己多来点儿喝的,”
福特一口干掉自己的饮料,然后从大副的托盘里拿过瓶子,重新斟满自己的杯子。
“什么是,”他说,“‘B’方舟?”
“这儿就是。”舰长回答说,一边高兴地推着那只鸭子在泡沫水里游来游去。
“是的,”福特说,“可——”
“嗯,事情是这样的,”舰长说,“我们的星球,我们的那个世界,这么说吧,注定要毁灭了。”
“毁灭?”
“噢,是的。所以每个人的想法都是,把所有人装进巨型太空飞船,到另一颗星球上去居住。”
讲了这么多他的故事后,他往后一靠,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你是指不会注定灭亡的一颗?”阿瑟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亲爱的伙计?”
“一颗不会注定灭亡的行星。你们打算去那儿定居?”
“打箅去定居,是的。于是,我们决定建造i艘飞船,你瞧,这艘太空中的方舟,并且……我没有让你们觉得烦吧?”
“没有,没有,”福特肯定地说,“这个故事很有趣。”
“你知道,”舰长接过柬说,”能有机会和别的人聊聊,真是件愉快的事情。”
二号的灼热目光再次扫过房问,然后又回到了镜子上,就像一对苍蝇从它们最喜欢的一块放了一个月的臭肉上短暂地离开片刻,然后又回来了。
“像这么漫鼬构航程,总会有个大问题,”舰长继续说,“到头来,你会不停地自言自语,这可真是太闷了,因为有一半的时间,你知道你下一句话将要说什么?”
“只有一半的时间吗?”阿瑟惊讶地问
舰长思索了会儿。
“是的,我想,大概是一半。反正——香皂在哪儿,”说着,他游来游去地找到了香皂。
“是的……反正,”他接着说,“计划是这样的:第一艘飞船,也就是‘A’飞船,搭载所有卓越的领袖、科学家、伟大的艺术家·你知道,所有有成就的人;接下来是第一艘飞船,或者说‘C’飞船,搭载所有那些实际工作的人,那些制造东西的人;然后就到了‘B’船--也就足我们——负责搭载所有其他的人,那些‘中等’的人,你明白了吧?”
他对他们愉快地笑着,
“我们是最先出发的。”他结束了介绍,开始哼一支洗澡的小曲。
这支小曲是他那个世界里最激动人心、最多产的押韵作家(他目前正沉睡在他们后面一千六百码至三千九百码处的船舱里)为他创作的,这时恰好掩盖了可能出现的尴尬的沉默。福特和阿瑟挪动着步子,神经质地避开彼此的目光。
“嗯,”过了一会儿,阿瑟说道,“那么,你们的行星出了什么问题呢?”
“喔,它注定要毁灭了,正像我刚才说的。”舰长说,“它届然即将坠毁到太阳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上。或者,也有可能是月亮即将坠毁到我们的星球上。总之就是这一类的事情吧。不许具体是什么,都绝对是一幅可怕的景象。”
“哦,”大副突然说,“我听说,邢颗行星即将遭到长达二英尺的杀人蜂组成的巨大蜂群的袭击。不是吗?”
二号转过身味,眼里闪烁着冷酷的光芒,这是他通过大量练爿才得出的成果。
“我昕到的情况不是这样!”他嘶嘶地说,“我的指挥官告诉我,整个行星正面临着迫在眉睫的危险,即将被一只巨大无比的变种星际山羊给吃掉。”
“是吗”福特说。
“是的!一只来自地狱的巨型怪物,它那镰刀般的牙齿足有一万英里长,它的呼吸将使海洋沸腾,它的利爪将把大陆连根拔起,它的千只眼睛就像喷吐烈焰的太阳,它的下颚足有百万英里宽,一只怪兽,你从来没有……没有……从来……”
“他们决定首先派遣你们出发,是吗?”阿瑟问道,
“哦,是的,”舰长说,“嗯,每个人都这么说,我想,觉得这样确实很不错。让全体民众感到他们将要去的新行星上可以剪出很捧的发型,这儿的电力也将足够。干干净净的——这非常重要。”
“哦,当然,”福特赞许道,“肯定非常重要。另外两艘飞船呢,嗯……它们跟在你们后面,是吗?”
“嚷,呃,你一说我还真觉得有点奇怪。”他朝福特长官微微皱了皱眉头,说道,“自从我们五年前出发以后,一直没有收到过他们的消息……不过他们一定是在我们身后的某个地方。”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
福特随着他望过去,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当然,除非,”他轻轻地说,“他们被那只山羊给吃掉了。”
“噢,是啊”舰长说,一丝迟疑爬进他的声音里,“山羊”他的目光掠过舰桥上排列的仪表和电脑,它们无辜地冲他闪烁着。他盯着外面的星空,但没有一颗是会说话的。他瞟了一眼自己的大副和二副,他们看上去似乎也迷失在他们自己的思绪中了。他又瞟了瞟福特长官,发现他对自己扬起了眉头。
“真是件有趣的事,你知道:”舰长最后说,“不过,既然说起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想法吗,一号,”
“嗯、嗯、嗯、嗯、嗯……”一号不知道该说什么。
“嗅,”福特说,“我能看得出你们还有许多事想交换意见。那么,谢谢你们的饮料。如果舰长能找一颗最近的方便的行星把我们放下去…”
“哦,你瞧,这有畦用难。”舰长说,“我们的航行轨道在离开高尔伽弗林查姆之前就预先设定好了,我想,部分原因是我对数字不太在行…”
“你是说我们被困在这艘飞船上了,”福特叫道。突然问,他再也不想打哑谜丁。“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你们想殖民的那颗行星?”
“哦,我们几乎已经到了,我想。”舰长说,“随时吧。事实上,现在大概也到了我离开这个浴缸的时候了。噢,不过谁知道,为什么要在正洗得舒服的时候停下来?”
“这么说,我们很快就要降落了?”阿瑟问:
“嗯,不是‘降落’,事实上,不能说是降落,不,嗯……”
“你究竟在说什么啊?”福特厉声说。
“嗯,”舰长说,一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我想,根据我的记忆,我们被设定为坠毁在那上面。”
“坠毁?”福特和阿瑟叫了起来。
“嗯,是的,”舰长说,“是的,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我想。关于这个安排有一个极好的理由,但我现在记不大清楚了。和一些事情有关嗯……”
福特终于爆发了。
“你们简直是一群毫无用处的十足的疯子!”他叫道。
“哦,对了,就是这个。”舰长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这就是那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