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然下个不停。远处隐隐可以听到云家人大肆搜索的声音,但他们的确很难想到,他们所想要抓捕的人竟然藏在云家最神圣的地方。
冼狄说出那一番话后,荣誉室里安静了好久,最后还是白茯苓愣愣地打破了沉默:“你刚才说,天空城的地下有一些什么什么……星力点,往上面施加足够的力量,就会造成整座城市的解体?”
“是这样的。”冼狄说。
“可是,为什么会留有这样的星力点?”白茯苓追问说,“我不明白,辛辛苦苦建成这样的奇迹,为什么要留下可能毁灭它的隐患?”
“我还是从雪大人的发现继续说起吧。”冼狄说,“雪大人冒险潜入云家,原本是想要偷听云何思和滕征的对话。但是他很快发现,滕征完全是一条令行禁止的走狗,云何思只是给他发布命令,两人的对话并没有太多有价值的地方。他很失望,但就在准备放弃离开云家的时候,却无意中发现云何思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意外的访客?谁?”
冼狄看了一眼汤崧:“就是虎翼司的汤擎汤大人。”
“什么?家父?”汤崧一怔,“他去找云何思做什么。”
“雪大人偷听了两人的谈话,才知道这两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冼狄说,“从两人的谈话中,可以得知,这个秘密由两人共同保守,但汤擎始终很不安,屡次提到‘当初我们的决定或许是错误的’‘有可能带来巨大灾难’之类的话题。雪大人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于是开始对天空城建设时的情形展开了调查。他寻访了一些那时候参与施工的工匠,特别是找到了参与图纸设计的几位巧匠,得知了一件事情:当初设计天空城的时候,云何思和汤擎曾经联名向羽皇推荐了一名河络族的建筑大师。但这件事似乎其他的大臣和贵族都不知道。”
众人听到“河络族”三个字,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转到了河络身上。河络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没错,他所指的建筑大师,就是我的老师磐石阿索。我跟随着我的老师一起来到了天空城的地面基地,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以为只是进行一些一般性的指导,毕竟河络的建筑技艺天下无双,而磐石阿索又是当时河络族最负盛名的建筑师。对于天空城这样空前未有的全新建筑方式,能得到我老师的指点,总归是多了一层放心。但我没有想到,羽人竟然会那么卑鄙……云何思和汤擎,这两个卑鄙的羽人……”
“我就是汤擎的儿子,”汤崧说,“请你告诉我,我父亲到底做了什么卑鄙的事情?”
说完,他向萧轻盈讨要了一点儿杀手随身携带的外伤药,走向河络。河洛面无表情,任由汤崧替他止血包扎。等到汤崧忙完,他才重新开口说话。
“我只是老师的助手,负责一些辅助性的事务,但我知道,他还有一些秘密的设计,甚至连我都不能告诉,”河络说,“我亲眼见到他和云何思、汤擎三个人在一起商议,老师总是显得很为难,汤擎也有些犹豫,只有云何思非常坚定。所以最后,我猜老师还是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了。”
“我们整整忙碌了半年的时间,天空城终于升空了,一切都很完美。这座飞在天空中的城市成功地抵受住了它自身的重量,高飞于云天,没有发生任何问题。当天夜里,我陪同老师出席了羽皇的御宴,那也是天空城建成升空后的第一次御宴。羽皇给予了老师极大的赞美,老师也很高兴,喝了不少酒,喝得酩酊大醉。”
“然而,就在当天夜里,突然有人潜入驿馆,以极其迅速而准确的手法砍下了师父的头。那天我正好喝多了点酒,没有睡着,看到杀手冲进来就赶紧跳窗逃跑,这才捡了一条命。我逃出驿馆,一路慌不择路,被逼到了天空城的边缘。那时候我想,摔死也比被人杀死强,就一闭眼跳了下去。”
“结果我的运气实在是好,就在我即将坠落到地面摔死的时候,我连续撞上了两个飞行中的羽人,这两次撞击极大地减缓了我的下坠之势,落下去的地方又正好是一个草堆,加上河络本来就比较轻,我总算是没有摔死,只是断了不少的骨头。而那两个羽人,就做了我的替死鬼,他们承受了大部分的下坠力道,而羽人本来骨质中空、身体脆弱,撞上后几乎当场死亡。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两个相约决斗的贵族子弟,真是报应不爽。”
“我养好伤后,潜回了天空城,在云家的地下挖了一个通道,直通到云何思的书房和卧室,总算偷听清楚了在我老师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原来,自从羽皇动了兴建天空城的念头之后,云何思和汤擎就一直在担忧,担心天空城的出现未必是一件好事。所以,他们请我老师来到天空城,希望他能够在天空城的设计中留下几个弱点,让后人有可能通过那些弱点让这座城市解体。”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所谓的星力点,是云何思与汤擎这两位主动策划的?”风天逸问。
“就是他们两位,甚至连羽皇都不知道。”
众人又有些沉默了,给天空城留下如此巨大的隐患,竟然还瞒着羽皇,那恐怕是杀头抄家的大罪。云何思也就罢了,汤擎那种八面玲珑的人物会做出这样的惊人之举,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河络先生,我有点不太明白,”白茯苓说,“为什么他们会觉得天空城的存在可能不是好事呢?现在看起来,天空城已经俨然是九州第一城了,就连我这个粗人都明白,天空城多存在一天,东陆和北陆诸侯的脸上就没有光彩。”
“我倒是有点想通了。”萧轻盈忽然说,“就好比血羽会里现在是负责暗杀的暗月分部一枝独秀,虽然其他的帮会组织不敢招惹我们,但在血羽会内部,却有很多人对我们不满。当然,论打架他们肯定不是我们这些专门研究杀人的家伙的对手,但内心的积怨只可能越来越深。天空城也是这样,虽然能震慑异族,却恐怕会让羽族的平民越来越反感。”
洛夜行点点头:“萧小姐说得有道理。我去寻找毒虫洛金的路途上,沿路看到平民的生活越来越糟糕。天空城让富者愈富,穷者愈穷,民间自然怨念滋生,几年前的那场叛乱就可以说明问题。我猜想,云何思和汤擎这两位,正是预见到了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才会做出这样的布置。但是……卸磨杀驴也的确有点太狠了。”
河络的脸上现出了痛恨和愤怒的神色:“不错,这两个老家伙为了保守星力点的秘密,竟然想要把我们师徒杀死灭口。我当然要报复他。我曾经想过不少报复的计划,比如把云家的人挨个杀死,却总觉得还不够。后来我终于想到了,与其杀掉几个无关轻重的人,不如直接通过那些星力点毁掉整个天空城,那样的报复才够痛快。于是我暗杀了云何思,想办法找到了他所收藏的星力点的具体位置,然后用尸舞术操纵他的尸体,从此以他的命令发号施令,指挥云家。”
“所以你不停地借助云家的财力操纵滕征拿地,而你所抢下的那些地产,地下一定就藏着一个对应的星力点。”风天逸说,“原来那就是你抢地的目的。但是虽然其他的地块都被你拿下了,风家的地却不好拿,因为风家的势力并不比云家小,你既无法诱之以利,也无法胁迫。所以你就勾结了马旗,制造了白衣女鬼案,好让那座房子被封闭起来。那样的话,尽管房子并不在你的手里,但因为平时没有人可以接近它,你挖掘地道通到鬼屋下方也不会被人发现。”
“确切地说,是马旗兄妹,他们一共是姐弟三人,当初被杀死的女仆,是两个人的大姐。”河络阴笑一声,“她无意中撞见了风家的风立宏接受贿赂把修葺墓园的工程交给别人的场面,所以才被杀人灭口。她的弟弟和妹妹,也就是马旗和他的三妹马萍,从小生活在游牧部落,后来部落散了之后四处颠沛流离,就是靠着姐姐做苦工养大的,对姐姐的感情很深。所以当他们的姐姐被杀害后,兄妹两人把血蜘蛛带在了身上,发誓要向风家报复。我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说动了他们,帮我一起策划女鬼杀人。对他们而言,哪怕最后毁灭天空城没能成功,先杀掉几个风家人出气也是好的。后来阻止雪严君和鹤澹继续调查,也是他们兄妹俩出的手。不过鹤澹临死前抢走了那个蜘蛛骨雕,留下了破绽。”
“这么说来,马旗的妹妹应该就是那个试图抢夺风帆的控制、和我大打了一架的女人吧?”萧轻盈说,“既然有办法通过星力点摧毁天空城,为什么要用那种笨办法呢?而且,经过这五年的谋划,难道你还没有掌握所有的星力点么?为什么还不动手?”
“因为我改变主意了。”河络说。“我决定继续保留天空城。”
“保留天空城?”洛夜行一怔,但随即明白了,“啊,我懂了,你的复仇之心还真是强烈呢,光是毁灭天空城都不能满足你的胃口。”
“几年前的那次骚乱提醒了我,”河络说,“如果让天空城继续运转下去,羽族内部的分裂会越来越严重,各种各样的起义、叛乱会越来越大,慢慢把整个种族都裹挟在其中。如果能看着羽人们自相残杀血流成河,那才是真正的报复。光是毁掉一座天空城,说不定反而会帮助羽族重新凝聚。”
风天逸叹了口气:“你真是个聪明人。现在羽族这样的状况,正好是你想看到的。而你以云氏族长的身份,还可以暗中安排各种激化社会矛盾的行动,让贫富贵贱之间彼此仇恨彼此杀伐。长此以往,羽族恐怕真的要危险了。”
“但是我猜,马旗兄妹估计不会同意你改变主意吧?”白茯苓说,“我认识马旗,他是一个很坚决的人,如果他想要通过毁灭天空城来向风家复仇,恐怕很难让他改主意,何况他们本身也是羽人,不会想要看到羽族分崩离析的。”
“所以他们兄妹俩成为了雪大人的盟友,”冼狄接口说,“在调查出两位贵族布置星力点的阴谋之后,雪大人刚开始的想法当然也是要阻止,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和这位河络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天空城的存在,将会把羽族的分化推向不可收拾的境地。萧轻盈小姐是雪大人的女儿,对于他和他所爱之人的遭遇,应该很清楚吧?”
萧轻盈默默地点了点头。
“然而还有一些细节你不太清楚。雪大人绝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当年他之所以不得不抛弃你和你母亲,是因为他的父母以死相逼。”
“以死相逼?”萧轻盈一惊。
“是的,他们说,雪家世世代代都只和贵族通婚,血统纯正高贵,绝不容许在雪大人这里受到玷污。他们威胁说,只要雪大人敢于娶你母亲,他们就会双双自尽。雪大人权衡许久,最终不能眼睁睁看着双亲自杀,还是妥协了。但她的内心一直痛苦不安,一直惦记着你们母女俩。”
萧轻盈的眼睛里感到潮乎乎的。他果然是迫不得已,她想,他终于并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冼狄说:“正是由于被迫和所爱之人分离,被迫和自己的亲生女儿分离,雪大人才更加痛恨羽族的阶级分离。在他看来,天空城会大大加剧这样的分离,所以决心摧毁它。”
“所以就是说,原本打算摧毁天空城的人,最后决定保护它;原本决定保护天空城的人,最后决定摧毁它。”汤崧说,“这样的转变还真有趣。那么,红色妖虫和我父亲的死,又是怎么回事呢?”
“还有我们血羽会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卷进来?”萧轻盈问。
冼狄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血羽会卷进来,是我安排的。”
众人悚然回头,萧轻盈眉头微皱:“这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好耳熟啊。”
“我们被包围了,”洛夜行说,“现在这间荣誉室的周围围了好几十个人,每个人都带着硬弓。大家先不要轻举妄动,主动权在对方手里。”
门被推开了。一个长得圆滚滚胖乎乎的羽人走了进来。他有着一张和善的脸,带着和蔼到甚至略显呆气的笑容,但目光却锐利如电。而一看清楚这张脸,萧轻盈就惊呼起来。
“师兄!”萧轻盈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