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这一回倒是真热心。”
龙相嗤笑一声,“巴结我嘛!”
露生犹豫了一下,随即反问道:“那你吃不吃他这一套呢?”
龙相盯着夜空,黑眼珠反射了楼门前的电灯光,闪闪烁烁的,像是两颗大星星,“再看吧,我还没有想好。”
露生往椅子里一靠,“我看你已经活了心了。”
龙相转向了他笑道:“我混得有头有脸了,你难道不也跟着占便宜?你瞧瞧,我刚倒台,就让姓陈的揍没了半条命,可见人没权没势就是不行,光有钱都没用。”
露生静静地盯着他,“那你是打定主意要跟他回去了?”
龙相一摆手,“啰唆!我说我再想想,你总追着我问什么?”
露生站了起来,甩着手往楼里走,“蚊子太多,进来吧。”
露生几乎是来了兴致,要看看龙相的取舍去留。
他倒要看看这个东西会怎么办!
徐参谋长的奔走很有成效,而陈有庆,据说,也并不能够常驻上海报仇,所以在离开上海前夕,他借坡下驴,同意坐下来和徐参谋长谈一谈条件。条件很简单,他可以饶龙相一命,但龙相须得给他两百万元。至于白露生——艾琳没有继续强烈要求宰了这小子,那么他也就不提了。
龙相对此没意见,两百万就两百万,反正他出得起。露生也没意见,因为他早就存了破财免灾的心,只要能免了灾,破多少财都不是问题。到了交钱这一天,徐参谋长让露生出面去交钱,露生用箱子拎着钞票见了陈有庆,就见陈有庆意气风发,和当年那个乡下小子相比,简直就像脱胎换骨一样。
两人见了面,意外地很和气,气氛好得露生自己都纳罕。两个人都没提龙相,也没提艾琳,露生问他“什么时候办喜事”,他笑呵呵地回答“快了,回了北边儿就办”。
露生想他倒是真爱艾琳的,比自己强。自己的心思不纯粹,无论爱恨,其中总夹杂着种种牵绊。可为什么会是这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陈有庆毕竟是个小新贵,两百万对他来讲,还是一笔有点吓人的巨款。像是怕露生会半路反悔一样,他匆匆地收下了钱,随即就有了一点要把露生恭送到千里之外的意思。露生也看出了他的心事,当然就很识相地成全了他。离开陈家的时候,他心里也很轻松。孽债总算是了结了一桩,龙相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被仇家捉去打个半死了。
露生轻松了整整一路,什么都没想。陈有庆他不想,艾琳他不想,甚至连龙相,他也不想。走到一半,他钻进一家小咖啡馆里坐下来,慢慢地喝了一大杯可可。可可很甜,并不很合他的口味,他纯粹只是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坐一坐。他太累了,而且无人可以诉苦。对龙相诉苦等于对牛弹琴,搞不好还会自取其辱,被他那一嘴畜生话气个七荤八素。丫丫是能够可怜他的,可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她了。
一杯可可进了肚,他付账起身,一鼓作气走回了家。
龙相在家里等着他,见他回来了,便很好奇地赶出去向外望了望,然后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走回来的。”
“老徐没送你回来?”
露生摇摇头,“去的时候,我带了那么多钱,不能不坐一次老徐的汽车;回来的时候我是空手,干吗还要麻烦人家?我让汽车夫先走了,自己溜达了一路。正好今天不热,散散步很舒服。”然后他抬头对着龙相一笑,笑得龇牙咧嘴,“两百万,没了。你这条狗命真不便宜!”
龙相绕到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纵身一跃,“小家子气!两百万算什么?有朝一日权在手,两千万都是小意思!”
两条腿盘到露生腰间,他不管露生是否禁得住自己的分量,顽童上树一样自顾自地攀爬胡闹。露生摇晃着站稳当了,从那话里品出了一点意思来,“有朝一日权在手?你——”
沉吟着拖长了声音,他没有把话问完。而龙相从他身上跳了下来,三步两步地蹦到了他面前,“怎么?你不信?实话告诉你,我现在要兵要权都是很容易的事情,老徐溜须拍马地请我回去呢!”
露生愣了愣,随即反问道:“你相信他?”
“有什么不信的?他用不着我的话,干脆别来找我就是了,总犯不着千里迢迢地特地跑过来骗我,是不是?”
露生哑然片刻,末了说道:“我不同意。”
说完这话,他绕过龙相往楼上走,心里带了一点气。这个疯子,他想,刚还了阳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家是两个人的家,他那条狗命也是自己救回来的,凭什么他说留就留、说走就走?他和自己商量过了吗?
露生气冲冲地洗了个澡,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龙相一直没上来,于是他等了片刻之后,便悄悄往楼下走。走到一半,他停了脚步,听见龙相正在客厅里打电话。龙相的声音不算高,又只有片言只语,所以露生也听不清楚那言语的内容。但龙相在本地是没有亲人朋友的,能够和龙相通话的人,当然只有刚到的徐参谋长。
“噢。”露生在心里说话,话只有一个字,语气是恍然大悟,“噢!”
“噢”完之后,就没别的话了,也没别的思想了。露生转了身往卧室里走,心里一瞬间像是想了无数事情,然而究竟想了什么,却又茫茫然地不知道,仿佛头脑宣告了独立,再不和他的灵魂通声气了。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地清醒了。门外有清楚的脚步声音,是龙相在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他经常这样乱走一气,所以露生也不理会。
“皇帝梦又做起来了。”露生对自己说话,“刚把命捡回来,就又要发他的春秋大梦去了。也不想想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怎么死的。心真宽,失败了一次,疯了一次,老婆也死了,还这么兴致勃勃地要去打天下。死了丫丫一个还不够,非要把我这条性命也搭上去,他才能心满意足地回家。”
露生认为如果龙相再野跑出去的话,自己迟早是要为他而死的。别的不必提,只要他让自己再跑一次战场,就够受的了。龙相有运气,可自己的运气也不小,能几次三番地从战场上全身而退。可龙相的运气有耗光的时候,他当然也不敢保证自己会永远是个金刚不坏之身。
这天晚上,他和龙相挤上了一张大床。龙相洗了澡,然而身上依旧不干爽,热烘烘地出了一层薄汗。露生关了电灯,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了龙相的一只手,用手指肚试了试他的指甲。指甲有点长了,应该剪一剪了。想起龙相的指甲,露生忽然对他生出了一点怜爱。他到底还是有些长进的,比如现在给他剪完指甲,他自动地就知道不挠人了。
“哎。”露生开了口,“我说,你的主意定了没有?”
“你管呢!”
龙相把这三个字说得很骄矜,带着高傲别扭的孩子气。露生不介意他闹孩子气——只要他别拿人命闹着玩,露生就什么都不介意。
“我跟你说说我的意思吧。”露生字斟句酌地开了口,“我是不想让你再回去。不管老徐那人是否靠得住,也不管你是否真的还有几十年的大运,我就是不想让你再去掺和那些事了。你身体不好,我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地把日子过下去。”
龙相把脸扭向了他,口中的热气扑到他的脸上,“我身体不好?哪儿不好了?我不就折了几根骨头吗?又没落下残疾。”
“我没说你的骨头,我说的是你的脑子!”
“你怕我疯了?”
“你说呢?”
“我没疯,我那是上火,受了点儿刺激。让你打那么个大败仗,你不受刺激?”
露生听了这话,忽然有点不耐烦,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想想你爹!”
“他——”
“再想想你娘你爷爷!自家的事情,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吗?我不告诉你,就没人告诉你了吗?”
“我家怎么了?再说我都不认识我娘我爷爷,你认识?”
露生急促地叹了口气,“不和你说这个了,总之一句话,我不许你回去!”
龙相打了个长长的大哈欠,带着点没心没肺的劲儿。两个人的赤脚相碰触,他是满不在乎,露生却是立刻把脚一收。因为现在对他有意见,甚至是有点恨他。不恨的时候,伺候他的吃喝拉撒都没问题;一旦恨了,就连他的干净皮肉都不愿碰了。
然后他发现龙相当真是没心没肺。打完那个大哈欠之后,他居然就这么沉沉地睡过去了。
露生有点伤心——龙相总是让他伤心,而他也是没脸没皮,一颗心伤了这么多年,还有余地继续受伤。
枕着双手睁着眼睛,露生想自己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一辈子都要搭在这个浑账东西身上了。有这样多的精力和心血,不如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纵是培养不出什么大人物来,也总不会像培养龙相这样,越养越糟心。
露生静静地想,越思量,心意越是坚定。龙相大概是睡冷了,哼哼唧唧地翻了身往他怀里拱。放到平时,他一定会欠身拉过棉被给他盖严实了,但是今夜他破了例,翻身起床下了地,他悄悄地推门出去,回自己房间睡去了。
到了第二天,露生冷眼旁观,就见龙相光着脚丫子跷着二郎腿,竟然坐在客厅里,公然地和徐参谋长通起电话来了。露生今早没管他,他便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脑袋上左右揪起两撮乱发,像是生了一对猫耳朵。
露生成了一只闷葫芦,独自走在院子里,他想象了一下这房子里没了龙相后的情景,心里瞬时空荡了一下子。但是,又好像不是空荡得不能忍。日子还是能过的,甚至他可以交几个新朋友,没事跑跑交易所,研究研究股票黄金,小赚一点即可,也算是一项轻松体面的事业。这房子是很好的,重新装潢一下,可以相当漂亮。那么就重新装潢一下好了,横竖是有钱有闲。
那个浑账一走,自己也不用伺候人了。自己独撑门户,也成个老爷先生了。从此逍逍遥遥地、轻轻松松地,多好。
露生越想越有道理,一边想一边笑,笑得咬牙切齿,像是要先龙相一步发疯。脾气忽然又爆发起来了,猛地停了脚步回头望向洋楼大门,他想来个干脆的——孰轻孰重,让龙相说!白露生、皇帝梦,龙相只能选一个!
然而未等他当面锣对面鼓地找龙相摊牌,龙相先从楼内跑了出来。几大步蹿到了露生面前,他开口笑道:“露生,你把咱们的行李收拾收拾,不用多带东西,明天咱们就出发。”
露生冷着脸问道:“上哪儿去?”
“回直隶,我跟老徐商量妥了,我现在没势力,但是我有字号。只要我一亮相,必定有几分号召力。我号召,老徐办事,有了好处大家平分,谁也不吃亏。露生,这回我可不让你在外面继续这么闲散下去了,你等着,我也给你弄个一官半职,你主要还是给我管钱,好不好?”
露生看着龙相,阳光下的龙相肤色雪白,眉眼却是黑得浓烈,是个美男子。黑眼珠放着光,白牙齿也放着光,他的乱发依然纠结着,太阳穴处绷着薄薄的皮肤,皮肤下面透出血管的青色脉络来。
这样的龙相,看起来又疯狂又脆弱,让露生真是放心不下。但是没有为他操一辈子心的道理,毕竟谁也不是谁的儿子,谁也不是谁的爹。当断则断,不管他了。
“真的要走?”露生很奇异地心平气和了,“打定主意了?”
龙相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