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攥起龙相的手腕,露生一言不发,拽起他就往外走。心中再有愧,今天也无法偿还了,不为别的,就为了龙相当初发神经,无缘无故地一枪毙了陈有庆的爹。杀父之仇是可以轻描淡写地翻过去的吗?况且那陈有庆现在身份不明,至少,绝不是先前那个乡下小子了。
龙相今天真是好,糊里糊涂地被他拽出了酒吧,竟然十分顺从,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及至见到星星月亮了,他才开了口,“怎么啦?不找她了?”
露生领着他向前快步走,一边走一边急急说道:“我看见陈有庆了。”
“谁?”
“老陈的二儿子,陈有庆,给你当过好几天跟班的那个。”
“他?你躲他干什么?”
“你把人家的爹毙了,你忘了?”
“我毙了他爹?开玩笑,我毙老陈干什么?”
露生不再对他废话。他记不记得,不要紧,要紧的是陈有庆不疯不傻,一定记得。
第二十九章:山雨欲至
露生动作快,可是没有艾琳的眼睛快,尤其他是个鹤立鸡群的高个子,坐在暗处不动倒也罢了,一旦动了,便是分外地显眼。
艾琳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如果早想到了,哪怕是早了十秒钟,她也不会由着他这样贼似的跑掉。这人害得她不成了她,幸亏她又遇上了一个陈有庆,幸亏陈有庆吃她的手段,否则的话怎么办?鬼混去?死了去?
这个时候,陈有庆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她回过头,就和他打了照面。两人近得可以行贴面礼,然而她只看他的脸,不看他的眼睛。用胳膊肘碰她一下,或者用其他的什么部位触她一下,是陈有庆最近才有的举动。艾琳想这大概是因为他确定自己这一回是稳稳当当地真发达了,今非昔比了,所以有底气伸出手,开始要向自己连本带利地讨要了。她是感激陈有庆的,纵使他不讨要,她想自己迟早也是要给——两年了,陈有庆供菩萨一样地供着她,对她只是看。先是偷偷地窥视,后是微笑着欣赏,着了魔似的,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爱她。两年间,他只在一次酩酊大醉时忽然抱着她亲了一口,她当场给了他一个嘴巴,一个嘴巴就把这样一条七尺大汉打老实了。
无情无绪地看了陈有庆一眼,艾琳转向了前方。陈有庆是个双面人,在她面前是个为情所困的怯懦小子;离了她,则是个无所不为的狡诈汉子。艾琳听他和他的同僚们谈笑风生,感觉他都不是一般的粗俗油滑。这也奇了,她仿佛是专门吸引这一类人,或者是被这一类人吸引——白露生不也是个表里不一的?
“累不累?”陈有庆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响,“要不要到那边去坐坐?”
艾琳点头。于是陈有庆引着她绕开人群,正想为艾琳挑个好位子坐下,她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话。
陈有庆没听清楚,于是俯身把耳朵伸到了艾琳嘴边。艾琳将话重复了一遍,这回他听明白了。
艾琳说:“我刚才看到了白露生和龙云腾。”
陈有庆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随即转向艾琳,“龙云腾?他没死?”
艾琳答道:“我不知道他死没死,我只知道我刚才看到的人很像他,他身边的人,也很像白露生。”
陈有庆一挥手,“那没错了!走,追他!”
在陈有庆满城找人之时,露生和龙相已经进了家门。龙相后知后觉,进门之后才聪明起来,问露生:“家里有枪没有?”在得知家里没枪之后,他劈头扇了露生一巴掌,“你个活废物,跟我混了这么多年,家里连件能杀人的家什都没有。你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我这些年给你挣的那些家底,再招兵买马一次都够了,你可好,他妈的连一把枪都不预备!丫丫就是被你害死了,当初我要是脑袋清醒,我他妈来一个毙一个,绝不会闹得像丧家犬一样!你赔,赔我丫丫!我没老婆了,你赔!”
露生听了这些话,感觉都是畜生的言语,幸好自己年纪越大,心胸越宽,十分地能包容。
“自己去洗个澡,然后上床睡觉,好不好?”他和龙相打商量,“今天吃也吃了,玩也玩了,现在歇着去吧,好不好?”
这两句话把龙相哄上楼去了,留下露生独自坐在客厅里发闷。老陈的儿子,他不能不提防。不管怎么讲,老陈死得都太冤了。杀父之仇岂是可以轻描淡写揭过去的?自己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楼上隐隐响起了歌声,露生歪着脑袋往上看,心想这一趟门出得真是有效果,疯小子竟然高兴起来了。刚才那几句畜生话,也很有他往日的风格。这唱的都是些什么鬼哭狼嚎?听不出,仿佛是最土最野的山歌,三句不离脐下三寸,语言也不是他俩口中的语言。
露生有心事,然而自己坐了良久,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双手插兜在楼内无声地来回踱步,他最后翻出了丫丫留下的那张照片。
看着丫丫,他心里没有什么明确的情绪,只想:“这小模样儿。”
恶语连篇的龙相,让露生感觉十分安心。非得这样的龙相才能算是正常。他一乖,露生反倒心惊。
露生本来打算这几天就搬到楼下客房里去住的,可经过今晚的奇遇,他决定推迟搬家时间,仿佛陈有庆是个剑仙,会在千里之外祭出飞剑,夜里进房割了龙相的脑袋。飞剑当然不会有,但他感觉自己还是守在一旁比较稳妥,毕竟“就剩这一个了”。
一夜过后,天下太平。露生出门看看,也没在门前院后发现可疑分子。这里是租界地,本来就比其他地方文明安全一点;况且对外,这幢房屋乃是姓白的,陈有庆纵是想要追查,一时怕也追查不到。然而家里一样武器都没有,似乎真是不行的,但话又说回来——他难道到百货公司里买手枪去吗?
思及此,他在大门外翩然一转,把目光射向了他的芳邻。脑筋来回活动了一回,他当天下午便登了唐公馆的门。在如愿见到唐小姐之后,他开门见山地请求对方帮自己买一把手枪。唐小姐听闻此言,又惊又笑,“怎么?你惹了仇家了?”
露生答道:“是我那个兄弟——你知道他是——他在北方闹出过人命官司——现在人家——”
一番话,因为须得是半真半假,所以被露生说得吞吞吐吐。唐小姐很有耐心地听完了,最后问道:“你兄弟那毛线活干得怎么样了?”
露生听了,有些窘,“哦,很不怎么样,他只是拿它当个消遣。”
唐小姐扑哧笑了,因为一直感觉这兄弟二人有些滑稽。不过笑归笑,重提那把手枪,她正了正脸色,问道:“你会开枪吗?”
露生迟疑着措辞,既想不露底细,又要显得自己语言真诚,“会倒是会,但是没有真的——”
唐小姐一脸心知肚明的笑意,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我是怕你不会使枪,误伤了自己,到时候再赖上我。真出了事情,你可以带着你兄弟往我家里跑,我呢,能保护你就保护,保护不了你,我把你送巡捕房去。英国人横是不能让你死在巡捕房里头,对不对?”
露生听了这一番大实话,心里怪不得劲儿的,感觉唐小姐这人太好了,自己无以为报,似乎非得在她面前哭一场才合适。
半个小时后,露生回了家,带着一把勃朗宁小手枪,二十发子弹,以及一罐唐公馆自产的蜜饯。这手枪是唐小姐送给他的,没要钱。唐小姐自有一套理论,对待朋友,对方越是阔绰,她越是大方;对方越是大方,她越是豪爽。可若是有人想拿她当冤大头算计,她把金钱荷包的口子一勒,能立刻变成一只狡猾的貔貅,不但敲骨吸髓,而且只进不出,恶毒精明得令人发指。
露生很阔绰,也很大方,尤其是身上有股子招女人喜欢的劲儿,所以唐小姐对他格外善待。露生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实在是适合做一名上门女婿。在这一项事业上,自己简直极有天赋。然而这样有天赋,奔三十了,还是个处男,真是老天讽刺。
喂狗似的,他把蜜饯喂了龙相,然后自己悄悄地把手枪藏好。龙相从昨晚开始,精神状况越来越好,今天尤其振奋,从早上到如今,他扯着大嗓门侃侃而谈,没有一句话是有良心的人能说出来的,蜜饯都堵不住他的嘴。露生很麻木地听着,始终没生气,只是忽然很想狠狠地吓他一下子,让他恢复前些天那个半疯半傻的状态,重新做个老实弟弟。
龙相连着活泼了好几天,最后连绵的梅雨终于还是浇灭了他那股子邪精神。陈有庆并没有杀上门来,龙相紧挨着露生坐下,也安静了。露生问他怎么不说话了,他低声答道:“心里不痛快。”再问他是怎么个不痛快法,他也说不清楚,只道:“总是想过去的事情,想哭。”
露生听了这话,一时哑然。心想自己这是养了一盆花嘛,太阳大了不行,雨水重了也不行。将手指插进对方的短头发里,他摸索着摁了摁对方脑袋上那两个小疙瘩。
这时候,龙相低声说道:“真想从头再来,再干它一场!”
露生吓了一跳,“不行!”
龙相立时转向了他,一双眼睛黑的极黑白的极白,瞳孔像是深山洞,洞子深处有鬼火,“怎么?你看不起我?”
露生正色答道:“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胜便胜了,败便败了,你呢?你行吗?”然后他低头一抖手里的报纸,“上次救你,我已经丢了半条命。想要彻底地害死我,你就干你的吧!丫丫没了,我也没了,你自己当大总统去吧!”
龙相沉默片刻,末了小声嘀咕道:“又生气了?”
在嘴上,露生对龙相似乎是无为而治;但在行动上,他则是给龙相下了禁足令。龙相隔着窗户看细雨,看得唉声叹气,同时又心里发烧浑身作痒。于是在天黑灯亮的时候,他向露生提出要求:“我要去看大腿舞!”
露生刚洗了个澡,听闻此言,他一撩浴袍一抬腿,单脚踩着椅子说道:“现成的大腿,请看吧!”
龙相一愣,随即向旁一躲,“谁看你的腿!”
露生啪地一拍大腿,“只有这么一款,要看请看,不看就睡觉去!”
龙相龇牙咧嘴地转身上楼,一边上一边唠叨,“恶心,露生,你够恶心的。你总不讨老婆,我看你要憋出毛病了。”
露生放下腿,趿拉着拖鞋去餐厅取热咖啡,“我不讨老婆?我是讨不到吗?我是为了谁不讨老婆?”
龙相的影子在楼梯尽头一闪,人没了,空留余音,“妈的反正不是为了我。”
他这嗓门很是不小,露生端着一杯热咖啡往客厅里走,听得清清楚楚。在沙发前坐下来,他低头嗅了嗅咖啡香气。咖啡偏于淡,喝了不提神,他纯粹只是想喝个热和香。
然而嘴唇噘起来刚凑到杯口,客厅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撩起客厅帘子,轻轻地把脑袋伸了进来,“先生,外面来了一位客。”
露生抬眼望着门口那张孩子脸,认得他是自家的小门房,“客?谁?”
“是个男的,他说他叫常胜,原来和小爷是一家的。”
露生看着小门房,脑筋慢慢地开始转。这家里一共只有两个主人,小门房不知受了何等启发,自作主张地称露生为先生,称龙相为小爷,分得倒是很清楚。先生和小爷听了,虽然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也都没意见。
“常胜?”露生想,“他还活着?他是怎么找过来的?他知道龙相没死?他来干什么?”
对着小门房一点头,他放下咖啡起了身,“你把他领到东头那间小厅里去,先招待招待他,我去换身衣服。”
小门房领命而去,露生也随即上了楼——他没惊动龙相,悄无声息地穿了长裤长衫,然后像个鬼似的飘然而下。长衫是天青色的,旧得柔软,随着他的行走一步一颤。家里的女佣已经回仆人房休息去了,楼内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壁灯也是隔了老远才亮一盏。在楼东头的一间小屋子里,露生鬼气森森地露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