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之中隐约出现了一座西洋式小楼。太阳将要落山了,小楼的背景是一片火海般的晚霞。霞光前的一切风景都成了黑色剪影。晚风中有了酒与花的芬芳,楼前草地上也亮起了彩色电灯。底楼的门窗全大开了,楼内灯火辉煌,是另一种霞光。随着艾琳走入楼内的大厅,他看到了无数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人间富贵花。
毫无预兆地,他和龙相对视了。
龙相本是大喇喇地坐在角落处的长沙发上,正在和一名军官打扮的中年男子说话。猛地扭头看到了露生,他霍然而起。可是中间隔着无数的人,他没法子一步跨到露生面前去。
露生的眼神好,虽然和龙相是分立在大厅的两端,可依然能够清清楚楚看见他的脸。这一刻他心里没有感情,单是盯着那张脸,从眉眼到嘴角,细细地看了一遍。其实是不必看的,他闭了眼睛也能描绘出他们的模样——他漂亮,面若桃花,不像个男子汉;她没他漂亮,可是比他更招人爱,小苹果脸,笑起来像初绽的迎春花——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傻乎乎的,还在迎春。
但是既然能看到,就再多看一看。看的时候,心里还要对他说话:“小子,接下来,你给我瞧清楚了!”
然后不等龙相迈步,他低头对艾琳小声说道:“龙云腾在那边,我们想办法避开他吧。”
艾琳并不多问,直接拉了他往人群中一混。这座大厅宽阔犹如礼堂,在吊灯光芒所不能及的黑暗处,有足够的地方供他们躲。
露生就这样消失了,龙相笔直地站在沙发前,两只眼睛睁圆了,他转着脑袋四处地看。身旁的军官疑惑地抬头望着他,不明白他这是发什么神经。试试探探地伸手一拍他的胳膊,军官轻声唤道:“云帅?您这是瞧着谁了?”
龙相没理会,抬腿一步登到了茶几上。高人一头地站稳当了,他不管旁人怎样看,自顾自地继续扫视寻觅。露生和艾琳都是醒目的人物,一个高大,一个鲜艳。可今夜厅内处处流动着衣香鬓影,举目望去,皆是露生艾琳那般模样的绅士淑女。
正当此时,大厅门口起了一阵喧哗。龙相觅声望去,只见众人簇拥进了个长袍马褂的高大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满树才!
论年纪,满树才足可以做他的爹,并且还是老爹,但是权势财富垫高了他的身份,满树才含含糊糊地认他做了兄弟,他也居之安然。此刻遥遥看到了茶几上的龙相,满树才以着开玩笑的态度,遥遥地向他一招手,大声喊道:“嗨!伙计,怎么登起高来了?”
龙相下意识地也向他挥了挥手,同时把嘴唇紧紧闭成一线。像要抽筋似的,他缓缓地梗着脖子歪了头,渐渐把脑袋歪到了极致,脖子弯折出了个诡异的角度。
皮鞋鞋底滑过花梨木大茶几,他非常稳地弯曲膝盖,让一只脚向后先落了地。脑中那一座无形的机器毫无预兆地开始提速,飞速旋转的齿轮碾碎了他一切尚存条理的思想。慢慢地伸出舌头,他用力地一舔嘴唇,同时脑子里只剩了一个念头:有人要死了。
定定地站在茶几后,他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封闭状态。这一刻他对外界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只和自己一问一答:“向满树才通个气,让他离开这里。他不出现,露生就没办法杀他。”
“可露生今天不杀他,将来还是要杀他的。”
“我目前还没有力量独霸华北,满树才死了,谁来补他的缺?一旦当下的平衡被打破,是不是就又要开战了?”
“露生一定要杀他。”
“不能让满树才死,得让他活着,他活着,对谁都有好处。”
“露生一定要杀他,有他没露生,有露生没他。选吧,你要谁?”
“我要露生。”
“你杀了满树才,他就高兴了,他就肯回家了。你想不想让他回家,还像先前一样对你好?”
“想,太想了。”
“好,那去帮他杀了满树才。”
“你别逼我……我不能杀满树才。满树才手握雄兵几十万,没了他,天下会大乱。现在乱对我没好处,我不要乱!”
自问自答戛然而止,龙相渐渐回了魂,整个人像被急冻住了似的,他在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只感觉虚弱和憋闷。抬手捂住胸膛,他摸到了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
然后凭着直觉,他开始向前走。他得拦住露生,得把这场暗杀消灭得如同根本不曾存在。
可是就在这时,他忽然扭头又望向了满树才。满树才站在大厅正中央,正在和几名摩登女士说笑。而一女牵着一男挤到了他近前,女子开口便唤,“爸爸,舞会什么时候开始呢?我早早地带来了舞伴,可是等了又等,连乐队的影子都没看到。”
说完这话,她对着身旁的男子一点头,“密斯特白,这是家父。”
龙相盯着那男子的背影,又急又浅地呼出了一口气。终于看见露生了,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一路挤过去抓住露生,直接把他拽出大厅带回家去!
与此同时,露生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也察觉到了龙相的注视。
但是他并不慌张,静静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满树才。一只手掀起西装摸向后腰,他只要再有一瞬间的工夫就够了。
然而偏在此时,一位胖壮的老者强行挤到了满树才身边,将满树才拱得横挪了好几步。潦草地对着露生一点头,他显然对露生并无印象,随即便身不由己地和那老者且谈且向一旁走去了。露生的手掩人耳目地停在后腰,就听艾琳欢喜地小声说道:“好啦,亮相完毕,我们走吧!”
露生回过头去,看到了人群中的龙相。龙相热得一张脸白里透红,正在左冲右撞地往自己这边来。心中忽然生出了一阵怜惜,他想:小子,晚啦。
下一秒,他猛然甩开艾琳的手臂,转身疾走几步追上满树才,拔出手枪对着他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大厅内响成了一声雷。一秒钟的静默过后,惊呼声爆发成了一股大浪。满树才应声而倒,可是随即却又捂着脑袋站了起来。子弹打偏了,贴着他的头皮飞了个无影无踪。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然而他临危不惧,干脆利落地抬手向着露生一挥,门外立刻涌入成群的卫兵。卫兵多,宾客更多,并且都是贵客,所以卫兵不敢乱开枪,只能是呼喝着往里冲。露生心知自己是无活路了,趁着卫兵还没有活捉自己,他对着满树才的方向又举起了枪。可是就在此刻,他忽然在前方的人群中看到了龙相!
龙相在一群便衣卫士的簇拥下快步向前,一边走,一边举枪向前,连开了两枪。
这两枪,全打在了满树才的脖子上!
鲜血激喷而出,成了灯光下一团鲜艳的红雾。女宾们一起撕心裂肺地惊呼狂叫,大厅内的人潮人浪互相拍打,成了汹涌的乱流。露生只觉腕子一紧,随即便身不由己地迈了步,被一名青年拉扯向了龙相。
这个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他只知道满树才死了,死在了龙相的手里。自己大仇得报了,扎在心里十几年的一把钢刀,就这样被龙相一把抽出来了!抽刀伴血,血流如注,可是多么痛快!更令人痛快的是龙相为他杀了满树才——那狼心狗肺的小王八蛋,真的为他杀了满树才!
然而事情还没完,因为越来越多的士兵冲入大厅,而龙相身边的卫士数目还不到一巴掌。露生踉跄着冲到他跟前,他不看人,单是一把握住了露生的手。然而他像头牛似的,不管不顾地低了头硬往前顶,手无寸铁的宾客不敢拦他,满家的卫兵倒是想拦他,可是和他之间隔着层层的人。露生这时候渐渐地明白过来了,抬起手臂揽住了龙相的肩膀,他把这小子往自己怀里拽,护着他的后背往前走。几名便衣卫士已经在前方为他们开出了一条道路,忽然被人从后方猛地撞了一下,他搂着龙相向前一跌。这一跌跌得好了,他是一步跌到了大厅外!单手勒住了怀里的龙相,他在凉风中放眼四望,就见天下大乱,楼前楼后都被士兵围住了。
这时他的怀里一凉,低头看时,他见龙相不声不响地向下一蹲,从自己的怀中溜了出去。
“你干什么?”露生急了,抓鱼似的抓他。然而龙相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也不说话,一头便扎进了人群之中,而另有一名卫士连开数枪,把楼前草地上的电灯泡打了个粉碎。
夜色立刻就浓厚了许多分。没有光,只有人,并且是乱哭乱跑的人。有管事的想要镇住场面,可是为时晚矣,因为哭哭啼啼的宾客们并不听话,纷纷往前方跑,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家去了。
这里面就有龙相这一小帮人。露生不知道龙相此刻的所思所想,只知道他像个愣头青似的一路狂奔,而自己别无选择地跟着他跑,竟然真就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满府。气喘吁吁地钻进汽车里,龙家的汽车夫功夫了得,发动汽车之后见缝插针,很宽敞高大的一辆美国汽车,竟能被他开成一条黑泥鳅鱼,东一拐西一拐地便驶上了大街。
露生在车里呼呼地喘,一颗心在胸腔子里东奔西突地狂跳,可是抬起手臂揽住龙相的肩膀,不知怎的,他感觉自己是苦尽甘来。
可龙相直着眼睛望向前方,没言语也没反应。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手枪,他一路上不怎么喘息,也不眨眼。
他的脑筋还在转,无目的无意义地疯转。思考彻底中断了,他像是坐在了混沌的黑暗中。一切知觉全没有,就只剩下了一点天性与本能。
第二十三章:江山与情义
汽车横冲直撞地把龙相和露生载进了北京的帅府。前方副驾驶座上的常胜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态,用心记住龙相那连珠炮一般的命令。龙相依然单手握着手枪,露生摸他肩膀手臂,就发现他周身全是僵硬的。他在三分钟内连着下了无数道命令,其中有许多道都是自相矛盾。露生起初是一句也听不懂,后来思路慢慢地跟上了他,这才渐渐明白了他这一连串命令的意思——他让常胜去通知城外的某师长连夜调兵进京,通知某团长立刻带兵保卫帅府,通知某秘书长立刻来大帅府待命,通知某副官立刻向他麾下的所有大军官发密电。最后是通知徐参谋长——徐参谋长此时大概是在北京,如果在,让他立刻过来;如果不在,派兵把他的住宅也保护起来。他在汽车上,常胜也在汽车上,当然是分身乏术,暂时全办不到;可是汽车在楼门前刚一停,常胜立刻像离弦箭一样推开车门蹿了个无影无踪。露生护着龙相往车下跳,同时就听龙相喃喃地还在说话,言辞含糊、语气急促,仿佛依旧在对无形的某人下命令。露生见前方楼内灯火通明,料到这就是龙相和丫丫的起居之所,故而领着他迈步上了台阶,要往楼内走。
然而就在此时,龙相忽然头也不回地甩手一枪,正对着旁边黑暗处开了火。周遭众人全吓了一跳,而黑暗中应声倒下了个人。露生见状,周身汗毛登时一竖,万没想到大帅府内会埋伏着刺客。身旁几名卫士纷纷掏出手枪瞄准了四面八方,其中一人壮了胆子走上前去,抓着胳膊将那人扯了过来。那人仰面朝天、死不瞑目,电灯光下,可见他胸前赫然开了个血窟窿。露生看清了他的面容,当即痛心疾首地哎呀了一声。
龙相这抽风似的一枪,把老陈给打死了!
不远处扔着个严丝合缝的小藤箱,定然就是老陈的东西。老陈大晚上的拎着箱子候在楼门口,八成是在临行前来向少爷道个别——他在北京没差事,这一趟来,是专门为了给他那私生儿子求职业的。现在陈有庆有着落了,他可不就是要回家去了?
露生紧盯着老陈,一只手攥着龙相的手臂,隔着一层绸缎上衣,他的手指快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去。若是放到先前,他一定要大骂龙相了。这岂是普通的胡闹?这岂是普通的不小心?人命关天啊!尤其他还是陈妈的丈夫,陈家的人命!
但他现在骂不出了。这疯小子刚为他杀了一个称霸一方十几年的王,现在疯小子哪怕是要吃他身上的肉,他都不舍得躲了!
龙相怔怔地望着老陈,望了能有半分来钟。他像没看明白似的,很困惑地转向前方,继续走了。楼内尽头的楼梯上,站着惊弓之鸟一般的丫丫。丫丫方才听见了一声枪响,一下子就认定了又是龙相在发疯,所以忍了又忍,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露面。试试探探地下到楼梯中间,她忽然看见了龙相身旁的露生。慌忙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她定睛再看,还是露生!
“大哥哥!”她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笨手笨脚地往楼下跑。短短一段楼梯让她跑了个连滚带爬,最后一步落地时膝盖一弯,险些当场下了个跪。连忙扶着楼梯扶手站稳当了,她忘了那声枪响,看完露生再看龙相,等把龙相看完了,她注意到了露生握着龙相胳膊的那只手。
“你俩……”她有千言万语要问,可是方才腿笨,现在嘴也笨,只会懵懵懂懂地傻笑,“好了?”
露生欲言又止地张开嘴,随即却是一转身一伸手,夺过了龙相手里的那支枪。把手枪递给了身边的卫士,他一边抬手一下一下地抚摸龙相的后背,一边言简意赅地告诉丫丫:“满树才死了,他杀的。我开了一枪,没打中。”
丫丫听了这话,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只是觉得一颗心向上一飘,猛地轻松了一下,竟像是人生大事完成了一宗,也像是一个炸雷炸散了半边天的乌云,阳光透下来,天地都变了模样。紧闭着嘴望向露生,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在心里想:“那么以后,应该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吧?”
露生只说到这里,不肯让丫丫知道外面出了人命。丫丫见惯了龙相发疯撒野,所以露生不说,她也没有发问的好奇心。眼看龙相直着眼睛看人,满脑袋的头发都像是要直竖起来,她直接跑去餐厅,拿回了一瓶洋酒。
“给他喝!”她咬牙切齿地拧那铁皮瓶盖,“他喝点儿酒反倒清醒,不会醉的。”
露生没阻拦,接过酒瓶往龙相嘴边送。龙相就着他的手,仰起头喝了几口。几口烈酒一下肚,他果然像回了魂似的,抬手慢慢地接过了酒瓶。咕咚咕咚地又灌了几大口,他慢慢把脸转向露生,用滞涩的鼻音问道:“我刚把咱家的谁给打死了?”
露生低声答道:“老陈,陈有庆他爹。”
龙相撇开目光,把两边嘴角向下一撇,做了个满不在乎的鬼脸,“我还以为是常胜,幸好不是常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