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你怎么不说?”
丫丫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答道:“我也不能肯定,就没有说。”
“自己不懂,不会问别人吗?不会到医院里问医生吗?”
丫丫转动了下滞涩的眼珠,很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我没人可问,也不认识到医院的路,也怕他回家找不到我,又要闹脾气……我想如果真是怀了孩子,到时候生下来就是了。”
露生抬手用力搓了搓脸,不假思索地说道:“丫丫,咱们走吧。我知道你现在虚弱,你忍一忍,我背着你。我没有龙相的本事,将军大帅这辈子怕是当不上了,但我想养家糊口的能力,我总还有。”
丫丫听了这话,没言语,只从眼角淌下两颗很大的眼泪珠子。眼看露生弯腰捡起一只鞋要给自己穿上,她慌忙从被窝中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大哥哥!”
然后她泪眼婆娑地摇了摇头,“不行了,我已经嫁给了他,我们……晚了。”
露生一听这话,登时急了,急得几乎也想哭,“晚什么晚!你才多大?怎么就晚了?我不信你是舍不得那个畜生。你要是以为你结了婚,一生一世便只能受他欺侮,那更是大错特错!”
说到这里,他起身一掀被子,不由分说地就要给丫丫穿鞋。丫丫拼命地把脚往后缩,正是急乱之时,房门一开,龙相走了进来。
龙相站在门口,见露生一手抓着丫丫的脚踝,一手拎着丫丫的鞋子,人便愣了愣,随即换了一副狰狞面目,他抬手指着露生问道:“你干什么?”
露生看着他那张花红柳绿的鬼脸子,感觉他这副嘴脸简直丑陋到令人不能直视,“你既然不把丫丫当个人来对待,那我就把她带走,你另找新奴隶去吧。”
龙相转向了丫丫,“你要跟着露生走了?”
丫丫立刻答道:“没有,你别生气,我哪儿也不去。”
龙相拖着长声问道:“那你哭什么呀?”
露生听了他这阴阳怪气的腔调,真想立刻再狠揍他一顿。可是丫丫硬从他手中抽回了腿,又低低地催促道:“大哥哥,你也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医院里住两天就好了。”
露生扭头望向丫丫,知道丫丫这是真不肯跟自己走了。她向上拉扯着棉被,把一张脸藏在了棉被里。于是露生就盯着棉被上方露出的一点凌乱刘海,呆呆地出了几分钟的神。
再次清醒之后,他弯腰把丫丫的鞋子整齐摆好,然后迈步走向了房门。龙相堵在门口,横眉怒目地问他:“哎?哪儿去?”
露生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面对着他,脸冷,声音也冷,“你我二人的情谊,到今日为止。记住,你活着,我永不见你;你死了,我给你收尸。”
说完这话,他抬手一把搡开了龙相,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龙相由着他走,可是在他走了半个小时之后,他在病房里开始坐不住了。
“他咒我。”他对丫丫说,“他是不是在咒我?”
丫丫侧身蜷缩在被窝里,不让龙相看见自己的脸,“大哥哥对你那么好,也不图你报答他,就想让你帮他报仇,你呢?你说话不算数,不但不帮忙,还和他的仇人交了朋友。他能不生气伤心吗?”
龙相默然思索了片刻,忽然说道:“他是对我挺好的。记得小时候,我坐在马桶上叫不来黄妈,他还给我擦过屁股呢。”说到这里他一咧嘴,“那天他没吃早饭,说是被我熏饱了。”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转换了话题,“丫丫,你这个笨蛋,怀了孩子怎么不告诉我?现在孩子没有了,你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生了。我们是不是以后就不会有小孩子了?”
丫丫从被窝的缝隙中向外窥视他的神情。他的脸已经肿胀变形,大眼睛陷在乌青的黑眼圈里。这张脸上五色俱全,唯独没有丝毫悔色。丫丫知道他是自私霸道惯了,他是真的不悔。
丫丫又想这样也好,如果将来生出了小孩子,那孩子有了这样的父亲,怕也不会活得快乐。自己这样懦弱,也做不成一个坚强的母亲。所以索性豁出自己这一条性命来陪着他混吧,权当上一世欠了他的债,这一世连本带利全还完。
她想得很豁达、很理智、很冷酷,可是眼泪成串地流淌,而她却连哽咽都不敢。头顶起了柔软的触感,是龙相把嘴唇贴了上来。龙相轻轻地亲了她一下,然后很困惑地自言自语道:“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忽然都对我不好了?”
然后嘶地吸了一口凉气,丫丫听见他继续说道:“我的脸好疼,身上也疼。丫丫,你等着我,我回家让露生给我擦点药,擦好了我再回来陪你。”
龙相是清晨七八点钟时走的,走的时候说是“马上回来”,可等他再次出现在病房内时,已是晚上七八点钟。
他那张脸肿得越发厉害了,脸上红的地方泛了紫,青的地方变成黑,不紫不黑的地方显出皮肉本色,是一种贫血式的苍白。鬼一样地冲到丫丫床前,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没了……他走了,没了!”
丫丫挣扎着抬起头,“大哥哥走了?”
龙相对着她一点头,像是小孩子被吓得丢了魂,圆睁二目张着嘴,嘴角水汪汪的,是含着口水忘了吞咽。
露生真没了,只留下了一只密封着的大信封,信封里装着龙相的存折以及这两年存款取款时记录下的账目。立柜里的衣物都还在,只少了一只露生常拎的小皮箱。
仆人说白先生凌晨回来之后,只在家中停留了片刻,便又走了。走到哪里去了?不知道。
龙相立刻漫天撒网地派出人去,火车站也找,各大饭店旅馆也找,慌里慌张地找了一天,最后他一无所获地回了医院。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丫丫,他半晌未说话,脸上的表情又无辜又无邪,仿佛他是幼子,被凉薄的父亲抛弃了。
丫丫听闻露生走了,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然而又觉得其实这样更好。龙相像是一眼漩涡,只要靠近他,便要身不由己地被他卷个天昏地暗。想要清清醒醒地过生活,那就只能远离他。
所以大哥哥这么干是对的,走一个,算一个。
龙相依然认为露生这一走就算是造反与背叛,于是很霸气地告诉丫丫:“他爱滚就滚,我才不管他!我只不过是没按照他的意思办事,他就把我打成这样。家也不要了,我也不要了,什么东西!我白把他养到这么大了!养他不如养条狗!”
两天过后,北京城内依然没有露生的影踪。龙相到了医院,又告诉丫丫:“你不许学他,你要是敢学他往外跑,我就——我就——反正我饶不了你。”
又过了四天,丫丫病怏怏地出院了。她的身体已无大碍,如今所需要的只是休养。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她侧过脸去看地上的龙相。龙相站在桌子前,正在倒一杯热茶。他的脸消了肿,恢复了八九分原形,只是瘀伤的颜色依然未褪,两只眼睛全陷在了黑眼窝里。这一个礼拜他也瘦了,乍一看脸有点像个骷髅,当然是个很俊秀的骷髅,还有个挺俏皮的小尖下巴。
倒好一杯茶后,他端到床边,先给丫丫喝了一口。丫丫临出院那一天,隔壁病房里死了个很富贵的少奶奶。据说那位少奶奶和丫丫一样,也是怀着身孕时摔了一大跤。她那一跤兴许是摔得特别狠,不过半天的工夫,隔壁房里的哭声就响起来了。
龙相这才明白丫丫那夜的一摔究竟有多险。陌生的女人死了,而丫丫还活着,他又恐慌又庆幸的,摇身一变成了个好丈夫。
丫丫喝了一口茶,龙相收回茶杯也喝了一口,然后脱衣脱鞋爬上床去,他躺到了丫丫身旁。
两人一起沉默了良久。平时他们夫妻两个躺着,这屋子里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然而今天气氛异常,他们一起感觉到了寂寞。
因为露生离开了。仿佛是生下来就在一起的三个人,如今只剩两个了。
又过了好些天,这一夜,龙相抱着膝盖侧卧着,对丫丫的侧影说道:“还是找不到。”
丫丫仰面朝天地端正躺着,双手交握在腹部。听了龙相的话,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默然无语。
龙相又说了话,因为周围太安静,所以他的声音很清晰,“我昨夜梦见他了。梦里咱们三个还是小孩儿,他一手领着我,一手领着你,我们三个在草地上走,一直走。”
他把额头抵上丫丫的肩膀,忽然抽泣了一声。他说:“丫丫,我想他了。”
丫丫伸手去摸他的脸,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泪水。他从来不哭,今天算是生平第一次。手指深深嵌入丫丫的皮肉,他呜呜地哭。丫丫翻过身搂住他,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心中没有怜悯,只是觉得人各有命。自己此刻这样拍着他哄着他,也是一种命。
龙相哭得很激烈,身体痉挛似的扭曲紧绷,随着他一声声的哽咽抽搐不止。他也伤心了,他想:露生怎么忽然就对自己不好了呢?好了那么多年,会说不好就不好吗?露生到底跑到哪里去了?难道自己永远都见不到他了?他是死是活,自己也不知道了?先前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到此为止,再没有下文了?
这些问题全都无解。他仰起脸去问丫丫,丫丫也只是沉默。抬手搂住了丫丫的脖子,他哭得呼哧呼哧,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天气越来越冷了,依然没有露生的音信。第一场雪下来了,还是没有露生的音信。一封不具名的信邮到了龙宅,上面写着白君露生收。龙相拆开信封读了一遍信,发现这信应该是个女人写给露生的,但落款是一串乱糟糟的洋文。信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只不过是几句平平淡淡的问候。
龙相盯着信封上的“白君露生”四个字,发了很久的呆。
家里没了露生,他仿佛失去了犯浑的对象,犯浑的次数一减少,他倒像是多懂了几分人事。有一次丫丫给他剪完指甲,他掀起小褂挠了自己一把,挠完之后,他发现这一挠竟然这么疼,半天之后,肚皮上还是火辣辣的。挠一下都这么疼,那么抠一指甲咬一口呢?劈头盖脸地拳打脚踢呢?
从这以后,他就管着自己,不许自己再挠丫丫。他还对丫丫说道:“等露生将来回家了,你得给我作证。你说,我是不是变好了?”
丫丫轻轻浅浅地微笑,告诉他:“嗯,你变好了。大哥哥知道了,一定高兴。”
然而春节过去了,春暖花开了,露生还是没有回家,龙相便大发雷霆,认为自己白变好了。
既然变好也是徒劳,他干脆撕破绷了几个月之久的善良假面,重新露出了他天生的真面目。出了家门见了外人,他理智尚存,还有几分体面的人样;待到回了家关了门,他肆无忌惮地发起了疯,见了人要打一下,见了狗恨不能也要咬一口。烦躁到了一定的程度,他走投无路,开始喝酒。
露生不在了,没人管他了,他终于可以由着性子敞开了痛饮。一瓶烈酒灌下去,他身上暖洋洋的,心里也痛快了许多。抱着膝盖坐在丫丫身边,他慢条斯理地和丫丫说闲话,居然句句都很合乎人情道理,甚至有时候还知冷知热的,成了个很体贴的小丈夫。
丫丫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心里毫无喜悦之意,因为感觉龙相这劲头,越来越像龙老爷了。
有的时候,她也暗暗地想:“大哥哥到哪儿去了呢?”
没人猜得出露生的去向。事实上,在这年春夏之交,露生到达这座江南小城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走到哪里去。
他是个漫无目的的旅人,那天清晨提着箱子买火车票时,他也没有挑方向,只拣最近的一趟列车来坐。那时正好有一趟南下的长途列车,而他前脚刚上了火车,龙相的人马后脚就赶到火车站来了。
他这车票买得太仓促,只得到了一张三等车厢的车票。他是不惯吃苦头的,在罐头一样的三等车厢内熬过了几站之后,他忍无可忍地随着人流下了火车。这个时候,他的财产除了一套换洗衣服之外,大头便是五万元钱。钱不是银元,是几沓薄薄的英镑,轻飘飘地藏在箱子的夹层里,一点也不招人的眼目。这钱还是许久以前,他向龙相要过来的——他记得自己那时看龙相散尽家财去招兵,急得了不得,索性厚着脸皮要来了这五万元钱。当时他想这五万便是三个人的老本,一旦龙相把家产祸害光了,那么自己有了这几万块钱,也够带着他们吃上半辈子饱饭。
他没想到龙相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