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军医身边再一看他腿上的伤口,露生忍不住一咧嘴——那是一道皮肉伤,很浅,然而伤口乱七八糟地翻着,里面黑红相杂,一塌糊涂。而龙相的整条小腿硬邦邦的,已经肿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
这时龙相抬手指向了露生,在哀号的间隙中叫道:“他的耳朵!治完了我的腿,再给他瞧瞧耳朵,他也受伤了!”
露生立刻向他弯下腰,“我没事,都结痂了。”然后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他直接转向丫丫,“让子弹蹭了一下,正好蹭到了耳朵边。”
丫丫从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是有话要说,可又硬咽了回去。
露生和丫丫也不知道该不该承认龙相勇敢——他的确是硬扛着没有使用任何麻醉品,是硬汉所为;可是在治疗之时他叫得惊天动地,震得四方皆惊,这又实在不是硬汉好意思干的事情。
及至军医治疗完毕告辞离去了,露生让丫丫也回去歇着,自己则是拧了一把毛巾,给龙相擦头擦脸擦身。
左小腿绑了一圈薄薄的纱布,是不能被碰触的。露生小心翼翼地为他擦净了左腿,然后转身坐到床边,把毛巾向他一递,“还剩一条右腿,你自己擦吧。”
龙相枕着双臂望天,因为方才狂呼乱叫了一场,所以此刻也有点气力不足,“你给我擦。”
露生闭了眼睛垂了头,先是喘了一会儿气,然后声音很轻地答道:“我擦不动了。”
很困惑似的,他又嘀咕了一句:“我是不是病了?”
露生身体好,从来不生病,素来不知道头疼脑热是什么滋味。所以此刻他尽管头晕目眩,还一阵一阵地恶寒作呕,可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把毛巾往龙相身上一放,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困了,我得睡一觉。”
他想起立回房,然而两只脚自动地缩上去,他昏昏沉沉地就近蜷缩着一躺。脑袋一挨柔软的被褥,他只觉忽悠一下子,整个人就跌进黑暗里去了。
第十章:真龙
露生睡了很久。
中途他也醒了几次,然而恍恍惚惚的,醒了也像是在梦中。他仿佛睁开眼睛看见了天亮,仿佛是就着谁的手喝了几次水。他的头脸不痒了,耳朵也不疼了,腾云驾雾,飘飘忽忽,他只是似梦似醒。从来没有这样久而沉地酣睡过,周身的关节全舒展了,紧绷的肌肉也全松弛了。他一动都不动,连真切的梦都不做一个。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神魂一点一点归了位。身体虽然还像是死的,可神经敏感,有了知觉。
那知觉是疼——他死一样地睡了这么久,苏醒的过程便类似于重生。可惜迎接他重生归来的,却是脸上一阵刺痛。他想叫想躲,可是精神醒了,肉体还没醒,于是他连龇牙咧嘴都不能够,只能像是陷进了梦魇一般,煎熬着忍受。
忍受了良久,刺痛骤然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嘴——那唇与舌都湿滑冰凉,蛇一样贴上了他的痛处。恶狠狠地吮一口,呸地再吐一口。他心里明白过来了,这是龙相干的事情。这个缺德种,自己病成了这个样子,他不关怀,反倒拿自己玩起来了。
然后,有声音响了起来,“呀,出血了!”
他听出这是丫丫的声音,而龙相立刻回应了她,“你懂个屁!他这个包肯定是毒蚊子咬出来的,要不然怎么会肿得这么大?”
眼前微微黑了一下,他嗅到了丫丫的气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气味,他闭了眼睛也能分辨出龙相和丫丫。他不睁眼睛,可是能够想象出丫丫此刻的模样。丫丫站在床前,此刻大概是在满脸为难地绞着双手。
果然,丫丫怯生生地开了口,“那你也别弄了。毒蚊子咬了也没事的,过几天那红包就消下去了。”
脸上的刺痛又爆发了,和刺痛一起来的,是龙相咬牙切齿的回答,“不行,看着碍眼,非把它弄下去不可!”
露生竭尽全力地哼了一声。这一声很微弱,然而震动了他的身心。哼过之后他睁开眼睛,气冲冲地,又哼了一声。抬起手很虚弱地向上一抡,他轻飘飘地打在龙相的脸上。龙相挨了一下打,然而没有躲,只抬头告诉丫丫:“他醒了。”
丫丫听闻此言,立刻俯身去看露生的脸。及至和露生对视了之后,她眼睛一亮,又露齿一笑,然后什么也没说,直起身就跑了出去。
半个小时之后,露生靠着床头半躺半坐,已经刷了牙擦了脸。和昨夜到家时相比,他满脸的蚊子包都已经萎缩成了红点子,唯有左面颊——靠近眼角的地方——还鼓着个滚烫梆硬的大包。这大包经了龙相的挤与吮,从顶端的破损处大滴大滴地淌血珠子,乍一看上去,像是他流了血泪。
丫丫不但伺候了他的洗漱,还用托盘端来了两碗很稀的莲子羹,让他趁热喝下去——必须得端两碗,否则龙相就要挑理了。及至这二位喝完了,她把托盘空碗送回厨房,然后端着个针线笸箩回了来。安安稳稳地往床旁的椅子上一坐,她一言不发,只从笸箩里拿出了一套未完成的毛线活,开始低了头沉默地编织。
她不想走,可是当着龙相的面,她也不想和露生多说话。她认为自己默然无语是最安全的,手里有点活计可做,让自己看着不那么引人注目,就更安全了。
她沉默,露生虽然略略恢复了些许精气神,但是也懒得出声。拿眼睛看了看丫丫,又看了看龙相,他忽然生出奇妙的感觉:好些年过去了,他们三个居然还在一起。还在这屋子里,甚至连姿势都没大变化。丫丫还是乖乖地坐着,龙相还是不老实地爬来爬去。前头那些年,竟然像是空白的,毫无痕迹地就过去了。
随即,他又对自己摇了头。不能说是毫无痕迹,没有那么轻松如意。因为自己知道自己是客,不敢乱说乱动乱要,也不敢由着性子睡一个懒觉。
抬头再次望向了面前的两个人,他开了口,先是对着丫丫说话,“这么晚了,还织。”
然后,又问龙相:“你那腿还疼吗?”
丫丫低头一笑,两只手并不停;龙相则是头也不回地爬向丫丫,言简意赅地答了一个字:“疼。”
露生扭头望向窗外,看天色已是墨黑,“一会儿我回屋。没想到昨晚一觉睡过去,把你的床霸占住了。”
龙相聚精会神地盯着丫丫的双手,心不在焉地答道:“不用,又不是睡不开,你躺着吧。”随即他用手指一弹丫丫手中的毛线针,“懒丫头,你快点儿!”
丫丫小声答道:“这还慢?我绣花是慢,可要说织毛线,荷花都没我快。”
龙相一把抢过了她手中的家什,“你看我的!”
话音落下,他俯身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拖着左腿跪伏在了床边。腾出两只手捏住毛衣针,他接着丫丫的活计开始编织,动作居然很娴熟。丫丫捧着笸箩愣了愣,随即抬头望向露生。露生目瞪口呆地和丫丫对视了,紧接着两人一起扑哧地笑出了声音。
他俩笑,龙相却是满脸的莫名其妙,“笑什么?这活儿我不能干吗?你俩笨得要死,还好意思笑话我?”
露生欠身向前一拍他的后背,笑得简直要乱颤,“没什么,没什么,我俩是羡慕你心灵手巧。又会打胜仗,又会织毛衣,真贤惠。”
龙相跪起身,歪着脑袋、拧着眉毛、鼓着嘴,专心致志地编织。光滑的毛线针在茸茸的毛线中戳入钻出,干脆利落,毫无滞涩。这种重复的动作似乎让他感觉很有趣味,于是他越织越快,拉扯得笸箩里的毛线团翻翻滚滚。
露生起初是把他这举动当个笑话看,看着看着,他不笑了,因为感觉龙相的态度过于认真,而且动作也快得过分,两只手简直像是要发疯。这样的龙相太过异常,让他几乎有些怕。
于是玩笑似的欠身也跪起来,他对龙相笑道:“说你胖,你就喘。夸你几句,你还织起来没完了。”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夺龙相手中的毛衣针,“赶紧还给丫丫,别把东西织坏了。”
龙相松了手,而露生捧着那一套针线转向丫丫,将东西一股脑儿地全放在了她那笸箩里,“黄妈回来了吗?”
在露生出发去找龙相的第二天,黄妈出门去了邻县一户亲戚家里。丫丫对着露生摇头,“没呢,大概明天能回。”
露生说道:“那你回陈妈那院儿里睡觉去吧。”
丫丫依然是舍不得走,可大哥哥的命令又违拗不得。龙相这时忽然说道:“丫丫留下来吧,黄妈不在家,没人管!”
露生立刻回头横了他一眼,“你给我滚一边去!”
丫丫本来不想走,一听了龙相的言语,她二话不说,立刻捧着笸箩溜了。
丫丫一走,龙相悻悻地躺了下来。露生看了他一眼,还是想回自己屋里去,可是顾忌外面黑暗寒冷,自己要是走这一趟,还得再穿衣服,怪麻烦的。
“我怎么了?”他问龙相,“糊里糊涂地睡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是得了什么病。”
龙相仰面朝天地躺着,答道:“让风吹了,大夫说的。上午给你吃了一片西药。你本来烧得都烫手,吃完药,下午就好了。”
露生笑了,“一点儿都不知道,就记着自己一直在睡觉。”
然后他摸了摸左脸,又低头看了看手指上的血渍,“手贱,看你把我这脸弄的!”
龙相忽然扭头望向他,“你好了吧?”
露生一点头,“好了。”
龙相听了这话,又不理他了。
露生不管他爱不爱听,自顾自地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应该把你的财产清点一下,心里有个数。毕竟现在龙家就你这么一个主人了,你不管,还等着谁替你管去?”
出乎他意料的,龙相居然没提出异议,并且还深以为然似的嗯了一声。
露生又道:“你这回能打胜仗,不是因为你本领强,而是因为你有了援兵。说句老实、不客气的话,我认为你还是换条人生道路为好。趁着年轻,手里有钱,也没人管束,你到外面那些好地方走走看看。看看风景,也看看人,尝尝罗曼蒂克的滋味,享受一下摩登时代的好处,不比你窝在这个小县城里练兵有趣?不会总有人背着你逃命的,你把性命留下来,去过一种更好的生活,不好吗?”
龙相不出声,也不看他。
露生一直认为龙相这个人是油盐不进的,对他无论是晓之以理还是动之以情,都行不通。可是有些话自己非说不可,不管他肯不肯听,“龙相,我希望你好好地过完一生,干干净净的,漂漂亮亮的,不要像龙叔叔一样,你明白吗?”
龙相听到这里,忽然翻身转向了他,“露生,你给我想个号。”
露生一愣,“什么号?”